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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史记》中的史学撰述与中国史书对比探析
——以《金庾信传》为中心

2019-12-26李兴昌

文化学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庾信新罗史书

李兴昌

一、金富轼其人与中国史书在朝鲜半岛的流传与分布

金富轼是高丽时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高丽史》中记载,金富轼其人“为人丰貌体硕,面黑目露,以文章名世”[1],曾经先后主持编修过《仁宗实录》与《睿宗实录》。金富轼在史学方面的成就还有其所著的《三国史记》。《三国史记》是一部记述朝鲜半岛三国新罗、百济、高句丽历史的高丽官修正史。

纵览《三国史记》可以发现其受中原地区正史书籍的影响颇深。首先,从体例上来看,司马迁所著《史记》作为第一部纪传体史书,确立了史书编纂之中以本纪为纲、以世家、列传、表、书为辅的撰述模式,而班固在著《汉书》之时,改“书”为“志”,取消“世家”,为后代史家所沿袭。金富轼在撰述之时也依照中原编撰正史的惯例,采用了纪传体的体例。其次,从内容上来看,金富轼在编纂过程中,除依靠朝鲜半岛流传下来的古代文献典籍,如《新罗古记》《三韩古记》《崔致远文集》《海东高僧传》《金庾信记行》等,还大量参考了中国古代的历史文献资料《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等。

公元前108年,汉武帝灭卫氏朝鲜在半岛地区设立汉四郡,将其纳入中原王朝的直接管理,直到公元313年,高句丽最终攻占乐浪郡。半岛地区在中原王朝的统治下近400年,《史记》《汉书》等中原史书就在此期间广泛流布于半岛,而到了唐代,中原与朝鲜半岛之间的文化交往越来越频繁,中国史书开始大量流传到朝鲜半岛地区,据《旧唐书·东夷列传》中记载高句丽:“俗爱书籍,至于衡门厮养之家,各于街衡衢造大屋,谓之扃堂,子弟未婚之前,日夜于此读书习射。其书有《五经》及《史记》《汉书》、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孙盛《晋春秋》《玉篇》《字统》《字林》。”[2]

高丽王朝也屡次向宋朝求赐书籍,往来使臣也大量求购书籍。《高丽史》记载:靖宗八年,“乙亥,东京副留守崔颢,判官罗旨説,司录尹廉,掌书记郑公幹等奉旨新刊《两汉书》与《唐书》以进”[3]。这则材料说明当时《汉书》《唐书》不仅流布于朝鲜半岛,而且被官方正式刊刻发行,足见其影响之广泛。

可以想见,在半岛地区无论是正史创作的渊薮《史记》,还是后来《三国志》《唐书》等,都是当时朝鲜半岛文儒之士启蒙饱读之书,而金富轼作为当时以“文章名世”的学者,对于中原地区的史书则更是烂若披掌。所以,在撰述《三国史记》之时,不仅大量使用了中原史书,而且在史学观念和史书书写的范式上更是深受其影响。本文就以《三国史记·金庾信传》为例,对于这种影响进行分析。

二、《金庾信传》中的奇异描写与中国史书的对比分析

在《三国史记》五十卷中,《金庾信传》所占篇幅就达到了三卷之多,篇幅之广远超其他人物。这一方面源于金庾信个人在半岛历史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可以看出其对于金庾信的重视程度。《金庾信传》不仅篇幅巨大、内容翔实,所采用的描写手法也与其他的列传有不同之处。除一般的历史事件的记述外,对于金庾信个人的人物性格、人物形象也进行了细腻描绘,而其中最令人瞩目的一点就是在其身上附加的神话色彩。将金富轼描绘人物奇异色彩所使用的手法与中原史书进行比较,可以看出其有诸多相似之处。

关于金庾信个人神异色彩的描写,首先是在其出生之时:

“舒玄庚辰之夜梦荧惑,镇二星降于己;万明亦以辛丑之夜梦见童子衣金甲乘云入堂中,寻而有娠,二十月而生庾信。是真平王建福十二年,隋文帝开皇十五年乙卯也。及欲定名,谓夫人曰:吾以庚辰夜吉梦得此儿,宜以为名。然礼不以日月为名,今庚与庾字相似,辰与信声相近,况古之贤人有名庾信,盖以命之。”[4]

