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镇魂曲”与日本民族文化记忆塑造
——以吉田满《大和战舰的末日》为例
2019-12-26李向格
李向格 刘 研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1943年12月,正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二年级就读的吉田满(1923—1979)因“学徒出阵”(1)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政府为弥补兵员不足两次缩短大学和高等学校的修学时间,并最终废止了在校大学生免除征兵的特权,将大批学生兵送往前线。日本政府和军部为煽动学生入伍编造出与古代武士征战相仿的“学徒出阵”一词。详见马兴达:《试析侵华战争末期日本的“学徒出阵”》,《抗战史料研究》2014年第2期。成为海军军人,次年12月调至大和战舰从事副电测士工作。1945年4月7日,大和战舰作为日本联合舰队第二舰队旗舰率领其他9艘战舰开赴冲绳岛海区,企图对登陆冲绳岛的美军展开自杀式攻击,途中在日本九州鹿儿岛西南海域遭到美军航空母舰舰载机群集中攻击,被数枚鱼雷和炸弹击中,倾覆过程中发生爆炸后沉没。随舰3332人中仅276人生还,吉田满是幸存者之一。
吉田满1946年创作完成“初出文稿”,从1946年到1974年,该作品以《大和战舰的末日——大和军舰在天号作战中的战□经过》(2)《戦艦大和の最期——天号作戦における軍艦大和戦□経過》,原文缺字,以□代替,以下称为“初出文稿”。《大和战舰》《小说大和军舰》《大和军舰》《大和战舰的末日》等5个标题出版单行本或发表在不同的刊物上,即“初出文稿”“新潮版”“Salon版”“银座版”“创元社版”和定本6个版本。由于“初出文稿”被禁止,20世纪80年代才重见天日,占领期版本是作家的权宜之计,真正产生社会影响的实则是内容几近相同的“创元社版”和定本。
本文首先回归历史语境,剖析吉田满屡经查禁、屡次改稿坚持发表的动因;其次从“初出文稿”到定本,考察作家为我们讲述了怎样的“大和战舰”的故事,揭示刻在作家生命中的活生生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同时,对文本的阅读与阐释的互动激活了日本人对《平家物语》的记忆储存功能,与其隐含的价值系统相勾连,最终使小说跨越个人记忆,进入民族文化记忆这一特殊的场域,由此引发战后70余年影视、动漫、游戏、博物馆等多媒介的不断衍生与创作,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大和战舰物语”。众多评论者中江藤淳对改稿的指责以及加藤典洋的为之辨白令人瞩目,他们看似悖谬的论辩中潜之弥深的内在逻辑。质言之,钩沉《大和战舰的末日》改稿的事实和逻辑隐情,可以动态把握日本人按自己的立场构建战争记忆的来龙去脉。
一
近三十年间吉田满数易其稿,从“初出文稿”到定本作家所要表达的宗旨是否发生变化?定本是否是作家的主动选择?本文首先追溯吉田满的历次改稿,揭示作家的改稿目的。
1945年9月19日盟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GHQ)发布最高司令长官指令第33号(SCAP-N-33)——“新闻准则”,据此制定的审查制度要求日本所有出版物都要接受盟军司令部下属民间审查支队(CCD)的审查,旨在排除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思想等。(3)约翰·道尔:《拥抱战败》,胡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第385页。该项制度从1945年9月到1949年9月由CCD严格执行,1949年10月31日CCD被废止,之后审查制度以持续保留“新闻准则”的形式变相实施到1952年日本恢复主权。(4)山本武利:《占領期メディア分析》,東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96年,第330頁。《大和战舰的末日》“创元社版”之前的4个版本都受到这一审查。
