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还是批判
——浅析鲁迅与沈从文对待民俗态度的差异
2019-12-26暴佩聪张金娟
暴佩聪 张金娟
别林斯基认为:“‘习俗’构成着一个民族的面貌,没有了它们,这民族就好比是一个没有面孔的人物,一种不可思议、不可实现的幻象。”[1]每个民族都有她固有的、独特的习俗,是在长期的生产实践和社会生活中逐渐形成并世代相传、较为稳定的文化事业,主要包括服饰起居、婚丧嫁娶、迷信禁忌、宗教信仰等。乡土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就是对地方性浓郁民俗色彩的描写。鲁迅对浙东乡镇习俗的描写,以及沈从文对湘西山寨民情风习的描写,对他们作品的故事背景的烘托、人物形象的塑造、情节主题的展现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虽然鲁迅和沈从文都对民间民俗进行了大量描写,但通过阅读二者的作品,发现他们在对待民俗的态度方面存在一定的差异。本文旨在探索二者对待民俗态度的差异及原因。
一、悲剧中的批判
在《祝福》《风波》《药》等作品中,鲁迅通过极具民俗色彩的描绘,深刻揭示了国民性,剖析人们麻木愚昧的内心世界,表现出他“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性而排众数”[2]的“立人”[3]思想。《祝福》的开篇就是繁荣的新年气象,燃放送灶的爆竹、迎接福神的祭礼,处处洋溢着年终的大典之气。文中对祝福的礼仪是这样描写的:“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4]福礼只可由男人来祭拜,充分显示了当时封建礼教的等级意识。当贺老六病死、阿毛被狼叼走后,祥林嫂再次出现在鲁四老爷家,柳妈诡秘地对祥林嫂说:“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据开来,分给他们。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5]。因此,祥林嫂用积攒了一年的工钱到土地庙捐了门槛,本以为这样她就可以坦然地拿福礼,却依旧遭到了众人的阻挡,“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6]。最终,祥林嫂在牲醴和香烟中、在团团飞舞的雪花中孤寂而死。小说结局以乐景写哀情的艺术手法,不仅展示了乡土气息浓郁的鲁镇的风俗风貌,更揭示了底层人们被封建礼教残害致死的本质。
在《风波》中村庄有这样的习俗: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欢用称称了轻重,便用斤数当作小名。书中的人物六斤比她的曾祖少了三斤,所以九斤老太常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7]通过斤数的多少来判断一个人的能力多少,无疑是一种很迂腐的想法。除此之外,小说中还提到六斤依旧受着裹脚的迫害,可见当时辛亥革命的发生并没有触及底层民众的思想,这些恶习并没有因为革命而发生任何改变。鲁迅借此针砭广大人民群众落后麻木的思想状态,希望引起人们对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高度重视。
在《药》中,华老栓为了给儿子治疗痨病,用人血做药引,这也显然是当地的一种风俗恶习。然而,华老栓夫妇抑或是更多人却坚信这人血馒头定能治好痨病,他们总说:“吃下去罢,——病便好了。”[8]用人血做药引治病的药方得到当地人们的认可,这是作者对华老栓们愚昧无知的讽刺与批判。
二、大团圆中的温情
沈从文在《萧萧》《丈夫》《边城》等作品中对当地的风俗习惯进行了大量描写。与鲁迅不同的是,他对于落后腐朽的民俗不是充斥着严峻的批判和鞭挞,更多表现的是他对当地受封建礼教残害的人们给予一种人道主义上的关怀和同情。小说《萧萧》讲述的是一个“童养媳”的故事。主人公萧萧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为一个三岁孩子的“童养媳”。正值青春懵懂期的她在与小丈夫正式完婚前与二十三岁的花狗有了私情,甚至还怀孕了。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萧萧即将面临的是沉潭或是被发卖。不过,故事最终却因为萧萧诞下了一个儿子而免于惩罚,甚至一家人还照顾萧萧以便恢复身体,大家都很喜欢萧萧母子。萧萧的结局显然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她并没有因私通而遭遇迫害,这是作者对民间美善人情的呼唤与赞扬。
