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后种族隔离时期的危机与救赎
2019-12-25姜梦
姜梦
摘 要:《新生》是南非白人女作家纳丁·戈迪默后期创作风格显著的作品。小说通过讲述全球化背景下两个白人中产阶级家庭命运的变迁和挣扎体现了后现代社会人的困境和生态危机。本文从生态、心理和伦理三个层面论述小说中的危机和困境,通过对危机出路的找寻得出人与自然、自我与他人是紧密相连的统一体,展现了戈迪默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和建立新南非家园的渴望。
关键词:戈迪默;后种族隔离时期;危机;救赎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9)11-0076-04
南非白人女作家纳丁·戈迪默以“热切而直接的笔触描写在她那个环境当中及其复杂的个人与社会关系”[1]被授予1991年诺贝尔文学奖。她的作品聚焦了不同种族、民族和国家的人的命运,既有对生活和情感的细微描写,又不乏对人类命运和生态环境的宏大叙事。以1991年南非种族隔离制度的结束为分界点,戈迪默的小说创作分为两个阶段。目前,国内学术界对纳丁·戈迪默其人其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前期作品中种族隔离制度的后殖民批评上,后期创作中对人的存在状态和全球化进程中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却未引起足够重视。
《新生》(2005)是戈迪默后期创作风格非常鲜明的一部作品。小说以中产阶级白人家庭的危机影射了整个人类存在的困境和生态环境的危机。主人公保罗?班纳曼是白人生态学家,三十五岁被诊断出甲状腺癌,術后放疗使身体带有了放射性,需要暂时隔离以等待放射性的衰减。保罗的父母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承担起照顾儿子的责任。十几日的隔离生活给保罗的家庭以及他父母的家庭都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和变化。小说的名字Get A Life(《新生》)指代的不仅仅是新生命的诞生,还暗含了希望和救赎。本文将从危机和救赎的角度解读小说中人物与环境的命运,分析人物对危机出路的探索,由此展现戈迪默对人类共同命运的终极关怀。
一、危机
(一)生态环境危机
知识和智慧使人类从原始蒙昧走向现代文明。工业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经济无节制的发展导致人类物质占有欲的不断增长。西方人文主义以主体/客体二元论为框架,将“自我”放置到主体位置,“自然”被贬低到客体的位置。人类以征服者姿态凌驾于自然之上,对自然肆意破坏,而“征服最终只是招致本身的失败。”[2]人类对自然失去敬畏,最终导致自己的生存危机。
小说中,南非政府和企业大肆开发利用自然资源、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发展经济、获取利益:进行卵石床核试验会造成核污染,建造大坝就得摧毁周围的植被,建造高速公路则需要把土著居民和野生动物从他们的家园驱逐出去。然而,文明与自然之间始终存在着博弈。一场滔天的洪水将“非洲的伊甸园”奥卡万戈毁于一旦,百姓流离失所。
戈迪默将这场洪水与圣经中的诺亚方舟所经历的洪水相提并论。无辜的百姓不得不放弃家园,离开祖先的土地,被逐出伊甸园。奥卡万戈的自然灾害只是非洲生态危机的冰山一角,这一启示录性质的灾难对在工业和科技文明时代里迷失的人类做出警示:人类生于自然,是自然生态环境中的一份子。非洲的生态环境事关全球生态命运,是全球生态系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非洲生态环境的崩溃将给全球生态系统造成毁灭性打击。
人类与自然是休戚与共,相互依存的统一体。“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违背了可持续发展的原则,打破了生态环境的平衡,直接导致生态危机。生态危机日益加重的同时也给人类生活的其他领域带来威胁:身体危机、心理危机、伦理道德危机随之产生。
(二)生理心理危机
主人公保罗成长于一个自由、开明的上层白人家庭。作为生态学家,他的使命是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作为人类破坏行径的替罪羊,保罗在三十多岁刚步入中年就被查出患有甲状腺癌,他的病是“上帝的愤怒”[3],是文明时代的“现代病”。
人体如同一个小的生态环境,癌细胞的入侵破坏人体生态圈,不及时干预治疗很可能夺去人的生命。医学和科技的发展给癌症患者带来了福音,然而科技却是一把双刃剑:放疗在杀死残留癌细胞的同时也给他的身体带来了放射性。在此之前,保罗和他的同事们一直致力于挫败建立卵石床核反应堆的计划;此时,保罗自己却在给环境和他人带来核辐射的威胁,不得不被隔离一段时间以等待放射性的衰退。这对保罗和他的事业来说,不仅是伤害,更是反讽。