“初出文稿”受到两次审查。其副标题为“天号作战中大和战舰战斗经过”,讲述“战斗经过”,强调“忠诚于职务、死亡的高洁等处于支配地位的国家主义的概念”。(5)宮下丘:《占領軍の検閲と“戦艦大和の最期”》,《メディア学》2008年第23號。1946年11月7日第一次审查的结果是“删除宣传军国主义等部分内容后通过审查”。第二次审查时,审查员指出该文有严重的“军国主义”倾向,“必须禁止刊载”。(6)原文是存于普兰格文库中的英文资料,江藤淳将其译为日文。详见江藤淳:《死者との絆》,《新潮》1980年2月號。二次审查后,审查部门最高会议决议全篇删除,“今后禁止它以任何形式公开发表”。(7)吉田満:《占領下の“大和”》,《戦艦大和》,東京:角川書店,2000年,第151頁。这份报告还被作为“重要的审查处分”案例,在其他地区的审查部门传阅。(8)山崎鹿名子:《“戦艦大和の最期”とGHQの検閲》,《二十世紀研究》2010年第11期。“初出文稿”被禁止刊发之后,吉田满拜托当时的日本首相吉田茂之子拜托首相出面斡旋,吉田茂派遣白洲次郎向参谋第二部部长威洛比提交抗议书,威洛比受理此事后,给CCD发出询问信件,威洛比看到CCD的回复后,向白洲传达不能推翻之前的处分。(9)江藤淳:《“戦艦大和ノ最期”初出の問題》,《文学界》1981年9月號。
在巨大的审查压力下,1947年10月,吉田满又以“细川宗吉”之名在杂志《新潮》发表《大和战舰》,“新潮版”针对审查结果,把文语体改为口语体,将“初出文稿”中包括讴歌战死者的结尾部分在内的一部分内容删除后直接收尾,调整后的内容并没有破坏文章的整体性,仍然表现了为君国献身的天皇中心主义。但由于审查员没有发现这一版本与“初出文稿”的关联性,误判这是一部独立作品,在删除表现军国主义思想的相关段落后允许出版。所有文本中只有本版使用了笔名“细川宗吉”。选择笔名投稿虽然可以视为出于躲避审查的目的,但“细川宗吉”这个笔名却源自其姐夫细川宗平,细川宗平于1944年7月在战场作战期间病死。“新潮版”不再像“初出文稿”那样,直白地表述“献给英灵”,但借用侵华战场战死者作为笔名,表明不只是大和战舰上的三千名死者,死于侵华战场的军人也被置于“镇魂”之列。
1949年吉田满先后出版了口语体的“Salon版”和单行本的“银座版”,明确标明文体是小说,此时CCD也注意到这个变化,指出文本“从军国主义式的散文诗改变为增加了很多令读者感兴趣的逸闻轶事和事件的物语形式”。(10)宮下丘:《占領軍の検閲と“戦艦大和の最期”》,《メディア学》2008年第23號。作家在1968年《占领下的“大和”》一文中坦白“Salon版”的出版是向审查部门投放的“烟雾弹”,杂志《Salon》是一本“三流色情杂志”,并不适合“大和战舰”相关题材,但他的目的是在其后由同一出版社发行的单行本中加上“原本的”文语体文本。(11)吉田満:《占領下の“大和”》,《戦艦大和》,第154頁。最终结果是两个口语体文本都被要求删除部分内容后出版,但文语体《大和战舰的末日》改定增补版(12)根据占领军的审查报告可知,该文本的内容比“初出文稿”多了一半左右。详见宮下丘:《占領軍の検閲と“戦艦大和の最期”》,《メディア学》2008年第23號。再次被要求删除。
随着《日美安保条约》及相关的《日美行政协定》的签订,1952年4月28日日本恢复行使主权,日本出版界完全摆脱束缚。吉田满在1952年“创元社版”的后记中称“3年前,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本作不得已以一种非常不符合本意的形式出版”,称“创元社版”是“以本来面目示人”,把“战争带给我的活生生的体验原模原样记录下来”。(13)吉田満:《“戦艦大和ノ最期”初版あとがき》,《戦艦大和の最期》,東京:創元社,1952年,第129頁。“创元社版”和定本保留了被审查员“认可”的逸闻轶事部分,复原了此前多次审查中在审查部门干涉下删除的大部分内容,并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更多的人物故事和虚构的情节,同时又恢复了文语体。
