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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士无双:中国核物理学家钱三强

2019-12-24陈丹葛能全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钱三强里奥

陈丹 葛能全

1937年,钱三强从清华大学物理班毕业后,前往法国巴黎大学居里实验室攻读镭学博士学位,他的导师就是发现放射性元素的约里奥·居里夫妇。1940年,钱三强获得法国理学博士学位。

异国逃难

随着希特勒军队吞并奥地利并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霾越来越临近法国。1939年8月24日凌晨,德国和苏联出乎人们意料,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和《秘密补充协定书》。消息一公布,法国就像炸开了锅,巴黎的大报小报无一例外地都惊呼战争即在眼前。

战争形势一天比一天恶化,其速度之快正如钱三强后来在自传里形容的,发生了“闪电般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法国人及欧洲其他国家的人都没有想到的。因为法国当局和英国、美国共同奉行绥靖政策,默认希特勒占领一些小国,企图用既得利益来打消他的扩张野心。但事与愿违,希特勒把其占领的小国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当成两块跳板,从这里长驱直入,开始了更大范围的扩张。

1940年4月9日,德军先从西线发动进攻,只用4个小时就占领了丹麦,两个月后占领挪威。几天之内又先后占领了卢森堡、比利时、荷兰。这样,花了几年时间建成的马其诺防线,完全失去了作用,英国远征军不得不溃退到英伦三岛。

6月开始,希特勒集中148个师的兵力、数千架飞机和大量坦克,从法国北部的阿布维尔到莱茵河上游发动进攻。转眼间,巴黎全城出现一片慌乱景象:街头到处是德国飞机撒的传单,大楼的玻璃门窗,有的用油漆漆成蓝色或黑色,有的贴上了胶布条;在车站,挤满慌忙疏散的人群,最让人心疼的是那成群结队的小学生,他们的衣服上都缝着自己的名字和去往目的地的标签……

茫然中的钱三强来到居里实验室,希望能问到些情况。他的意大利籍同事庞德科沃见到他时很惊讶,说全所的人都走了,问钱三强为什么还没有走。他提醒钱三强赶紧往南方逃,不然让德国人抓住会被派去挖壕沟的。

钱三强急忙带些简单的行李,骑上一辆自行车,跟随逃难的人群毫无目的地向南方行进。一路上,多次遇到德国飞机轰炸,每当飞机出现,钱三强和难民便四处躲避;等飞机飞走了,人群又自动会合到一起,继续逃难。

逃出巴黎后的一个晚上,钱三强和一群人摸黑走进一所大房子,里边空空的,正好睡觉。天亮时,有人发现这房子是一处刚撤空的军营,因为害怕成为飞机轰炸的目标,大家又都匆忙跑出来。带的干粮吃光了,没有力气走路,钱三强和一些难民跑到地里拔胡萝卜充饥解渴;实在没有办法了,就到村镇上没逃走的人家里去乞讨……

走了几天,到了奥丽阳大桥,这是法国南方和北方的一处分界线。他们以为过了桥进入南方就安全了,没想到守桥的法国士兵把钱三强当成日本人,用枪指着他不让过桥。就在这时,碰巧又来了一个中国人,名叫张德禄。他比钱三强大十几岁,18岁就到法国留学,学应用物理,此时已经在法国的军工部门找到工作了。张德禄这次奉命南下,带着过硬的有效证件,还有两个法国工人跟随他。钱三强得到张德禄的帮助,证明他不是日本人,才过了桥,并同张德禄他们结伴而行。

一天夜里,钱三强和张德禄等人睡在一间堆着麦草的房子里,忽然远处传来坦克的隆隆声,他们以为是法国军队开赴前线作战。可是等近了一看,每辆坦克上都有纳粹旗,原来德国军队已经跑到难民前面了,用坦克挡住难民南逃的去路,一个劲地喝令他们往回撤。又饿又累的钱三强,实在没有力气了,只好和难民挤上一列没有座位的筒子火车折回巴黎,结束了十几天的战乱大逃亡。

当钱三强拖着疲惫的身子灰头土脸地走出巴黎火车站时,看到满街走的是德國士兵,跑的是德国汽车,巴黎变成了德国人控制的城市,连凯旋门和埃菲尔铁塔上都飘起了纳粹旗。他这才知道,德军已在6月14日占领了巴黎。

难忘的恩师情谊

钱三强逃难回到巴黎后,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到了8月份中法教育基金会的公费就断了。回国不能成行,留下来又没有生计,甚至连吃饭也成了问题。

一天,转机出现了。钱三强记得,“有一天,我在巴黎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沉思,突然抬头看见约里奥先生正向我走来。我立刻吃了一惊,因为我没有想到他也没有走,竟然留在了沦陷的巴黎”。师生在战乱中意外重逢,倍觉亲切,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咖啡店畅叙别后经历。

约里奥很同情钱三强的处境,当即说:“到实验室来吧。只要实验室还开着,我们还能工作,就总能设法给你安排。只要我们有饭吃,你就有饭吃。”

