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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夜

2019-12-27

东方剑 2019年10期
关键词:信子表哥丈夫

徐明中 译

昭和三十×年六月,信子的丈夫精一去北海道出差,就此神秘地失踪了。

精一是个煤炭商,为了业务经常去东北地区的常磐和北海道出差。一般而言,他出差都有预定计划,偶尔也有因业务关系而延长时日的情况,信子早已习惯了。

有时候,精一在出差地延长一周未归,信子依旧淡然处之。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即使归期有变也不会事先告诉妻子。

信子偶尔也会抱怨丈夫。

精一往往半开玩笑地说:“你觉得这样不好吗?我现在是个商人,做事身不由己,有出差计划和没有一样,无法事先告诉你。这样也有好处,我突然回来不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吗?”

信子反呛道:“哪有你说的意外惊喜?还是事先告知好,我也可放心了。”

尽管说了两三次,丈夫就是不配合。

不过,精一每次突然归来,都会在当天的夜晚百般疼爱妻子,似乎证实了他先前说的话。信子享受了热烈的床笫之欢后,终于认可了丈夫的行事,也习惯了他的出差方式。

通常,精一出差会延长四五天,但绝不超过一周,晚上归来还是早晨到家都取决于火车的班次。因此,在归期将近的时候,信子往往会连续几天早晚看着从东北地方到上野车站的火车时刻表,耐心等待着丈夫走近家门的脚步声。

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异常,丈夫延迟了十天还不见归来。极度的不安使信子手足无措,她再也忍不住了,决定去找俊吉商量此事。

俊吉是精一的表弟,在一家商事会社工作。和精一粗犷的性格相反,他是个非常内向的人。他俩是表兄弟,体格有很大的差异。精一壮硕,体重足有67.5公斤,俊吉瘦弱,体重只有49公斤。

有时候,精一见了俊吉,总会取笑道:“你简直像个女人!”

他有点瞧不起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表弟,但没有什么恶意。说白了,他喜欢俊吉的温顺,又蔑视表弟的怯弱。

站在俊吉的立场看,会尊奉精一为大哥吗?表面上至少会让着一点,尽管他并不惧怕精一。两人除了性格不同,爱好也迥然有别。精一嗜酒如命,俊吉滴酒不沾。

“这家伙就喜欢读小说、看电影。”精一还这样嘲讽表弟,认为这也是像女人的特点。他对这些没有一点兴趣。

信子爱自己的丈夫,但也感到精一的房间里没有一本书太空寂了。他们的夫妻感情很好,只有这一点是隐然存在的间隙。

信子不知道俊吉读什么书,但也不反对。自己的丈夫不能说没有教养,就是太粗蛮,没有细腻的感情。俊吉虽然瘦弱,却有丈夫不具备的优点,无意间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

一天晚上,俊吉来家闲聊。刚离开不久,醉醺醺的精一就开门见山地问妻子:“俊吉这家伙是不是喜欢你了?”

信子笑了,虽然有点心虚:“胡说什么哪,怎么会有这种事?”

精一还是不依不饶地揶揄道:“是吗?那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信子一时无语,显得有些狼狈。

其实,她心里有数,俊吉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示,确实在暗恋她,这是女人特有的敏感性所感知的。未婚的时候,信子曾经有过几个喜欢她的男友,他们发出的信号和俊吉一模一样。

精一看上去大大咧咧,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心眼呢?信子感到愕然。难道男人也有这种敏感性吗?

“讨厌!不要再说了!”信子撒娇地头靠着丈夫的胸膛。

精一搂着她哈哈大笑。这是对表弟完全不屑一顾的傲然之笑。

三年前,信子和精一结婚了,他们首先告知了俊吉。

那时的俊吉,活像个羞怯的奶油小生,一头油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要有一根头发垂到额头上,立刻用白皙柔软的手指把头发拢好。

他静静地听着兄嫂说话,偶尔细声细气地回应。就是受到表哥的取笑,也不敢反驳,只是斯文地笑着。那时候,信子十分同情这个文弱木讷的表弟。

当然,信子对俊吉的好感并不是爱情,俊吉也从没有明显地表白过。她一直深爱自己的丈夫,只是欣赏俊吉具有丈夫缺乏的优点,所以常对他报以微笑。

信子的微笑耐人寻味。也许领受了俊吉对她柔若空气的感情,自己像淡淡的阳光那样给予对方微弱的反射,也许她在这个方面有所迷失……

精一比预定的日期晚了十多天还迟迟未归,信子很想和俊吉商量一下。她觉得世上没有比俊吉更明事理的人,而且自己一直对他抱有好感。说到底,就是向他求救的。

于是,信子给俊吉的公司打了电话。

俊吉立刻接了电话。

“是信子吗?上次承蒙热情款待,不胜感谢!”一个月前,俊吉曾去表哥家玩,他首先向表嫂道谢。

“俊吉,我碰到一件担心的事了!”她怕店里的人听到,特意跑到外面打公用电话,用手捂着电话筒,轻声说道。

俊吉的语气也有了变化:“担心的事?到底是什么事?”

“精一去北海道出差,到现在也没回来。已经过去十七八天了,没有一点音讯。他平时不是这样的,在外面待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没有呀。他经常出差,我也习惯了。延迟三四天的情况是有的,超过十天的情况从来没发生过。”

俊吉沉默了。

信子以为他没听到,又“喂!喂!”地叫道。

也许俊吉沉默几秒钟有他的道理。

俊吉终于开口道:“再等等看怎么样?”

“好吧。”信子有些失望地回答。

俊吉又问:“你给北海道和福岛县的煤矿公司发过电报吗?”

“没有,还没发电报。”

“我觉得还是先发个电报问问为好,听听对方是怎么说的。如果明天晚上表哥还没回来,我立刻来你家一起商量,请不要多担心了。今天晚上我很忙,什么时候回家还不知道。”俊吉竭力地安慰着表嫂。

挂了电话后,信子按照俊吉的建议,立刻给几家有关系的煤矿公司发了电报。

俊吉果然有办法,要是早一点问他就好了。

不过,她写了五六份相同的电文后,心里还是没有底。

当天晚上,信子等了很长时间,精一依然没有回来。几家煤矿公司的回复电报白天就来了。东北地区的四家煤矿公司说,精一确实来过,但两周前已经回去了。北海道的两家煤矿公司说,精一这次没来过。

信子开始不安起来,再也无法在家耐心等待,满脑子都是不祥的想象。她经常在报上看到外勤人员在外面被歹徒劫财夺命的新闻,这时都无意中和精一的命运联系起来。

第二天下午,信子想起俊吉说的话来,“如果明天晚上表哥还没回来,我立刻来你家一起商量……”她再也忍不住了,赶紧走出家门,冒雨走向那个红色的公用电话。

公用电话放在商店的屋檐下面,四面穿风。走到电话旁,雨珠不停地滴在肩头,信子全然不管这些。

她顺手拿起电话筒,直接拨通了俊吉公司的电话。

“表哥还没回来吗?”俊吉的声音开始有些凝重。

“还没有。煤矿公司的回复电报倒来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信子只能依靠俊吉解难。

“他们是怎么回复的?”

“东北地区的煤矿公司说,精一在两周前就回去了。北海道的煤矿公司说,精一没有来过。”

“表哥经常去北海道和东北地区和煤矿公司谈业务吗?”

“是的,他经常去那儿。”

俊吉沉默了,停顿了五六秒钟。

“喂!喂!”