小说《丈夫》讲述的是一个湘西某地花船上妓女和她的丈夫的故事。女主人公“老七”迫于生计不得不离开乡村到城里卖身挣钱。这一“生意”在当地人眼中与其他工作是一样的,并不有悖于道德。老七的丈夫会在逢年过节时去看望老七,但当他亲眼目睹妻子的工作状态时,他内心的底线被触动了。在小说结尾,老七把她挣的钱交到丈夫手里时,“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捂着脸孔,像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9]。最后,老七夫妇俩回到了乡村,离弃了花船。作品的结局似乎在意料之外,但是又在情理之中,作者以当地人的视角去描述“妓女”这一生意,让这一陋俗显得并没有那样令人排斥。丈夫亲眼看到自己妻子工作之后崩溃是一种人性的释放,最终结局丈夫和妻子一同回家也是淳朴人性的回归。
三、对待民俗态度的差异及原因
中国现代文学史发展中主要有三种民间文学理念:一为五四启蒙视角下的“民间”观;二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发展中运用民间艺术形式传播革命观念,达到宣传政治革命立场的目的;三为较真实全面地体现了民间文化形态的自在生存逻辑和自由生命渴望,知识分子的民间价值立场及由此带来的审美趣味在此获得了完整体现[10]。鲁迅的大多数作品是以知识分子启蒙态度透过民俗凸显民间的落后腐朽,更偏重于第一种民间文学理论。沈从文则应被归为第三种,他致力于构建湘西世界的民俗风情画及人性美。
《萧萧》和《丈夫》两篇小说中沈从文虽然也描述了“童养媳”“沉潭”“妓女”这样的乡间陋习,但从他对于萧萧和老七夫妇的结局描写,可以看出沈从文对湘西淳朴民风是一种温柔的批判。这种批判带着深深的怜爱和淡淡的伤悲,就像沈从文所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11]相比沈从文这样浓厚的人道主义关怀,鲁迅作品中捐了门槛却依旧不能碰祭品被人厌弃的祥林嫂、辛亥革命后依旧受着“裹脚”迫害的六斤以及始终坚信“人血馒头”能治好儿子病的华老栓,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充满悲剧色彩的,这表明作者对于传统的陋俗恶习是予以严峻的针砭和批判的。
鲁迅和沈从文对风土民俗的态度截然不同,主要原因是他们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创作动因不同。鲁迅所创作的这类小说大多是在20世纪20年代,这一时期第一次现代文学思潮——启蒙主义文学思潮兴起。辛亥革命后,旧的封建制度被推翻,人们的民主意识逐渐觉醒,但是这次改革也存在着不彻底的缺陷——启蒙思想并未普惠大众。身处社会底层的大部分人民群众思想上并未得到解放,几千年的封建礼教依旧根深蒂固。鲁迅正是意识到国民思想的腐朽落后,他才以笔代伐,他的创作动因更多是启蒙。他刻画出一个个鲜明的人物形象,极尽笔墨,用讽刺辛辣的语言和充满悲剧的结局让群众从中看到自我、审视自我,从而叫醒沉睡中的人们。沈从文创作这类小说的年代主要为20世纪30年代,这一时期中国部分作家从苏俄接受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同时产生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其他非主流文学思潮,中国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冲击。沈从文的创作更多是为了探索在中西文化冲突下对人性本真的呼唤。他笔下虽然也有许多受封建礼教束缚的人物,但作者对他们往往是持赞美和同情的态度,以此来表达作者对人性美的追寻。
四、结语
一个作家的创作离不开时代背景和生养自己的故土。鲁迅和沈从文作品中出现丰富的民风民俗正是与他们自身的经历和时代创作需求有关。无论是鲁迅的严峻批判,还是沈从文的同情赞美,他们的创作无疑都为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作出了卓越贡献。他们在人性上的探索给当时迷茫的人们以深刻的启迪,同时对后世乡土小说的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