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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原繁“战后体制构想”之“天皇退位论”

2019-12-26

外国问题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日本天皇天皇二战

卢 丽

(东北师范大学 中国赴日本国留学生预备学校,吉林 长春 130117)

众所周知,日本近代的学校教育以“教育敕语”(1)日文为“教育ニ関スル勅語”。为纲,在大力培养“皇国忠民”的教育理念和教育思想的指导下,为日本培养了数以万计的绝对效忠天皇的战争炮灰亦是不争的事实。因此,关于日本昭和天皇和天皇制的去留问题,在二战刚刚结束的日本成为街头巷尾一个热议的话题。以美国麦克阿瑟为联盟的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对是否保留日本昭和天皇和天皇制的问题也十分慎重,甚至在美国国内还组织了一大批专家和学者们专门研究日本二战结束后要应对的各种问题,特别是日本天皇和天皇制等问题。

南原繁认为日本的天皇和天皇制与日本的旧教育体系和教育理念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日本一步一步地走向侵略中国和亚洲其他各国的道路并陷入战争的泥潭无法自拔,实际上与日本的学校教育在天皇“教育敕语”指挥棒下培养了大批的“皇国忠民”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在南原繁看来,“建立在神话和蒙昧意识上的天皇制国体论,无疑是导致这场战争的精神病源”。(2)韩东育:《两个“八·一五”》,《读书》2006年第11期。因此,南原繁在战前与战后坚决主张日本天皇退位。

一、日本天皇与“教育敕语”

1890年2月,在日本政府的一次例行行政会议上,全体与会者一致同意上书天皇,请求天皇赐予关于国民道德方面的“箴言”。时任日本首相山县有朋即刻命令文部大臣芳川显正编纂此“箴言”,其后几易其稿,于1890年10月30日,经过日本内阁全体成员传阅、同意后,以“天皇个人关于道德和教育等相关的意见,通过儒教主义与立宪主义相混合的文本形式,作为天皇的御意,超越法规地直接上升到国民道德的层面上的‘敕语’(3)在此指日本天皇的语言。便出笼了,并且还产生了被强制执行的后果。”(4)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東京:中央公論新社,1999年,第56頁。这也是日本明治政府以德国为先例,推进近代化的立宪主义与天皇近旁的儒教主义相结合的结果使然。由此,日本近代最重要的统治日本国民教育的官方文本文件,统领日本近代学校教育的“教育敕语”便如法炮制、应运而生了。自此,在日本近代的学校教育过程中,“教育敕语”在学校教育中发挥了绝对的至高无上的引领性的作用,成为日本国体教育的基础纲目。与此同时,日本文部省还明文规定:日本学校的各项庆典仪式活动以及小学节假日的有关活动中均要向“御真影”(5)指日本天皇和皇后的肖像照片。行鞠躬礼礼拜,同时要举双手过头顶高呼“万岁!”;校长要双手捧读“教育敕语”对教职员工和学生们进行训辞;各级学校举办活动时还要升国旗、合唱国歌等等。日本文部省通过如此这般的法定仪式“让学生们在这种神秘的仪式和宗教的气氛中,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掌握并领会‘忠君爱国’‘灭私奉公’的“护国”精神。在学校教育中,如此重视庆典活动仪式的重要性,是其他各国教育史上史无前例的,此举也使日本近代化给予的传统定型化了”。(6)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58頁。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从1920年至1930年,日本军部逐渐加强了对学校教育政策、行政改革、学校以及教育等各方面的管理。日本军部为了加强对教育政策的监管于1924年设置了“文教审议会”、1935年11月又成立了“教育刷新评议会”、1937年12月成立了“教育审议会”等管理机构,开始任命军部的要员为学校的高层管理人员并派往各所大学、中学和小学。1913年根据日本贵族院的建议,在文部大臣下面建立了“教育调查委员会”,时任日本首相的陆军大将寺内正毅于1917年成立了由他亲自负责监督下的“临时教育委员会”。“临时教育委员会”发起之日,首相寺内正毅惶城惶恐地接受了日本天皇敕令,他在演讲中指出:“虽然教育之路是多样化的,但是,国民教育的要务即是更加全面、彻底地贯彻‘教育敕语’的精神,培养具有护国精神的‘忠良的臣民’。同时,我希冀实施实科教育的同时也要重视传授‘国家致富的渊源’,教师们应避开那些空洞的理论说教,重视传授实用的技艺(7)山住正己:《日本教育小史―近·現代―》,東京:岩波書店,1992年,第91、92頁。。” 1937年7月,日本文部省在“教育刷新评议会”的下面又增设了“教育局”,其后又连续发动了“教学刷新”“国体明征”等多项运动。“教育审议会”则以“炼成遵守皇国之道的国”(8)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46頁。为学校教育的指导理念,于1938年规定“青年学校”必须进行与上述教育理念相关的内容,而且,作为教育义务还要传授国体方面的相关教育内容。其后,又创建了全面培养“皇国良民”为宗旨的所谓的“国民学校”。