“我在听哪。”俊吉立刻回应道,“这样吧,我待会儿过来,你就在这儿等我,来了再说吧。”

“好的。实在不好意思,我等你来。”

挂了电话,信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俊吉的话音还在耳边回响,“……来了再说吧。”这话怎么听上去怪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话音里好像有某种微妙的含义。

黄昏过后,俊吉终于来了,好像刚从公司下班,手里提着一个折叠式公文包。

“我经常来这儿,不用管我。”他对门童这么说着,直接朝店内走去。

信子坐在远离店门的座位上,她为俊吉点好了晚餐。

俊吉在信子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后,急切地问道:“还没联系上吗?”

他还是那样,油亮的头发一丝不乱,还拿出雪白的手帕擦拭着额上的汗水。

信子心烦意乱地回答:“没有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担心啊。”

“表哥出差的时候带了多少钱?”

信子大惊,他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大概有四五万日元吧。”

“是吗?”

俊吉再次沉默了。两只胳膊肘支在桌面上,手指交叉着,好像在思考什么。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种样态。

信子又开始不安起来,俊吉一定在想着什么不祥的事情。

“你怎么啦?”信子忍不住问道。

“信子!”俊吉艰难地开了口。他并拢双膝,突然低头致歉。

信子吓了一大跳。

“实在对不起,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没说。”

信子呆呆地看着他。

俊吉开始老老实实地坦白,说出了精一在外面养女人的可怕事实。

刚开始,信子还不明白俊吉说的话。即使是说丈夫在外面养女人,她也没有立刻产生实实在在的感觉。

俊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道:“这件事大概发生在一年之前吧,对方是个青森县的女子,在一家咖啡店当女招待。有一次,表哥乘渡轮去北海道,等船的时候去咖啡店喝杯咖啡,正巧认识了那个女子……”

倾听着俊吉的叙述,信子不得不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也觉得脸色一定很难看。

“我不相信!”信子的嘴唇在发抖。

“是吗?难道你事先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完全不知道。”

信子半泣半诉,根本没有看出这样的征兆。刹那间,她回想起对丈夫的所有记忆,甚至只有夫妇俩知道的细微部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突然,信子好像明白了,现在必须要警告那个女子。她让丈夫服服帖帖,言听计从。难怪丈夫每次出差总有状况,不是延迟三天就是延迟四天,说明他们很早就勾搭成奸了。这个隐身的女子实在可恶。

想到这儿,信子怒气难平。

“是我不好,不该把这事告诉你。”俊吉缩着脖子,“表哥一直要我严守秘密。我知道这不是好事,还是不敢对你说。”

“你很早就知道这事了?”

“我不仅知道,还当了他们的联络人,是表哥叫我当的。那个女子把写给表哥的信都寄到我这儿,由我打电话通知表哥,他立刻就会赶来取信。”

信子目不转睛地盯住俊吉。哦,原来他是共犯。

“是我不好,请你原谅。当我接到你的电话,知道他迟迟未归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

终于明白了。难怪俊吉接电话时会出现短暂的停顿。

信子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俊吉垂头丧气地低头说道:“受到表哥的嘱托,虽然讨厌也无可奈何,我几次想向你坦白,最后还是没勇气说出口。”

信子理解俊吉的窘境。他是个性格柔弱的人,无法违抗丈夫的意志。精一是个非常强势的男人,俊吉对他毫无办法,即使受到挖苦嘲讽,也只能弱弱地面露苦笑。

面对丈夫养女人的现实,信子心里非常难受。过去曾听到不少男人养女人的社会传闻,总觉得和自己无关,没想到这样的桃色事件也把自己拽进了风暴的中心,她感到窒息,几乎要昏过去了。

信子告诫自己绝不能哭泣,一哭将使俊吉更加羞愧,她只得拼命地忍着。

俊吉像生了热病似的涨红着脸,也不敢抬起头,慌慌张张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餐桌上。

“请看这个!”俊吉轻声说,“这是那个女子写来的最后一封信。表哥出差没来拿,就留在我这儿了。”

信子犹如见到一个烫手的山芋,不肯用手拿,直接平视着放在桌上的信封。

这是一只淡色的小型信封。俊吉的住所旁边写着丈夫的名字,字迹很潦草。信封好像没有拆过。

“你一定感到不舒服吧?还是打开看一看。”俊吉的声音很低,“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和表哥不归有关,总觉得这次情况很蹊跷,那个女子脱不了干系。”

信子感到肩头压着重担,不得已拿起了那封信。信封上留下了青森邮局的邮戳,使她真切地感到那是一个多么可怕、多么遥远的地方。

她用颤抖的手取出信笺。信笺很粗劣,字迹很潦草,还有不少错别字。不过文字还算通顺,不那么晦涩难懂。

“……听说你近期要来,真的很高兴。我时刻等待着,希望你早点过来,因为有很重要的事和你面谈。你以前说的都是真心话吧?如果现在抛弃了我,将会给你带来终身的遗恨。我多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现在已经等不及了。请你舍弃一切,和我相亲相爱吧!我是个为了爱而奋不顾身的女人,虽然听说尊夫人很可爱,但我为了爱只能得罪她了。就是整个社会舆论谴责我也无所谓。我能工作,有能力养你。如果你不能忍受压力,就和我一起殉情吧!很高兴和你共同赴死,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没有其他的希望。常子。”

看了这些可怕的字句,信子惊呆了,巨大的恐惧和实际感觉之间是一片空白。

她翻过信封,看到后面写着“青森市××町芙蓉咖啡店田所常子”一行字。信子呆呆地看着,脸色顿时变了。

俊吉接过信笺看了一遍,也许受到了惊吓,默默地不敢发声。

信子问:“你知道精一现在和那个女子在一起吗?”她觉得声音变了,听上去不像自己说的。

俊吉抱着头不发一言。

“我这就去青森!”信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或许人有这样的心理,脱口而出的话往往表达了他的决心。

俊吉愁眉不展地抬起头……

他逃也似的回去了。之后发生的情况更使信子流泪崩溃……

第二天傍晚,信子乘上了去青森的火车。

她孤独地坐在座席上,心事重重,无法安睡。

车厢里又闷又热,信子实在受不了,打开车窗透透风。

车窗外,漆黑的夜色随着车速的加快正在迅速地流动着,夜色的底部是东北地区辽阔荒凉的土地,火车就像一个妖魔在大地上狂野地奔跑着,黑色的夜风也呼呼地劲吹,像冬天一般寒冷。

火车不时在没有人气的车站停靠,其中也有只知其名的小站。信子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见到这么冷落的情景,不但心里发慌,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操着东北方言问信子去哪儿。他们健康爽朗,互相依靠着睡得很香。天亮后不久,两人就到站下车了。信子抬头一看,站牌上写着“浅虫”两字。望着夫妇俩在月台上大步行走的背影,信子好生羡慕,过后也无法忘记。

青森车站到了。那是个空寂的城市,阴郁凝重的空气笼罩着道路和屋顶。

信子下了车,问了去“芙蓉咖啡店”的路径,慢慢地行走着。那一带聚集着很多的酒店和茶馆,各家店铺都在清晨关着门。信子看到了那家“芙蓉咖啡店”,虽然颇具规模,但有些破败,此时正冷寂地酣睡着。

信子知道咖啡店的作息规矩,不到下午三点是不会开张营业的。于是,她假装成一个游客,无聊地徘徊在青森的街头,看什么景物都没有兴趣。

她来到海港,青函渡船的黄色烟囱吸引了目光。丈夫就是乘这艘渡船来往于本土和北海道之间的。信子满怀着感情眺望着渡船,足足看了两个小时。由于半岛都是低矮的丘陵,这艘渡船很突出地出现在海面上。

