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顺屯堡区域文化传统的选择与重构
2019-12-26刘璐瑶龚真
刘璐瑶 1,龚真
(1.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2.贵州民族大学法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距今已有 600 余年历史的屯堡文化区域,作为黔中安顺独有的一种地域文化现象,以其独特性彰显于世。这种独特性体现在屯堡人将原有文化移植到安顺这个多元文化生境时,一方面在与周边族群的互动中保持了自身的文化认同;另一方面在保持自身文化认同的同时又不断地吸取周边族群的文化。
1 安顺屯堡文化区域的形成
爱德华·泰勒认为“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1]。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等也就构成了文化区域的文化特质,它们之间有着某种逻辑性和功能性的关联,从而整合为特质综合体。特质综合体在特殊的地理、人文、历史等环境中不断建构,从而形成了特定的文化区域。明代军屯及其后来的民屯、商屯移民将中原、江南一带的汉文化移植到安顺这片多民族聚居的土壤上,经过 600 多年的文化传承,渐而形成与周边族群不同的文化,形成了独特的屯堡文化区域。
以安顺市为中心的屯堡文化区域,占地面积约1340 km2,人口约 20 万。周边少数民族称世代居住在此地的人为“老汉人”,现如今,人们称之为“屯堡人”。屯堡人自称为明代洪武年间“征南”和“填南”的军屯、民屯、商屯汉人移民遗裔,这些人自成体系地生活在封闭式的屯堡群落里。“屯堡人”这一称谓最早出现于民国年间的《平坝县志》名曰:
“平坝人内有屯堡人名曰屯堡者,屯军住地居之地之名也,以意推测大约屯军在明代占有二三百年之特殊地位,旁人心理的习惯上孜欲加一种特殊名号别之。追屯田制即废,不能再以军字呼此种人,惟其住居地名未改,于是遂以住居名而名之为屯堡人,实则真正屯堡人即明代屯军之衣嗣也,绝非苗夷之类也。”[2]
文化的传播需要借助文化载体,屯堡文化的载体就是屯堡人。屯堡人是明代屯戍于贵州的屯军后裔特有的称谓。屯堡人最早来源于军屯,明王朝建立后,元朝的残余势力仍盘踞于云南,不愿归附。洪武十四年(1381),为了经营西南边疆,重点控制云南。上御奉天命颖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永昌侯蓝玉为左副将军,西平侯沐英为右副将统率将士往征云南[3],同年12月取得胜利。明王朝在西南地区大量设置卫所,以确保经营西南的战略目的。卫所的大量设置,首要解决的就是近20 万军民的粮食供应问题。明王朝在黔中实行屯田制,“无事屯田,以资军实”,“有事则战”。为了使军士安心戍边,在调北征南中大量的军士家属移居安顺。这些军屯占据了大片的肥沃的交通便利的土地,在此世世代代的生息。由此可见,与明初的军事行动“调北征南”对屯堡人的历史形成有着直接影响。
为了保障军力而兴起的军屯,在当地占据了大量的良田沃土,少数民族被迫迁居山上,因此激起了当地少数民族人民的反抗。当地卫所军官的残暴统治,则更加激化了与当地少数民族人民的矛盾。
在各族人民强烈反抗和攻打下,军户纷纷逃亡。据《明实录》中记载,此类有规模的少数民族反抗屯军事件在明朝时期有 20 余次。军户大量遗失所造成的卫所废弛,屯田荒芜。面对这种情况,明王朝不断征调民户以填充军户卫所的废弛,史称“调北填南”。明中后期,由于“军屯制度”逐渐废弛,贵州各卫所不断出现军户大量逃逸,民户不断进人这样一种情况。据《王氏族谱》记载:
“有明中叶吾黔始祖开设省会,建筑城池,当其时尚未有文物,并未有文教。由是调北省之人以填南土。来者滔滔,山之东西,湖之南北,江之左右背,河之上下流。不胜其数。惟吾祖来自江西。郡出太原,越关山而远来黔土。逾省会而直至习安,历世历年,至于今不知其数矣。 ”[4]
到了清代由于卫所废弛,屯军失去了政治依托,军户失去特权,逐渐与普通百姓同流。清雍正七年,颁令废除军田,许照民田一体买卖。土地隶属的变化,人员的流动进一步加强。“调北填南”致使大量民户移居黔中,现今的屯堡群体便是由这些人构成。
