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神圣到世俗:《高唐赋》与“刘晨阮肇”中的人神关系
2019-12-24斯马徽晗
斯马徽晗
摘要:《高唐赋》、《神女赋》相传为宋玉所著,赋序中讲述楚王遇巫山神女之事;“刘晨阮肇”故事见于刘义庆《幽明录》,讲述刘晨、阮肇二人入山遇仙的奇异经历。《高唐赋》、《神女赋》与刘阮故事均可归入人神遇合的母题之中,且二者在叙事模式、故事结构上有相似性。人神遇合展现出的是一种人神关系,本质上体现的是人对神、对自我的认识。尽管这两部作品都能归入人神遇合母题,但是其中体现出的人神关系却出现了很大的转变。
关键词:人神遇合;高唐赋;神女赋;刘晨阮肇
一、人神之分:神、仙、君王与凡人
宋玉二赋予“刘晨阮肇”故事的人神关系差异首先从故事内容上体现出来。人物的身份以及故事环境的设置清楚地表现出了人与神的相对位置,展现了人对神的不同态度。
这两部作品中神灵角色有相似性:都为女性,容貌美丽,具有非人的特征。但是二者也有区别。《神女赋》中采用了大量的否定句式来表现神女的体貌。“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1)这种否定句式的使用,表现出高唐神女的美丽已经超出人类认知的范畴。《高唐赋》中高唐神女还展现出了超越人类的变化能力:“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2)宋玉二赋中的神女具有极强的非人特征,人与神的距离非常遥远,强化了神女的神圣特质。
刘阮故事则恰恰相反,故事中的女仙形象极其世俗化。故事中没有明确交代这两位女性的非人身份,仅通过故事情节进行了些许暗示,二位女仙的行为并没有超越常人的逻辑,她们所表现出的情感也接近于世俗的情感。刘阮故事中的女仙形象总体上更贴近人类,并不具有极强的非人特征和神圣性质。
这两个故事中的人类角色都是男性,即楚王和刘晨、阮肇,其中楚王具有帝王的身份,而刘阮二人只是普通人。《高唐赋》中楚王的角色具有不可替代性,只有楚王才能够与神女接触,他的“帝王”身份是通往神圣的必要条件。但是在刘阮故事中,刘阮二人只是普通人,故事中没有对二人的生平进行介绍。以普通人为主人公的人神遇合故事有很多,有名的如《搜神记》中的董永故事。但是董永故事强调的是董永的“孝”,神仙的帮助是对他的道德品质的褒赏,而道德则是人们去衡量天意的一套标准。因此董永虽然身为普通人,但却具有与天意相连通的能力,“孝”即是董永通神的资格。但是在刘阮故事中,并不存在这一资格的限定。因此,故事中的“刘晨、阮肇”就不再是一个特指,任何人都能将自我替代进故事之中,从而获得与神交接的可能性。
二、环境区别:梦境与洞府
任何故事都发生于一定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因此形成了故事生成的环境,在这两个故事中即是指“神境”或仙境。《高唐赋》与刘阮故事同为人神遇合的故事,另外也都是人主动前往神境或仙境,故事发生的环境与世俗人间相隔绝。
《高唐赋》中宋玉与楚襄王同游云梦,先王遇神女之事也在“游高唐”之时产生,但实际上“神境”并非指云梦高唐,而是指梦境。“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3),楚王并非在现实空间中遇见神女,而是在梦境之中与之相见。
对于现代人而言,做梦只是大脑在睡眠时的一种活动状态,但是对于古人来说,梦却有着重要的意义。对原始人而言,梦境与灵魂的观念有关,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一书中说道:“他们(首先)把梦看成是一种实在的知觉……梦又主要是未来的预见,是与精灵、灵魂、神的交往,是确定个人与其守护神的联系甚至是发现它的手段。”(4)中国古代,从商代甲骨卜辞到先秦史传都记载了大量占梦之事,后世小说中也不断演绎梦中神异的故事。《高唐赋》中,楚王之梦境就是神境,进入这一神境要依靠昼寝入梦的方法。由于睡眠与死亡状态有相似之处,再加上灵魂观念的作用,睡眠常意味着灵魂的出体。通过睡眠,人们能够脱离肉体,超越现实,从而进入另一层境界之中。
《高唐赋》中的神境无法通过物理手段到达,刘阮中故事仙境则恰恰相反。刘阮故事中的仙境位于现实世界,可以通过物理手段到达。同时,刘阮故事中的仙境及其世俗化,仙境中充满凡俗的生活,在这里刘晨、阮肇最为根本的世俗之欲得到了满足。故事的结尾显示了这一空间的神异性质,即时间流速的缓慢,但这一神异特征最终强化的仍然是一个世俗的愿望,即永恒的、宁静富足的生活。
三、从神圣到世俗的人神关系
《高唐赋》中的女神显示出明显的非人特征,能够同女神结合之人只有帝王;神女所处之神境位于梦境之中,要求人超脱于现实肉身,无法通过物理方式到达。刘阮故事中的女仙则同凡间女子相似,并且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有可能与神女结合;仙境位于人间山峦之中,并非遥不可及。