到下午三点还有五六个小时,信子不得不继续在那些陌生的街道上溜达。她两目无光,思绪纷乱,担心在来往的人群中突然碰到久违的丈夫,那该是多么伤心的场面啊。

下午,手表的指针指向三点后,信子又返回早上经过的地方。

“芙蓉咖啡店”已经开门了。信子在门口驻足凝望,只感到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但与田所常子对决的精神又使她重新振作起来。

啊,要是俊吉也过来就好了!为什么不邀请他同来呢?莫名的后悔如波涛一般涌上心头。

在店门口来回走了六七趟后,信子闭上眼睛,坚定地走进了咖啡店。

两人就此相遇了。此后,这成了信子最难受的记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田所常子是个略显肥胖的女人,眼睑上涂着黑色眼影,额头上已有细细的皱纹。虽然涂着猩红的唇膏,依然明显地比信子大两三岁。

常子看到她,明显地露出了敌意。

信子说:“承蒙你经常关照我的丈夫。”

“夫人是想讽刺我吗?”常子歪着头反问,“精一先生爱的是我,他告诉我有关夫人的各种事情,您能说很爱精一先生吗?老实说,他已经离不开我了。”

信子听了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毫不脸红地说出这样的歪理,她凭什么断言我不爱精一呢?“精一先生,精一先生”,那张涂着唇膏的嘴巴里不停地吐出这个字眼,真让人受不了。原来准备向她摊牌的,特地带来了那封信,没想到她这么厚颜无耻,已经没必要拿出来了。

常子又说:“我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精一先生身上,就是为他死了也愿意,精一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夫人,你不要妄想了,我走到这一步吃了很多苦,但我下了决心,谁都拦不住。我可以在这儿向您道歉,并不求您原谅。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不想作无谓的虚言应酬,您对精一先生还是死了心吧。”

她振振有词地说着,就像发表一篇爱情宣言。

信子气极了,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她感到自己的眼都花了,似乎在远处模糊地看到对方鲜艳的衣裙。

信子含泪问道:“我的先生现在在哪儿?”

常子得意地淡淡一笑:“不知道!他现在不在我这儿。”

“你得说实话,我必须要和他见面!”

常子扬起头,放肆地笑道:“看来夫人是怀疑我了,特意从遥远的东京赶来寻找精一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儿,您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不对,你应该知道他的去处。刚才说了那么多,不就想证明你们关系很密切吗?请你赶快告诉我!”

信子呜咽着,常子冷冷地看着她。

“夫人,请您先冷静地想一想吧!”常子的口气很硬,“精一先生会不会去他朋友那儿了?如果还不信,可以到我家里搜。如果我这么说您都不明白,那也只能这样了。”

信子像个病人那样无精打采地回到东京。她的身体失去了重心,意识也开始模糊,思考能力非常迟钝。

尽管如此,她一回来就给俊吉打了电话。

“你回来了?”俊吉急切地发问,“结果怎么样?”

“请你今天来我这儿,有话对你说!”信子说了一句就挂上电话。刚才听到俊吉的声音,使她多少恢复了一点精神。

还不到傍晚,俊吉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信子看着俊吉的脸,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受了什么委屈?”俊吉无力地问道。

信子明白必须马上停止哭泣,但她无法自制,呜咽的声音不停地涌上喉咙。

俊吉不得不保持沉默。

“对不起,不该扰乱你的心思。”信子擦拭着眼泪,抱歉地打个招呼,感到眼睛又酸又疼。

“没什么。”俊吉低着头没有看她。

“我见到那个女人了!”信子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面对着俊吉,她很自然地想好好地倾诉一番。

信子讲完了。俊吉交叉着双臂沉思着。

少顷,他开口说:“我总觉得那个女人在说谎。”

信子眼睛红红地盯着俊吉:“果然是这样吗?我也是这么想的。”

“表哥一定在那个女人家里,你要是去她家里看看就好了。”

“我那时还没有那么大的决心。”信子仿佛在自言自语。

是啊,要是那时去了该多好!田所常子一定把精一藏在家里。她口气那么硬,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怪就怪自己太软弱了。那时候,如果舍身去了那个女人家里,也许就能碰到丈夫了。至少能找到他来过的痕迹。想到此,她真想痛骂自己的懦弱。

信子叹息道:“我真后悔,要是当时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唔?”俊吉睁大眼睛,满含着别样的深情。

信子敏感地感受到他的反应,多少有点不自在。

“我一个人去不行,没有男人陪着干不成事。”信子有些气馁地说道,她很想说明失败的理由。

俊吉突然一改萎靡的状态,自告奋勇地提议:“要不要我陪你再去一次青森?”

“什么?”信子瞠目以对,“你说的是真的?”

她感到眼前出现了一片光明。虽然自己单独干不行,但俊吉是男人,有他的配合就不一样了,也许会一举成功。想到这儿,她的眼前瞬间出现了自己带着俊吉胜利凯旋,丈夫羞愧地跟着归来的场景。

“那就拜托了,真是感激不尽!”信子双手合十,一个劲地道谢。

“不必客气,这是表哥的事,我出点力是应该的,这时候更要帮忙。”俊吉一边用纤长的手指拢着头发,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着,随即站起身来。

目送着俊吉离家的背影,信子深切地感受到俊吉的善良和体贴。

不过,三天之后,却有了意外的结果。

俊吉垂头丧气地来到信子的家里。信子见了他的状态,心里不由得凉了半截。

“仔细想想我不能陪你去。常子可是个厉害的女人。”俊吉低声说道,“我很难公开插手此事,因为她和表哥的关系已是肯定的了。况且我答应不对外说,他才得意洋洋地说出自己的风流韵事,那个女人的脸皮也确实够厚的。”

俊吉无奈地感叹着。信子想起了常子的形象:肥胖的身材、涂着眼影的眼睛、猩红的嘴唇里连珠炮似的说话声……俊吉确实对付不了这样的女人。信子似乎看到了俊吉在常子面前唯唯诺诺的怂样,立刻明白叫他去把丈夫带回来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我这两天找个借口去那儿看了常子住的公寓房。”俊吉继续说下去,“那间房不大,只有六张榻榻米的面积,还带着厨房。看来房间长时间没有打扫了,显得很肮脏。一看就知道那个女人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只会吹牛炫耀。表哥果然不在那儿,房间里没有看到他穿的西服和其他衣物。我无法当面打开衣橱查看,只得和她闲聊一会儿就走了。”

信子绝望地听着俊吉的描述,深知他懦弱的性格,能做这些已经很难得了。

信子紧盯着俊吉:“精一不在那儿会去哪儿呢?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俊吉皱起眉头:“我认为表哥一定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是不住在常子的房间也会另外租房而居的。”

“你真是这样想的?”信子加重了语气,想象着丈夫和那个女人在一间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一起生活的情景。

“那个女人确实厉害,她还留着后一手。说实在不行就和表哥一起殉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表哥一定被她完全掌控了。这个女人太强势,我们斗不过她,还是赶快报警吧!”