钱三强从这次谈话中知道,德国派在巴黎的机构中有几位物理学家了解约里奥的实验室,有的还在约里奥指导下做过研究工作,所以他的实验室没有遭到破坏。德军还派了士兵把守,不准任何人员进入。他们的头目——德国自然科学部主任夏尔·莫兰出面给约里奥写信,请他回研究室继续进行科学研究。

为了政治和军事的需要,德国人表面上对约里奥·居里夫妇另眼相待。双方达成协议:法兰西学院在建的回旋加速器加紧建完,约里奥的实验室接受4名德国研究人员工作,而约里奥则得到德国人出具的一份书面保证——他仍是实验室唯一的主任;实验室只进行基本的、非军事性的研究;任何时间里进行的任何工作,都要向他报告,都要归他指挥。

德国人之所以这样“宽待”约里奥·居里夫妇,是因为他们看中了在建的回旋加速器和约里奥掌握的核裂变工作,这是德国人企图抢先研制原子武器最急需的。

在安装回旋加速器时斗争开始了。约里奥秘密布置参加安装的法国人,要想办法不让德国人达到目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回旋加速器是用来研究铀的,德国人要加紧安装它的目的也在此。德方负责在回旋加速器上做安装调试的,是一个名叫莫勒的物理学家,和他一起在操纵台工作的法国机械师叫台尔曼。每次调试工作开始,台尔曼就找借口回到他的工作间去,然后顺道把冷却系统某个水龙头关掉。不出几分钟,莫勒便给台尔曼打电话:“快来呀!机器出毛病了!”于是他们把所有开关都关掉停机检查,结果发现绝缘体被烧坏了。这类的“事故”发生过好多次,而德国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钱三强没有参与回旋加速器的工作,他在楼上实验室做他的课题——用不同方法研究天然放射性物质释放的γ射线的强度和能量。每当约里奥上楼讲起在楼下发生的事情时,他们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实验室暂时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更为庆幸的是,钱三强从1940年10月起获得了“居里-卡内基奖学金”,不仅吃饭不成问题了,而且享有独立进行科学研究的机会,同时这还是一种荣誉。这个奖学金是老居里夫人1907年得到美国慈善家安德鲁·卡内基一笔捐赠款而创立的,她亲立宗旨为:“使一些成绩斐然的学生和科学家及那些有志于研究和有研究才能的学者不会中断研究,从而完成他们的志愿。”奖学金的时下主持者伊莱娜·居里,认为钱三强符合这个宗旨。

心照不宣的秘密

自1940年冬季开始,实验室外面的斗争形势越来越严峻,法国各界的抵抗运动也活跃起来。而纳粹德国则以搜捕犹太人的名义疯狂镇压抵抗者,犹太人遭到逮捕、拷打或杀害的事屡屡发生。更加可怕的是,蓋世太保不择手段地在知识界策反一些有野心、贪私利的人为他们效忠,破坏抵抗运动,大家称这种人为“法奸”。

由于居里家族的名声和影响力,德国人表面上给约里奥·居里夫妇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却对他们进行暗中监视。一天,约里奥的实验室里突然闯进几个德国人,指名道姓要钱三强交出一个在这里工作的犹太人。其实,这个人在巴黎沦陷前已经逃到英国去了,只是他有一个妹妹当时没有带走,留在约里奥的实验室做杂工,后来风声紧张,伊莱娜·居里就把她藏到了居里实验室一个不易察觉的地方。这件事钱三强知道,他与那位犹太同事很熟,和他的妹妹也有过工作接触,对她的处境十分同情。

闯进实验室的德国人气势汹汹地逼问钱三强:“犹太人藏在哪里?”钱三强从容地回答:“早已逃到英国去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德国人在其他人那里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答,只好悻悻离去。第二天,那个犹太姑娘被伊莱娜派人秘密送到乡下当挤奶工去了。

德军投降后,实验室传开了钱三强保护犹太人的故事,故事传到了巴黎的中国人中。事情一经传播,难免有些走样。当时在巴斯德实验室工作的中共旅法支部成员孟雨,1950年1月在一份向组织提交的材料中,还讲到钱三强这段故事。他是这样写的:“钱三强为人刚毅忠实,他到法国居里实验室研究原子能问题,多年来与之相知甚深,过往极多,他不但在原子能物理上已有了贡献,即在祖国的抗日战争中、巴黎的沦陷中及胜利后,均曾表现他对于反暴反帝反独裁的斗争精神。巴黎沦陷后他不顾危险藏匿了一名被德军追捕的抗德的犹太同事,亦是约里奥的学生,直至巴黎解放后为止。”

在恶劣形势下,约里奥开始参加有组织的秘密抵抗活动,并在1941年5月和12月,先后担任法国全国阵线主席和全国大学阵线主席,领导法国知识界的反法西斯斗争,因而德国人开始暗中紧紧盯住他。6月29日,约里奥突然被德军逮捕,并给他列了三条罪名,一说他是共产国际的成员,二说他登记参加了第三国际,三说他是共产党内一个有影响的共产党员。在约里奥镇定自若的反驳下,条条都查无实据。他很快被释放了,但从此不允许他离开巴黎占领区。