由此可见,调北平定贵州叛乱而留居贵州的军士其数量是很大的,动则以万计数。调北平南留居贵州的军士也是屯堡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除了军事行动而引起的大量汉族移民黔中以外,还有以其他方式进入黔中的,如商屯、民屯、宦游、避难等。时至万历年间,安顺地区军户、民户人口总和是贵阳地区人口总和的两倍。安顺区域形成了庞大的屯堡族群,突破了夷多汉少的局面,形成了人口上的优势,为屯堡文化区域的形成奠定了人口基础。从对平坝县天龙镇的调查资料,来印证明代安顺屯堡文化区的屯堡人口规模。据 1993年统计,天龙镇的总人口有 18932人,其中汉族有 17000 余人,占 90%;苗族有 400 余人,其他还有少数的吃佬族人口居住。在汉族中,有将近 1万的人口是“屯堡人”。据 1990年统计,平坝县的汉族人口有 22 万人,其中“屯堡人”占 10%左右。全县的“屯堡人”,约有一半人口仍然居住在入黔始祖定居的地方及其周边地带。在天龙镇政府所在的天龙街和天龙镇的二官村,是“屯堡人”的主要居住地。据 1990年统计,天龙街约有 3000 人口,其中 80%是“屯堡人”,其余是后来的汉族人口[5]。可见,在安顺屯堡文化区中,汉族间杂在少数民族中并占据很高的比例。从整个文化区来看,突破了“夷多汉少”的局面,形成了庞大的屯堡族群。广义上的“屯堡文化”已经形成明显的强势,在黔中已经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屯堡文化区。
一个民族的形成,血缘关系是其重要的纽带,除此以外,还应具有共同的语言、文字、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诸方面的认同。安顺一带的屯堡人所居住的地理环境和其生产方式相适应,故屯堡人不但保持了民族的血缘关系,而且还保持着自己原有的语言、音律、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
2 安顺屯堡文化区域的形成过程——血缘与地缘同构
费孝通认为:“从基层上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以宗族为核心,以土地为资源依据,把整个村落予以整合,形成控制,建构出血缘与地缘同构的村落社会结构,这便是乡土社会的核心内容。”[6]
明朝为了进一步巩固统治,就大量增设军事、行政机构,大量建立卫、所、屯、堡、旗、关、哨,大量增加兵员。这些兵员大多数都来自江南(江南,即长江中下游地区)。这些兵员携家眷来到黔中后,由于黔中的屯堡密集,屯堡内的生活与活动是封闭式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保持着原先具有江南文化特色的饮食起居、生活习俗、民间礼俗、技艺、音律、语言。与此同时,根据当地的地理历史环境和生产生活的需要,屯堡人在饮食起居、生活习俗、民间礼俗、技艺、音律、语言等方面又作出了相应的调整,并借助于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世代传承着。该研究对屯堡区域的社会文化进行描述性分析,通过一些标志性文化事项(建筑文化、服饰文化等),从整体的观点来理解蕴含其中的文化逻辑。
在汉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屯堡民居结合当地的自然条件,并在当地民族文化影响下形成的。屯堡的石头建筑,融江南民居风格、军事防范需要及住地天然石料为一体,体现出了高度的血缘与地缘同构。受古代宗法礼教的影响,中原一带的四合院讲究以南北为中轴线对称构造,按尊卑长幼排定家庭成员的住所。屯堡的三合院建筑基本上悟守来了这一原则,与中原、江南的四合院一样,体现出了对迁徙地文化和以血缘为纽带汉族文化的承袭。“我们这个村整体是帆船的形状,靠山不近山,傍水不近水。”笔者询问原因,地戏传承人向笔者解释说:“过去汉人来到这就在平地建村了,少数民族就全都去山上了。”石头建筑是屯堡民居的特点,建筑材料往往就地取材。这是根据当时的历史和自然条件,并承袭了汉族文化传统建构而成的,体现了血缘与地缘的同构。由于当时战事需求,建筑的外部结构由石墙、屯门和高耸的哨棚构成;内部结构保留了历史时期汉族建筑风格,承袭了江南汉民族建筑的特征。因此,屯堡建筑既有江淮民居的风情,又适应了当时军事防御的需要。
乡土中国社会关系和基本结构是以宗族血亲关系的远近为标准,向四周扩散的社会关系结构。屯堡文化区域的社会结构不单单以血缘或地缘为基础,而是结合了历史文化的早期屯堡社会地缘关系与后来族群内通婚形成的血缘关系二者结合的产物。由于军队建制和共同的文化背景,屯堡内部形成了非宗族的地缘关系。各家族依姓氏划分,各姓氏繁衍子孙的住宅在其区域内延展,形成家族的聚居点。且屯堡文化区内婚姻结构具有单一性和封闭性,汉族移民对于自身文化的骄傲以及周边少数民族受打压,少数民族与汉族互不通婚。综上所述,形成了屯堡人以婚姻为基础的血缘关系,经过历史变迁形成了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相结合的社会结构。
3 基于自信的文化传统的选择性重构
距今 600 余年历史的屯堡文化,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孕育出独特的文化现象,屯堡文化的形成独具特色,它能够较系统和完整地保留至今,原因是多方面的。
3.1 明中叶以前,在族际对抗中得以留存