“报警?”信子吓了一跳。

“我们向警方提出帮助寻找出走的家人请求,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俊吉郑重其事地回答。

信子在俊吉的陪同下去了当地的警署,提出了寻找丈夫精一的请求,并办理了相关的手续。

信子原以为青森是案发的地方,事实也很清楚,寻找丈夫易如反掌。谁知警方在那儿多方寻找也没发现精一的踪影。

两周后,警署发来通知,叫信子去那儿听回音。

信子赶紧去了警署。

一位警官查看了文件后这样说道:“青森警署给我们发来了调查报告,他们调查了那个名叫田所常子的女人,认定你的丈夫不在青森。”

信子羞得满脸通红。通过警方的调查,彻底暴露了家庭的隐私,她感到十分尴尬,早知道这样就不要报警了。

那位警官问:“你丈夫失踪会不会和犯罪有关系?”

信子的心猛地悸动起来。警官提出了她原来最担心的问题。仔细想想,这是不可能的。丈夫的突然失踪一定和常子的情事有关,是那个可怕的女人把他藏匿在某个地方。

信子坚定地否认了丈夫的犯罪嫌疑,向警官道了谢后,回到了家中。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和丈夫永别,心头就涌起无限的悲伤。她待在房间里哭了好长时间,只感到毫无力气,整个身体就像一张单薄的纸片。

傍晚,俊吉来了,听了信子的话后发了一通感叹:“看来那个女人越来越厉害了,连警察都敢糊弄,胆子也忒大了。”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又说:“这件事确实有点麻烦。警方只当作普通的寻人调查,怎么会像我们这样重视呢?他们的工作很多,忙也忙不过来。还是我来想一个稳妥的调查方法吧,这毕竟不复杂,就是个经常发生的恋爱事件嘛。”

俊吉轻飘飘的一句“经常发生的恋爱事件”,对信子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犹如百爪挠心,无法安宁。即使丈夫回来了,此事依然余波未平。所谓的“恋爱事件”在社会上并不稀奇,一般视作普通事件。信子以前听说过,小说里也看到过,转瞬间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当她自己面临着这样的问题时,第一次感到了这事的严重性。现在,她万分沮丧,慨叹世事无常。过去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观看别人的不幸,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自己也摊上了这样的大事……

时间像流水一样地过去了,精一始终没有回来。信子还不死心,依然每天期待着丈夫带着羞愧的表情突然回家。虽然流逝的日子平静似水,信子的生活信念却愈发坚定了。这也许就是生活的本质,再难也得挺过去。丈夫不在了,信子不得不开始过问店里的生意。幸好丈夫雇用的那些老员工还在,生意不至于立刻陷于困顿,但是毕竟大不如前,营业额急剧下降,只是丈夫在的时候的一半,而且干得很辛苦。在此情况下,信子暂且忘记一切,全身心地扑在生意上。她的潜意识里还留存着这样的希望:哪一天,丈夫突然回来了,也许会对自己的努力工作给予热情的夸赞。

信子白天忘我地工作,晚上休息的时候还是感到无比的空虚,心里的烦恼和惆怅不会那么轻易地消失。她一人孤独地待在家里,一股神秘的冷气像电流一般传遍全身。其实,白天忙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况,往往在不经意间突然有了难言的空虚感。

困难的时候,信子很自然地依靠俊吉帮忙。她的周围只有俊吉一个好朋友,只有他肯不遗余力地四处奔走。

俊吉想尽办法地安慰她,信子也感受到对方的一片诚意。在粗线条的精一面前,俊吉看上去是个老实听话的表弟,其实他有着强大的内心。信子通过近期接触才知道这一点,发现原先对他的感知都是错误的。俊吉虽然平庸,毕竟是个男子汉。她的感情天平渐渐地发生了倾斜。

俊吉经常和信子商量各种事务,他的意见成了信子的精神支柱,觉得这些意见不但契合实际,而且非常中肯。

俊吉也很知趣,知道信子现在一人独居,所以很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即使傍晚的时候来也不多留,说完事即刻就走。而且他从不在信子家吃晚饭,不管信子怎么劝都没用,好像有意避开两人一起用餐。他的谨小慎微获得了信子的敬重,更增加了对他的好感。

最近,俊吉有五六天没来了。信子给他的公司打了电话,得知他病了,请假在家里休息。

信子很想去俊吉住的公寓探望,但又不敢去。俊吉也是独身,贸然去了难免有瓜李之嫌。俊吉自己很注意,我怎么能轻率行动呢?好像是对俊吉洁身自好的条件反射,信子不得不犹豫了。除此之外,信子还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她想起丈夫过去说的一句醉话:“俊吉喜欢你!”

又过了好些天,俊吉带着憔悴的病容来到信子的家,信子心里非常高兴。

她关切地看着俊吉:“听说你病了,好了吗?”

俊吉脸色苍白地回答:“胃不舒服,现在还没好。我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

信子诚恳地说:“病了要多休息,不要再来了,还是我来探望你吧。”

“真的吗?”俊吉痴痴地看着信子。

也许是生病的关系,他的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

信子无意间和他四目相对,赶紧羞怯地背过脸去……

两个月后,突然传来了有关精一的消息,而且涉及一起始料未及的事件,让信子大吃一惊。

俊吉给信子打来电话。

“有人从仙台来找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和表哥有关的消息。”

“什么?”信子的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的话?”

“我马上过来和你面谈。现在是午休的时候,过会儿就从公司出来,我和那个人一起来。”

电话就此挂断了。俊吉到来之前,信子一直心神不宁。看来有关丈夫的消息不是好消息,一定出了什么大事。

三十分钟后,俊吉带着一个男子打的过来了。

那人有三十五六岁,皮肤微黑,长着一个圆圆的脸。他衣着考究,穿着笔挺的西服,看起来像一家公司的高级职员。

他谦恭地向信子递上名片。上面写着“白木淳三”,旁边还印着“旅馆·藤若庄主”一行小字。

白木淳三并膝跪坐在榻榻米上,风度优雅地和信子寒暄着,他不愧是旅馆的老板,说话都显得彬彬有礼。

“不瞒您说,我是田所常子的哥哥。”白木淳三轻声慢气地说道。

此言一出,信子大吃一惊。为了掩饰窘态,她故意闭上了眼睛。

白木淳三继续说:“我和常子的姓氏不同,我随母亲的姓,常子是我的亲妹妹。我这次到东京,就想来府上拜访您,所以先通过高濑先生和您联系……”他朝坐在旁边的俊吉看了一眼,“我想先找高濑先生,说明事情的原委,然后再来府上,按这样的顺序比较好。我妹妹不懂事,听说给您家添了很大的麻烦,我也感到非常吃惊,在此向您深表歉意。”

白木淳三说完,两手并拢致歉。态度很诚恳,不像故意做作的样子。

信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没想到常子的哥哥竟然有这番好意。

“信子!”一直沉默不语的俊吉突然插嘴道,“她哥哥说常子已经死了。”

信子惊讶得睁大了眼睛,那个田所常子死了?她的脑海里立刻显现出常子那肥胖的身影。一想到身影后面的丈夫,她不由得瑟瑟发抖。

“我妹妹是在青森十和田湖附近的奥入濑树林里死的。”白木淳三的声音依然很温和,“现在已经发现了她的尸体。两位可能不知道,奥入濑一带是从太古时代留下来的山毛榉原始森林。那儿山高林密,即使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也不敢轻易进入。一旦迷了路,就再也出不来了。我妹妹是在走向溪流深处的瀑布时走岔了道,最后死在那儿了。两个月后,她的尸体才被当地人发现,由于时间太长,尸体已经白骨化了。我从死者坤包里的随身物品认出她就是我的妹妹。她的身边还滚落着一个高效安眠药的空药瓶,所以我估计她是自杀,警察也同意我的推断。”