谁都知道,在那时的恐怖环境里,要做一个共产党员等于自找死路。可是约里奥在1942年硬是这样做了,他为了法国的解放和自由,勇敢地面对死亡。他是这样宣誓自己入党动机的:“我之所以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是因为我是一个爱国者。”

约里奥秘密入党的材料和他以防万一时使用的假证件,就藏在法兰西学院的实验室里,这间实验室同时也是钱三强的工作室。有一天,钱三强在一个放杂物的柜子里寻找一截电线,无意中顺着电线扯出一个扁扁的纸包,打开一看,他不由得紧张起来,原来里面是约里奥的入党材料和化名电器工程师的假护照。钱三强当然清楚这些材料的严重性,万一落到德国特工或者法奸手里,约里奥必遭杀身之祸。他不打算冒失惊扰约里奥,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材料放回原处,并且在杂物柜内做了一番巧妙伪装,使外人更不容易发现它。同时,他有意加强了暗中保护,警惕外人进入实验室。

过了几天,钱三强再查看杂物柜时,发现那个纸包不见了,而约里奥安然无恙,他这才放下了心。

对于这件事,钱三强和约里奥心照不宣,但他们都守口如瓶,直到十多年后他们才言明这件秘密。1952年3月底,时任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席的约里奥·居里,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主持召开世界和平理事会执行委员会特别会议,钱三强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陪同郭沫若团长出席会议,其间和约里奥有过多次谈话,两人交谈很亲切。在谈到领导建立新中国的共产党时,钱三强便提起了当年在实验室里见过约里奥秘密加入法共的材料(约里奥的法共党员身份于1948年公开),约里奥说:“我知道这一点。你还帮我把材料藏得更难找了。”钱三强听后一愣,对约里奥的细心感到惊异。约里奥接着说:“在我取走材料时,发现这一切,我想准是你干的。”说完两人会心一笑。

滞留里昂,

偶开乳胶研究之先

巴黎的政治环境日益恶劣,生活条件也非常艰苦。钱三强每月得到配给的食品不够吃,有时只好用配售的酒和烟去跟别人换面包和咸肉充饥。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坚持进行科学研究工作,并且时有文章发表。

1941年冬,德国人为了完全实现巴黎的殖民化,要各个国家驻法国的外交机构撤离占领区巴黎,迁往贝当傀儡政府所在地维希。随后,钱三强接到中国驻法使馆通知,可以随同南迁,也可以继续留在巴黎。

一天,张德禄告诉钱三强一个消息,说马赛与远东的海上航线并未完全中断,有时能买到去香港或上海的船票。这勾起了钱三强的回国念头:“我在沦陷后的巴黎,度过了1940年和1941年。虽然在科学工作上又有了不少长进,但心中总是很不安,一直思念着自己的祖国。这时听到有回国的可能性,我就决定回国。”

钱三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约里奥·居里夫妇,两位老师认为眼下他们实验室的研究条件已今非昔比,要做出很有意义的工作有困难;再从安全角度考虑,他们支持所有外国学者暂时离开。细心周到的伊莱娜特意写了书面文件交给钱三强,对他4年来取得的成绩和研究能力做出评价,称他“在几年研究工作中,不但表现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实验工作者,而且具备很高的科学素养,这使他能够在与同行进行讨论时富有成效……同时拥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能力,这点对这门科学来讲是绝对必要的”。她写这份文件的时间是1941年11月8日。

11月底,钱三强和张德禄离开巴黎。

在去马赛候船途中,两人听到消息,说太平洋近时无战事,于是他们打算在里昂小住数日。谁知两人刚到里昂不久,即得到日美开战消息,一切与远东的海上交通工具都断绝了。不得已,钱三强只好暂时留在里昂。

里昂那时虽属“自由区”,相对于占领区的巴黎恐怖气氛没有了,但它和占领区之间被视为法德国境,从里昂去巴黎算进入德国,必须由占领当局发放入境签证。这就使得钱三强处于既无法前行又不能回返的境地。

一天,张德禄告诉钱三强,说往北美的轮船尚能通行,他准备去美国找工作,问钱三强有没有改去美国的想法。钱三强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他离开巴黎只是想回国,因此没有和张德禄前往美国。

钱三强在里昂中法大学宿舍借住了一段时间后,许多实际问题出现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的境况真是快要到囊中羞涩的地步,连学生食堂的饭也吃不起了。里昂和巴黎一样,生活费用奇高,在学生食堂吃一餐最廉价的饭,至少要花二三十法郎,还只是吃了个七八成饱,至于牛奶、鸡蛋之类,是他根本不敢问津的奢侈品;连洗衣服的肥皂也要凭证供应,暂住人口不发证,许多日常用品买不着,好在有几位中国学生发起“募捐”,才勉强有肥皂洗衣服,但要精打细算着用。

1942年初,钱三强毛遂自荐,一边在里昂大学物理研究所做些临时性的研究工作,一边到图书馆读些早就想读的有关量子力学方面的著作,这对他后来的科学工作产生了重要作用。他说,通过自学量子力学,了解了理论物理的重要性,进一步开阔了思想。