小说的浪漫讲述促进作品的广泛传播,但晦涩的文语体却并不符战后民众的阅读习惯。“初出文稿”采用的文语体类似日本自明治维新至1946年间的政府公文和法律文件等惯常使用的汉字夹杂片假名的汉文直译体,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昭和天皇发布的“开战诏书”“终战诏书”、军队内部的命令等都是如此,而非当时文学界在近代“言文一致”运动以来使用的口语体。与日本战争期间官方文书相似的报告体风格以及与内容叠加产生的“煽动”效果极其明显,所以占领期间的文语体版本均被审查部门全面否定。吉田满在“创元社版”的“初版后记”中称这是无意识状态下“自然而然”地书写的,表示“用日常用语难以表达我所经历的生死体验的沉重和余韵”,也是因为“‘战斗’这一事物的节奏要求这种文体的格调”。(14)吉田満:《“戦艦大和ノ最期”初版あとがき》,《戦艦大和の最期》,第132頁。文语体的运用实现了作家为战死者刻下墓志铭的夙愿。每一次改稿既是作家的应时而变,然而作家以文字为战死者进行祭奠和献祭仪式的初衷却从未改变。
二
吉田满获救后在医院治疗期间曾经整理过战争记录,多次向上级军官报告过大和战舰最后一战相关状况,(15)吉田満、江藤淳:《対談“大和”以後三十年》,《鎮魂戦艦大和(下)》,東京:講談社,1986年,第213頁。1945年9月,作家吉川英治鼓励他“应该把经历过的生命记录下来”。(16)吉田満:《“戦艦大和ノ最期”初版あとがき》,《戦艦大和の最期》,第129頁。于是吉田满用最快的速度按时间顺序讲述了大和战舰1945年4月2日早晨至4月8日接到出发命令最终沉没每一时段的战斗过程,充斥着军队用语,风格类似日本《步兵操典》,(17)吉田満:《占領下の“大和”》,《戦艦大和》,第156頁。用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方式将视角限制在“那时点”,记录眼中所见,使之成为战争证言式的作品。
“初出文稿”完整还原了大和战舰任由美军狂炸毫无还手之力地狱般的惨景,而从“Salon版”到定本,作者逐步加入人物故事,把确定必将走向死亡的每一个人的人生作为浪漫且戏剧化的物语加以讲述。森少尉“据闻性情豁达、且因漂亮的未婚妻而出名”,“学徒出阵前夜、第一次握着她的手、只道:‘你的眼、鼻、手、足、一切皆为我所有’/便与之诀别”,他如同在“我”的“耳边倾诉一般”喃喃地说“期望她幸福”。中谷少尉是“出身于‘加利福尼亚’的日裔二代、作为通信兵从事‘捕捉美军紧急信号’”的工作,因收到母亲来信“你好吗?我们很好/尽全力工作!我们一起祈祷和平之日到来”而呜咽不止,这些陆续加入文本的士兵们的故事生成了战争与恋爱、国家与家人的二元对立。作者将情感记忆与事实记录融为一体,真诚地哀悼自己的战友,刻画出抛去一切家累自己“必须”搭乘大和战舰出击的“守家卫国”的悲情英雄形象。
吉田满不仅为战死者塑像,让他们在战后“归来”,还通过臼渊磐大尉的“献身”“豪言”为自己和战友们发掘殉死之意义。面对官兵的战争“必败论”,“Salon版”和“银座版”中臼渊发言:“不能进步的人绝对不会胜利/失败了觉醒是最好的道路/日本过于轻视进步了、拘泥于个人的洁癖和道义、忘记了真正的进步/失败了才能觉醒、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拯救日本呢/现在不觉醒什么时候日本才能被拯救/我们要成为其先导、为了日本的新生作为先驱而死”。(18)吉田満:《小説軍艦大和》,《サロン》1949年6月号,第23頁;吉田満:《軍艦大和》,東京:銀座出版社,1949年,第31頁。“创元社版”和定本对臼渊的发言又加上一句:“为了日本的新生作为先驱死去不是我们的夙愿吗”。(19)吉田満:《戦艦大和の最期》,東京:創元社,1952年,第34頁;吉田満:《戦艦大和ノ最期》,《吉田満著作集(上巻)》,東京:文藝春秋,1986年,第42頁。