信子惊得屏住了呼吸,眼前似乎显映出常子信中写的字句:“……我多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能忍受压力,就和我一起殉情吧……”与此同时,她又浮想联翩,山毛榉原始森林中的某个地方可能还横躺着一具男尸……

“妹妹真是不幸,年轻的时候为了一些家庭琐事就离家出走,在外面也混得不好。我来东京之前就知道她的处境,但她一直不和家里联系,我也爱莫能助。”白木语气平静地说道,“半年前,她突然给家里寄来一张简单的明信片,是从青森的‘芙蓉咖啡店’寄出的。我一看就火了,她怎么还在这种地方混呢?仔细一看,明信片里写的是另外的内容。她说:‘我最近已找到幸福了!’我想这样也好,只要有人肯管这样的野丫头就是好事,我也可以放心了。如果我当时马上赶到青森就好了,但那时我很忙,实在抽不出身,只给她回了一张明信片。没想到后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由于我寄给她的明信片还保留在她的房间里,警方就按明信片上的地址联系我,叫我赶赴现场认领尸体。”

白木说到这儿,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处理妹妹后事的时候,我特意搜查了她住的房间,在书桌的抽屉发现了这封信。信封的字迹有些破损,我看不清楚就直接带来了。”

信子定睛一看,立刻认出字是常子写的。再看信封,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东京都——高濑俊吉先生收小……

信子明白,“小”字后面应该是个“關”字,可惜已经破损看不见了。“小關”是精一的姓,她一看就知道。

信子感情复杂地看着那只信封。

“我完全不知道妹妹的死因。由于长期不通音讯,不了解她的情况。所以就把这封信作为唯一的线索来东京拜访高濑先生。我妹妹是有问题,但她的结局也太可怜了。和高濑先生见面后,才知道妹妹和您先生发生的事,真是大吃一惊,这次来府上就是特意向您道歉的。”

白木说完,再次向信子低头致歉。

旁边的俊吉小声劝道:“白木先生不必太自责了,这事也怪我。如果常子的死和我表哥有关系,那我就负有一定的责任。要是早一点把他们两人通过我转信的事告诉信子夫人就好了。”

信子什么都没说,她更怕丈夫也出事了。常子死了,丈夫会不会死在某个地方呢?一想到此,就不寒而栗。于是,她不得已拿出常子写的那封信给白木看。

“这确实是妹妹的笔迹。”白木看了信后肯定地回答,“从信的内容来看,妹妹好像对您先生非常主动,她原本就是这种性格。一旦想到什么,就会不顾情理地胡搅蛮缠,早年错误地离家出走也是这种性格使然,真是可怕。”

白木的话中隐含着复杂的情愫,既可怜妹妹,也有向信子致歉的意味。

这时候,俊吉说了声“我要去公司上班了”,率先离座走了。

信子愈发不安起来: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丈夫原准备和常子一起殉情,结果常子死了他没死,会逃到哪儿去呢?

她觉得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甚至想象出丈夫在东北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彷徨的憔悴身影……

也许这种不安已经显露出来,白木凝神看着信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内心。

白木说:“常子死后,我在那一带到处转过,试图寻找刑事犯罪的线索。因为现在说妹妹自杀也缺少证据。”

信子明白,白木使用“证据”一词,就是委婉地指向精一。她的听觉神经高度紧张起来。

白木又说:“我拿着妹妹的照片,以奥入濑现场为中心,去了酸汤等八甲田山麓的温泉地和死火山的村落,然后转回来,一家一家走访十和田湖湖畔的各家旅馆,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

“结果一场空。谁都说没见过。现在是初夏,那儿的观光客很多,旅馆的服务员不记得客人也不稀奇。不过,酸汤的一家旅馆却有不同的反应,女服务员看了妹妹的照片后,说‘好像见过这个女人’。我再问她细节,女服务员就两手一摊,什么都不知道了。十和田湖的旁边有个休屋镇,我特意去镇里的派出所查询。那个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包括十和田湖,估计那儿有可能打听到什么。”

信子没想到白木会如此执着地寻找,心里有点害怕了。

“很可惜,还是白费了心思。派出所的小警察告诉我,这儿发生情死和自杀的案件相当多,但没有和常子有关的线索。”

信子暗暗地松了口气。她觉得白木的说法越来越明确了,就是暗指没有发现精一自杀的形迹。

“趁着时间有空,那个小警察和我随意地闲聊起来。他说这一带没有发生杀人的刑事犯罪案件,偷旅客东西、旅馆逃账的小案子倒有几起。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怪事。梅雨季节里,有两个住店男性旅客付不起房费,一早起来就划着小木船逃到湖的对岸,悄悄地溜走了。我是做旅馆业的,和普通人不一样,听到这种事特别有兴趣,这也可以作为我提防不良旅客的一种参考吧。”

说到最后,也许为了让信子高兴,白木故意加了这段趣事。

不知不觉地过了好长时间。白木为自己的打扰向信子致歉,并多次为妹妹给她家庭带来痛苦说对不起。

临走前,白木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有句话可能问了会失礼,听说高濑先生是您先生的表弟,对吗?”

信子点点头:“是的。”

白木踌躇了半晌,客气地说道:“夫人,如果您和高濑一起来东北地方的话,请务必顺道来仙台,到我家住上几天。我的旅馆虽然不是高级旅馆,但环境很幽静,我可以带你们到松岛游玩。”

信子被他无意间点破了心中的隐秘,顿时慌了神,脸色变得绯红,显出了急于摆脱窘境的狼狈相。她第一次对白木的那对小眼睛产生了畏惧感。

那年年底,精一依旧没有回来,不知道是死是活。到了第二年春天,他还是音息杳无,失踪将近一年了。

这期间,信子继续打理店里的生意,俊吉照样默默地帮衬她,没有一点变化。

其实,没有变化只是表面现象,俊吉的日益接近已逐渐打破了信子内心的平静。这样的心态动摇并没有痛苦,反而在顺理成章的背后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快乐。

信子有时也很困惑,女人的心理到底是怎样的呢?她挂念着丈夫,又蠢动着欢迎俊吉的意识。每当想起这些,心里非常担心,生怕自己也是个没有贞操的女人。难道女人的潜意识里都有这样的杂念吗?难道只有自己才这样意志薄弱吗?不,不是这样的!她断然摇头否定。是精一不好,是精一不尽快回来造成的恶果。

信子在心里急切地呼唤着丈夫: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要出大事了!

仙台的白木每月都会寄来一封问候的短信,还不时寄送那儿的土特产。也许是代妹妹向信子表示歉意吧。不仅如此,他在每封来信中总会写上一句:“您先生有消息了吗?”

提到白木,信子就会想起他那对锐利的小眼睛,表面上看来很和善,其实隐藏着看透人心的力度。她心里有些害怕,但想到那张圆圆的脸,又觉得此人应该没什么坏心眼,对他还是放心的。也许是出于一种信赖感吧?

虽说是暮春,已有初夏的光景。一天,信子又收到白木寄来的信。这封信很厚重,不像往常那样单薄。

信子一人花了好长时间看信,想了很多。

一周以后,白木再次寄来一张明信片,简短地写道:“春天来了,一片新绿,松岛一带十分美丽。您能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来松岛观光吗?方便的话,能带高濑先生一起来吗?”

没过几天,俊吉来家,信子把白木写的明信片给他看,顺口问道:“这是仙台白木寄来的邀请信,要答应吗?”