里昂大学有位比利时籍物理学教授莫朗,一天他找到钱三强,“他问我有没有放射性物质带出来,我说只有很少一点。他就让我带一个大学生做毕业论文,并帮助我申请国家研究中心的经费”。莫朗的邀请如同雪中送炭,不仅有工作可做,不虚度时光,更实际的一点是帮助他解决了滞留里昂的生计问题,所以,钱三强没有提出任何条件就答应了。但是能做的实验很有限,制作云雾室、电离室、计数管、磁谱仪等条件都不具备。后来他了解到,里昂正好有一家生产照相底片的工厂,于是他弄来一些片子,用从巴黎带出来的一点钋的α源,研究α粒子在照相胶片上的感光作用。结果有了意外收获:“钋的α粒子能够在照相底版上留下八九个黑点,有点像云雾室中的粒子径迹。用不同品种的片子来实验,发现含银量不一样,黑点的大小和数目也不一样。再有,改变底版的处理方法或条件,也可以改变点子的粗细程度。我在里昂物理学会报告了这一结果,照相版工厂的人也来参加听讲。当时世界上其他国家也有人进行类似的实验,水平都差不多。没有想到,我在里昂的这段工作经历,后来在原子核乳胶工作中起了作用。”

钱三强的实验报告《用照相乳胶记录带电粒子》,在1943年6月法国《物理学手册》上发表。當1945年英国鲍威尔教授发明核乳胶技术时,伊莱娜决定派钱三强去学习这种新技术,因为“她想起了我在里昂时期用照相底版记录α粒子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认为我是比较合适的人选,就把我派去了。正是由于有以前的工作基础,我很快就学会了”。

钱三强后来成为法国应用核乳胶技术的开创者。

重回占领区巴黎

1942年下半年,随着美国太平洋舰队在中途岛重创日本海军,太平洋战争一度出现转机,恢复航行大有希望,这当然只是回国心切的钱三强从善良人们那里获得的信息。殊不知,日本军国主义的狼子野心并没有就此收场,战争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加之这时候美、英、苏在对德作战方面各有盘算,战争形势反而愈发复杂起来。钱三强这才意识到,近期回国完全没有可能,继续留在里昂大学做研究,又受到条件限制,许多想做的工作无法进行,他想最好的出路是再回到巴黎。

那段时间,从自由区里昂去占领区巴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非法国籍的外国人,必须有占领当局认为合理的证明文件并办理好多手续,这又得全靠两位法国老师的帮助。钱三强1989年对此有这样的记述:“我给约里奥先生写了一封短信,问问情况。当时伊莱娜夫人身体很不好(与其母亲一样,是受了放射性的影响之故),每年冬天都到法国和瑞士边境一个疗养区休息养病。她在疗养地(属于‘自由区)写信给我,约我去谈谈。”

同年秋,钱三强从里昂到了莱辛结核病疗养院。这所条件不错的疗养院,是属于瑞士大学管理的,设在瑞法两国边境上。伊莱娜并不是患了一般的传染性结核病,而是因为她年轻时帮助母亲到战争前线救护伤员,大量χ射线侵入体内造成多种慢性病病变,后由于巴黎被占领心情不好,病情显著加重,连走路和呼吸也发生困难。

钱三强到来的时候,伊莱娜的身体状况已经大有好转,食欲好多了,体重也有所增加。她高兴地向钱三强讲起她在疗养院吃到了好久没有吃过的鲑鱼和食用蜗牛,味道很美。伊莱娜还介绍说,她准备做一次膈神经外科手术,借助外科手术来促进结核病变的吸收与愈合。当钱三强表示可以在莱辛陪她到做完手术时,伊莱娜谢绝了,说那只是一个小的常规手术。

在谈到钱三强回巴黎工作时,伊莱娜说她和约里奥都很欢迎,只是所有到巴黎工作的人,按占领当局要求必须有合法的“工作证明文件”,才能获得去巴黎的签证。她表示这些都不会有问题,只要他作出了最后决定,约里奥会在巴黎把一切手续办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交谈中伊莱娜提到,约里奥本人现在的处境实际上是不自由的,他不能离开占领区,和外界通信也要受到暗中检查,连他们夫妻之间的来往信件也不例外。因此,伊莱娜在外地养病期间写给约里奥的信,都是通过德国人派在约里奥实验室的根特纳转交的,这样才能躲过检查。

好长时间里,约里奥和伊莱娜,还有根特纳本人,都以为德国主管当局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不然,他们并没有逃脱盖世太保的严密监控。就在这之后不久,根特纳突然被调回了德国,甚至没有和约里奥告别。

这里插叙一段巧合的故事。根特纳回到海德堡波特领导的威廉皇家学院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后,正好和刚从柏林转来这里的何泽慧成了同事,后来何泽慧又从海德堡转到了巴黎居里实验室。20世纪80年代初,时任联邦德国马克斯·普朗克学会副主席的根特纳,一次作为副团长率领马普学会代表团访问中国,在人民大会堂,他一眼认出四十年前在巴黎的同事钱三强和在海德堡的同事何泽慧,他们忆及当年,话题很多。令根特纳感到意外又惊喜的是,他的两位不同时不同地的同事,竟然成为了夫妻,真像一个传奇故事。