日本文部省下属的“文部思想局”根据“教学刷新评议会”答辩会的内容发行了《国体的本义》宣传册,“文部思想局”还通过学校、社会教育团体等机构向全国开始大量地分发此书,5年间一共发行了103万册。书中大量地引入了日本古代的两部史书“记纪神话”(9)日本古代两部历史书名《古事记》《日本书纪》,大多都是日本古代的传说、神话,很多都没有客观或者科学依据。和日本古典书籍中的诸多内容,并随意地对日本国体进行了为我所用的恣意添加、说明和引用。更有甚者,在此宣传册中还强调:“我国以皇室为宗家供奉,自古以来以天皇为尊,唯君民一体之大家族。故而,为国家繁荣效力即是奉仕天皇之昌盛。为天皇尽忠奉仕,即是爱国谋求国之繁荣昌盛。不做忠君,则无法爱国,不爱国,则无忠君。”(10)山住正己:《日本教育小史―近·現代―》,第126頁。日语原文:“そもそも我が国は皇室を宗家とし奉り、天皇を古今に亙る中心と仰ぐ君民一体の一大家族国家である。故に国家の繁盛に尽くすことは、即ち天皇の御栄えに奉仕することであり、天皇に忠を尽くし奉ることは、即ち国を愛し、国の隆昌を図ることはほかならない。忠君なくして、愛国はなく、愛国なくして忠君はない。”等国体的观念。日本“临时教育会议”又再次打出了“国体明征”的训诫教育,赤裸裸地想把全体接受教育者甚至全体国民都培养并灌输成忠君爱国、为国献身的“忠皇良民”的企图昭示于天下。

1939年5月,日本昭和天皇发布了“赐青少年学徒敕语”,大意是“为了国家昌盛长久,尔等青少年学徒重任在肩!”(11)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0頁。日本天皇赤膊上阵动员学生们要为国家和战事而英勇献身。“赐青少年学徒敕语”发布之日,“日本天皇亲临皇宫前面的广场,视察了由中等学校以上1800所学校的32500名学生代表组成的武装行列的行进表演,此举暗示了日本教育改革今后的方向,也证明了日本天皇对二战前日本教育的指引作用和责任。”(12)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1頁。其后的“学徒动员”和“学徒出阵”也都是日本内阁征求昭和天皇的同意后才发出的动员令。笔者认为日本昭和天皇此举暗示了当时日本学校教育方向的大逆转,也用铁一般的事实佐证了日本天皇“赐青少年学徒敕语”对二战前日本学校教育的导向作用和将日本拖入战争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亲眼看见弟子们被一个一个地赶上战场的南原繁深知“教育敕语”体制下的日本旧教育制度给日本国民所带来的深重灾难。1945年9月5日,在日本贵族议会的宪法会议上,南原繁提出:“希望政府在研究新宪法提案的基础上,能寻求到符合新宪法精神、培养新国民教育体系的理念和方法,并用新的政令将‘教育敕语’取而代之。”(13)南原繁:《民族の独立と教育》,《南原繁著作集》第八巻,東京:岩波書店,1984年,第184頁。由此可见,南原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思考后极力主张战后的日本必须要进行各项教育改革的。在南原繁和“教育刷新委员会”的委员们共同努力下,日本教育改革的各项措施在二战后的日本教育改革中逐步得以实现。1946年5月,日本政府废除了“教育敕语”,标志着日本二战前“忠君爱国”的军国主义涉足学校教育的寿终正寝,昭示着日本二战后公平、民主的学校教育“步入世界公民的教育”(14)尾崎ムゲン:《日本の教育改革》,第151頁。行列的崭新时代。

