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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为刃:冷战初期美国反共意识形态图书项目探究(1952—1956)

2019-12-26常贝贝

外国问题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心理战学说共产主义

常贝贝

(东北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目前国内学界关于心理战和文化冷战的研究已然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形成了规模性和群体性的研究状态,成果斐然。(1)详细的研究综述可参见梁志:《近十余年中国冷战史研究新气象》,《世界历史》2012年第4期。然而,针对美国冷战意识形态项目和海外图书项目的研究并不多见,鲜有著述从意识形态战上进行分析,(2)关于意识形态项目的论述见有于群:《社会科学研究与美国心理冷战战略——以“学说宣传项目”为核心的探讨》,《美国研究》2007年第2期。关于海外图书项目的论述见有翟韬:《“冷战纸弹”:美国宣传机构在香港主办中文书刊研究》,《史学集刊》2016年第1期;胡腾蛟:《文化冷战背景下美国图书的海外传播与国家形象塑造》,《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胡腾蛟:《冷战时期美国海外图书输出的主旨探析》,《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13年第1期。将意识形态战与图书项目结合在一起的研究更是难寻其迹。但是,学说体系是任何一个社会与国家的舆情及民意最根本的思想指导,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文根据美国政府解密档案,对冷战初期美国利用图书对苏联和共产主义进行的学说战展开论述,以期将美国心理战中最尖锐与最隐蔽的部分披露出来。

一、缘起:冷战中的东西方两种意识形态之争

虽然冷战最外化的表现为政治、经济、外交的对峙、军备竞赛和局部战争,但事实上隐藏在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斗争却构成了冷战的基础和驱动力。对世界民众的心灵和思想的争夺充斥在双方冷战战略与对外政策的各个方面。简言之,在这场极力避免直接军事冲突与核武器仅发挥威慑作用的抗衡中,最活跃的领域当属两种社会制度及其所代表的两种意识形态——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的较量。为了塑造、影响和操纵全球舆论,“将其纳入自己的信仰体系”,(3)梅尔文·P·莱弗勒:《人心之争:美国、苏联与冷战》,孙闵欣、廖蔚萤、朱正、王敏、钟远译,孙闵欣校,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7页。美苏双方都发动了空前浩大的心理战,利用能够影响人们思想和观念的一切手段,无论是公开的传播、还是秘密的渗透,无论是知识性的、还是娱乐性的,也不论是官方行为、还是非政府推手,争夺人心向背,加强同质世界的力量。

在冷战第一阶段,美苏针锋相对而尚未缓和之时,国家体制根基或社会意识形态塑造的核心——思想理论成为双方彼此攻击的重要目标。出于奠定所有宣传活动赖以生存的基础之考虑,美苏双方从本源上针对敌对的意识形态理论基础打起了一场激烈的“口水战”,美国官方称之为学说战(doctrinal warfare)或意识形态战(Ideological warfare)。

冷战尚未正式拉开帷幕时,斯大林就已然发现了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生活方式带给苏联人民的影响,并将其视为危险的因素。战时同盟出现异化,这源于对战后世界秩序的关注,也源于两种异质意识形态主导下双方的猜忌和互不信任。美国也将苏联和斯大林控下的国际共产主义视为一种空前的威胁,在评价苏联的意识形态宣传活动时就指出,意识形态在苏联的内政外交中发挥着重大作用,苏联的领导人,尤其是斯大林,经常宣扬激进的理念:“在意识形态战争中,我们毫无喘息之机。在思想战线上,我们必须同国内的消极抵抗和国外敌人持续不断的积极进攻作斗争。”(4)Survey of current doctrinal (ideological) warfare involving the U.S.-U.S.S.R, CK3100335231,DDRS(Declassified Documents Reference System, DDRS).作为冷战战略的核心,遏制苏联和共产主义,从根源上攻击意识形态理论基础是美国发动学说项目的根本原因。

