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古代文学教学“问题意识”刍议
2019-12-25张明
摘要:古代文学是高校中文专业的基础课,如何搞好高校古代文学教学应该是每一名从事该项工作的教育工作者要考虑的问题。高校古代文学教学应该有“问题意识”,不能仅仅是教材中常规问题的讲授。在研究中,笔者以《诗经》教学为例进行分析和讨论,以期引起广大同行的注意和讨论。
关键词:古代文学教学;问题意识;《诗经》
doi:10.1608 3/j .cnki.16 71-15 80.2019.11.0026
中圖分类号:G642;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9)11-0106-04
中国古代文学具有久远的历史,其最早的文学样式可以追溯到文字产生以前。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这是一笔丰厚的世代累积起来的文化遗产。因此,我们要做好古代文学的教学工作。在教学手段、教学方法日益丰富的今天,一些高校的古代文学教学工作者也在不断进行着教学改革的尝试和努力,其宗旨都是为了更好地传承和发扬古代文化遗产。笔者忝列教席,在多年古代文学教学工作中越发感到高校古代文学教学中的问题意识很重要。
我们这里所说的“问题意识”指的不是对文学史教材中介绍的概念、思想内容、艺术特色、成就影响之类的问题具有意识,也不是指对高校古代文学教学中存在的那种比较宏观的问题具有意识。我们说的“问题意识”是指,对落实到具体的文学史或文学作品教学中那种看似很小实则不小的问题葆有意识。下面就以《诗经》教学为例进行具体说明。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重要性毋庸置疑。《诗经》的编定、流传、思想、艺术、影响等这些教学中通常会涉及的基本问题,文学史教材一般都会有比较清楚的介绍和分析。而教学中涉及的具体《诗经》作品,我们借助《诗经》的各种注译本、各种研究专著和论文也是能够梳理清楚的。但是,如何让《诗经》的教学变得更有吸引力、更有启发性,这应该是每一位高校古代文学教师都会思考的一个问题。笔者认为,问题意识能够对此提供一定程度的帮助。
一、《大雅·生民》教学中的问题意识举例
《大雅·生民》是一首古老的周民族史诗,歌唱的是周始祖后稷的传说。《生民》不容易讲解,首先一些词语的认读和理解就不容易,所以《生民》讲解很容易流于对字词句的疏通。尽管基础性的疏解工作必不可少,但如何在疏通字词的工作中巧设问题,让问题带动字词讲解更值得思考。
《生民》第一章写姜螈履迹感孕怀上后稷,原文如下:
厥初生民,时维姜塬。生民如何?克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这两句,通常我们在分别疏解了“厥初、民、时、维、姜螈”等词语后,对这两句所述内容的理解应无问题,即当初生下周人祖先的就是姜嫄。姜螈生下的周始祖是准呢?通过本章最后一句“时维后稷”,可得出判断:姜嫄生下后稷。通常我们讲解到这里,关于本章首尾三句的理解基本就可以了。但实际上,此不足以打动学生,并且也没有深入到问题的实质。此时我们需要将思维再发散一些、再深入一些,比如我们可以进一步引导学生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姜螈和后稷这两个称名有什么联系,是否和古人的某种观念有关系?如果解决了这个问题,有关第一章首尾三句的理解是不是可以到另一种境界呢?而这些正是我们想要强调的高校古代文学教学中的问题意识。
要想知道“姜螈”和“后稷”这两个称名有何联系,我们首先要从训诂学上去考察。
“姜”是姓,《大雅·生民》:“时维姜嫄。”毛《传》:“姜,姓也。”《说文·女部》:“神农居姜水,以为姓。从女,羊声。”“嫄”是字,《说文·女部》:“嫄,台国之女,周弃母字也。”