1947年3月,日本政府公布的《教育基本法》《学校教育法》等一系列教育基本法规的正式实施是二战后根据美国教育中“民主、平等和地方分权”等基本精神制定并得以实施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二战后由于《教育基本法》和《学校教育法》等一系列教育法规的颁布与实施,才使二战后的日本学校教育快速地步入与世界先进国家同步的轨道,也从根本上彻底地铲除了“战前日本天皇‘教育敕语’国家主义教育理念,肢解了培养大批‘忠君爱国’的极端国家主义教育体制,使二战后的日本教育迅速地跨入了以民主、平等和地方分权为特点的世界教育领先的行列”。(15)卢丽:《南原繁“战后体制构想”之教育观》,《外国问题研究》2017年第2期。

二、日本天皇的“人间宣言”

1946年元旦,日本昭和天皇发表了“国运振兴之诏书”,亦即通常人们所说的“人间宣言”。诏书中天皇申明是“人间天皇”是人不是神,在当时起到了不小的轰动效应。南原繁在《访谈录·南原繁回顾录》中提及他在1946年《天长节(16)日本四大传统节日之一。日本天皇诞辰的节日,1868年日本明治元年时制定了此节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改称为“天皇诞生日”,现在为日本法定的休息日。——在纪念庆典的演讲》时回忆到:“纪元节(17)日本四大传统节日之一。日本明治以后,以神武天皇即位之日的2月11日作为庆祝节日,现在改称为“建国纪念日”,现在为日本法定的休息日。之后不久,迎来了日本战后4月29日的第一个天长节。在此以前日本天长节的各种庆典活动就是围绕着‘御真影’(18)在此指从前日本“天长节”搞庆典的时候,所有参加者都要对日本天皇的画像或者照片行鞠躬礼之类的规定。进行的,即要向天皇的照片礼拜后才能进行天长节的庆典活动。但是,今年的1月份,天皇自身否定了他的神性,正式宣布自己是‘人间天皇’(19)在此是指日本天皇从此成为普通人的天皇。。在此意义上,我国从此有了新的天长节。”(20)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1989年,第314頁。但当时很多东京大学学人认为大学在此时不宜大张旗鼓地进行二战后的第一个天长节的庆典活动。然而,南原繁却认为应该正大光明地、勇敢地进行日本二战后第一个天长节的庆典仪式活动,“其理由有二:一个是对宣布了自己是‘人’的‘人间天皇’表达作为一名国民的敬意,也想表达他衷心地祝愿天皇生日的心意。因为历史上还没有哪一位天皇像当今天皇这样背负着如此悲惨的命运。昭和天皇是至今日本历史上历经多灾多难的一位非常特殊的天皇,他是日本历史上一名命运最为悲惨的天皇”。(21)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5頁。在南原繁看来“其二就是国际远东军事裁判之日即将到来,我想要阐述的是日本天皇在法律上、政治上对战争没有任何责任的立场。”(22)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7頁。南原繁认为“这与‘大义名分’天皇制度本身有关系,天皇在法律上、政治上对战争没有任何的责任。不过,与此同时,我认为天皇自身负有道德、精神上的责任,”(23)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天皇向世人宣布自己是‘人间天皇’,仅此我们不难推测出天皇是有很大的责任的。况且,我们也不得不认为日本再建的根本性基础是道德上的责任,因为日本再建与道德问题紧密相连。然而,天皇负有道德、精神上的责任是天皇制自身的权限问题所致。按皇室的权限规定,但凡重大事情均是由当时的内阁决定的,天皇只有等待‘提议’和‘建议’的名分,天皇本人无法表达个人的意志。”(24)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笔者认为南原繁的上述观点实际上是南原繁站在维系日本国体的立场上,替日本天皇开脱战争罪责的辩解,这也与他二战前坚决主张“天皇退位论”的观点相悖。