俊吉看了明信片,点点头,说:“是啊,他诚心诚意地发来邀请,也是一片好意。你去年遭受了重大变故,是该出去散散心了,现在店里反正有人照料,出去几天也没关系。”

“好吧,就听你的。”信子看着俊吉的脸,羞涩地笑道。

接着,她又对俊吉抛个媚眼:“白木也邀请了你,能去吗?你在公司一直很忙,也许有困难。”

“公司的情况就是这样,谈不上忙不忙。”俊吉满面春风地回答,“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讨厌!”信子娇嗔道,“你不要太激动,那就一起去吧。”

俊吉的嘴角漾起欣喜的笑纹:“就这么定了,我去公司请一周的假,时间足够了。我们什么时候去?”

“下月中旬吧。”

“要到下个月吗?”俊吉似乎有些失望,“下个月是六月份了,雨水会很多。能不能提前一点呢?”

“最近店里有点忙,不到下月我走不开,只能这样了。”

“那好吧,听你的。”俊吉无可奈何地说,“我得先去公司请假,让其他人抢了先就出不去了。”

俊吉高高兴兴地离去了。信子看着他的背影,目光似乎和往常不一样。

六月中旬的一天,他俩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去松岛观光。天气还不错,不是俊吉担心的下雨天。

上午十点,他们乘上了从上野火车站发车的“陆奥号”特快列车。下午五点左右,列车顺利地到达了仙台火车站。在坐车的七个小时里,俊吉显得神清气爽,十分健谈。他坐在信子旁边的座位上,滔滔不绝地向信子介绍沿途的风景,不时地用手指点车窗外偶尔冒出的名胜古迹。

信子问:“你知道得真多,经常走这条线吗?”

俊吉微微一笑:“没有的事。很早以前来过一次,对这条线也不是很熟悉。”

一路愉快的旅行,一路兴致勃勃地谈笑,外人还以为他们是夫妇或者情人。

由于事先打了电报,列车到达仙台火车站后,就看见白木站在步廊迎接他们。

“好久不见了,欢迎你们来仙台!”白木依然十分客气地大声喊道。

他那圆圆的脸上堆满笑容,一对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白木殷勤地请信子和俊吉乘上停在火车站前面的小轿车,随即驾车前行。

时值傍晚,晚霞灿烂,夕阳的光芒照耀着市内宽阔的大道。

“藤若庄”是个很有特色的大型旅馆,规模远远超出信子的想象。

白木说旅馆还有一个分馆,景色非常幽美。他直接驾车去了那个充满着鸟语花香的新建分馆。正如白木所述,那儿的确称得上“闲静”两字,完全听不到任何噪声。

晚餐的时候到了,白木和他性格爽朗的年轻夫人盛情款待他们。

四个人围坐一张餐桌,一边吃喝,一边谈笑,谁都没有提及精一和常子的事。

酣畅之际,不胜酒力的白木看着两人问道:“明天我带你们去松岛观光,那儿地方不大,半天就够了。接下来还准备去哪儿?”

信子和俊吉不由得面面相觑。说实在,他们还没有商量过具体的行程。

信子说:“我想从青森穿过秋田到日本海岸,然后再回去。路上再去十和田湖看看。”

俊吉的表情有些僵硬,第一次公开反对:“去日本海岸要兜很大的圈子,不值得。我的意见是从这儿穿过山形县到鹤冈,也可改变行程去里裏磐梯,那儿的景色最好,现在的十和田湖没什么好看的。”

白木见两人发生了小小的争执,不由得笑道:“高濑先生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十和田湖的最佳风景是秋天的红叶。”

“你说的不对,现在去十和田湖最好了,正是新绿遍地的时候,还是去那儿吧。”坐在旁边的白木夫人却不同意丈夫的观点,“信子夫人,我支持你。十和田湖的水色现在非常美,就像染店的染缸那样五彩斑斓。湖边的新绿倒映在湖面上,实在太美了!”

白木夫人发出“咯咯”的笑声,真是一个娇美爽朗的女人。

信子转过头对俊吉说:“就这样定了,我们去十和田湖。”

“那好吧。”俊吉依然有些犹豫。

信子盯了一句:“俊吉,你以前去过那儿吗?是否感到很无趣?”

俊吉急忙摇头,“没有的事,我从没去过那儿!”

白木笑着提出一个折衷方案:“这样吧,先去十和田湖,然后再从青森去秋田看看,你们觉得怎样?”

吃好晚饭,又上茶水。白木夫妻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就说“你们路上辛苦了,早点休息吧”,随即离开了。

一个女服务员殷勤地过来请两位洗澡。

信子对俊吉说:“你先去洗澡吧。”

俊吉说声“好的”,立刻开始着手洗澡前的准备。

女服务员离开后,信子站在俊吉的身边,轻轻地耳语道:“旅途中不方便,我们还是分房睡比较好。”

俊吉似乎察觉到什么,明显地露出受到打击的窘态。

“你该明白,我们现在是朋友,还是有一定界限的。”信子尽量语气温柔地劝慰道。她的“还”字里包含着“你懂的!”的意涵。

俊吉一定敏感地听懂了信子的意思,虽然有些失望,还是显出男人的风度,理解地点了点头。

是夜,信子独自睡在宽敞的主屋里,俊吉睡在相隔较远的小间。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听了一夜的雨声,早晨起来一看,原来是旅馆后面的一条小河发出的潺潺流水声。

信子刚走入庭院,俊吉穿着浴衣也进来了。

“我早上去街头散步了。”俊吉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

看着他红红的眼睛,信子知道俊吉昨晚没睡好。

两人一起吃完早餐,白木就来了,圆圆的脸上带着微笑。

“早上好!现在就带你们去松岛观光吧!”

轿车就在大门外等着,白木夫人和旅馆的女服务员们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

轿车很快驶入松岛,那儿一派海岛风光。沿途比海岸高的地方设置了不少观光台,让游人饱览了碧海蓝天的壮美景色。太阳照在海面上,遍植松树的海岛更显得郁郁葱葱,恍若一个远隔喧嚣和凡尘的仙境。白木带他们先后参观了岛上的瑞巖寺和盐釜等名胜古迹。一路上,白木热情服务,悉心照料,驾车陪他们玩到傍晚,连用餐、休憩等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到,似乎真心来替妹妹赔罪的。不过,三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依然闭口不谈精一和常子的事。

回到旅馆后,白木请他们吃了晚餐,又和夫人一起把两人送到火车站的月台。

信子和俊吉打算乘坐夜间去青森市的列车。

“承蒙热情接待,非常感谢!”信子在发车之际向白木夫妇真诚道谢。

“不必客气,难得来此一游,还有不少佳处未去,欢迎你们再次光临!”白木礼貌地回应道。

列车启动了,白木依然站在月台上,圆圆的脸上堆满笑容,不停地向他们挥手告别。

列车里,二等车厢十分拥挤,信子和俊吉分开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信子独自凝望着车窗外面,和去年相同的黑色夜景在快速地流动着,她开始流泪了,耳边响起白木低低的话音……

十一

早晨,列车提前到达了青森火车站,两人下了列车。

俊吉对信子说:“这个地方不好,是你的伤心之地。”

信子点点头:“是啊,确实有不愉快的记忆。”

此时,朝霞染红了火车站前面的广场,后面的八甲田山也清晰可见。

俊吉看了信子一眼,轻轻地问道:“我们现在怎样打算?如果乘巴士去秋田的话,可以在弘前或大鳄温泉下车。如果你累了,也可休息一下再去。”

信子面对俊吉柔声说道:“我还是想去十和田湖,难得来一趟,总想看看那儿的景色。我这人太固执,请你原谅。”

俊吉爽快地回答:“既然想去,就一起去吧!”