臼渊大尉实有其人,时年22岁。从大和战舰沉没至今的70余年,其他200多名幸存者无人证明这番士官们的讨论和臼渊发言的存在。但臼渊的发言与战后《遥远的山河》《聆听海神之声:日本阵亡学生手稿》(20)参见東大学生自治会戦歿学生手記编集委員会编:《はるかなる山河に》,東京:東大協同組合出版部,1947年;日本戦歿学生手記编集委員会编:《きけ、わだつみのこえ》,東京:東大協同組合出版部,1949年。等战殁学生作品汇编集中表达的思想相近,表明他的发言具有真实性。臼渊的发言背景由讨论变为争论、且发言内容不断扩充的这一系列变化,与其说是臼渊的自白,莫如说是作家自己的思考。臼渊大尉的发言让“被迫的特攻”变成了“主动地”“自发地”为“拯救日本”而死。与“战败觉醒论”密切相关的是“日本的新生”,意在强调臼渊不是单纯“为天皇、国家捐躯”,而是为祖国的明天而献身。这位兵校出身的“俊才”在4月7日开战后不久被炮弹击中,“未留一片肉、一滴血”。如此戏剧化的描写手法让一位“殉道者”般的为日本献身的“英雄”跃然于纸上。20世纪60年代日本自由民主党积极推行“靖国神社国营化”时,吉田满支持此举,声称战死者是“带着对祖国和同胞的爱,为了守护祖国和同胞而献出生命”,“不应该从事实,而应该从其目的、出发点来评价他们协力战争的言行”,(21)吉田満:《戦争体験と平和への責任》,《福音と世界》1968年第9期。进一步“彰显殉国者的遗德”。(22)高桥哲哉:《靖国问题》,黄东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88页。然而这是一种“美好的自我牺牲的逻辑”,是一种“由厌世主义走向乐观主义的危险的逆转的逻辑”。(23)藤中正義:《特攻作戦の人間学》,《岡山大学文学部紀要》1991年第16輯。这一“逆转的逻辑”的实质不过是战时军国主义者和战后右翼分子宣扬的“大东亚共荣圈”“自存自卫战争”之类的所谓“洁癖”和“道义”的置换而已,其危险性在于,倘若如他所言只从“目的、出发点”评价战死者,那么日军杀害的数千万亚洲国家的死者们将被一笔勾销,战争记忆将被改写。
一言概之,《大和战舰的末日》从士兵的立场描写战争惨烈,强烈的反战情绪与更为强烈的受害者意识交织在一起,作家对充满邪恶和暴力的战争历史的感知和诠释完全是以日本“内侧”的自我为出发点,有意选取太平洋战争末期日军即将战败的时刻作为叙事起点,屏蔽了“另一侧”的被害经历,将日本帝国海军的负隅顽抗描述为宿命般的悲剧,将舰上的士兵和军官们描写为具有英勇无畏的品格而始终不渝地忠诚于自己的职务的悲剧英雄。诸如此类的创作成为日本战后战争文学的一种叙事类型。(24)参见川村湊、成田龍一等编:《戦争文学を読む》,東京:朝日新聞出版,2008年。
三
吉田满在《大和战舰的末日》中将个人记忆记录为静态的文学文本,而文学文本在被阅读和被评论后走向了社会集体记忆,围绕着文本和对文本的阐发,这一社会集体记忆又被“程序化”了,通过再造历史、与传统文化链接,发挥美学化的叙事策略:将“大和战舰”美学化为《平家物语》式的英雄修辞;与战后现实相链接,凸显“大和战舰”卓绝的技术特征。
毋庸置疑,大和战舰是日本帝国主义巨舰大炮时代的产物,是赤裸裸的军国主义的象征。大和战舰系战时秘密建造,直至战后通过吉田满的书写与后来的回忆录,民众才逐渐知晓大和战舰的悲剧命运。且不说日本尽全国之力打造的巨舰大和、武藏已经落伍于当时的海战战略,其作战计划也是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在裕仁天皇的暗示性命令下仓促提出的特攻作战方案。美军已控制冲绳岛海域的制空权和制海权,战舰抵达冲绳岛的可能性极小,即便抵达,他们也要登陆与美军“玉碎”。作战计划中大和战舰的作用只是吸引美军舰载机的诱饵,从一开始日本海军领导层就不期待它取得成果,战舰上的三千多人也只是日本军国主义自杀式攻击的“陪葬品”,他们殉身的特攻行动毫无意义且毫无军事价值。
然而,日本读者在言及《大和战舰的末日》时,常常由此及彼,类比《平家物语》。江藤淳在《与死者的羁绊》进一步解读:“《大和战舰的末日》首先是给死者的安魂曲,是镇魂之赋。这一点很像再现被从忘却的深渊中唤起的平家的亡灵因为武运不佳而被打败的合战场面的能乐舞台。也就是说,正因为存在于日本人的文化传统之中、反复进行的与死者的交感和镇魂的祭祀仪式,所以《大和战舰的末日》才被创作出来。这些原本就是作者为了实现自身的重生所必须的祭祀仪式。”(25)江藤淳:《死者との絆》,《新潮》1980年2月號。