由于日本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了南原繁在东京大学安田讲堂关于天长节的演讲,因此,南原繁也受到了来自日本共产党、日本右翼等组织和一些人的轮番攻击。东京大学的大学报纸也率先对南原繁进行了批判。时任日本首相东久弥稔彦提出的“一亿总忏悔”(25)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6頁。实际上也是针对南原繁这次庆祝“天长节”演讲时所阐述的上述观点提出来的。面对此种局面,南原繁首先阐述了此次演讲仅代表他个人的观点和主张,继而,他反驳道:“作为制度,我只是拥护天皇制,天皇在道德上、精神上的责任是天皇自身产生的问题。”(26)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5頁。由此可见,一贯坚持二战结束后的日本要走和平之路、战前坚决主张天皇退位、充满了正义感的南原繁想要延续日本国体的“民族主义”的“爱国主义”情结昭然若揭。(27)卢丽:《“爱国的民族主义”:南原繁的“共同体论”》,《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1946年2月,南原繁在日本“纪元节”之际,发表了《新日本文化的创造》一文的演讲中对日本天皇发布的“人间宣言”诏书中宣布自己不再是“现人神”而是“普通人”表示了超乎寻常的欢迎。南原繁在天皇宣布“人间宣言”时候还评论道:“我们得承认今年年初的‘诏书’具有极其重大的历史意义。既然天皇否定了作为‘现人神’的神性,天皇与国民之间结合的纽带则是天皇作为一个普通人与国民之间产生的相互信赖和尊敬。这是来自日本神学和神道的教义的天皇自身的解放,亦是‘人间性’的独立宣言。”(28)立花隆:《今なぜ南原繁か》,《南原繁の言葉》,東京:東京大学出版会,2007年,第12頁。南原繁在1946年6月29日《天长节——在纪念庆典的演讲》中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天皇只有摆正与‘自然’和‘人’之间的正确关系,将自己置于同国民结合的平等人的相互信赖和相互尊重的基础之上,才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29)南原繁:《天長節》,《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東京:岩波書店,1984年,第52頁。。笔者理解南原繁此意即天皇不仅要成为普通的人,还要和普通人一样,暗示着日本天皇从此以后不再拥有特权,不能搞特殊化。

南原繁在热情评价日本天皇宣布的“人间宣言”具有极其重大的历史意义的同时,他还高度评价道:“这是来自日本神学和神道的教义的天皇自身的解放,亦是‘人间性’的独立宣言”(30)立花隆:《今なぜ南原繁か》,第12頁。。更重要的是这“一举完成的日本式宗教改革”(31)韩东育:《两个“八·一五”》,《读书》2006年第11期。还促使南原繁开始进一步思考“天皇退位”的必要性和可能性(32)韩东育:《两个“八·一五”》,《读书》2006年第11期。。

三、南原繁的“天皇退位论”