冷战之初,心理战就被纳入了美国的总体冷战战略轨道上,跻身于国家安全和外交事务的核心圈。在冷战思维下,作为“第四种武器”的心理战已不再是美国国家政策与国际关系中的边缘因素。为从根基上攻击共产主义制度本身及其立足的思想体系,1952年9月心理战略委员会召开的第15次会议上,美国政府启动了对“学说战”问题的讨论与研究,(5)Memorandum for the Psychological Strategy Board, The U.S. Doctrinal Program, PSB D-33/2, May 5, 1953, CIA-RDP80R01731R003200050006-0.在理论上对苏联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核心的学说体系进行批判,最终形成代号为PSB D-33/2的“学说项目”文件,(6)“学说项目”又称为“意识形态项目”。艾森豪威尔总统上台之后,成立了行动协调委员会取代心理战略委员会,也接管了后者的活动与项目。1954年9月3日,行动协调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其助理建议用“意识形态项目”(Ideological Program)取代“学说项目”(Doctrinal Program),几天之后,9月8日的委员会会议通过了这项更名提议,此后便开始使用“意识形态项目”这一称呼。来源文献: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OCB) staff member Edward Lilly summarizes proceedings at a 9/3/1954 OCB meeting in which discussion centered on the Psychological Strategy Board’s (PSB) “Doctrinal Program,” outlining national psychological strategy plans for the U.S. The PSB was terminated on 9/3/1953 and responsibilities were transferred to the OCB, Sep 9, 1954, CK3100638605, DDRS. 行文根据不同档案文件中使用的称呼而定。并以此文件为后期行动的基本纲领。

心理战视阈下的学说项目是指“有计划、有系统地攻击敌对的学说体系,同时促进对自由世界思想和传统的总体理解与认同”。(7)Coordination and evaluation of U.S. doctrinal program outlined, Jun 10, 1953, CK3100335119, DDRS.从这个界定来看,其目标可谓清晰明确,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在于攻击对方,它致力于打破世界上为国际共产主义和反对美国及自由世界目标的其他学说提供知识基础的教条主义思维模式;其二在于强化自身,即将政治、经济和社会知识置于能够帮助自由世界目标实现的方向上,促进他国及民众对美国和自由世界传统与思想的理解和认同。”(8)USIA procedures to carry out Operation Coordinating Board plan for a “U.S. Doctrinal Program”, CK3100003406, DDRS.若更详细地加以阐释,根据美国官方文件记载,它以进阶式的三个层次逐步推进和实现。第一阶的层面上,它的目标仅针对信奉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群体,包括核心集团、精英或受教育群体以及广大的普通民众,通过对共产主义的攻击和批判,让人们产生一种初步的质疑,或者在逻辑上形成“矛盾或悖论”的假象,由此引发对共产主义的一股离心力,并加强这种导向,使心理动摇的人群倒向西方,即便没有很快或者大规模发生离心运动,在美国看来,这些人脱离共产主义的影响转而保持中立,也算是初级目标的实现。第二阶的层面上,它要彻底推翻共产主义或者其他异质意识形态生存的基础,破坏适合其传播和发展的各种环境与现状,即从源头上以及客观条件方面扼杀不同意识形态的存在,然后妄图建立美国治下的资本主义全球性认同。第三阶的层面上,美国企图从未来的意识形态或思想文化的承载主体——青年群体入手,对他们进行思想倾向性的引导,意图在青年群体中制造反对共产主义的思维模式,并促使他们构建西方文化体系下的观念和心理认同。(9)这种阐释的基础文件来源:National doctrinal program to reduce Communist influences detailed, May 1, 1953, CK3100335080, DDRS.美国心理战略委员会设计的学说项目三重目标可谓环环相扣,千方百计围追堵截共产主义的发展,蓄意引导世界民众的亲西方、亲美倾向。