《平家物语》在日本家喻户晓,其很多故事早已成为日本民族文化记忆中的原型,它“在质问其(败者——笔者注)败北的原因及意义时批判和非难败者;但又对失败、湮灭的人们怀有惋惜、哀悼和镇魂之意,对其表示赞赏、同情和同感。”(26)佐仓由泰:《军记物语的文学特质与文化意义》,孟庆枢等编:《中日文化文学比较研究2014》,池睿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4年,第167页。作为世界第一舰的大和没有发挥任何作用、三千余士兵随之沉于海底,符合日本人的恻隐之心,加之吉田满渲染的“青年英雄”置死地而奋战的孤勇精神,进一步触发了读者的情感共鸣。因此日本读者在阅读《大和战舰的末日》时,会毫无障碍联想到《平家物语》。其实,早在战时,政府曾用古代武士奔赴战场的词语——“出阵”来遮掩他们的征兵工作,把这些学生涂抹成昔日武士的形象。日本早期现代军队的军官来自过去的武士阶级,德川时期的武士与现代帝国军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变迁与连续的关系。“国家策略性地把过去上层武士的美学形象安置在了所有现代军人身上,包括步兵。”(27)大贯美惠子:《神风特攻队、樱花与民族主义》,石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98页。《平家物语》虽然作为故事群落意义指向繁杂,但在构建集体(民族)同一性方面依然体现了日本民族精神的特色,以《敦盛》篇为例,奏响美妙音乐的红颜少年倏然而逝如樱花般零落,令人悲悯,另一方面,令人悲悯的内在原因是少年为成就自己的武士之名毅然赴死的不屈精神。
《大和战舰的末日》如果只是“镇魂之赋”,徒有悲情,上演的是英雄末路、败战美学,未免将“大和战舰”形象表面化了。战后昭和天皇走下神坛,被塑造为一个严谨的“生物学家的形象”,有志于科学的现代人,这是现代天皇的形象。与之相类似,大和战舰也与时俱进,改造为技术“大和”的形象。吴市海事历史科学馆馆长户高一成自豪地夸耀战后日本造船业的腾飞证明“建造了大和的日本人的气概和技术并未死去。”(28)戸高一成、上島嘉郎:《栄光なき戦艦大和になぜ惹かれるのか》,《正論》2014年第507號。这里一方面显示了日本技术的发达,而另一方面技术可以在军事化和非军事化之间无缝连接、自由转换。所以有中国学者质疑:“问题是,这是否也意味着当某一天再有需要时,日本也会同样带着技术选择的基因式天分,在军事领域重新披挂上阵呢?”(29)韩东育:《战后七十年日本历史认识问题解析》,《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9期。
正是由于《大和战舰的末日》物语中既有红颜少年凋落的凄寂,又有必须战斗的武士精神,以及坦然殉死的生死观,同时还是现代军事强国先进技术的载体,链接了日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吉田满的“这部作品讲述了日本人坚持自我同一性活下来的意义。”(30)粕谷一希:《初版跋文について》,吉田満:《吉田満著作集(下巻)》,東京:講談社,1986年,附冊第1頁。于是这样一部很难说具有文学性的小说,被赋予了丰富的情感属性和多义属性,与深深植根于日本人心中的传统民族精神紧紧联系在一起,“大和战舰”由战时的帝国民族主义符号“自然”转换为文化民族主义象征符号而得以留存。
四
文学评论家江藤淳1979年在美国发现“初出文稿”之后,指出1952年刊行的“创元社版”和基于此版本的定本是“败北的文学”,是作家在占领军审查政策的巨大压力下,败给了“某种巨大的时代压力”,允许“战后思想”——和平和民主主义进入自己内心;“初出文稿”才是献给死者的“安魂曲、镇魂之赋”,是《大和战舰的末日》“本来”的样子。由此在日本文学界和思想文化界也引发了对吉田满改稿的热议。
