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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冬天(之二)

2019-12-25

北广人物 2019年49期
关键词:野火热气被窝

冬天

朱自清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的,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

“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又是冬天,记得是阴历十一月十六晚上。跟S 君P 君在西湖里坐小划子,S 君刚到杭州教书,事先来信说:“我们要游西湖,不管它是冬天。”那晚月色真好,现在想起来还像照在身上。本来前一晚是“月当头”,也许十一月的月亮真有些特别吧。那时九点多了,湖上似乎只有我们一只划子。有点风,月光照着软软的水波;当间那一溜儿反光,像新砑的银子。湖上的山,只剩了淡淡的影子。

山下偶尔有一两星灯火。S 君口占两句诗道:“数星灯火认渔村,淡墨轻描远黛痕。”我们都不大说话,只有均匀的桨声。我渐渐地快睡着了。P 君“喂”了一下,才抬起眼皮,看见他在微笑。船夫问要不要上净慈寺去,今天是阿弥陀佛生日,那边蛮热闹的。

到了寺里,殿上灯烛辉煌,满是佛婆念佛的声音,好像醒了一场梦。这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S 君还常常通着信,P 君听说转变了好几次,前年是在一个特税局里收特税了,以后便没了消息。

民国十年(1921 年)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还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台州是个山城,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更都是一片漆黑。偶尔有从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的。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我们夏末到那里的,春初便走了,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

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是远风送来的。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是冬天,家里却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的微笑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的。现在,她死了已快四年,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冬天

茅盾

诗人们对于四季的感想大概颇不同罢。一般地说来,则为“游春”“消夏”“悲秋”,—冬呢,我可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了。总之,诗人们对于“冬”好像不大怀好感,于“秋”则已“悲”了,更何况“秋”后的“冬”。

所以诗人在冬夜,只适合围炉话旧,这就有点近于“蛰伏”了。幸而冬天有雪,给诗人们添了诗料。甚而至于踏雪寻梅,此时的诗人俨然又是活动家。不过梅花开放的时候,其实“冬”已过完,早又是“春”了。我不是诗人,对于一年四季无所偏憎。但寒暑数十易而后,我也渐渐辨出了四季的味道。我就觉得冬天的味道好像特别耐咀嚼。

因为冬天曾经在三个不同的时期,给了我三种不同的印象。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冬天是又好又不好。大人们定要我穿许多衣服,弄得我动作迟笨,这是我不满意冬天的地方。然而,野外的茅草都已枯黄,正好可以“放野火”,我又得感谢“冬”了。在都市里生长的孩子是可怜的,他们只看见灰色的马路,从没见过整片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他们即使到公园里看见了比较广大的草地,然而那是细曲得像狗毛一样的草皮,枯黄了时更加难看。不用说,他们万万想不到这是可以放火来烧的。

在乡下,可不同了。照例是到了冬天,野外全是灰黄色的枯草,又高又密,脚踏下去簌簌地响。我们都脱了长衣,只需划着一根火柴丢在地上,那满地的枯草就毕剥毕剥地烧起来了。狂风着地卷去,夹着白烟的一片红火焰就像是一个大舌头似的,会一下子把一大片枯草舐光。有时,我们站在上风头,那就跟着火头跑;有时,又会故意站在下风,看着那烈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们就大声地笑着、嚷着,在火焰中间跳着。一转眼,那火焰的波浪已经上前去了,于是,我们又追上去送它。

二十以后,成了“都市人”,这“放野火”的趣味不能再有了,穿衣服的多少也不再受人干涉了,这时我对于“冬”,理应无憎亦无爱了罢,可是冬天却开始给我一点好印象了。二十几岁的我是只要睡眠四个钟头就够了的,我照例五点钟一定醒了,这时候,被窝是暖烘烘的,人是神清气爽的,而大家又都在黑甜乡,静得很,没有声音来打扰我。这时候,我就会躲在被窝里让思想像野马一般飞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够了时,顶天亮起身,我仿佛已经背着人,不声不响、自由自在地做完了一件事,真叫愉快。

那时候,我觉得“冬”是不干涉人的,她既不像春天那样逼人困倦,也不像夏天那样使得我上床的时候,弄堂里还有人高唱《孟姜女》,而在我起身以前,却又是满弄堂的洗马桶的声音,直是没有片刻的安静。也不同于秋天,秋天是苍蝇蚊虫的世界,并也是疟疾经常来光顾我的季节呵!

然而,我对于“冬”有恶感则始于最近。拥着热被窝让思想跑野马那样的事,已经不高兴再做了,而又没有草地给我去“放野火”。又何况,近年来的冬天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我不得不自愿多穿点衣服,并且把窗门关紧。不过,我也较为理智地认识了“冬”。我知道“冬”毕竟是“冬”,摧残了许多嫩芽,在地面上造成了很多恐怖;我又知道“冬”只不过是“冬”,北风和霜雪虽然凶猛,终不能永远的统治这大地。相反的,“冬”的寒冷愈甚,就是“冬”的命运的快要告终,“春”已在叩门了。“春”要来到的时候,都是一定先有“冬”的。冷罢,更加的冷罢,你这吓人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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