从学说项目的内容和立足根基而言,它是冷战宣传和心理战领域非常独特的一个项目。其理论性太强,导致受众和发展的空间必然遭遇很大的限制。正常情况下,学说项目主要针对各个目标国家或地区政治思想和理论研究领域的个体(包括研究社会哲学、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思想理论体系的学者)、政界人士,以及其他热衷者。

二、深化:美国反共意识形态图书的宣传活动

学说项目理论性和体系性极强的特点决定了它的实施形式非常有限,大众性喜闻乐见的方式几乎都不适用于该项目。综观各种实施方式和手段,图书是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一项。

冷战初期,在意识形态图书宣传领域,美苏之间的差距悬殊。根据50年代初美国的市场调查文件,苏联发行的《联共(布)党史》(Short History of the Communist Party)以41000000册的流通量几乎成为最畅销的图书。美国不甘其后,随即推出描写共产主义历史的图书——《一个世纪的冲突》(Stefan Thomas Possony, A Century of Conflict),但是整体销量竟然不足6000册。(10)Report details an overview of the U.S. doctrinal program and its basic principles on U.S. foreign policy, its interaction with the U.S.S.R., and the U.S. government support of its many departments, Jun 29, 1953, CK3100094653, DDRS.局势的悬殊让美国感到巨大的压力和惊恐,美国忧虑的是共产主义会随着苏联庞大的宣传作品销售量而传到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形成强大的影响力。所以,美国在国内发动学说项目所需要的理论性著作和研究成果的创作,然后通过海外官方渠道和私人的商业联系出版发行,在世界范围内广泛流通。

面对这种局势,学说项目工作组给定了当前的行动原则,优先考虑挑选较为纯粹的学说类型的图书,尤其是针对学说理论的分析和研究,并给予重点在海外发行和传播的机会。至于增加新项目的事宜,不是燃眉之急,可暂且搁置。(11)U.S. doctrinal program detailed, May 29, 1953, CK3100335111, DDRS.具体到内容上,“系统、全面、科学地分析共产主义和其他敌对的学说,尤其是批判共产主义的矛盾和弱点”,(12)Production of effective materials for a U.S. doctrinal program detailed, May 5, 1953, CK3100335106,DDRS.同时“介绍自由的历史进程,及其作为人类社会的基本因素,它在政治、社会、经济、科学、文化、政府组织和民众行为方面的诠释”,(13)USIA procedures to carry out Operation Coordinating Board plan for a “U.S. Doctrinal Program”, CK3100003406, DDRS.主要阐释这两类内容的图书是迫在眉睫的急需品。最为重要的是,这两个类别奠定了后期美国意识形态图书项目的基调和准则。

学说项目于1952年9月在心理战略委员会会议上探讨启动,之后不到5个月的时间,杜鲁门时代结束,艾森豪威尔总统入主白宫。新政府取消了心理战略委员会,但是学说项目的传承性并未中断,它被保留下来由行动协调委员会总体负责。根据NSC 162/2号文件规定,“协调学说项目是行动协调委员会的一项主要职责”。(14)Memorandum to Elmer Staats from Edward Lilly regarding procedures for the U.S. doctrinal program for the U.S. Information Agency (USIA) in its overseas operational psychological warfare plans, Jan 18, 1954, CK3100494153, DDRS.具体行动主要由美国新闻署和其他相关宣传机构实施和开展。

针对意识形态图书项目,美国新闻署主导下的图书出版与发行集中在“民主”和共产主义这两大主题上。根据1954年1月1日到6月30日美国新闻署项目的进展报告,这半年美国精心挑选的33种“民主”主题方面的图书和54种共产主义主题方面的图书已经流通到海外数百个美国新闻署图书馆。(15)USIA program covering period from 1/1/54-6/30/54, Aug 12, 1954, CK3100084242, DDRS.具体内容上,“民主”图书多为鼓吹或美化美国民主,共产主义主题的图书多为美国视角下的批判和质疑。与此同时,美国新闻署还增加140000美元用于意识形态普及性读物——《你知道民主是什么》和《你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使其发行量达到100000册成为可能。(16)The USIA Program, January 1, 1954, through June 30, 1954, FRUS, 1952—1954, National security affairs (in two parts), Volume II, p.1782.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 available at: https://uwdc.library.wisc.edu/collections/frus/, 下文同)除此之外,项目的新方向也在不断的拓展中,诸如积极鼓励和促进更多学说类图书或作品的创作与出版,在海外开发和建立更为有效和畅通的传播渠道,或与当地政府展开官方合作,或利用非政府机构的海外联系和市场。