“后”称君,《说文·后部》:“后,继体君也。”《国语·周语上》“昔我先王世后稷”韦昭注:“后,君也。”《吕氏春秋·君守》“后稷作稼”高诱注:“后,君也。”《书·舜典》“汝后稷”。蔡沈《集传》:“后,君也,有爵土之称。”故“后稷”即君稷,缘何称此“君”为稷呢?《国语》中有记载。《国语·鲁语上》:“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日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韦昭注:“柱为后稷,白夏以上祀之”。据此,周始祖弃乃是继承烈山氏子柱为后稷,柱能殖百谷百蔬。《生民》第四章和第五章亦言周始祖弃具有农业方面的天赋。周始祖弃有农业方面的贡献而被称作“稷”,当因稷是五谷之长,有重之之意。《说文·禾部》:“稷,齐也,五谷之长。”《汉书·郊祀志》:“稷者,百谷之主,所以奉宗庙,共粢盛,人所食以生活也。”
由上,“姜嫄”“后稷”二称名各白之所指我们是清楚的,但似乎仍未将二者联系起来。在古文献中,“姜嫄”有被写作“姜原”的情况存在。《大雅·生民》“时维姜嫄”李富孙《异文释》:“姜嫄,《大戴·帝系》、《周本纪》作姜原。”《诗经·小雅·斯干》“似续妣祖”郑玄《笺》:“妣,先妣,姜嫄”陆德明《释文》:“嫄,本或作原”。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女部》:“螈,通作原。”何谓“原”?“原”可指大地。《诗经·大雅·皇矣》“度其鲜原”陈奂《传疏》:“原,谓地之平者。”《左传·桓公元年》“凡平原出水为大水”杜预注:“广平日原”孔颖达《疏》引李巡日:“谓土地宽博而平正,名之曰原。”“姜”为姓,“嫄(原)为”土地(大地),则“姜嫄”即姜姓大地。“后稷”乃是粮食(庄稼)。所以,“姜螈”“后稷”可能是土地与粮食,大地与庄稼的关系。正如有些研究者所指出的,其中蕴含的是古人大地生庄稼的观念(如储兆文的文章)。庄稼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所以大地生庄稼,实际反映的是大地生人类的观念。我国远古神话女娲造人,用的就是泥土。古人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神话,当是白认为人来自大地,而大地最直观的呈现则是泥土。后世有“社稷”一语,“社稷”之所以被古人如此重视,实际其中也暗含着古人大地生庄稼的观念。“社”是土地神,即大地,《说文》:“社,地主也。”“稷”是谷神。“社稷”指称土地和五谷,二者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故“社稷”以指代国家。人类意识到大地的重要,同时也发现大地具有生养一切的功能,大地这一特性和人类中的女性是相同的,所以大地之神被认为是女性的形象。傅亚庶《中国上古祭祀文化》一书载:“柯尔克孜族的原始观念认为,白己是大地母亲之子,是由地上的泥土繁衍而来,相信是大地造就了人类,因而将大地看得特别神圣。他们认为如果有人不尊重故土,就是对母亲的背叛。……藏族传说中的土地神,是十二丹玛女神,藏语称‘丹玛久妮,她们分布于西藏各地。这种认识是基于人们观察土壤生长植物,意识到人类对土地的依赖关系而产生的地母崇拜。……大地之神最初应当是女性的形象,云南昆明地区彝族西波教信奉的女神就称大地之母。”大地之神是女性,正如前文我们所言,因为远古人类认识到大地同女性一样,都具有生养的功能。远古人类以女性去看待大地,反过来也会以大地去看待女性。一个能生育的女人就如同一块能多产粮食的好地,这种观念可能一直留存到了今天,比如在电视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男主人公石光荣充满感情地夸赞已经怀了身孕的妻子褚琴的肚子是一块好地。不仅中国人,西方人似乎也有这种“女人是土地”的观念,如魏勒《性崇拜》一书说:“阿那克萨哥拉认为,胎儿完全是由父亲的种子形成的,母亲只为他的发育提供了一个场所,就象一个植物的种子植入大地可以生长一样。”如果我们知道并理解了人类的女性如大地、大地生庄稼这一观念,并用这一观念去体味“时维姜螈”“时维后稷”这两句诗,显然会有那种拨开迷雾见青天的快感与满足。整个《生民》需要我们葆有这种问题意识的地方不少,比如“履帝武拇”后怀孕一事的解读,对于“居然生子”的理解,关于后稷生下来之后被弃的原因,后稷缘何在鸟飞走后才哭泣等。以上这些都是古代文学专业研究者讨论较多、比较感兴趣的问题,教学中如果能适当引入这类问题,高校的古代文学课堂可能也就不那么枯燥乏味了。
