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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文化视域下中西“蛇”形象解读
——以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与济慈《拉米亚》为例

2019-12-26赖宁艺

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娘子法海中西

赖宁艺

古今中外都有关于“蛇”的民间故事,中国、东南亚和欧美等十几个国家和地区都不乏以“蛇”为原型的故事[1],而且这些作品中都不约而同地以人形的蛇女与凡人男子相爱展开故事,这种并不相互依赖的文化却存在共性,使我们进行中西文学中“蛇”的文学与文化关系研究成为可能。

在我国关于“蛇”的作品中,明代作家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又称《白娘子》)是较为著名的。冯梦龙根据前人的话本与传说整理成《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并收编于《警世通言》中,后经清代陈道乾等人的改编和补充,奠定了如今众人皆知的故事格局。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白蛇精修炼千年成蛇女与凡人许宣[注]许宣为冯梦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男主角。在民国中期,鲁迅的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1924)中以“许仙”(“仙”同“宣”)称呼男主角,故后世的文学与影视作品中均采用“许仙”。参见陈建勤.文艺民俗学导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第59页.相爱、结为夫妻,却因和尚法海棒打鸳鸯,把白蛇收复成原型,并镇压在雷峰塔之下,许宣从此剃度出家。

无独有偶,19世纪初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约翰·济慈的诗歌《拉米亚》(Lamia)也是描写蛇精与凡人相爱的故事。作品讲述了在古希腊神话中,一个叫“拉米亚”的蛇身女妖专门迷惑、捕食人类。一天,她遇到英俊的哲学家里修斯,握住他的双手说,如果里修斯跟她在一起,就将会听到她弹琴唱歌,喝到从未喝过的美酒。在他们的婚礼上,阿波罗尼亚斯凭借颇有把握的猜测去调查,最后发现新娘真的是蛇妖拉米亚。尽管拉米亚乞求阿波罗尼亚斯不要声张,但是他仍然不为所动,随后,拉米亚以及房屋里的一切顿时化为乌有。这个古老的神话在济慈的笔下妙笔生花,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与强烈的情感色彩。

中西两种文化体系下,人文风土民情有极大的反差,但是中西文学作品中人蛇相恋的故事所折射出的文化内涵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本文将通过平行研究的方法,对两个不同文化体系下的文学文本进行剖析,从文本所反映的主旨以及中西蛇形象的差异等角度解读作品中的文化内涵。

一、理性与感性的抗争

《白娘子》不仅是一部关于爱情的悲剧,而且具有深刻的反封建性。在文本中,白娘子象征着情感的自由,是感性的象征;而法海象征着冷酷的封建制度,是理性的象征。白娘子修炼千年变成女子,与许宣相爱成亲,却被法海认为是妖孽,因此,法海开始“解救”沉湎于孽缘的许宣,这也被认为是符合封建伦理道德的。文本中的白娘子虽然为妖,但与许宣组建家庭,也从未伤害过他。他们的婚姻是美满的。法海恪守佛法,不分好坏,视妖为敌,破坏他人美满的婚姻。他冷酷地看待世间万物,坚守人与妖不能相爱的原则,并用机关回收白娘子,镇压在雷峰塔之下。白娘子在最后感叹道:“世上人心狠不过,拿着俺妇道人家性命全当完。”[2]高高耸立、坚硬难推的雷峰塔正是男权社会的象征,暗示着男权社会下封建社会制度对女性的歧视,并且传递出一种婚姻理当门当户对的理念。在如此的社会制度下,“女性对于爱情的追求”是“社会伦理道德所不容的”。在明朝中期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但是“封建礼教禁锢人们的感情世界”[3];并且重男轻女的观念使女性成为男权社会的附属品,没有丝毫地位。几百年来,出现了各种对《白娘子》改编的文学与影视作品,在这一系列的改编中,白娘子的形象不断人性化,善良知性的色彩也更加浓厚,而最初的妖性则逐渐淡化。

《白娘子》的故事在发展过程中,逐步摒弃原本白娘子的妖性,更加突显她的人性。逐渐成为人的白娘子,遭受了与世间女性同样的艰苦与磨难,而捉妖的法海也成为多管闲事、拆散美满婚姻及封建伦理制度的代名词。