为了迎合美国进一步加强意识形态宣传的需要,1954年9月,“学说项目”更名为“意识形态项目”,攻击性的意味更加浓厚。随之而来的是美国意识形态项目的扩大,1955财政年中,美国新闻署出版发行了118种纯粹的意识形态图书,其中80种归于“共产主义批判分析”一类,旨在“揭露国际共产主义的战略与谬论”,(17)Detailed development of major actions relating to the U.S. Ideological Program from 7/1/54-7/15/55, Aug 3, 1955, CK3100085347, DDRS.如《什么是共产主义》(What is Communism)、《监控之下》(Under Scrutiny)、《共产主义存在的问题》(Problems of Communism)等;(18)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outline plan of operations for the U.S. ideological program, Jan 14, 1955, CK3100114669, DDRS.另外的38种归于“美国民主概念”一类,主要是“展示真实民主的价值观”,(19)Detailed development of major actions relating to the U.S. Ideological Program from 7/1/54-7/15/55, Aug 3, 1955, CK3100085347, DDRS.如《什么是民主》(What is Democracy)、《美国经济的发展》(The Growth of American Economy)、《自由史》(The History of Freedom)、《美国社区精神》(The American Community Spirit)等。(20)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outline plan of operations for the U.S. ideological program, Jan 14, 1955, CK3100114669, DDRS.情形不止于此,总体而言,这一年中,美国新闻署用于意识形态项目的所有选定图书的翻译达到530种外文版,近4000000册发行,涉及43种语言。(21)Detailed development of major actions relating to the U.S. Ideological Program from 7/1/54-7/15/55, Aug 3, 1955, CK3100085347, DDRS.其中,美国作品占据主要地位,同时也包含了诸如香港、台湾、日本、德国及其他地区或国家的图书。

然而,正值美国的意识形态图书项目方兴未艾之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1957年之后,美国的学说战突然全面销声匿迹,此后的政府官方文件中再没出现正式的“学说战”或“意识形态战”的字样。当1956年行动协调委员会还在制定并出台意识形态项目的指导方针时,不曾预想它这么快便戛然而止。这种突发性转变的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暗藏着怎样的玄机?

这些问题的答案需要从美苏冷战思维和外交政策的调整中寻找。1956年2月14日到25日,苏共二十大召开,提出了“和平共处”理论,震惊了整个世界。苏联的和平宣言作为“削弱西方的一套积极方案”,(22)Intelligence Report Prepared by the Division of Research for USSR and Eastern Europe, Office of Intelligence Research, Washington, March 6, 1956, FRUS, 1955—1957, Soviet Union, Eastern Mediterranean, p.64.促使美国不得不转变国家安全和海外政策的构建模式。美国发现赫鲁晓夫的和平理论提出之后,以美国为首的北约集团给人们留下了不如苏联和平的印象,(23)Telegram From the United States Delegation at the North Atlantic Council Ministerial Meeting to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Paris, May 5, 1956, FRUS, 1955—1957, Western European security and integration, p.60.因此原有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攻击性宣传已不适应冷战形势的发展,这也决定了赤裸裸的意识形态项目不能以直观的形式存在。1956年6月29日,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其第二任期之初就对外交风格做出了全面的调整与转变,出台了关于“东西方交流政策”的NSC 5607号文件,决定冲破铁幕的封锁,改善同苏联的关系,加强双方的文化与教育交流,作为“美国对外政策的一种积极手段”。(24)NSC 5607, Statement of Policy on East-West Exchanges, June 29, 1956, FRUS, 1955—1957, Soviet Union, Eastern Mediterranean, p.246.之后,美国的对苏心理战和意识形态宣传褪去了尖锐而直接的攻击,变得隐蔽与圆滑。但是,美国“削弱共产主义影响力”的心理战目标并未发生任何改变,只是在实施的手段和方法上更加具有迷惑性。