钱三强要回巴黎的消息,在里昂中法大学引起一阵不小的震动。一些“对立面”学生巴不得他快些走,但另有一些人,主要是那些对祖国抱有正义观念的中国学生和华侨,则舍不得钱三强离开,认为有他在,就给同学会组织活动增加了无形的推动力和号召力。譬如1942年初,由于钱三强的到来,中法大学同学会联合组织起一个有20多人参加的“救亡歌咏团”,钱三强被邀请担任歌咏团总指挥,在他的带动下,音乐家陈德义出任钢琴伴奏和指导,“他们经过几个月业余练习,在1942年4月举行了一场具有相当规模的演唱会。这场演唱会鼓舞了大家的抗日情绪,增强了众人对未来胜利的信心,还增进了同学和华侨之间的团结”。

这年12月,约里奥寄来证明文件,钱三强很快从里昂回到巴黎,并且作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奖学金资助者,“又开始在居里实验室和法兰西学院核化学实验室继续我的研究工作”。

爱国曾遭讥讽

1943年,钱三强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副研究员,并受约里奥委托在法兰西学院指导两名法国研究生做一项实验,用电离室和线性放大器相连接,测量“原锕”的α能谱的精细结构。此外,他还与人合作,完成另外几项实验。在工作条件比较艰难的情况下,他在1943年发表6篇文章,足见其精神之专注。

可是科学以外的许多事情,譬如说政治,它于钱三强却是另一种情形。

“到了法国,巴黎的中国人的政治情况即是中国国内情况的缩影,在国内由于封锁看不到的消息,在巴黎反而看到了。通过对《祖国抗日情报》及《三民导报》内容的对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左翼是抗日爱国的。”这是钱三强在自传里写他到法国后对中国当时政治的新觉悟,并且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爱国情怀。当他经过孟雨介绍,结识了代表“左翼”力量的《祖国抗日情报》主编雷子声以后,与之很快成为好朋友,他从心里愿意跟他们来往。一段时间里,《祖国抗日情报》编辑部所在地——巴黎万花楼饭店,成了钱三强时常出入的场所,他一度热情很高,又是捐款,又是兼做义务编辑工作。

然而,政治不都是空对空的,起码要花时间和精力来参加一些活动,这就容易跟时限性、连续性很强的科学研究发生冲突。这样他又不得不重新做出调整,辞去了《祖国抗日情报》编辑一职,但仍与他们往来。

不知不觉中,钱三强被卷进了政治漩涡。最使他感到不能理解的,是他的爱国热忱和对事物的正义感,受到某些别有用心人的嘲讽和诋毁,有时甚至是谩骂。他清楚地记得:“有人造谣说我是共产党走狗,这些人血口喷人,不讲理,与他们在大学城(即巴黎大学宿舍)争辩,最后有一个控制学生会的姓丁的(据说是蓝衣社的)拿着一把小刀子想扔我,被人拦住……从那次起,一些怕事的人都不敢同我往來了,我的清高与孤僻也愈加加强了。‘共产党骄傲‘脾气大不要惹他等,变成了一般人对我的形容了。”

缺乏政治阅历的一介书生钱三强,自然对许多政治圈内的问题搞不明白,他也不想花时间和精力去弄清楚这些问题,他只是“照常地做研究工作,对于国内战况很关心,但因为想到回国服务有期,也不过分忧虑,只是专心于科学工作”。

于是,钱三强埋头于实验室的研究工作,更不跟一般中国人来往,有联系的就剩下孟雨,一切消息都从他那里得到,“从孟雨那里常听到一些勤工俭学的中国青年们的事迹,中国共产党刚组建时候的情况,这些故事使我明确地对中国共产党有了向往的情绪”。

也是这个时候,钱三强托在英国昌司玻璃公司工作的清华同学王大珩帮助,开始订阅伦敦“左翼书籍俱乐部”出版的书籍,其中有一本美国作家埃德加·斯诺写的《红星照耀中国》(即中文版《西行漫记》),是钱三强到法国后读到的第一本最感兴趣的非专业类著作。可以说,他真正了解中国共产党人和他们为之奋斗的主张,就是从阅读斯诺笔下的生动事迹开始的,并且最先认识了《西行漫记》中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就是早年参加过香港海员大罢工、时任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政治保卫局局长邓发将军。

在莎士比亚故乡读

《论联合政府》

巴黎解放后不久,约里奥·居里被任命为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主任,他领导的法兰西学院核化学实验室和伊莱娜领导的居里实验室,很快又恢复了活跃于科学前沿的国际集体声誉。

1945年初夏,当核乳胶技术在英国刚露出苗头,已是法国国家科研中心研究员的钱三强,被伊莱娜·居里派到英国布列斯托尔大学鲍威尔实验室,学习新发明的原子核乳胶技术。临行前,孟雨代表旅法支部告诉钱三强,伦敦海员工会有人要面见他。

一天,钱三强如约去了伦敦海员工会,随后有人领他到一家旅馆,一个四十来岁身着整洁西服的人出来接待他,并首先做了自我介绍。钱三强一听到他的名字,真是如雷贯耳,原来眼前这位文质彬彬的人,就是斯诺笔下那个极有传奇色彩的邓发。

邓发的言谈举止,钱三强越看越不像一位武将。邓发告诉钱三强:“我是陪同董必武同志出席旧金山的联合国制宪会议后,途经伦敦暂留一些时间,在这里与钱博士会面,很高兴。”

交谈中邓发问道:“听说,你的法国老师约里奥·居里是法共党员?”