1979年10月到1980年6月,江藤淳在威尔逊研究所进行占领军时期审查政策方面的研究。他在之后出版的《被封锁的言语空间》中指出占领军推行的审查政策实际上是在秘密地推进“日本弱体化计划”,是“让日本心中怀有对战争的罪恶感而开展的宣传计划”,(31)江藤淳:《閉ざされた言語空間》,東京:文藝春秋株式会社,1994年,第279頁。批评GHQ对战后日本大众媒体的审查、束缚住战后日本的言论自由,指责GHQ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大和战舰的末日》下达全文删除或者部分删除的处分,他们要借此“切断生者和死者的羁绊,给与日本人的同一性以致命一击”。(32)江藤淳:《死者との絆》,《新潮》1980年2月號。他一方面高度赞扬“初出文稿”的结尾“至烈之斗魂、至高之炼度、无愧于天下之最后”,另一方面批评1952年的“创元社版”和1974年的定本的结尾的感伤:“德之岛西方二百海里(33)此处为吉田满根据战后所得资料对大和战舰沉没地点的修正,由“创元社版”的“二十海里”改为“二百海里”。的洋面上、‘大和’被炸沉、巨体四分五裂/水深四百三十米/如今依旧埋葬于此的三千尸骸/弥留之际心中感想如何”,(34)吉田満:《戦艦大和の最期》,東京:創元社,1952年,第128頁;吉田満:《戦艦大和ノ最期》,《吉田満著作集(上巻)》,東京:文藝春秋,1986年,第143頁。认为“初出文稿”之后的版本都是被美国把控的日本战后民主主义的洗脑之作。然而,经上文的梳理,我们可以明确江藤淳对吉田满的指责并不符合实际情况,那么他的理路实际指向何在?
江藤淳借由对吉田满的批判表面看来是对美国用非民主主义的方式来推行“民主主义”的批判,否定的是美国的强权政治,实则否定的是“东京审判史观”和美国战后民主主义的价值观,强调日本在战时是美国的受害者,战后仍然是美国政治上的牺牲品,将日本塑造为美国的双重受害者形象,在情绪和感情上与反美的民族主义结合起来。联系到石原慎太郎、江藤淳合著的《日本坚决说“不”:战后日美关系的总结》也可以进一步理解日本人对美国的复杂情感。20世纪60年代近千万人参加安保斗争和时断时续的反美集会,是日本各界的共同行动。日方对“太平洋战争”的强调在使日本人忘记其在亚洲罪恶的同时,还让他们牢牢记住了美国的两次无差别杀戮。因此江藤淳的所谓批判和反思也不过是对美国的无声控诉和受害记忆的强化装置而已,批评吉田满,也无非是此刻日本可以和美国说不,日本不再需要失败的英雄。
江藤淳在评论该作时还说:“数百年之后回望,也许人们心中记得的只是日本曾经与全世界战斗,最终全盘失败,可能只是这个简洁明了但又沉重的事实。那个时候,可能人们不会再质问这场战斗是义战或者不义之战了吧。人们会问的可能是打了这场仗之后失败的日本人用什么样的文字记录了那些民族的、国家的体验。”(35)江藤淳:《講談社版“鎮魂戦艦大和”序文》,吉田満:《鎮魂戦艦大和(下)》,東京:講談社,1986年,第180頁。人们不记得战争的正义与否,只是记得叙述的方式,实则就是禁止对历史事件进行价值判断。然而他对美占领期和吉田满改稿的批判,却完全是立足于意识形态立场之上的鲜明的价值判断。江藤淳的这一自我矛盾性表现了他急于建构日本人同一性的精神焦虑。
20世纪末的90年代以来,冷战结束。“后冷战时代最大的特征是直接固化了冷战遗产,人类失去了清理冷战基础及其遗产的机会,使得依托殖民主义遗产而来的冷战本身所制造的诸多世界难题全部遗留下来。”(36)林精华:《中国和平发展之艰辛与冷战遗产及其合法化》,《社会科学战线》2015年第5期。“战争论”“战后论”再次成为日本思想文化、文学的焦点。加藤典洋1997年发表著作《败战后论》。他承认日本的侵略责任,但认为由于战败,战后日本人陷入“人格分裂”,为了接受日本的战后责任,最先应克服这种人格分裂,要“从内部打开”,首先建立“我们日本人”这个国民主体,为此要先哀悼日本的三百万死者,然后再哀悼亚洲的两千万死者。(37)详见加藤典洋:《敗戦後論》,東京:講談社,1997年。