石头建筑的封闭性是屯堡民居的特点之一,错落有致的村落布局也是屯堡民居特点之一。以城墙为外围构成的屯堡村落的布局体系,城墙多由石头堆砌而成,每个村寨还建有屯门和高耸的哨棚(碉堡);在每一个屯堡村落体系中,屯堡民居以三合院为主,小巷作为民居与民居间的连接,小巷之间互不贯通,构成单向的死胡同。这些布局表现出屯堡村寨明显的封闭性。军屯所在地从战略的角度讲主要目的是达到扼控云南,同时镇压当地少数民族的反抗。因此,屯堡村寨多占据交通要道,水源良好、土地肥沃之地,这也引发了当地少数民族原住民与驻守军屯的剧烈冲突。长期冲突导致了屯堡村寨与周边各少数民族的矛盾,互不往来,形成了封闭性。随着朝代的更迭,卫所制的废弛,军屯逐渐与普通民众同化。社会动荡的反复出现,兵匪盛行。屯堡村寨占据土地肥沃之地,屯堡民众家境通常比较殷实,因此成为兵匪侵扰的对象。恶劣的外部人文环境导致屯堡民居带有明显的防御性和封闭性,并逐渐形成比较密集的屯堡区域。屯堡人在这一区域内聚群而居,文化背景和语言的一致性形成了强烈的文化认同,这为屯堡文化的保存、传递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屯堡文化在安顺这种多文化共存的空间中呈独立状态,得以延续六百余年而未被同化,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宗教信仰观念的内聚力量。祖先崇拜观念在汉族人心中占据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屯堡人的祖先崇拜观念特别强,内部几大家族都会编印和保留家谱。每家堂屋正壁上均设立神完,供奉祖先牌位;清明祭祖扫坟时,屯堡人要在坟地摆香纸、鸣鞭炮,借此颂扬祖宗的恩德。此外还有在自家建立祠堂,通过一系列的祭祀活动建立后辈与祖先的心灵沟通。
从历史上明朝“调北填南”一系列的战略迁徙,大多以一个家族整体迁徙为主。现有的文化保持较明显和完整的屯堡村落,村落主体多是由一姓或几姓大家族为主构成的。屯堡人以家族为单位形成封闭的文化结构体系,在此体系内的屯堡人对彼此有着较强的身份认同。深受传统汉文化的影响,择偶讲究门当户对,屯堡人的通婚范围在历史上有着明确界定,不与周边的其他民族通婚。形成了“屯对屯”“堡对堡”“民屯对民屯”“商屯对商屯”的婚姻圈。这种相对固定的婚姻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人际网,把固有的信仰、民俗、习尚等文化具象相互影响相互聚而保存下来,从而强化了屯堡人之间文化认同感。
3.2 明中叶以后,在族际互动中得以重构
屯堡文化是在贵州多民族聚居的人文环境中不断建构而成的。如屯堡村寨中的三合院小楼已经不是单纯移置了江淮民风,还加筑有石板的屋顶和石块的外墙。屯堡文化在其发展变化过程中,与其他族群展开了文化的互动。在与周边民族的互动中,屯堡文化的传播使得当地部分其他族群认同到屯堡群体中,后者对屯堡人的语言、服饰等文化的接受更是文化认同的典型体现。例如布依族的年节就是受汉族的春节影响产生的。
屯堡文化是时空建构的结果,它不是中原和江南儒家文化传统的活化石,而是中原文化的种子在黔中大地独特的历史、文化、地理环境下的产物,它的基因受着中原文化的影响,有着它自己的诸多特质。[7]随着屯田制度的废弛,特别是明朝灭亡,屯堡人的军事职能和军人身份逐渐丧失,失去了主宰这片地区的优势,开始陆续转变为平民。明代中前期的那种对立的族际关系,开始有所松动。随着时间的推移,屯堡人与周边族群共同生活,在互动交流中建立起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关系。最早移居的屯堡人在适应了黔中地区的自然生态环境后,日常生计以农耕为主、商业贸易为辅。屯堡人开始跟周边少数民族的关系有所改善,开始吸收周边族群的文化养分。通婚范围也不断扩大,不再仅限于屯堡族群内。据笔者 2018年3月27日在安顺市平坝天龙镇岩上村虾儿井组调查得知,屯堡人的婚姻圈比起以往也有很大的变化,开始与周边的少数民族相互通婚,族外婚得到认同。虾儿井组有 1/3 的苗族人,组长本人为苗族人,其妻子为屯堡人。屯堡人与少数民族之间的关系由敌对逐渐走向互融,屯堡文化在这种关系下得以传承和涵化。在与周边族群的文化互动中,在保持自身文化认同的同时,不断吸取周边族群文化的优势。屯堡人在这种交流互动中,一方面,谨守族群认同,恪守族群符号;另一方面,不断地将各种优秀的文化资源融合进自身文化体系中,在变迁中得以不断整合文化。
4 结语
任何文化的生成都有各自特定的环境条件,在互动中随着环境条件的变化不断变化自身的文化。一种文化的环境条件变化时,会对外来作用给予反馈。在达到适应状态前,要经历文化调适的过程。屯堡文化是一种复杂的建构性文化,其文化的形成是对母源地文化进行移植,对文化传统的再选择,也是在独特环境中对文化的不断重构。一方面,屯堡人在族群互动中,谨守着对族群的认同;另一方面,将各种优秀文化资源不断融合进屯堡文化体系中,在变迁中不断地得以整合。屯堡文化区域的形成,对我们在今天面对经济、文化全球化的冲击下,传统文化应该怎样面对各种西方文化的冲击。做到既保持特有的个性,又顺应时代的发展,有着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