济慈的《拉米亚》创作于19世纪初,这时正值欧洲各国的浪漫主义文学运动浪潮掀起。该文学思潮主要受到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的影响,呼吁“自由、平等及博爱”[4],在继承了欧洲中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创作方式的同时,反对古典主义用陈规禁锢文学创作。同时,由于英国工业化生产造成的环境污染等社会问题,促使浪漫主义倡导“回归自然”,因而当时的作家都以“强烈的主观态度、热烈奔放的情感力量、无拘无束的幻想精神、奇特神秘的艺术色彩”[5]进行创作。

在济慈看来,科学与工业文明扫除了社会上的迷信与陋习,但同时把文学世界中神话与传说素材都一并清除了。科学的发展限制了诗歌创作选材,也把诗人推向了坟墓。时代的特点影响了诗人对待理性的态度,这种思想也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来,济慈的《拉米亚》正反映了理性与感性的冲突。阿波罗尼亚斯是理性的代表,而拉米亚则是感性的代表。理性干涉情感生活,不容许里修斯被情感所蒙蔽,但这样扼杀了美满的爱情。

在故事情节上,《白娘子》一波三折,符合我国读者的阅读和审美习惯;而《拉米亚》情节紧凑、简洁、明晰,亦有独到之处。将《白娘子》与《拉米亚》置于社会时代环境下进行研究,分析意识形态所造成的理性与感性的冲突,不仅可以阐释文学与政治以及文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而且可以展现主导思想与民主思想的抗争。但是,由于《白娘子》和《拉米亚》所处的历史与文化背景存在差异,其具体的表现形式也不同。赵连元[6]指出:“西方的文化体系”是建立在“人文主义的”基础上,不太介意“人的自身情感的放纵与发泄”。在文本中,“情感被理性无端扼杀的悲剧氛围,故而情节简单而明晰”;而我国的文化体系是建立在“封建礼教”的基础上,传统文化“都要赋予特定的伦理内容”,“长期压抑男女情感”,使得中国人“对自由爱情的向往比西方更为强烈”,故事情节一波三折的《白娘子》可以激发我国当时“中国人对爱情自由的希冀与渴望”。

在不同历史背景下,两部爱情悲剧的文本中“蛇”所赋予的意义是不同的。《白娘子》中的“蛇”是女性的代言,展现了封建社会制度对女性的压迫。而《拉米亚》中的“蛇”不单只是女性,还是为心爱的人至死不渝的个体,也揭示了科学和法治对人性的剥削。

二、中西蛇文化的善与恶

“蛇”这一形象在中西文学作品中都有大量的出现,并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在中西以“蛇”为主角的《白娘子》与《拉米亚》中,都描写了蛇妖与凡人相恋的爱情悲剧,而且有着相似的叙事模式。首先,蛇妖在仙人的帮助下成为女子:白蛇在观音大士的指点下幻化成人形报恩,拉米亚在神使的帮助下获得女子身躯。其次,蛇妖使用各种手段结识心爱的男人,并取得信任:白娘子施法唤雨,借机与许宣借伞定情;拉米亚在路边等候里修斯,与其诉说衷肠,使其倾心。最后,蛇妖被有法力之人识破,酿成悲剧:许宣上金山祭拜,遇上法海,发现许宣妖气缠身,当即斩妖除魔,导致美满婚姻告终;在拉米亚的婚礼上,阿波罗尼亚斯不请自来,揭穿了拉米亚的真面目,使得里修斯伤心至死。

诺斯罗普·弗莱提出了“原型”理论,即以作为整合人类文学经验,寻找从宗教、神话到文学发生发展规则,建构史、论统一的文学批评规范的核心概念[7]。文学发源于原始文化,如宗教、仪式、巫术和神话等。弗莱认为,应该“从文学发生之前的宗教仪式、神话和民间传说等去理解文学本身”[8],因此,“蛇女”这个意象可以看作一种原始的想象。“在远古时代,人们模仿各类动植物,甚至无机物如石头、太阳等去塑造心目中关于神祇的崇拜产自原始思维的早期阶段,带有浓厚的神秘性和万物有灵信仰的特征。”[9]在原始社会,人类祖先赋予世间万物以生命,通过神话和宗教等来解释当时生产力水平无法解释的自然现象。各民族中都有动物崇拜的现象,并将这些与自己民族相关的动物作为本族的图腾,构造出相关的信仰与神话传说。蛇便是图腾。蛇的形象虽然在各国的神话传说中均有出现,但是其差异颇大。