这段记载之中主要有两点:一是其父夜梦荧惑降临;二是其母梦见“童子衣金甲乘云入堂中”。古人称火星为荧惑,中国史书之中往往将其与兵甲之事相联系。荧惑的出现,通常预示着战争等兵革之事的发生。在金庾信出生的传说中出现其父夜梦荧惑与其母梦见“童子衣金甲”,是为了和金庾信在新罗统一半岛战争中表现出来的杰出军事才能相映衬。

历史人物在其出生之时,母亲孕中梦见奇异之物入怀,在中国的正史中,是一种常见的描写,著名的有《史记》中所写刘邦之母夜梦神人的故事:

“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5]

《史记》中刘媪“梦遇神人”“遂产高祖”,与金富轼所描写万明“童子衣金甲”“寻而有娠”都采取同样的描写,将神异和传说与人物的出生相联系,与人物后来建立卓越功勋相呼应。

《金庾信传》中,关于金庾信的神异描写还有其年少入山,得一老者传授秘法:

公年十七岁,见高句丽、百济、靺鞨侵秩国疆,慷慨有平寇贼之志……忽有一老人,被褐而来。曰:“此处多毒虫,猛兽,可畏之地,贵少年爰来独处,何也。答曰:长者从何许来,尊名可得闻乎?”老人曰:“吾无住所,行止随缘。名则难胜也。”公闻之,知非常人也,再拜进曰:“仆新罗人也,见国之仇,痛心疾首,故来此,冀有所遇耳。伏乞长者悯我精诚,授之方术。”老人默然无言。公涕泪恳请不倦,至于六七。老人乃言:“子幼而有并三国之心,不亦壮乎!”乃授以秘法曰:“慎勿妄传。若用之不易,反受其殃。”言讫而辞。行二里许,追而望之,不见。唯见山上有光,烂然若五色焉。[6]

这一段神话般的记载,主要描述了金庾信在山中盟誓,遇一老人传授其方术。这个故事与《史记》中所载张良的遭遇有异曲同工之妙,张良的故事记载如下: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欧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7]

张良与金庾信的故事相比,可以看出其相同的构成要素与故事结构。就构成要素来讲,主要有两个即老者和秘法(奇书),而两个故事的结构也大致一样,即遇老者—经历曲折—获得秘法(奇书)—老者消失。区别之处在于中间经历的曲折,张良是经过“下取履,长跪履之”的考验之后才获得了奇书,而金庾信是“涕泪恳求不倦,至于六七”,最终才打动老者,获得了秘法。这两种区别与作者所处的社会环境有关。司马迁所处的汉朝,提倡“以孝治天下”,孝行是一个人品格的重要体现,而孝行重要的体现就在于对于这长者的尊重。因此,将尊重长者的行为与获得秘法相联系,体现了汉朝时期的社会价值取向,而金庾信的故事中,作者金富轼更多的是想要塑造金庾信“忧国忧民”的人物性格。前面的“斋戒盟誓”以及“涕泪不倦”的描述,都是为了深化金庾信形象中对于国家和民族的责任感。最后故事的结尾,通过老人的消失,凸显两人得到秘法的神秘与珍贵,最终目的都是证明主人公的身份非同凡响。

三、“贤臣—明君”模式对于金庾信人物形象的塑造

金庾信传记之中关于金庾信的神秘传说,还有其死亡之时的故事。关于金庾信死亡时的记载,金富轼不仅记述了奇异之处,更是采用了一种“贤臣—明君”的描写模式。《三国史记》关于“庾信之死”的记载如下:

“夏六月,人或见戎服持兵器者数十人,自庾信宅泣而去,俄而不见。庾信闻之曰:此必阴兵护我者,见我福尽,是以去。吾其死矣!后旬有余日,寝疾。大王亲临慰问。庾信曰:臣愿竭股肱之力,以奉元首,而犬马之疾至此。今日之后,不复再见龙颜矣。大王泣曰:寡人之有卿,如鱼有水,若有不可讳,其如人民何?其如社稷何?庾信对曰:臣愚不肖,岂能有益于国家!所幸者,明上用之不疑,任之勿贰。故得攀附王明,成尺寸功。三韩为一家,百姓无二心,虽未至太平,亦可谓小康。臣观自古继体之君,‘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累世功绩,一朝隳废,甚可痛也。伏愿殿下知成功之不易,念守成之亦难,疏远小人,亲近君子,使朝廷和于上,民物安于下,祸乱不作,基业无穷。则臣死且无憾。”[8]