在意识形态图书项目上,虽然纯粹性学说论战的图书活动逐渐淡化,但是它对美国争取世界民心的海外整体图书项目没有产生不利的影响。那些反对共产主义和鼓吹“自由民主”的宣传因素融合在各种类型的图书中,尤其是更容易被人们接受的小说、传记等文学作品,甚至是学术著作和教科书。例如,《失败了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是一本文集,包含了几位著名的前共产主义者的6篇文章,主题都是对共产主义的幻灭和放弃。法国的安德鲁·纪德(André Gide)、美国的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意大利剧作家依纳齐奥·西隆尼(Ignazio Silone)、英国诗人斯蒂芬·史宾德(Stephen Spender)、英籍匈牙利作家亚瑟·柯斯勒(Arthur Koestler)、美国驻外通讯记者路易斯·费希尔(Louis Fischer),在书中讲述了他们如何为了寻求改善人类的生活而踏上共产主义的道路,以及后来如何抛弃共产主义。这本书的面世轰动一时,引发了意识形态和思想文化领域的重大波动,以至于长久地影响着公共舆论。美国发现这类图书更能触动人们,它对思想的影响远胜于学说理论的抨击。

美国的反共图书中,伊格尔·古琴科的小说《提坦的坠落》(Fall of a Titan)是一本在世界各地广泛发行的代表性图书。它的特殊之处不在于图书本身,而在于作者的身份。古琴科是赫赫有名的苏联叛逃间谍,冷战前夕他带着苏联大量的秘密投入西方的怀抱,激起美苏对抗的火花。1954年,这本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小说被授予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成为美国反共宣传的一个典型案例。它甚至传递着一种微妙的暗示,反共性质的图书在西方世界很受欢迎,个人的成就感容易得到满足。显然,美国很善于利用人们想要获取成功的心理,为意识形态的宣传服务。

三、反思:美国意识形态图书项目的深度转型

在以意识形态的差异与对立为根源的国际冷战大背景下,意识形态本身所依存的思想理论体系成为一切心理战行动与宣传活动的准则,为积极有效的宣传提供赖以生存的基础。事实上,脱离了健全的意识形态的指导,宣传也注定变得肤浅,从长远来看,终究是无效的。因此,学说(意识形态)战是心理战的一个核心因素。

在心理战层面上,美国学说战主要通过出版与传播反对共产主义和展示西方“民主与自由”传统理念的图书和其他资料,“吸引海外知识分子和舆论塑造群体,削弱共产主义的力量”。(25)Psychological objective of a U.S. doctrinal program detailed, May 29, 1953, CK3100007481, DDRS.而50年代美苏冷战白热化阶段,尤其是美国新闻署作为“文化冷战工具”成立之后,美国海外图书出版业的主要目标就集中在了“与针对苏联的意识形态斗争相关的宣传与文化外交”上。(26)约翰·B·亨奇:《作为武器的图书》,蓝胤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342页。面对这场以民意论得失的战争中,美国的意识形态图书项目是否如愿以偿地完成了既定目标?或者,它在美国海外利益和心理战目标的实现中,又占据着怎样的地位?