“他是在希特勒对共产党实行大搜捕大屠杀的时候秘密加入的,至今还没有公开共产党员的身份。他还是巴黎公社社员的儿子。”钱三强如实相告。

邓发介绍了延安和全国的革命形势,钱三强则介绍了德军占领下的法国科学界,特别是约里奥领导进行的英勇斗争。让钱三强感到意外的是,邓发也问了他为什么不以老师为榜样参加中国共产党。钱三强没有细说,因为这件事几句话说不清楚。

和邓发初识,犹如故友相逢。临别时,邓发送给钱三强一份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剪报。上面刊载的是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邓发对钱三强说:“有时间读一读。有什么问题可以与旅法支部联系。”邓发还谈了一些情况:二战结束,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天下并不是一切太平了,中国的政治局面非常严峻,还存在两种可能性、两个发展前途。国际政治关系也很复杂,并且同中国的前途命运紧密联系。所以,毛泽东主席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发表这份报告,提出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以和平的方式建立一个新中国。

对于这次与邓发相见和阅读《论联合政府》以后的体会,他在1953年有这样的记述:“在他们那里知道不少关于解放区的情况,并且看到了毛主席的《论联合政府》的剪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毛主席的著作,我感到文字内容非常有气魄有远见,并且科学性非常之强,当时我的直觉的反应是‘孙中山第二。在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及中国共产党对联合政府的温和与合理的政策,当时我感觉这样一个合理主张,任何人都不能拒绝。邓发同志的气魄与果断,生活的朴素,对于许多事物的分析能力,使我对于中国共产党及他的负责同志的尊敬与爱慕大大提高,并且可以说是个新的发现。”

钱三强离开伦敦先去了伯明翰,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在昌司公司工作的王大珩。两人一起到斯特拉福镇参观了莎士比亚的故乡,还划着小船在埃温河上一边阅读《论联合政府》,一边畅谈联合政府建立后的中国未来以及个人应为此做出的准备。

后来在巴黎,钱三强又见到邓发,神秘气氛更浓厚。那是一个晚上,孟雨邀他去参加一个小会,进会场时孟雨说了一句听不懂的话后门开了,这是为了安全规定的暗号,说如果不这样的话,那些无孔不入的这个帮那个派的特务们会来捣乱,甚至有被暗算的危险。

小会上先由旅法支部负责人袁葆华做简单介绍,邓发开始主讲。他说:“今天是旅法支部扩大会,有的人虽然不是党员,但却是我们的同志,是可以信赖的。”说到这里,邓发向钱三强亲切地点点头,许多双眼睛也移向了他一一钱三强开始明白过来,邓发说的可以信赖的同志是指他,这使他感到既自豪又愧疚。

发现铀核三分裂和四分裂

从1943年1月起,钱三强得到了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奖学金资助,有了固定的经费渠道,他的研究工作开始了一个新阶段,从事的研究课题涉及多个方面。

1943年上半年,钱三强意外收到一封寄自柏林的25个单词的短信,是何泽慧写来的。许多年后,他还记得这封信的内容,大意是说:她与国内的家人已中断音信很久,问他有没有办法与国内通信,希望他能帮她向亲人转达平安消息。钱三强按地址给苏州何家写了信,转告何泽慧在德国安好的消息。

就是这封25个单词的短信,打通了两人自清华园别后7年的隔断。后来,又经过来回几次短信交往,到二战快结束时,两人相互有了更多的了解。

1945年,何泽慧在海德堡核物理研究所利用磁云室研究锰52的正电子能谱时,从上千张照片中观察到一种近似于S形状的奇特径迹。经过分析,这原来是正负电子的弹性碰撞过程。经过分析,这原来是正负电子的弹性碰撞过程。此外,何泽慧还观察到3个正电子湮没的事例,与根据狄拉克正电子理论计算出来的概率也符合得很好。

何泽慧首先想到与钱三强分享这一科学发现的喜悦。她把观察到的奇特径迹照片和测量结果,寄给正在英国布列斯托尔大学短期工作的钱三强。

钱三强到布列斯托尔,主要是受委派来学习核乳胶技术,同时准备参加英法宇宙线会议。

钱三强在鲍威尔教授那里学习核乳胶技术出乎意料地顺利,约里奥·居里非常希望这项新技术在法国迅速开展起来,这使得钱三强成了法国应用核乳胶技术的开创者。

钱三强将何泽慧寄来的弹性碰撞径迹照片和测量数据,报告给了当时正在举行的英法宇宙线会议,受到意外的重视与好评,被英国《自然》杂志称为“一项科学珍闻”。

英法宇宙线会议一报告完, 钱三强就将会上的热烈反应写信告诉了何泽慧并向她祝贺,何马上回了信,并做出决定要到法国来见面。钱三强记得:我在英国布列斯托尔的时候,收到了泽慧的一封来信,说她要到法国来。