在我国古代,蛇的形象在多部作品中出现。在早期的神话传说中,蛇表现善良以及可以预兆吉利的特点。蛇能跃能游、能屈能伸的本领,被认为是神秘力量的象征;另外,蛇还被认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代表了生育和繁衍的能力[10]。“人首蛇身”的女娲和伏羲是我国神话传说中的万物始祖,代表着最强的生殖力与善,孕育出至上的美。传说中还有善良、通人情的蛇,如《搜神记》中的《隋侯之珠》:“隋侯行见大蛇伤,救而活之。其后蛇衔珠以报之。”[11]蛇报恩的故事在后世的作品中一直流传,并带有不同的时代色彩,比如宋代刘斧《青琐高议》中的《朱蛇记——李百善救蛇登第》,后在明代被冯梦龙改变成话本《李公子救蛇获称心》,其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书生李元路过吴江,救起一条被众孩玩虐的小蛇。小蛇实为龙子,龙王为报答救命之恩,将己女称心许配给李子,并且帮助李元一举登科。文本传递出这样一种思想,即蛇是一种有情有义的灵性动物。正如刘斧所说:“鱼蛇,灵物也,见不可杀,况救之乎?宜其报人也。古之龟蛇报义之说,彰彰甚明,此不复道。[12]先秦时期的《山海经》、清代蒲松龄的《蛇人》等文本中均表现了蛇的善良与吉利,甚至表现出蛇比人善的特点。

《白娘子》中,白娘子是就是一个典型的、善良的蛇。白娘子是继承了神话传说中“人蛇合体”的形象,而且白色也突显了其善良的品质。白娘子的姓名是白素贞,暗示了其具有纯洁、善良与忠贞的美丽品性。《白娘子》的结尾写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白娘子对许宣忠贞不渝,但是许宣仍然亲手骗擒白娘子。白娘子对许宣痴心一片,却没有获得许宣的真爱,美满的婚姻也被和尚法海给打破。这让读者对白娘子表达同情的同时,对悲剧的结尾愤恨不已。

不过,“蛇”在中国文化中也有“恶”的特点。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不乏表现蛇之恶的文本。这主要是由于进入阶级社会后,“各种社会现实、阶级意识和宗教观念的影响、干扰和斗争”,使得一些长期在民间流传的文学形象处于“变动状态”,“充满矛盾、不稳定性的因素”[13],这就是造成“蛇”形象在我国具有两面性。比如,古代神话里,“人首蛇身”的共工和他的臣子相柳就是公认的洪水恶神。《搜神记》中的《司徒府蛇怪》描写了府中二蛇吃掉小孩与鸡犬,并且不断作怪害人的故事。另外,《贾谊书》中描写蛇是厄运与死亡的征兆,后世的《李黄》和《西湖三塔记》等文学作品都是表现了蛇之恶。在《白娘子》中,蛇善良的本性大大增强,而恶的品性则被对人间爱情的追求所替代。后世改编的影视与文学作品中增加了惊心动魄的“水漫金山”情节,描写了白娘子与法海的殊死搏斗,这一构思新颖的情节将作品的发展推向高潮,加强了感性与理性抗争的内涵意义。该情节象征和暗示着人与自然的一种原始的冲突关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蛇”恶的本性。

总的来说,中国文学中的蛇除了善,还有恶;而西方文学中的蛇通常是魔鬼的化身。蛇在中西方文化中的隐喻与象征具有不同的内涵,这也影响了故事的发展与结局。《白娘子》与《拉米亚》看似相似,但是从中西方文化来看,两者存在很大的不同,这无疑折射出中西文化的深刻差异。

三、结语

我们从《白娘子》与《拉米亚》文本所表现的感性与理性的冲突以及所隐含的中西蛇文化可以得出,蛇是人类文化中所共有的,是一种“原型”,反映了人类早期的生活经验在文学作品中的凝练。两个文本所表达的理性对于爱情的压迫所造成的悲剧是其原型泛化的表现。时代与文化背景不同,文学作品所表现的内涵也各有差异。《白娘子》展现了封建礼俗对于男女自由恋爱压迫,激发男女对自由婚姻的追求;而《拉米亚》则更多反映了制度对不同等级婚恋的压迫。中西方蛇具有不同的文化内涵:《白娘子》表现出了蛇善良甚至比人更善良的特点,但我国古代也不乏文学作品表现蛇的邪恶;在西方文化体系中,作家或多或少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在描写蛇的时候,多是魔鬼的形象。通过此平行研究,我们可以了解到中西文学作品中蛇的不同内涵和表现形式,体会人类文学中所共有的“蛇”形象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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