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就是一种归来
2019-12-24阿来
阿来
我为拍摄一部电视片,在深秋十月去攀登过一次号称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耸立在距四川盆地不过百余公里直线距离的邛崃山脉中央。我们前去的时候,已经是水冷草枯的时节。雪线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险的游客已断了踪迹。只在山下的小镇日隆的旅馆墙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类的浪漫词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们的双脚已经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线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阴影里都是经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蓝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黄的落叶松,纯净的明亮。此行,我们不是刻意登顶,只是尽量攀到高一点的地方。当天晚上,我们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丽的落叶松树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早上醒来,雪遮蔽了一切。树,岩石,甚至草甸上狭长的高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盖的山脉一列列走向辽远,一直走到与天际模糊交接的地方。这时,太阳出来了。
不是先看到的太阳。而是遽然而起的鸟类的清脆欢快的鸣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宁静。然后,眼前猛地一亮,太阳在跳出山脊的遮挡后,陡然放出了万道金光。起先,是感觉全世界的寂静都汇聚到这个雪后的早晨了。现在,又觉得这个水晶世界汇聚了全世界的光芒与欢唱。
“太阳攀响群山的音阶。”
我试图用诗概括当时的感受时,用了上面这样一个句子作为开头。从此,我就把这一片从成都平原开始一级级走向青藏高原顶端的一列列山脉看成大地的阶梯。
从纯粹地理的眼光看,这是把低海拔的小桥流水最终抬升为世界最高处的旷野长风。
而地理从来与文化相关,复杂多变的地理往往预示着别样的生存方式、别样的人生所构成的多姿多态的文化。
不一样的地理与文化对于个人来说,又往往意味着一种新的精神启示与引领。
我出生在这片构成大地阶梯的群山中间,并在那里生活、成长,直到三十六岁时,方才离开。之所以选择这个时候离开,无非是两个原因。首先,对于一个时刻都试图扩展自己眼界的人来说,这个群山环抱的地方时时会显出一种不太宽广的固守。但更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这个时候,这片大地所赋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会因为将来纷纭多变的生活而有所改变。
有时候,离开是一种更本质意义上的切进与归来。
我的归来方式肯定不是发了财回去捐助一座寺庙或一间学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书,其中我要告诉的是我的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我的情感就蕴藏在全部的叙述中间。我的情感就在这每一个章节里不断离开,又不断归来。
作为一个漫游者,从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觉到地理阶梯抬升的同时,也会感觉到某种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你进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种植小麦、玉米、青稞、苹果与梨的村庄,走进那些山间分属于藏传佛教不同教派的或大或小的庙宇,又会感觉到历史,感觉到时代前进之时,某一处曾有时间的陷落。
问题的关键是,我能同时写出这种上升与陷落吗?
当我成人之后,我常常四处漫游。有一首献给自己的诗就叫作《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
记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们嘴唇是泥,
牙齿是石头,
舌头是水,
我们尚未口吐莲花。
苍天啊,何时赐我最精美的语言?
(图/张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