小说用“quarantine(隔离)”[4]一词来形容对可能带来危险的人和动物实行的隔离。这个词是对南非在1948~1991实行的种族隔离制度(apartheid)的呼应。“隔离”人为地切断个人与他人和社会之间联系,将个人“他者化”,使其在空间和心理上与他人产生隔阂。突如其来的癌症和辐射给保罗造成了巨大的心理打击。心理失衡又被迫被隔离引发了他的心理危机,表现为焦虑、孤独和敏感。首先,尽管他的父母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但对儿子鬼鬼祟祟地观察和小心谨慎的态度仍让他感到自己被特殊对待;他的生活起居用品都被单独放置,有的还是一次性的;他的妻儿只能隔着铁栅栏看望他。他觉得自己如同“新麻风病人”[3]一般被嫌弃和防备,是异化了的存在状态。其次,经历癌症和放疗后,保罗对身体充满了焦虑,这种情绪甚至让他怀疑自己的性能力和精子的健康。因此,当妻子贝妮提出再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保罗的态度是消极的:“如果你想要孩子,你得另找一个男人。”[3]再次,保罗的妻子贝妮是一家国际广告公司的高管,服务对象正是那些对环境过度开发、破坏环境以获取利益的企业财团。保罗认为那些人是“串通毁掉生命的”[3]。隔离期间他开始反思与妻子之间因行业、信仰的不同而形成的陌生而充满隔阂的关系:“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并不处在同样的思想原则基础上。”[3]
人的健全除了身体健康,还包括心理和精神上的积极与平和。作为自然人,保罗的身体遭到了癌细胞的侵害;作为社会人,疾病的隔离造成了他内心的焦虑和孤独,身心均处于错位失序的状态。
(三)家庭伦理危机
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是世界经济全球化的时代,全球化的浪潮在给南非社会的政治和经济造成深刻影响的同时也带来机遇、风险和问题。人的价值观在物质、享乐、利益、贪欲等的驱使下变得扭曲,引发伦理道德危机,在小说中突出表现为家庭伦理危机。
婚姻的缔结形成了家庭,家庭“是最悠久的社会组织形式和伦理关系,又是人类最现实、最直接的伦理实体”[5]。婚姻作为家庭伦理关系的一种,是受法律保护的契约。契约规定了夫妻双方的权利、责任和义务。夫妻因婚姻结成了紧密相连的伦理实体,恩爱、忠诚、相互理解的夫妻关系是家庭和谐稳定的基础。夫妻任意一方不忠是对契约精神的破坏并将导致家庭伦理关系的崩溃。家庭伦理关系的健康与否直接影响社会的稳定与发展。
保罗的父母阿德里安和琳赛原本是一对非常恩爱的夫妻。母亲琳赛是一位事业有成、风韵犹存的律师,中年时曾有过一段长达四年的婚外情。父亲阿德里安是狂热的考古爱好者,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和支持琳赛的工作,压抑了自己对考古学的向往,选择了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对于琳赛的婚外情,他也一直隐忍和默默承受。琳赛崇尚“性自由”和西蒙·波伏娃的“偶然之爱”的观点。她追求婚外恋带来的刺激,认为人应当有“体验某种新东西的自由”[3]。琳赛对自我和自由的追寻违背了婚姻和家庭伦理道德,她享受了丈夫为她和家庭的付出,却没有付出相应的婚姻和家庭伦理义务:忠诚,最终导致婚姻关系的破裂。因此,就在两人退休踏上墨西哥的考古之旅时,阿德里安愛上了年轻的瑞士导游,并在异国他乡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西方对以人为本价值观的过度强调导致了自由的极端化,即“绝对自由”。殊不知,自由“作为人的一种生存状态,是需要一定的社会‘平台做支撑的”[6]。个体在充分张扬自我意识,享受权利和自由的同时,如果不履行社会契约所规定的责任和义务,则侵害了他人的权利和利益,导致社会关系的失衡与破裂,自由则无从谈起。个人和家庭是构成社会的基石。个人对家庭伦理道德和义务的推卸将造成社会共同价值观的崩坏,人将逐渐走向信仰丢失、道德败坏、伦理丧失的异化状态,继而导致个人生存和发展的危机。
二、救赎
(一)重回伊甸园
“花园”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意象。保罗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花园里度过的,花园就是保罗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带给他治愈的力量。在孩子看来,花园既是嬉戏玩耍的地方又是逃离世俗的庇护所,象征了人类最美好、天真、无邪的童年阶段,也喻指无忧无虑,没有受到世俗污染的乐园,被赋予“伊甸园”的象征意义。
