蹇先艾《水葬》:披着道德外衣的合法“谋杀案”
2019-12-26张靖
张 靖
一、文明的桐村——异化的礼治
《水葬》一开始未闻其人,先闻其声,语气生硬,骂骂咧咧,这是一个叫骆毛(这是一个粗鲁、执拗略带乡下的粗俗的人)的人从喉头发出来的嘶哑粗噪的嗓音。这声音能使“沉闷的空气”为之震荡,不禁让人联想到曹禺《原野》里的仇虎,他们的声音都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和蛮性。不同的是:仇虎是一个体格健硕的复仇者;而骆毛那像“成天在煤窑爬进爬出的苦工”的脸孔,却要靠摇动的“披着皮”的肢体去“支撑”,更何况他膨瞪着的“黄眼睛”以及长在左脸颊紫青印记上的“一大从”长毛,这无疑是一个社会中的“丑角儿”。骆毛被几个大汉把持住,不能逃脱。紧接着我们知道他们要把骆毛处以水葬,原因仅是因为骆毛“不安分地做了贼”。在这里,小说以冷漠的叙述方式,将这种野蛮、落后、扭曲的陋习以一种平静的方式展现给读者,这种习以为常的态度更加震撼人心,更加能让读者感受到人性的缺失。作者还说:“文明的桐村向来没有什么村长。”[1]这自然是作者的反语,实际上蕴含着作者对这个“文明桐乡”的憎恶,以及对水葬这种风俗的沉痛反思。在这个没有村长的桐村,犯罪的人用不着裁判,私下就可以处置,这是“礼治”的异化。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礼治就是对传统规则的服膺。”[2]在桐村人眼中,骆毛和牲畜并无二致,也就没有必要给予其人的尊重,将其浸没在令人绝望的水底也无可厚非。
二、热闹的看客——冷漠的人情
《乡土中国》中提到:“长期的教育已经把外在的规则化成了内在的习惯,维持礼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权力,而是在身内的良心。”[3]桐村人的“良心”便是将一切有违于宗祠规则的异端予以毁灭,达到以儆效尤的目的,以此维护千百年来形成的牢不可破“理想乡”。所以,骆毛的“送刑”队伍十分庞大,一路上“热闹”非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连村里不闲的人也特意赶来,特别是还有小孩子们,他们“笑得合不拢嘴”,看行刑场面竟感觉比“西洋镜”更有趣,无不令读者毛骨悚然。这里的孩子似乎长着满嘴的獠牙,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热爱生命的年纪,却对生命的死亡冷漠至此,未来明火执仗的刽子手便跃然眼前。胡适曾提到,要看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首先要看怎样对待孩子。但桐村的孩子们从小便有一种深蒂固的认识:偷盗是要水葬的。这里我们不禁要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麻木的并非只有孩子,桐村的妇女们亦是如此,她们“抿嘴直笑”,特别是老太们还“呢喃”念佛,她们中间还有裹脚的,但走得“飞快”,这是多么荒诞的一幕。按照加缪的观点,荒诞就是人的有希望的呼告和这个世界无理性的沉默之间的鸿沟,这些看客们表现得如此滑稽,作者想要表现的便是一种“怒其不幸,哀其不争”的深切的悲哀。马丁·尼莫拉有一首《我没有说话》的忏悔诗,诗歌揭示了人与人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没有一个人能置身事外,如果对别人的悲惨遭遇漠然置之,最终自身也会招致相同的命运:“最后当他们开始对付我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能站出来为我发声了。”这些麻木的看客的“沉默”,反映的是人性缺失的可悲。然而,更可悲的是,骆毛仿佛对即将到来的悲剧命运一无所知,还表现出亢奋的心情,他选择了逆来顺受——对恶劣的环境或无礼的待遇采取顺从和忍受的态度。这和阿Q上刑场的情节高度相似,这似乎是中国几千年来所烙印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只能不停地舐舔伤疤以得到精神的宽慰,麻木而不自知。