《高唐赋》中人与神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不仅通神之权力被帝王垄断,而且即使是帝王与神相见,也有着种种限制。宋玉在《高唐赋》末尾就记载了与神女相见前的繁琐仪式:“王将欲往见,必先斋戒,差时择日。简舆玄服,建云斾,蜺为旌,翠为盖。风起雨止,千里而逝,盖发蒙,往自会。”(5)人对神采取了极其恭敬的态度,神灵居于远高于人的地位上,普通人要与人交往几乎是不可能,即使是帝王也受到种种限制。
刘阮故事中的人神关系比较复杂,一方面人与神的距离似乎更近,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够进入仙境与神仙接触,人与神之间的界线似乎已然消失。仙境徒具神秘的外表,内里却是最为普通的俗世生活。在刘阮故事中,神一方面不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偶像,他们主动满足人类世俗的需要;另一方面神仙也失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秘气息,完全化作了世俗的产物。
如果简单地比较《高唐赋》与刘阮故事中的人神关系,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高唐赋》体现出人对神的崇敬,神的地位高于人类,人类生存于神的阴影之下;刘阮故事体现出神的地位之下降,人利用神的力量满足世俗欲望,人逐渐摆脱神的控制,人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但实际上人与神的关系并不是这样简单直接。《高唐赋》中体现出人对神的崇敬,而这种崇敬是以一种规则意识体现出的。楚王以之帝王身份的以与神接触,与神接触之前应行隆重的仪式,人们在相信人与神之间的等级高低之事,实际上也将自己置入一个有序的宇宙之中。但是在刘阮故事中。这样一种标准与秩序已然消失,整个宇宙实际上陷入一种无序之中,这或许与现实社会有着很大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的心灵状态可能更加破碎、不安定,我们也确实能在文学作品中看到魏晋时人惶惑、敏感的精神状态。但也正是一切秩序被打碎之后,人才有可能思考自身的意义,从而缓慢地逐渐建立人的独立与自觉。
四、结语
从《高唐赋》到刘阮故事,人神关系发生了从神圣到世俗的转变。这种转变有两方面的原因,从文本内部来说,文类影响着文本的呈现。《高唐赋》虽为赋体文学,但是其中人神遇合情节的部分更多地体现出神话的特征。《幽明录》则为志怪小说,具体的文本却显示出作者介入的痕迹。神话讲述神的故事,本身就具有神圣性,但是小说中却介入了人的因素,故事由人的意图操纵,因此故事中不免体现出人的世俗愿望。
外部社会及文化对文学也有着重要影响。楚地巫文化的特征是楚地的政治与宗教紧密结合,人世间的最高权力被认为来自于神灵,因此对神灵的尊崇出于加强王权的需要。为了维持权力,也需要垄断通神的道路,因此神与人之间就会产生巨大的鸿沟。刘阮故事受到较多道教思想的影响,具体的方面包括仙女及仙境的塑造,更深层次的则是道教强调“自修”的思想实际上强化了人的能力,由此神的力量遭到了削弱。
注释:
陈宏天、赵福海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二册)》,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6页。
陈宏天、赵福海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二册)》,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3页。
陈宏天、赵福海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二册)》,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3页。
(法)列维-布留尔著、丁由译:《原始思维》,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48页。
陈宏天、赵福海主编:《昭明文选译注(第二册)》,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1025页。
参考文献:
[1]陈宏天.昭明文选译注(第二册)[M].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2][法]列维-布留尔著.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3]赵益.六朝南方神仙道教与文学[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4]张露露.祭祷、卜筮、祀神与招魂——仪式与楚辞[D].上海师范大学,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