作为活生生的生命体,保罗经历了可能夺走自己生命的癌症;作为环保主义者的社会个体,保罗目睹了人类对自然家园太多的掠夺和破坏。身心受到双重创伤的保罗仿佛无助的孩子,急于获得抚慰。当他从医院被接回父母家的时候,他回到儿时的花园,那里是“自己独处的地方,对抗秩序的地方。”[3]保罗在独处和冥想中重温了童年在花园的美好时光,在记忆与现实交替中思考生命与死亡的意义。在花园里,他感受到周遭一切生命的律动,“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个”[3],人类是整个自然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和谐统一。花园里的大自然给保罗带来抚慰的力量,重燃他对生的渴望:“在室外,身体里的辐射变暗了,皮肤上只有太阳的光亮,透过闭着的眼皮,是玫瑰色的”[3],“活着的感觉真好,……一切都被接受”[3]。隔离结束后,保罗去医院复查时医生告诉他身体指标一切正常。这段痛苦的经历也孕育了一个健康的果实,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并没有受到父亲身体辐射的影响,健康地降临到世界上,重建了一个家庭对生命和生活的希望。保罗在花园里探寻到了走出心理创伤的途径并获得顿悟:只有回归自然,才能重获身心健康,重获人性。
保罗的归家、回到花园不仅是与自己的身体和心理和解,与隔离的状态和解,更是重返伊甸园,是精神上的顿悟与还乡。
(二)走向新生活
戈迪默在《新生》中描绘了两个身处绝症中的人。一个是身患癌症的保罗,一个是艾滋病阳性的三岁黑人女孩。如果说保罗在与自然的融合中获得救赎,那么这个黑人女孩则是和琳赛在家庭亲情中迎来新生。
自由主义哲学认为,人应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丈夫的移情别恋给琳赛带来了极大的痛苦,琳赛却没有结束婚姻,而是选择独自承受不忠带来的惩罚。她平静的接纳了这个事实并领养了一个艾滋病阳性、被人强奸并抛弃的三岁黑人小女孩。这个黑人女孩身上集聚了多重“新生”的含义。
一、从琳赛的角度看,她认为阿德里安的移情别恋是对她当年不忠的报复与惩罚。琳赛领养了这个从精神和肉体上都遭受巨大创伤的孩子,她与孩子之间便建立了家庭伦理关系。琳赛作为孩子的监护人,承担起抚养孩子的伦理责任,将自己所有的爱倾注到了这个黑人弃婴身上,作为对当年迷失的自我的重新审视,也是对丈夫缺乏体察和理解的补偿。阿德里安去世后,这个孩子更是琳赛的精神寄托和对逝去亲人的生命的延续。在重建家庭伦理的过程中,琳赛走出伤痛,不再沉沦,开始了新的生活。二、从黑人女孩的角度看,这个孩子在脆弱的年纪便遭遇了强奸和遗弃,无名无姓、没有父母亲人的陪伴和安慰,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这是一个没有身份,被人类的恶意和暴行摧残到极致的生命,是被边缘化,被他者化的。琳赛的领养行为让小女孩有了归属,成了大家庭中的一员;通过给她起名“克拉拉”,琳赛帮助她重建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查出HIV阳性,但从医生口中可以得知,她的病还有很大的自愈可能。克拉拉作为弱小的“他者”从边缘回到了中心的位置,开启了新的人生。琳赛和克拉拉命运的柳暗花明是作者对扭曲失衡的存在状态的纠正,彰显了戈迪默对人类共同命运的关注。三、从南非的历史与发展角度看,作为经历了种族隔离历史的白人中产阶级,琳赛领养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黑人女孩并抚育她成长,象征着对种族隔离历史上白人对黑人犯下的罪行的赎罪;虽然南非已于1991年废除了种族隔离制度,旧制度的思想残余仍根深蒂固。然而,孩子之间并没有种族和肤色的芥蒂。黑人与白人的孩子将作为平等独立的个体一起长大,寄予了作者对重建黑人与白人相互接纳,平等相处的“新的南非家园”的愿望。
(三)構建新平衡
自1972年的联合国“人类环境大会”以来,地球生态环境持续恶化,自然灾害频发:“资源紧缺、耕地缩小、人口剧增、物种锐减、森林与草场退化、水体与大气污染、臭氧外溢、酸雨成灾,面对自然与环境频频向人们敲响的警钟、亮出的黄牌,人类显得捉襟见肘、一筹莫展。”[7]人类文明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矛盾日益激烈。
但“危机”既意味着危险又预示着转机。为了保住人类最后的家园,使大自然免于人类破坏性的开发,保罗、塔佩罗这样的环保主义者们不遗余力地战斗着。在他们的努力下,南非十个大坝的建造计划暂时搁置了,收费高速公路的决定被驳回,卵石床核反应堆计划也被喊停。保卫南非生态环境的斗争获得了初步的胜利。这是自然的胜利,也是人的胜利。
“生态伦理之父”奥尔多·利奥波德认为“一个有机体的最重要的特点是它内部的能够自我更新的能力,这种能力被认为是健康水平。”[2]自然万物在这个有机体中始终保持着生态平衡,“植物(生产者)、动物(消费者)和微生物(分解者)与无机环境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协同结构和进化功能,有助于地球生命的生生不息和正向演替。”[8]作为一个完美的生态系统,大自然以洪水惩罚人类,使其流离失所的同时,也在进行内部生态系统的重建:每年的洪水季节是处理盐分以获得生态平衡的必要环节。盐分、水流、土壤和植物共同协作,洪水退去后,土壤重获营养和肥力,奥卡万戈的土地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利奥波德认为自然生态系统也存在伦理。“土地伦理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最后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2]人作为微观的系统,是宏观世界中很小的一部分。人类世代在地球上生息繁衍,从整个宇宙的存在来看不过是一瞬,自然的更替变迁却是永恒不息的,并不因人类的存在而停止片刻。人类作为动物生灵的一员,并非独立于自然之外,而是与大自然这个有机体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共同参与建构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