二战结束前一贯主张天皇要退位的南原繁在二战结束后却从延续日本国体的这一立场出发,转向要维持日本的天皇制。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惹起如此大祸,使国民陷入自建国以来彻底的失败和悲惨的境地,面对列祖列宗、面对国民,我强烈地认为天皇陛下负有道德和精神上的责任。”(33)南原繁:《天長節》,《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第56頁。在1964年天长节的演讲中南原繁再一次提及此问题,并在《访谈录·南原繁回顾录》中南原繁回忆道:“1946年4月的天长节纪念仪式上的演讲除了是我二战后的第一个纪念演讲以外,实际上还是针对当时的保守派所主张的‘一亿总忏悔’观点进行的反驳与批判。”(34)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4頁。日本二战后第一任首相东久弥稔彦曾提出了“一亿总忏悔”的观点,但对这种“一亿总忏悔”的批判则强调日本侵略战争的决策者和指挥者应对这场战争负有全部的战争责任。本论认为这种批判和判断虽然是基于法律的层面对挑起战争的主犯进行的裁决,但却忽视了日本国民追随挑起战争的责任者,心甘情愿地去做“皇国忠民”的战争炮灰这种连带责任的深层追究。日本全体国民深刻反省侵略战争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以及对战争负有责任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日本丧心病狂地发动了 15年对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侵略战争,如果没有日本普通国民的“效忠”参与,就不会有2000万鲜活的生命被杀戮。这不仅仅是日本天皇、日本军部、日本法西斯主义者、日本政府等决策层面上应该承担的责任,这也是一场日本全民总动员的国家性的总体战争。南原繁对此也有与笔者类似的观点,他指出:“无论是我们这些在大学就职的人员也好,还是各阶层的国民也好,在举国上下陷入战争之际,无论是谁,任何人都是有责任的。但是,‘一亿总忏悔’这种论调的最终结果却是任何人都没有责任,这实际上是在回避战争的责任。众所周知,责任是有一定顺序的,小学是小学老师,大学是大学的教师,如此,特别是代表国家利益的天皇理所当然地要负有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责任。”(35)丸山真男、福田歓一:《天皇退位論》,《聞き書 南原繁回顧録》,第316頁。但是,南原繁为了延续日本的国体,他仅仅是强调了日本天皇负有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责任,这也反映了他在战争责任论认知上的局限性,实际上这种有局限性的认知与南原繁的“爱国”的“民族主义”情结息息相关。

1946年12月16日,在日本第九十一次帝国议会贵族院会议上进行“皇室典范案”的自由讨论时,南原繁再次做了关于天皇“退位问题”的质问性演说。他认为旧《明治宪法》中明确规定了关于皇位的继承、摄政的存废以及皇族会议等十分具体的制度规定。但是,伴随着日本新宪法的即将诞生,正在讨论中的《日本国宪法草案》关于“皇室典范”的界定以及“皇位的继承”的章节中,关于“天皇退位”和“天皇让位”等问题却没有明确、详细的规定与说明。于是,南原繁在会上首先向吉田茂首相进行了质疑性提问。他指出日本新宪法中关于天皇与天皇制的最根本问题即不承认天皇退位问题与新宪法中第一条规定中的新性质和新身份是相互矛盾的。实际上宪法修正案的核心问题亦即是天皇的性质或是身份改变的问题。(36)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岩波書店,第99頁。然而,在“新皇室典范案”(37)日本二战后新宪法中关于“皇室典范”章节的方案。中,天皇却是世袭的,按照一定顺序排位的皇族成员也可以继承皇位。如此一来,一旦有某位皇族继承了皇位,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得保留其天皇的位置,这也是反自然、不符合人类认知常识的。(38)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岩波書店,第99頁。在此,南原繁实际上想借助关于“天皇退位”这一问题的讨论,为日本找到二战结束后更好地发展下去的一条生存之路。