信子赧然一笑:“是我不好,请多包涵。”

两人乘上去十和田湖的巴士,看上去像一对亲密的旅伴。

巴士不断地向陡峭的山路上行,拐过一个个弯道,地势愈发险峻。青森市已被远远地抛在山后,完全看不见了。眼前是津轻半岛和下北半岛的连绵群山,山下的陆奥湾像个巨大的湖泊闪着粼粼的波光……

巴士在萱野高原稍作停留。那儿的景色像公园一般美丽,草毯似的草地上盛开着野菊花,阔叶林泛起一片新绿。这儿的高度已超过海拔五百米。

信子走在柔软的草地上,高兴地对俊吉说:“这儿真美,我的心情好多了。”

“是啊,确实很美!”俊吉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抽着烟,眺望着前面的山峦,好像在想着心事。

巴士又开始长时间地盘旋山路而上。

山毛榉树渐渐多了起来,溪谷隐没在树林的绿色之中。

“啊,那儿有雪!俊吉你快看!”信子手指着车窗外面大声说道。

山上果然还残留着雪溪,在强劲的山风吹动下,山顶腾起了缕缕的雪烟。

俊吉赞了一句:“真美啊!”

由于山顶绿色稀少,树林的样态也发生了变化。长时间地在高山上行驶,巴士和乘客都显出了疲态。

信子乏力地问俊吉:“到十和田湖还要乘多长时间?”

“大概还要三个小时吧。”

“不是说,接下来有温泉吗?”

“是的,应该是酸汤温泉。”

“是吗?我已经累了。”信子用手指按着额头,“我们今晚就住酸汤温泉吧。”

俊吉没有回答。看着信子的模样,突然露出了微笑。

信子无奈地嘀咕道:“昨晚乘了一晚的夜车,没有好好地睡觉,真的累了。还要在巴士里晃荡三个小时,实在受不了了。”

酸汤温泉位于山峦环抱的洼地里。那儿只有一栋又大又简朴的老式民宿。大堂上挂着明治时代的文人大町桂月写的匾额。

酸汤温泉是个男女混浴的大浴场。信子对此有些顾虑,俊吉率先去了浴场。

不一会儿,俊吉拿着湿漉漉的浴巾回来,兴冲冲地对信子说:“这个温泉的硫磺气味很厉害!”

这时候,民宿的女服务员进来铺床,信子请她为自己另外安排一间房间。

俊吉知道信子的用意,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这儿很有意思,小卖部也出售萝卜和鱼,就像菜市场一样。”

信子明白俊吉的心情,随声附和着:“是吗?看来这儿允许旅客自己烧饭的。”

她利落地拿起行李到自己房间去了,俊吉也没有露出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信子很清楚,今晚必须在这儿住宿,这是事先就决定好的。她一直想着心事,直到很晚才慢慢入睡。

早晨,俊吉走进信子的房间,说了一声:“早上好!”

他容光焕发,显然昨晚睡眠很充分。

用好早餐,俊吉立刻换上西服,对信子说:“我们先去乘巴士吧!”

话音刚落,他已迈开大步走向民宿的大门口,巴士车站就在旁边。

信子和俊吉再次乘上巴士,车窗外充满着明媚的春光。不过,在绿叶稀少的山毛榉树林下面隐约可见斑斑点点的积雪,使人感到一种季节错乱的别样荒凉。

巴士从睡莲池附近逐渐下行一千米的高度,再次进入山毛榉和扁柏林的新绿之中,在厚重繁茂的枝叶遮蔽下,周围笼罩着一片黑暗。由于山路狭窄,巴士和其他车辆交会时不得不后退避让,树枝不时地撞击着巴士的车顶,绿叶也经常擦拭着车窗。山樱花还在昂首怒放,遍地群生着大型的蕨类植物和款冬,阴湿的土地上流淌着冒着白水泡的暗流,呈现出奥入濑溪谷特有的风景。

啊,常子就是在这片树林的深处迎来死亡的。信子想象着这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是如何快乐地在原始树林中消失的情景。

坐在一旁的俊吉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十二

他们登上十和田湖的游览船开始观光。

湛蓝的湖水颜色很浓,似乎给人一种神秘的压力。

“看来这湖很深呐!”信子轻轻地自语道。

导游对此作了热情的讲解。他说船已行至最深的中湖,水深将近380米。

游览船缓慢地前行,围着湖水的山峦在快速地移动着,呈现出绝佳的景色。湖岸边,栖息着成群的鸳鸯,有的相互嬉戏,有的在湖水里轻快地游动。

游览船沿着突入湖中的御仓半岛和中山半岛行驶,游客们在一路上观赏了各种断崖和风姿奇特的森林,最后到达了位于南岸的休屋镇。

两人很快进入了旅馆的客房,坐在坐垫上继续饱览湖面的风光。

“这儿观景真好,算是来对了。”信子一边观赏,一边发出由衷的感叹。

其实,在决定住哪家旅馆时两人发生过一番争执。信子想住在离这儿稍远的宇樽部的旅馆,俊吉却强烈反对,说这儿是观赏湖面风光的最佳处,信子只得笑着作了让步。

“俊吉!”信子回过头,对着俊吉娇羞地微微一笑,“明天一早,我们自己驾小船游湖怎样?一定能看到最美的风景。”

俊吉痴痴地看着信子的脸,眼睛里放出异样的光彩,“早上的雾很浓,你知道吗?”

“雾里划船最浪漫了。”信子的嘴边依然漾着笑意。

那天晚上,信子还是一人独睡。

天色刚亮,信子立刻就起床了,忙着各项准备工作。

当她梳洗完毕,换好衣服的俊吉已经精神饱满地走进房间。

信子含笑着打个招呼:“你早,俊吉!”

俊吉问:“现在就走吗?”

他的说话口气是以前没有过的,多少有点生硬。

旅馆的后面系着几条小木船,船桨成对地放在一只木盆里,就像摆放筷子一样。现在正是大清早,那儿没有一个人。

信子望着湖面。满眼都是升腾的白色雾气,只能看到对面山峦的山顶,就像面对着能见度极差的大海。

外面的空气非常寒冷。

手握着船桨的俊吉催促道:“请上船吧!”

信子坐上小木船,肌肤感到冷飕飕的寒意。

小木船在水面上慢慢地滑行,宛若事先知道目标似的直线前进。前方的大雾贴着水面匍然不动,把整个十和田湖围得严严实实。

天太冷了!信子不停地战栗着。雾气中,她的脸部和衣服都被濡湿,手指也几乎冻僵了。俊吉一言不发地手握船桨,像划龙舟似的奋力划动着。他的表情严肃,脸部的肌肉不时地抽搐,俨然是个上阵的大将。

信子没有出声,静静地坐在船上。浓雾包围了他们,一米开外宛如布满了厚重的白色雾障,人的视野只能看到小木船和船周围的蓝色湖水。一时间,两人完全失去了距离感和远近感,白色的天穹下只有一只小船在轻轻地移动着。

小木船停止了滑行。俊吉提起浸在湖水里的船桨,粗野地弄乱了一头平时引以为傲的整齐头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信子,足足持续了几分钟。

小木船越行越慢,终于像被湖水吸住似的完全不动了。

现在就像夜晚一般静寂,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俊吉!”信子冷得嘴唇直打哆嗦,“这儿太可怕了,就是发出叫声岸上也听不到。”

俊吉停顿了五秒钟,应了一声“嗯”。

周围依然像白色的黑夜。

信子心有余悸:“要是这儿出了什么事,外面的人是无法知道的。”

俊吉还是隔了五秒钟,应了一声“嗯”。

两个人不经意地对视了一眼。

信子的两手紧紧抓住船帮,又说:“这儿的水很深,据说是位列全国第三的深水湖。人要是掉进湖里,再也不会浮上来。”

俊吉隔了十秒钟才开始回答,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明快:“你懂得很多嘛,是谁告诉你的?”