人类在走出荒蛮、利用自然的过程中应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尊重自然、保护资源、将发展控制在生态系统可承受的范围内。科学解决人与自然的矛盾才是可持续发展的关键,才能实现人在自然诗意的栖居。
三、结语
戈迪默在小说中将历史与现实、微观与宏观、个人与自然相结合,通过两个中产阶级白人家庭的变迁描绘了工业时代以来物质文明社会的危机和困境。戈迪默对生态危机的揭露与批判凸显了她的生态文明意识,对人类和环境可持续发展有重要警示意义;人类在迷失中找寻出路并最终获得救赎,这一过程不仅表达了作者对后现代社会人类存在状态的担忧和对人类共同命运的终极关怀,更寄托了作者对重建平等、和谐、繁荣的“南非家园”的渴望。个人与他人命运相连,人类生存与自然不可分割,个人、社会、自然始终命运相系,这也是戈迪默渗透在字里行间的博大包容的世界主义精神。
参考文献:
〔1〕刘硕良.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和获奖演说(下)[M].桂林:漓江出版社,2013.
〔2〕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M].侯文蕙译.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3〕纳丁·戈迪默.新生[M].赵苏苏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4〕Gordimer Nadine. Get A Life[M]. New York: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05.
〔5〕宋希仁.家庭伦理新论[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8,(04):62-68.
〔6〕郎毅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体系及其视野下的文化批判(上)[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8,(05):85-92.
〔7〕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叶平.生态哲学视野下的荒野[J].生态哲学,2004,(10):64-69. (责任编辑 赛汉其其格)
Abstract: Get A Life is a novel typical of white South African novelist Nadine Gordimer's later works. The novel portrays the changes and struggles of two white middle-class families in the times of globalization, which symbolizes the crisis of both human beings an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in post-modern society. This paper illustrates from aspects of ecology, psychology and ethics the crisis and predicament of human beings. By analyzing how they find their way out of the crisis we can conclude that man and nature and human beings as a whole are in a closely integrated community of common destiny, which embodies Gordimer's ultimate concern for the common destiny of mankind and her hope to build a new South African homeland.
Keywords: Gordimer; Post-Apartheid Period; Crisis; Salv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