二、《豳风·七月》教学中的问题意识举例
《七月》共计八章,是《诗经》中最长的一首诗。作为农事诗,它铺叙了农夫一年四季的劳动。抛开主题,从每一章来看,《七月》解读并不困难。但如何在《七月》的教学中不流于常规解读,而能上升到一定的认知高度,这就需要我们对诗歌中几个关键地方葆有问题意识,尤其是诗歌的第二章。《七月》第二章写妇女蚕桑活动,原文如下: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以这一章的分析来进一步说明如何葆有问题意识。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这两句实际上交代春日阳、仓庚鸣,指出节令气候。关于这两句在这一章中的作用,可能是研读此章后我们会有的第一个疑问。借助郑玄《笺》即可获得答案,郑玄《笺》云:“阳,温也。温而仓庚又鸣,可蚕之候也。”尽管此问题相对来说容易解决,但我们需要有这样的一个疑问,因为这两句是其后诗句言说的前提。郑玄《笺》中的“可蚕之候”可谓一语中的,相当准确地指出了诗歌下文应该书写的内容“求柔桑”与“采蘩”,这两项人事活动都应当和“可蚕之候”有关。桑与蚕的关系不必我们辞费,但蘩与蚕的关系需要我们认真加以考察,而这恰恰是《七月》此章教学应葆有的一个问题。
蘩是菊科植物白蒿,这没有争议。但采蘩到底做什么用,研究者于此多有不同说解。常见的大概有四种说法:一说古代女子在嫁人之前有“教成之祭”,此祭祀需要用到蘩;一说蘩可饲幼蚕;一说蘩可制蚕箔;一说以蘩水洗蚕子,使之易出。笔者认为最后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毛传》云:“蘩,白蒿也,所以生蚕。”采桑以饲蚕,采蘩以生蚕。这是采柔桑与采蘩的目的。那么,饲蚕生蚕的活动和“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又有什么关系呢?讲解《诗经》作品,对上下诗句的关联性或联系尤其要注意思考,所以这里也是我们理应葆有问题意识的一个地方。
“女心伤悲”的诱因在何处?是此句上面的采桑采蘩,还是此句下面的“殆及公子同归”呢?如果“女心伤悲”完全由“殆及公子同归”导致,则“女孰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逞逞,采蘩祁祁”这五句与“女心伤悲”这一句之间的跳跃简直是不着边际,以致我们根本无法系联。因此,我们猜测“女心伤悲”(原因)与其前的五句诗必然有一定关系。采桑采蘩是饲蚕生蚕的活动,此活动本质上来说是蚕的生殖,又值春日阳、仓庚鸣,而仓庚鸣是和人自身的嫁娶有关的。《诗经·豳风·东山》“仓庚于飞”郑玄《笺》:“仓庚仲春而鸣,嫁娶之候也。”人白身的嫁娶,本质上来说是人类的生殖活动。蚕与人的生殖在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女子春日采桑采蘩活动中,有可能想到自身的终身大事。适龄女子于彼时彼境想到自身问题,自然不免内心不平静,这大概是“女心伤悲”的最初诱因。然而真正导致“女心伤悲”的恐怕还是最后一句的“殆及公子同归”,有的研究者把这“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理解为“女子内心感到悲伤,害怕被贵族公子抢掠而去”。从“女心伤悲”的最初诱因(采桑采蘩)来看,显然不是这样。