1945年冬,何泽慧既没预先写信或拍电报,一个人提着箱子就来到了巴黎,让钱三强措手不及。

在何泽慧来巴黎的短暂时间里,钱三强和她除了一起讨论实验照片和曲线图,参观实验室,还领略了塞纳河上的落日,在埃菲尔铁塔上欣赏巴黎的夜景。两颗本已相通的心,经过巴黎这次“碰撞”,已经融合到一起了。

第二年春天,何泽慧离开德国,来到法国。1946年4月8日,他们在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办理了结婚手续。那天,钱三强和何泽慧首先来到代表自己国家的中国大使馆,请求批准他们的婚姻,正式履行了完婚手续。

1946年夏,钱三强偕何泽慧参加了剑桥国际基本粒子与低温会议。在这次会议上,英国卡文迪许实验室费瑟教授指导的两位青年学者投影了裂变碎片(即二分裂)在乳胶里留下的径迹照片。在众多照片中,偶尔出现了一个三叉形状的径迹,这引起了钱三强的浓厚兴趣。经过连续不斷的实验和观察,1946年11月18日,钱三强领导研究小组整理出第一篇关于“三分裂”的实验报告。报告文字很短,法文只有两个页面,但资料充分,附了5例“三分裂”径迹照片及测量数据,初步实验结论认为,原子核裂变可能一分为三。钱三强想到这份实验报告的重要性,会在国际核物理界产生反响,于是他先送请伊莱娜和约里奥看,他们都认为实验和数据分析是合理的,支持先公开发表。由钱三强、沙士戴勒、何泽慧、微聂隆联名的初步研究报告,用《俘获中子引起的铀的三分裂》为题,发表在12月9日出版的《法国科学院公报》上。

文章发表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钱三强认为:“研究还只是刚刚开始。为了弄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三分裂,还要进行一系列严格的、更加艰苦的实验和分析。新的问题和新的工作等待着我们去解决。”

1946年11月22日晚,何泽慧首次观察到了一个四分叉形状的径迹。何泽慧马上叫来钱三强看,他们马上意识到,如果三叉形径迹是三分裂的话,那么这一事例说明还可能存在“四分裂”。

这一意外发现,钱三强第二天就向约里奥·居里夫妇报告了,并且送给他们一张四分裂径迹照片,还在照片上用法文亲笔签名留念。照片右上方写的是:“献给我们的导师约里奥·居里夫妇 钱三强 何泽慧 巴黎 1946年11月23日”;照片下方写的是:“俘获一个慢中子引起的铀的四分裂。”这张照片一直珍藏于巴黎居里博物馆。

1947年3月31日,钱三强独自完成了一篇研究论文《论铀的三分裂的机制》。文章在大量实验测量的基础上,经过分析计算,得出质量、动能和角分布等关键数据,结合理论考虑,令人信服地论证了三分裂这一新的原子核裂变方式。限于当时的实验条件,还存在一些尚不能解释的问题,于是他在文中做了合理预言。正是因为钱三强这篇论文具有的科学性,它一直被视为这个研究领域的经典性文献之一而受到同行重视。

约里奥和伊莱娜自始至终支持钱三强小组的研究工作。当国际上几个知名实验室陆续发表文章排斥“三分裂”解释的时候,1947年春,约里奥在巴黎召开的世界科学工作者协会会议上,亲自宣布了“三分裂”和“四分裂”的发现,他说:“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物理学上一项有意义的工作。它是由两位中国青年科学家和两位法国青年研究人员共同完成的,是国际合作的产物。我们遵循国际科学界的准则和传统,决定立即公开发表它。我们反对某些国家把基本科学研究列入保密范围的做法,反对独占各国都做出贡献的知识成果。”

第二天就有记者上门采访,报纸上登载了消息,鲍威尔等著名科学家也来信祝贺。从此,三分裂和四分裂的发现,被各国科学界所知晓。

在英国,钱三强的工作得到的反响很不相同。布列斯托尔大学的鲍威尔教授在约里奥宣布消息后第二天,也发来电报向钱三强表示祝贺。电文中有一句近乎玩笑的话,说他“从中分享了反射过来的荣誉”。钱三强一看便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发现三分裂和四分裂,使用的是原子核乳胶技术,而这项技术正是钱三强在他那里学得的。1950年,鲍威尔因为发明核乳胶技术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

英国的另一位权威人物费瑟教授,他接受三分裂的解释,经历了漫长的过程。1969年,在维也纳举行裂变物理和化学国际会议,费瑟老人走上会议讲台做演讲,他在回顾裂变研究历史时讲到,他愿意放弃22年前所持的一个观点(即认为第三个行迹是α粒子),同意关于三分裂机制的解释。

