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丑过的十年
2019-12-24盒子
盒子
1
今年暑假的一次近视手术,多多少少成了我这一年的一个里程碑事件。
首先,我摘下了眼镜,彻底不用再透过镜片跟人说话,而是会更自信地直视别人的眼睛。几个月后,我发现变得直接而明快的不只是目光,还有我说话、做事的方式。有一次,跟舍友聊天的时候她停顿下来,说:“我有点不习惯。以前因为你戴眼镜,我总觉得你没有在看我,也不会想要与你有什么目光交流。”当时我在心里重重地点了下头,想:“嗯,好事!”
其次,我的眼睛还算好看,所以摘下眼镜后,偶尔也会被人说漂亮了,这让当了多年丑小鸭的我受宠若惊。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对外貌不自信,所以在跟别人对话时,我会有一些潜意识的担心,这些担心中也包括对近视的,例如:“因为散光,我的眼镜会有点反绿色的光,是不是看起来很奇怪?”或者想着:“我的眼镜会不会不干净啊?”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谈话过程中,我会绕开别人的目光。
似乎人过了20岁之后,成长和遗忘的速度都会变得非常快。像拔穗般,我能感觉到自己在飞速地蜕变,并且一边专心拔穗,一边毫不留恋地甩着、遗忘着曾经的谷壳。摘掉眼镜前后,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明显感觉到自己在认知和身心上的进步。就这样,我不断变化着、更新着,有一天,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很“丑”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态遠不是现在这般平静。我死死地想摆脱外貌变化对我的困扰,却还是被缠住。我现在感谢自己变丑的那些年,但这已经是雨过后的事情了。
2
我属于小时候好看,初中开始戴牙套、戴眼镜、剪蘑菇头,外貌急转直下的类型。这按说是一件很悲摧的事,我也的确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哭过: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偏爱在远离我,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子不自觉的恶意和大人偶尔的不耐烦。当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或许与我变得不好看有关,但或许不是呢?那些相貌平平,但性格敦厚开朗的女生仍然是可以备受欢迎的。是不是我真的做了不恰当的举动?有一天,在那个漆黑的被窝里,我突然不能对自己的难过视而不见了,我一边浑浑噩噩地哭泣着,一边回想那一件一件让我感到委屈的小事,我掰开每一个细节,希望找到我哪里没有做好。
最后,我哭着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晴空高远,我照旧背上书包去上课。我仍然可以轻松地得到老师的赞扬,学校里仍然每天发生好笑的可爱的事,从小到大的朋友仍然在我旁边嬉笑打闹,餐桌上爸爸妈妈仍然讨论着鱼有没有煮好。我来不及去多想,便再一次被闹哄哄的生活裹挟着往前奔去,而奔向远方之前,还回头恼恨昨晚那个自己:“我性格怎么又如此敏感了?”于是,那个晚上流下的眼泪,就连我自己都否认了,它们就这样再也无觅处。
直到最近想起,我才会正视自己受到过偏见。初中的时候,我和朋友去外面学英语,几个人在房间里玩,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玩我的相机,那里面有我的一张摘下眼镜的自拍。大概以为我听不见,他们开始讨论:“她的眼睛没有这么大吧?”“她应该是ps了,然后发给网友。”我听到这些,赶紧把花洒的水开到最大,然后仰起头来大声唱歌。但是即便水那样大,我还是能听到外面的笑声。
初三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些小说、文章,我成了校刊封面人物。校刊发下来,人手一本。下课的时候,一本杂志朝我丢过来,我一看,封面上我的脸被画成了一只大怪兽。混乱中,有人非要给我看,有人又扑过来要从前一个人手里把杂志抢走,教室的一隅顿时乱成一团,夹杂着争抢和哄笑的声音。我记得当时我的举动,是也没心没肺地去抢,于是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当时竟然也有男生喜欢我。几个星期后,别人悄悄告诉我,有人把印着我照片的封面故意贴在电线杆上去逗那个男生,而他,愤怒地去撕那些封面。知道这事后,我红了眼眶。
如果真那么没心没肺,为什么在触碰到一点温柔时,又因为感觉被看穿、被保护而哭泣呢?
我附和着那些对我怀着恶意的哄笑而笑,一度模糊了自嘲与自贬的边界。我回避了“他们有错”这个事实,也回避了“我想变得漂亮”这个事实。
就这样,春去秋来好几度,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变“丑”,而别人的恶意是否又与我的不好看有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倔强和沉默,只是不得不承认,在隐忍坚强的外表下,深深的不自信被种下了。
初三时我眼睛出现飞蚊症和短暂的视野缺陷,随即被当地的医生误诊为“视网膜随时会脱落”。我把恐惧埋在心里,不敢跟大人、同学诉说。不久,我又患上了很严重的失眠,当然,我也感到很难开口提醒活泼漂亮的舍友们要安静一些。那几年,成了我青春期最黑暗的时光。
没什么同学的时候,我带着老爷爷参观图书馆、保护流浪狗、认识隧道里的流浪歌手、与校门口凉皮老板的调皮儿子建立深厚友谊……现在回头看,那段日子全然不明丽,但我也在长长的隧道里秉着蜡烛且歌且行,逐渐靠近着目之所不能及的光亮处。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那灰暗的几年,我是否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青春。可惜没有如果,事实上,我的青春,是将一个单纯和骄傲的女孩彻底改变的过程,那份眉飞色舞的骄傲,被我自己千万次地挤、压、拧、揉,变成了藏得很深的善良和很突兀的倔强,即使是在我不再那么丑的现在,我的性格在受到攻击时,仍会表现出突然的冷硬,即使明明我在心里深深地理解着他人。
3
摘下眼镜后,我仍然算不上很漂亮。但没有了眼镜,我也没有了隐藏目光的借口,只得重新开始直视他人的眼睛。
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抬起头来,我发现,只要抬起头,甚至不需要多漂亮,人们就会欣赏你。
吸引人的终究是自信的灵魂。但漂亮的人天然被善待,于是很容易自信,不漂亮的人则容易在一开始被轻视,被群体不自知地攻击,于是,富者更富,贫者更贫。但生活终归要教会你的:不漂亮的人,也足以在数以千计的孤单日子里被打磨得独立、强大,在一桩桩敏感的心事里学会共情,在对他人别有用意的观察里对人性有自己的见解或者宽容,从而也拥有一份独特的气场。若不能学会这一课,你便不能对着这个真实的世界,打赢最初这一仗。
——这是我青春期最重要的一役,是我的成年礼。
今天,我终于从漫长的梦魇中醒过来。
我选择一种开放和坦然的心态,去接受人的种种不好的地方,但这并不是选择世故和妥协,我愈加期待和追寻真正真实的东西。
有时我会看着过去的那个我,我多想给她一些叮咛。她戴着眼镜,因为高度近视显得眼睛特别小。她的头发像刺猬一样奓着。她有时过多地傻笑,有时动不动就脾气不好。她走在南方漫长、漫长的梅雨季节里,不知道要走多久。
偶尔我也会突发奇想像那时那样打扮,戴一副黑框眼镜,让头发随便蓬乱,我总是觉得舒适和坦然,不再在意好不好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这里,雨季过去了。
(图/吴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