鲁迅开拓了乡村现代小说的模式,蹇先艾受到鲁迅的影响,《水葬》的主题便是在“看者与被看者”的二元对立中深化的。看客们从骆毛的“苦难”中获得了某种自我满足,从而使自身的“痛苦”得到转移和宣泄。而骆毛也在“哄笑”声中获得短暂的自我解脱,这是“精神胜利法”穿越时空后的再次上演,从阿Q“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4]到骆毛“再过几十年,又不是一条好汉吗?”这种为了摆脱眼前的生存困境反而陷入了更加绝望的境地,不得不说是一种遥相呼应,他并不惧怕死亡的到来,这不是对人性之恶的鞭挞,而是对精神世界麻木和愚昧的展现。
三、两个画面——冷酷中的温暖
桐村的人漠然如此,特别是骆毛的干儿子王七故意作态,用手把眼睛都搓红了,并且表示骆毛死后会尽心服侍骆毛的母亲。也正是因为王七的话,引起了骆毛的无限感慨。孟郊在《游子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5]诗意是说游子行走天涯之时,萱草在台阶上蓊蓊郁郁,但母亲倚门眺望时却不见游子归来,这是母亲亘古不变的守候和盼念,也是游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骆毛“狂热”而“不怕死”的心便冷却了,“坚强的意志”也软化了。“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6],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前出现的唯一画面便是他母亲的音容。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桐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似乎一个生命的消逝都不曾在这里激起半分波澜,这里显得“意外的冷冷落落”,白日的喧嚣已经归于沉寂,桐村人也许都关门闭户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当作谈资,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然而,这宁静的乡村里有一个耳聋老母亲的心情并不平静,在颓坯欲倾的草屋门口,形影相吊,口里一直念叨着:“毛儿为什么出去一天一夜还没回来。”有“一天一夜”可知,骆毛每天都会回家陪母亲,再加上骆毛临终前对母亲的挂念,便知骆毛是个孝顺的人,他并非十恶不赦,即便他做了小偷(没有偷成),将其水葬也是罚不当罪的。他的老母亲直至深夜都还在用自己微弱的听不清楚的声音在说:“毛儿,怎么你还不回来?”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骆毛的干儿子王七并没有来,读者可以知道的是,失去生活依靠之后,骆毛的母亲已经没有了期盼,在这冷漠的桐乡中,她的生命轨迹也走到了尽头。
这篇小说按照两个画面来构思,即白天热闹的送刑画面和夜晚盼儿归的凄凉画面,一动一静相互衬托。白天的冰冷、冷漠已经消减在夜晚母亲盼儿归的一声声真情的呢喃中了,这一声声呢喃成为这个冷漠的桐乡仅存的温暖。这个小说展现的就是乡村宗法制中的“伪道德”,它是所谓的“维系私人的道德”的极端化,“道德是社会对个人行为的制裁力,使他们合于规定下的形式行事,用以维持该社会的生存和绵延”[7]。在桐村中,这种“道德”已经异化为杀人的助推器,水葬便是披着“道德”外衣的“合法”的“谋杀案”。
四、两个版本——主题意蕴的削减
蹇先艾的《水葬》有两个重要的版本:1927年的初版本和1981年的选集版。本文主要是针对初版本进行分析。因为时代“话语语境”不同,选集版中的骆毛已经被塑造成一个敢于反抗的底层劳动者,他偷窃的原因具有进步思想意义:作为被剥削的佃户,他为了反抗“损不足而奉有余”的社会,去报复剥削者(大绅粮周德高),而看客也没有了初版本的麻木,农民的群像变得具有同情的意味,“好奇”已被“跼蹐不安”所替代。选集本批判“国民劣根性”的主题意蕴已大为削减,少了对“乡间习俗的冷酷”的批判和对“处于这冷酷中的母性之爱的伟大”的赞扬,多了对“政治意图”的粉饰,反而更体现出初版本那个冷漠的桐村不道德的“道德”,象征着美好、不朽的水却变成了生者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