美国的意识形态图书项目作为心理战领域的一项政策,在冷战环境下思想观念的争夺与对抗中,它的实施与开展构成了美国总体宣传活动的必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艾森豪威尔政府时期,通过自上而下的刺激与鼓动,美国国内形成了对海外宣传普遍认可和支持的“共识”。在意识形态图书项目上,美国秉承其一贯原则,“尽一切可能寻求政府与私人力量之间的合作”,(27)Memo outlines a plan of operations for the United States ideological program through information services throughout the world, Dec 15, 1954, CK3100114249, DDRS.积极推进和加深非政府力量的参与程度,从而弥补政府在这个领域存在的缺陷。其实,不仅意识形态图书项目,整个海外图书项目,乃至心理战和总体冷战宣传中,美国政府都将可以利用的所有非政府力量(包括机构组织、团体以及个人)都调动起来,变成冷战机器和国家政治工具。在意识形态图书项目上,美国政府一方面拉拢相关的研究学者和科研机构为其生产迎合宣传目标的各种素材;另一方面依赖大型出版商和基金会从事指定图书的海外出版和发行,同时也涉及目标地区的本土出版商,双方经常展开合作保障流通渠道的顺畅。这些大型的非政府组织,尤其是基金会,无论是出于“冷战共识”的驱使,还是政治影响力提升的意图,非常善于“将不断变化的政治路线视为重塑人文科学并为之提供一个方向的机会”。(28)安德鲁·N·鲁宾:《帝国权威的档案:帝国、文化与冷战》,言予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6页。

美国政府与出版业联合推行服务于政治性目的的图书在海外发行这一模式早已不是新鲜事物,二战期间这一模式的成功运作在一定程度上帮助美国赢得最后的胜利。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出版业开拓了广大的海外市场。这也是冷战期间美国政府再次与出版业建立广泛而密切合作的重要原因。因而,学说项目刚刚起步,政府专门召见美国图书出版商协会的丹·莱西(Dan Lacy),商谈合作事宜,要求美国出版商增加在海外发行学说或意识形态主题的图书,(29)Memorandum for the Record, Publishers Reactions to Proposal for “Increasing the World Market for American Books”, Sep 14, 1953, File Folder: Book Programs, Box 54, Papers of Edward P. Lilly, DJH 7/6/05, Dwight D. Eisenhower Library.同时积极协助政府的意识形态图书、期刊及其他资料的传播。1953年,哈珀公司出版的弗兰茨·波克诺(Franz Borkenau)的《欧洲共产主义》(European Communism)就是一部早期激发学说讨论的图书。(30)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OCB) memorandum regarding operational responsibilities for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 (USIA) implementation of an overseas doctrinal program, Apr 6, 1954, CK3100499367,DDRS.之后,美国逐渐将合作的对象扩大到海外出版社,主要以外国出版社的名义重印美国出版社已经再版过的学说项目图书。

为了解决意识形态图书的短缺问题,美国新闻署重视鼓励原著的创作与出版,将国内外大学或学者相应的社会科学研究纳入冷战轨道,从中获取源源不断的素材。在秘密资助下,美国政府不仅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外交政策研究所(Foreign Policy Research Institute)建立了合作关系,还将哥伦比亚大学俄国研究所的菲利普·莫斯利(Philip E. Mosely)、哈佛大学俄国研究中心的默尔·芬索德(Merle Fainsod)、斯坦福大学的费希尔(A. H. Fisher)、耶鲁大学的弗雷德里克·巴洪(Frederick Barghoorn)以及其他俄国研究领域的主力学者集中在一起,构成政府的顾问委员会。(31)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OCB) memorandum regarding operational responsibilities for the United States Information Agency (USIA) implementation of an overseas doctrinal program, Apr 6, 1954, CK3100499367,DDRS.通过这种方式,学说宣传材料的创作与发行就堂而皇之地成了大学与研究中心的正常业务。因此,在冷战的意识形态背景构建中,政府发挥了极其重要的“推手”作用,推动社会每一股可用力量都变成为有效政治工具。