值得注意的是,南原繁虽然提出了“天皇退位”、对战争“要负有精神上和道义上的责任”等观点和主张,但最终并没有实现“天皇退位”,美国出于各种自身的需要最终还是保留下了日本天皇和天皇制。尽管如此,由于南原繁处于日本教育界最高层的地位,并在天皇的诞生日提出自己的观点和主张,由此可见,他这种深思熟虑的结果也反映出二战后的日本还是有一批有良知的日本精英知识分子在一定程度上是反对侵略战争的。

四、《日本宪法》与日本天皇

1949年,在占领军与舆论不断施加压力的作用下,日本天皇公开表明了自己打算退位的态度,虽然因为天皇周围人的强烈反对而未果,但此后的日本天皇却只能以“国民统合之象征”的身份存续下来,而这一条后来也被写进了《日本国宪法》里。

1946年2月13日,GHQ提出的《宪法草案》(39)又称《麦克阿瑟草案》。第一条中明确规定:“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是日本国民统一的象征,其地位是拥有主权国全体国民的意愿,但不拥有其他的权力。”(40)高柳賢三、大友一郎、田中有夫:《日本国憲法制定の過程 1 原文と翻訳》,東京:有斐阁,1972年,第269頁。麦克阿瑟这个方案将日本天皇的权力与有史以来日本天皇所拥有的皇威彻底地剥离开,此方案不仅剥夺了日本天皇原来所具的政治权力与皇威,同时,此宪法草案也排除了日本天皇在国家机器运行过程中所具有的一切危险性。实际上在麦克阿瑟将此宪法草案递交给日本政府之前,日本社会已公布了政府和民间关于宪法的18种修正方案。由此可见,日本天皇的废存问题不仅是日本二战后政治上的大问题,也是日本民众的一种信念、民族感情的问题。因此,GHQ对如何处置二战结束后日本的天皇和天皇制问题也费尽了周章。

1946年8月,贵族院议员南原繁在日本国宪法案贵族院审议会上针对日本政府提出的“新宪法修改草案”内部存在相互矛盾之处。他认为:“战后的日本国面临着两个十分重要的任务:其一,要将天皇由国家政治意志的统治者地位转化为只保存在礼仪事务中对国民所具有权威的象征性意义的君主;其二,解除战前统合日本国民的万世一系的思想,消除战前天皇代表日本国民总体意志的旧观念,实现由天皇拥有统帅权向普通国民身份的转化。”(41)南原繁:《日本国憲法 制定過程その一》,《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東京:岩波書店,1984年,第20頁。南原繁一方面肯定了“新宪法修改草案”中以象征天皇制确立为新的国家形态基础的这一基本的立场,但同时他又批判了草案中关于“尽臣节维护天皇制意识”这一观点。他认为这前后是相互矛盾的,这也是南原繁作为政治学者的独到之处。