这段记载首先通过金庾信之口,点出了其“阴兵相护”的身份,进一步深化了其神圣性与神秘感,而这段中更重要的是通过金庾信与文武王金法敏的对话来塑造二人的形象。在中原地区的史书中,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描写方式,如唐太宗与魏征之间。《旧唐书·魏征传》中,记载“魏征之死”如下:

“及病笃,舆驾再幸其第,抚之流涕,问所欲言,征曰:‘嫠不恤纬,而忧宗周之亡。’后数日,太宗夜梦征若平生,及旦而奏征薨,时年六十四。太宗亲临恸哭,废朝五日……尝临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征亡后,朕遣人至宅,就其书函得表一纸,始立表草,字皆难识,唯前有数行,稍可分辩,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唯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其遣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9]

通过比较可以看出,两段描写都是用同一种叙事模式。如在庾信传记中,庾信临终时说道:“伏愿殿下知成功之不易,念守成之亦难,疏远小人,亲近君子,使朝廷和于上,民物安于下,祸乱不作,基业无穷。”而在《旧唐书》中,魏征死后所留的谏表也是“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这都是两位贤臣对于君王最后的嘱托,而面对两位贤臣的逝世,两位君主的表现都是“恸哭”“泣而受之”。

这种“明君—贤臣”的描写方式,不仅是通过明君对于贤臣逝去的“恸哭”,来加强贤臣形象的塑造,更是通过君王的“痛惜”来加深其“明君”的形象,起到了一种相互作用。如金庾信所言:“所幸着,明上用之不疑,任之勿贰”,这既是庾信爱国、忠君的表现,同时也是对文武王金法敏“善用贤臣,虚心纳谏”的明君形象的升华。

金富轼对于金庾信和文武王人物形象的重视,来源于他们君臣二人为新罗民族的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早在善德王时期,金庾信就平定了毗昙叛乱,巩固了新罗王权,而在与百济和高句丽的战争中,金庾信更是作为新罗军队的主要将领,立下了赫赫战功,促进了新罗对于半岛地区的统一,而金法敏作为新罗太宗王金春秋的继任者,正是在他的领导下,新罗配合唐朝灭亡了百济、高句丽,并通过不断与唐朝的斡旋与对抗,开创了统一的新罗时代。

由此可见,这两人在新罗的历史上,都是功勋卓著之人,而且君臣之间相互配合、信赖,共同成就了一番事业,因此,金富轼采用这种撰写模式可以说是恰如其分的。

四、结语

中原地区史书创作中所采用的手法与范式对于金富轼撰写《三国史记》有很深的影响,《金庾信传》中诸多的细节,都可以在中原地区的正史中找到似曾相识的例证。这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其创作多利用中原地区的历史文献资料,朝鲜半岛自身流传下来的史料不是很丰富,金富轼写作时大量参考了中原地区的史书;二是在于金富轼自身汉学功底的深厚,其自幼熟读诗书典籍,对于中原地区的文献资料极为熟悉,所以在编撰《三国史记》之时,难免会参考自己熟悉的经典。从上文分析可以看出,在对其固有资料进行加工创作时,金富轼依照自己的正统史观与民族史观,并充分利用中原地区史书撰述中的史学观念与史学范式对金庾信的人物形象进行了塑造。

综合《三国史记》全书来看,金庾信传与本纪和其他列传中简约的文风相比,记述详细、文笔细腻,故事曲折动人,塑造了一个有勇、有谋、有志、丰满的人物形象。可以说,金庾信形象的塑造以及添加在其上的诸多神异,是金富轼在朝鲜半岛民族意识基础上的创作。金庾信个人品格中的勇敢、坚毅、多谋多智,正是金富轼心目之中朝鲜半岛民族所具有的民族性格。所以,《金庾信传》中金庾信的个人形象已经超越了其历史原型而升华为民族形象的代表,而其传记本身也超越了历史文本的固有价值,呈现出浓重的民族情感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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