就当时的反映而言,1952到1956年间,美国在全球心理战领域发动的来势汹汹的意识形态图书项目效果并不明显。意识形态项目的理论性很强,那些纯粹批判敌对学说或阐释自己思想体系的图书空洞、乏味,不容易理解,很难吸引人们的兴趣。例如,美国对海外华人群体阅读习惯的调查显示,他们几乎不会购买或阅读严肃的意识形态研究和专业性很强的美国研究方面的图书。(32)USIA Contribution to the Progress Report on NSC 146/2, Jan 3, 1955, White House Office, National Security Council Staff: Papers, 1948—1961, OCB Central File Series, Box No.: 27, Dwight D. Eisenhower Library.同时意识形态图书内容的局限性决定了受众群体极其有限,主要是一些从事思想理论研究的学者、政客,影响的范围狭窄。大部分知识分子以及更为广泛的普通大众鲜有波及。因此,图书的传播率和被接受的程度很低。

此外,理论的宣传没有实践的佐证,说服力很低。美国的宣传者们也意识到,纯粹的否定性攻击会导致思想真空,美国的学说战应当遵循这样一种原则——如果没有替代物,决不能破坏其他意识形态和思想信念。(33)Survey of current doctrinal (ideological) warfare involving the U.S.-U.S.S.R, CK3100335231, DDRS.因此,美国对共产主义思想体系的破坏建立在输出“自由民主”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基础之上。美国的意识形态图书项目始终强调“自由世界”精神的合理性,使“目标群体坚信这些思想理念符合他们的利益,有助于其经济、精神、社会和政治状况的改善”。(34)Operations Coordinating Board ideological planning guide, Apr 16, 1956, CK3100018634, DDRS.其实,这种说辞包含了很多欺骗与谎言,每种思想体系都存在固有的缺陷,重在发展中的完善和是否适合某一国家的国情,而不是盲目的推翻和取代。即使美国将西方的“民主与自由”鼓吹得天花乱坠,民众如果没有切身的体验,一切都将是徒劳无功。甚至,当人们发现美国行为的矛盾之处或揭露了美国的谎言时,所有的努力都会适得其反。美国的心理战正是企图以“一半真理”赢得世界民众的信任,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图书作为一种古老而经典的知识载体,它“是传播思想、引发思考和促进长久共同理解的独特媒介”。(35)Curtis G. Benjamin, U.S. Books Abroad: Neglected Ambassadors, Washington: Library of Congress, 1984, preface.美国政府非常清楚这一点,其出台的学说项目文件中明确指出,“50年代的世界大部分地区和国家,广播和电视仍是新鲜事物,杂志流通量不高,报纸主要在舆论已固定的政治集团中流通。图书——作为一种永恒的文献——是迄今为止影响知识分子思想观念最强大的方式。”(36)U.S. doctrinal program detailed, May 29, 1953, CK3100335111, DDRS.更为重要的是,世界上的大多数领导阶层都依赖图书提供思想,在许多战略意义重大的地区,“自由世界”的重要思想从未以图书的形式得到体现。(37)Program to unite the Free World in common programs contributing to the common strength, Dec 5, 1955, CK3100181514, DDRS.因此,美国政府认为需要出版和发行阐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图书。其实,在美国政府启用图书这种“慢速媒体”作为宣传手段的时候,更多的不是寄希望于它们能够立竿见影,而是看重图书缓慢、持久、代代相传的推动力量;而且,图书的传播有助于美国通过文字的力量与外部世界“构筑一种新的持续性关系”,(38)渡边靖:《美国文化中心:美国的国际文化战略》,金琮轩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0页。这种持续性是美国长久推行思想文化输出,并以此影响他国民意的重要基石。

尽管美国的学说战和意识形态图书项目在持续了短短几年之后便偃旗息鼓,但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心理战的削弱以及意识形态宣传的消逝。相反,美国将西方资本主义思想与价值观自然地融入到其他更加生动有效、更能吸引和影响他国民意的宣传行动中,以一种更为委婉和圆滑的方式实践其总体冷战战略,企图在全球实现颠覆共产主义、推行资本主义模式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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