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理解“殆及公子同归”中的“公子”。一种观点认为“公子”是公的儿子,此公当然是豳公,如朱熹《诗集传》:“公子,豳公之子也。”另一种观点认为“公子”是豳公的女儿,如郑《笺》:“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两种不同的观点,导致诗意的差异很大。从诱因采桑采蘩来看,显然郑《笺》的解释更能让我们接受。“公子”非豳公之儿子,实乃豳公之女儿。“同归”并非一同同去,实乃一同嫁人。而“殆及公子同归”中的“殆”当是指事情的不确定性,正是采桑女子内心波动的生动写照。
采桑女子伤感是因为不知道能否赶上和公之女同嫁。这样的理解应该更为贴近当时的真实情况。采桑女子思与豳公之女同嫁的心理,实际上反映的是当时的一种婚娴形式。闻一多《风诗类钞》说得好:“公子谓女子,与公子同归,为公子媵妾也。”同归即同嫁,非同时各自嫁不同人之谓,而是作陪嫁,为媵妾。姐妹、姑侄可同嫁一夫,婚娴中妹妹、侄女常为媵妾,这种媵妾制显然是一夫多妻制婚娴,在古文献中多有记载。以“娣”为媵妾如《诗经·大雅·韩奕》:“韩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诸娣从之,祁祁如云。”《尸子》:“尧闻舜贤,征之草茅之中,妻之以蝗,媵之以英。”《左传·庄公二十八年》:“骊姬得其娣同适晋献公”。以侄女为媵妾如《左传·襄公十九年》:“齐侯娶于鲁,日颜懿姬,无子。其侄鬷声姬生光,以为太子。”媵妾制婚娴主要流行西周、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到后世,就有以婢女陪嫁的。比如小说《红楼梦》中,平儿之于王熙凤实际上就是陪嫁的婢女,但这陪嫁的婢女平儿最后做了贾链的屋里人。而现代社会似乎也有这种婚娴观念的残余。比如王洛宾创作的歌曲《达坂城的姑娘》,其中歌词有:
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啦,西瓜大又甜啦,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带上你的钱财,连着你的妹妹,赶上那马车来。
上段歌词中,要求嫁给自己的姑娘带上钱财、赶上马车容易理解,但“连着你的妹妹”这句就非常耐人寻味。男子歌唱中要求达坂城的姑娘連着她的妹妹一起来,此看似荒唐,但如果以古代媵妾制婚娴来解读,似乎也就豁然了。
清人方玉润说:“女当阳春,闲情无限,又值采桑,倍惹春愁,无端而念及终身,无端而感动目前,不知后日将以公之公子为归耶,抑别有谓于归者在耶?此少女人人心中所有之事……”钱钟书先生认为这两句是“女子伤春之始”。实际上郑玄《笺》就有言:“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女感事苦而生此志,是谓《豳风》。”至此,“女心伤悲”非真悲也,实乃春光明媚之时,女子思嫁人、盼嫁人之内心涟漪甚至是波澜。“女心伤悲”是一个动态过程所致,先有采桑采蘩之刺激,次而思及个人终身大事,再而思及是否能作豳公之女的陪嫁。若能如上葆有问题意识、如上梳理诗句,则《七月》第二章的解说可谓明顺矣。
高校古代文学教学涉及的不应该仅仅是教材中的常规问题。作为高校教师,我们应该对教学中的某些内容尝试规律性、本质性的探寻。所探寻的有可能都是非常规问题,但这些非常规问题的讨论往往有助于对常规问题的理解和把握,给学生柳暗花明般的感觉。对于这样一些问题,教师可以不厌其详,学生也能乐在其中。本文仅举了《生民》和《七月》教学中的个案,希望能够引起广大同行的兴趣和讨论,从而更好地开展高校古代文学的教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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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尚欣]
收稿日期:2019-08-26
作者简介:张明(1977-),男,吉林长岭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