高桥哲哉等学者认为加藤的“败战后论”体现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日本的一种新民族主义观,(38)参见高橋哲哉:《战后责任论》,徐曼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使得历史认知问题日趋复杂。加藤典洋在1999年《战后的思考》中又专辟一章评述吉田满的《大和战舰的末日》,显然吉田满的这部小说是“首先悼念我们日本人”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加藤典洋反驳江藤淳的观点,指出江藤淳的推论从一开始就误解了《大和战舰的末日》的本质,作品结尾从为军国主义唱赞歌的“无愧于天下的最后”变成哀怨的“他们临终之际心中感想如何”,不是“美国式民主主义”流入的“败北的文学”,而是因为“从战败的时点开始——两者同时存在,‘无愧于天下的最后’和‘他们临终之际心中感想如何’同时存在、对抗、避免以其中哪一个为定论,这是它成为传达战争一代心声之书的原因所在,是它成为日本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文学的理由。吉田满从日本战败到其去世,从未改变这一点。”(39)加藤典洋:《戦後的思考》,東京:講談社,1999年,第161頁。也就是说,加藤典洋认为臼渊的发言既遵从了战时“为天皇(君国)而死”的逻辑,又在最后时刻承认天皇的存在不足以赋予他们殉死的意义。加藤看来,明治以来的欧洲近代性在日本宣告失败,而欧洲近代性的复杂在于既有欧美的成功与胜利,也有德意日轴心国的惨败,吉田满的创作既忠实于作为日本帝国军人的过去,也蕴含着立足战败的现在、进行修复、面向未来、开拓自己的新生的意味,貌似“扭曲”却并未造成同一性的断裂。同时作为现代性“后进”国家这一“扭曲”问题并非日本独有,是具有世界普遍意义的课题。在此种意义上,加藤强调:“《大和战舰的末日》让我们动容并非由于其他,而是因为它作为战记读物已然崩坏,却凭借不同于《平家物语》的、‘断裂’的叙事诗,而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具有普遍性的战争文学。”(40)加藤典洋:《戦後的思考》,第222頁。
江藤淳和加藤典洋都在文本中发现了“裂痕”和同一性危机。江藤淳批判美国在战后日本实行的民主主义,将美国推至罪魁祸首的位置,继续在日本近代以来对抗欧美的历史延长线上,强化了“裂痕”;加藤典洋从“后进”国家的现代性进程这一视角表现“大和物语”普遍性意义,也是将日本的战败归罪为欧洲近代性,却意在弥补“裂痕”。由此看来,二者表面的论辩之下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探讨民族认同或同一性问题,分析如何面对传统与欧化或传统与近代化的关系的问题;同时,二者不约而同抹削了战争的侵略性质,用“近代性”掩盖暴力,以“责任外推”的方式实践“无责任”,暗含着复原为“正常国家”的诉求。
2014年日本为“神风特攻队”队员遗物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报记忆遗产,百田尚树描写“神风特攻队”的小说《永远的零》发行量突破四百五十万册,改编的同名电影、电视热播。2016年3月生效的日本新安保法赋予日本自卫队海外参与军事战斗行动的权力,安倍政府宣称力争在任期内完成“修宪”,“修宪”已经成为日本社会的主流声音。从社会文化的热点追踪,到政治军事的重大决策,为何发生如此瞠目变化?考察《大和战舰的末日》的改稿历程,即可管中窥豹。
“记忆”立足“现在”再造“过去”,并以此为基础面向未来,“遗忘”与“回忆”均源自当今行动主体面向未来的志向,因此,“国民记忆”的存在方式对于一个国家未来的政治选择有着重要的意义。《大和战舰的末日》的改稿历程既为我们展示了“大和战舰”内化为日本国民记忆的漫长过程,也呈现了战后日本扭曲的战争观念和错误的历史认知的演变轨迹,而一旦这种“国民记忆”转化为某种具体体系性国策制定的潜在动因时,则极可能将亚太地区再度推向险象环生的动荡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