南原繁在1946年12月贵族院关于讨论“皇室典范”的专题会议上再次进行了质疑提问时指出:“新宪法中天皇的地位和性质均有了重大的变化。关于此项议案中最重要的是继承天皇的皇位等问题。但如若与以前的‘皇室典范’没有任何差异的话,则无法体现和实施日本新宪法的基本精神。”(42)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接下来,他又向各位议员们提出:“我有三个疑问,请各位考虑是否在新宪法中加入此建议,以呈现新宪法之精神。第一个问题就是‘新宪法草案’中规定天皇不仅是神圣的统治权的总揽者,还必须基于全体国民的民意,方可置于‘日本国的象征’、‘日本国民的象征’之地位,那就不应该作为神秘的超人类的观念而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所以,天皇要与国民之象征的身份相符。为此,天皇就应具有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的一切特征。倘若天皇也像我们正常人一样在精神上或是身体上出现了什么不适的话,那么,在新宪法中关于皇位继承时不更改其继承顺序的话,那就是不合理的、违反自然规律的。”(43)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即天皇也是普通的人,不可能永久长生在世。换言之,二战后的天皇既然恢复了普通人的人性,就会和我们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不会长生不老,如果否定了这一条,那和二战前天皇具有的“神性”则别无二致了,这实际上也违反了日本新宪法的精神。南原繁的第二个问题是:“天皇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当他达不到难以完成的要求或是最终无法尽自己的义务和责任而要求自由的时候,在‘新宪法草案’中并没有明确的相关规定。天皇拥有皇位保持着特殊的地位和身份的这一条,即使天皇由原来拥有统治权变为战后象征性的天皇的地位也没有改变此项规定的性质。”(44)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因此,基于所有的人在自由平等的民主主义大原则的前提下,天皇也应与我们普通人一样享有作为人的最基本的人权即完全的自由。如若不然,则新宪法中的天皇依然具有神权的思想,归根到底这是对天皇作为自由人的人性的否定。(45)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南原繁的第三个问题是:“天皇是否退位取决于天皇本人道德的意志即应该发端于其义务和责任的自觉性。旧《明治宪法》中规定,天皇不具有一切政治、法律上的责任。新宪法中如果没有相关的具体规定的话,天皇就不会采取与国务大事相关的行动,其进行的一切相关的国事和行使的权力以及行为必然有内阁承担相关的责任。”(46)南原繁:《退位の問題》,《南原繁著作集》第九巻,第99頁。继而,南原繁又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道:“作为恒久的国家理念、体现日本国民精神的天皇在精神上、道德上的地位和作用应该比从前更具有重大的意义了。如若将其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那么,在国家发生重大事件之际,天皇本人还是要负有道德上的责任的。”(47)南原繁:《天長節》,《南原繁著作集》第七巻,第104頁。

1947年5月,《日本国宪法》开始正式实施,南原繁对二战结束后新宪法中关于日本天皇的所有构想在日本新宪法中几乎全部得到了体现,日本天皇在战前与战后的身份和地位有了很大的改变。

结 语

纵观南原繁“战后体制构想下”的天皇观实际上还与他忠诚地信仰基督教有密切联系。晚年,他在接受自己得意的弟子丸山真男和福田欢一采访时曾经说过:“长期以来,我一直关注的是希腊哲学和德国理想主义哲学,我却从未在任何的时候和场合向世人提起,因为基督教已经成为我的精神支柱,一直在背后支撑着我。”南原繁的宗教观与他的“战后体制构想”之“天皇退位论”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大学时代的南原繁与精神导师内村鉴三在精神层面邂逅产生的对基督教的坚定信念作为上述理论思考的基本框架和思想理论基础。在二战后严峻社会现实下,作为战败国的日本知识精英中的一分子,应该如何导引战后的日本快速地走上建国之路就使得南原繁的宗教观与国体存续有了某种微妙的关系。而恰恰是这种意识也使南原繁有了战前和战后对天皇是否退位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对南原繁的天皇观与战后国民思想改造以及民族使命等一系列的政治思想的形成也有着极为深远的重大影响。

南原繁在二战后为了实现日本的“民主和自由”、建设新日本、创造日本新文化可谓功不可没。但他由战前坚决主张“天皇退位”到战后又主张保留日本的天皇制的巨大反差思想与他始终坚持的建设“新民主主义的日本”的主张相左,也与他本人终生信奉的基督教相悖,并且也因此遭到了来自日本共产党、右翼还有保守派等人的攻击。

综上所述,南原繁“战后体制构想”之“天皇退位论”彰显出他对日本天皇和天皇制独特的矛盾认知,也是南原繁知性政治哲学思想体系中关于“共同体论”和“战后体制构想”在二战后日本现实社会中学以致用的试金石。与此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南原繁的“天皇退位论”不仅与他想延续二战后日本民族“共同体”的愿望休戚相关,“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南原繁浓厚狭隘的民族主义色彩,是南原繁终生呼吁世界和平、主张建立新民主主义的日本政治哲学思想体系中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败笔。”(48)卢丽:《“爱国的民族主义”:南原繁的“共同体论”》,《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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