信子沉默不语。不知为何,她的听觉突然变得很灵敏,仿佛听到附近传来了异样的流水声。

白色的薄雾在两人之间流动着。

信子继续说:“今天的雾好像是六月里最浓的。”

一时没听到应答,信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俊吉扬起下颚,对信子说:“你回头看看我们来的方向。”

他的口气就像下命令一般,信子顺从地转过脸去。

来路竖起了白茫茫的雾障,根本看不清什么。浓雾越来越近,仿佛已逼近了自己的后脊梁。信子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我们被困在浓雾里了!”见信子回过头来,俊吉冷冷地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今天的雾是最浓的。咦,你看那是什么?”他指着水面突然发问。

“是什么呀?”信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她终于看到水面上漂着一个白色的物件,无形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

俊吉用船桨捞起那个物件,一声不响地凝视着。

“啊,是块手帕,没想到会漂到这儿来。”

他说着用手捡起手帕,绞干了水滴,摊开来仔细察看。

信子脸色苍白地在一旁观看,这块白色的手帕让她心里发怵,太可怕了。

突然,俊吉举起湿漉漉的手帕大声问道:“这不是表哥的手帕吗?”

“是吗?”信子吓得全身都在发抖。

“你好好看看吧,手帕一角印的旅馆名称一定有印象。”

信子接过这块冷湿的手帕,看到一角印着千鸟型的花纹,花纹里还有“铃兰旅庄”几个淡淡的蓝字。她顿时泪眼模糊了,这的确是丈夫的手帕,曾经为他洗过几次,有着深刻的记忆。也许丈夫在失踪的时候也把这块手帕放入口袋里。

真是不可思议。一年前,丈夫沉溺在这个深湖里,没想到他身上的手帕竟然浮出水面,展现在妻子的眼前。难道是丈夫的冤魂在显灵吗?信子吓得牙齿“咯咯”作响。

这时候,俊吉放声笑道:“我是给你开个玩笑。其实,一年前的手帕不可能到现在才浮出水面,是我亲手干的。在你回头看的时候,我把手帕投入湖水里。我也有一块和表哥相同的手帕,是他一次从北海道回来后送给我的。你看到手帕吓得脸都发白了,而我一点没事,你不觉得反常吗?”

“……”

“我早就知道你的用意了!”俊吉继续说下去,口气依然很平静,“你主张从仙台到青森,直接去十和田湖观光,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后面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明白了。你说要去酸汤住一个晚上,而且要住在去年我和表哥住的同一家旅馆,这是为什么?不就想复制去年六月我和表哥来这儿的旅程进行实验,试图动摇我的意志,检测实验的结果吗?我知道你的心思,故意装出很花心的样子接受了。最后怎么样?从我的表情上得到实验的效果吗?没有看到我出现预期的狼狈相,你感到困惑了吧?哈哈哈……我什么都听你的,今天又按照你的吩咐把船划到这儿来了。”

信子的脸色变得绯红,喘着粗气问:“田所常子也是你指使的?”

俊吉爽快地点点头,“不错,她是我的女人!”

十三

“她是一个对我言听计从的女人,原来在东京的一家酒吧工作,是我叫她暂且去青森的酒吧干活的。在我的指使下她给表哥写信,甚至在青森和你见面时讲的话也是我教的。我知道,光靠常子的一封信很难打动你,只有让你在青森和她见面才会信以为真,结果我成功了。常子什么都不知道,只想按我的指令行事,和我永久在一起罢了。”

“这个女人太可怜了,你就忍心杀了她?”

“严格地说,是她妨碍了我才不得不杀的。我和表哥来这儿时请了三天假,把她带到奥入濑森林时我向公司请了病假。”

“原来是这样啊!”信子恍然大悟,想起此后俊吉来家时憔悴的模样。

“我明白了!你这样做一定是有人教的,是他叫你来调查的吗?”俊吉突然大声问道,“不管怎样,我很想搞清事情的原委。他怎么知道我在十和田湖早晨的浓雾中把表哥推落湖里的?你必须告诉我!”

信子终于站起来,口齿清晰地说道:“常子死后,有人为了调查她的死因,到这一带到处了解情况,听说了有家旅馆曾经发生这样的怪事,两个客人为了赖掉房租,竟然一早划着小木船逃跑了,发生的时间正好和精一失踪的时间相同。这事立刻引起了那人的注意,经过进一步的调查核实,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其中一人是划船到对岸逃走了,另一人自己划船回来,没有抵赖房租,但受到旅馆的责难。于是,那人从这一点开始着手深入的推理和调查。”

“原来如此!那个人像福尔摩斯一样,名义上叫我去松岛观光,实际上是把我诱骗到十和田湖来,对吧?”俊吉轻声笑道。

“信子夫人!”他突然改口问道,“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信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当然知道,我绝不会答应的!”

俊吉一脸的坏笑,“知道就好,我就是要得到你。平时受够了表哥的气,总觉得抬不起头来。我对你是认真的,这也是我的作案动机。你马上就是我的女人了,再耐心等一下,过两三个月就成了。你和表哥结婚后认识了我,以为我是个窝囊废。其实,二战时我在弘前联队当过兵,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非常熟悉,知道一到六月份,早晨的湖面就会起大雾。于是,我就利用这个天时地利,找到了下手的机会。去年六月,表哥照例去北海道出差,我事先从他口中得知要去福岛县的煤矿公司。所以就去那儿候着他,并把他引诱到十和田湖来。”

白雾依然浓厚。两人相对而立,眼前是没有距离感的茫茫白色。

“信子夫人!”俊吉再次这样称呼,“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

“当然知道!”信子加重了语气,“但我不想和你一起死在这儿!”

“我想抱着你一起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特意满足你的实验要求,把小木船划到这儿来了。”

“你想重演谋杀精一的故事?”

“这样的重演不正是你想通过实验得到的结果吗?不过,你的下场会和表哥不同。表哥好奇心重,亲自划船和我一起过来,我就一枪打中了他的胸口,当场毙命。我力气小,知道不能和他拼蛮力。”

“……”

“也许远远的岸边听不到这儿发出的声音。即使听到了也无妨,一般人都以为是在开枪打鸟,没人会深究的。完事后,我就把手枪和表哥一起扔进湖里。”

俊吉得意洋洋地说着,试图靠过来,小木船剧烈地摇晃着……

陷入圈套的信子恨声叫道:“别做梦了,我不会和你一起死的!”

俊吉狰狞地笑了,“那请你自己去死吧,信子夫人应该不会讨厌我的建议。”

“不要!我恨你!”信子的叫声愈发凄厉。

“是吗?你也害怕了?”

俊吉摇摇晃晃地走近信子。

“不要!不要!不要!”

“你死吧!请你快去死吧!”

浓雾渐渐淡去。

这时候,突然从近处传来一阵船桨搅动水面的声音。

按照他在仙台和信子的约定,长着圆脸的白木淳三如期赶来,宛如白夜中冒出的烟柱,飘然出现在十和田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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