再说美国,彼时已是核裂变研究的强国,非常关注本领域的一切最新成就。1946年底至1947年春,美国记者,还有美国科学家,不时访问在巴黎的钱三强,了解三分裂的研究情况。在法国,钱三强则享受到许多非法国籍学者很难享有的待遇和荣誉。1946年底,法国科学院授予钱三强亨利·德帕维尔物理学奖金,这是法国科学院用以奖励科学领域杰出工作者的主要奖项之一。钱三强是获得该项奖励的唯一中国学者;1947年夏,34岁的钱三强升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导师。这是外国学者极少能获得的学术高职。

1985年,已经离开法国37个春秋、年逾古稀的钱三强,又获得一项象征法国国家声誉的褒奖——“法兰西荣誉军团军官勋章”。

踌躇满志

钱三强的科学成就,在国内学术界更是反响强烈,国内几所高校及相关研究机构纷纷拍电报或写信,邀请他回国执教和做研究。

先是时任北京大学校长胡适邀请他到北京大学,并寄了正式聘任钱三强和何泽慧做北大物理系教授的聘书,还汇给两人800美元归国路费。不仅如此,胡适又到处罗致原子能物理学人才,还设想出一个“关系到国家大计”的计划,“专门研究最新的物理学与实验,以为国家将来国防工业之用”,而钱三强和何泽慧成为他计划中的主要角色。但计划提交给时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长白崇禧和参谋总长陈诚后,就没有了下文。

继北大之后,清华大学也发出了邀请。周培源与理学院院长叶企孙向校长梅贻琦提交邀聘钱三强的书面报告。经聘任委员会批准,于1946年11 月21日由梅贻琦校长先向钱三强发邀请电报,随后寄出正式邀聘文函,汇寄500美元路费。

在此同时,北平研究院、南京中央大学、南京中央研究院也都寄发邀请信函,钱三强一时难以抉择。经过一番权衡之后,他选择了清华大学。除了和母校的情缘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得到了满足:清华大学同意拨出5万美元建立一个原子物理研究中心。钱三强果断决定1948年春回国,尽管这时他和何泽慧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刚4个月。

钱三强的回国决定令巴黎的好友很意外,中共旅法支部负责人以至更上一级的刘宁一出面劝阻,劝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回国,担心乱局之下在回国途中及回到国内后遭人算计,发生不测。听了钱三强的回国理由后,刘宁一表明态度:“回去后,就在那里埋头教书,什么会也不要参加,只讲科学,不讲政治。国内目前情况很复杂,谁进步谁落后,你一时闹不清,最好多观察,坚持到新形势的到来。”

钱三强的法国导师约里奥,对他的决定感觉突然:“作为一个科学家,说实话,我不希望你這个时候回到战乱的中国去。你现在回国,不可能立刻顺利做科学工作,时间是宝贵的。如果没有做最后决定,我希望你在巴黎再留些时间,现在正是你科学研究上的重要时期。”

钱三强动情地向老师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我同样想到了这些,也舍不得离开这里。我的科学生涯,是在您和伊莱娜夫人指导下开始的,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但同样,我也从来没有忘记我的祖国,现在我的国家很落后,正需要发展科学技术,我想应该尽早回去为祖国效力。”

约里奥是一位关心政治和通晓国际形势的科学家,他转变口吻说:“我个人希望你多留一些时日,但是,我完全能理解你的理由,因为假如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也会采取同样的决定。”伊莱娜夫人还送给钱三强两句临别赠言:“要为科学服务,科学要为人民服务。”

伊莱娜和约里奥还共同签署了对钱三强10年工作成绩和个人品格的优秀评议书。

梦想破灭

钱三强和何泽慧怀抱襁褓中的女儿,经过108天的海上颠簸,于1948年6月10日回到阔别11年的祖国。接踵而来的却是失望和难以想象的事情:他的10箱行李物品,被海关扣留在上海达两个多月,人回了国却回不了家。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等得心急火燎。他一方面于8月3日派叶企孙飞赴上海当面催促钱三强北上,另一方面于8月6日又亲拟电报发至苏州何府催行:“苏州十全街151号何宅转钱三强先生,盼早日来校并示行期。”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钱三强一心向往的清华大学原子物理研究计划,突然遭遇一道封杀令——美国驻中国大使馆据获悉的情报,开始查询北平计划的“任何相关进展”。这道封杀令,是美国大使馆7月19日发给中央研究院总干事萨本栋的,译文如下:

有报告说,北方一组科学家要求中国政府允许在北平建立原子能研究中心。根据美国大使馆得到的情报,一位姓钱的先生将领导所提议的这个研究中心。据报告,钱先生是法国约里奥·居里夫妇以前的学生,他发现了一种产生原子能的方法。我将十分感激您对这一报告所提供的任何情报。

如蒙允许,您对这一事件发展为我提供的真实情报和您对任何相关进展的可能性所做出的评论,将受到重视。

萨本栋于当天亲拟了一纸密电,发给北平梅贻琦和胡适两位校长。第二天,他又致函梅贻琦:“昨得美国大使来函,询问北方科学家拟请政府在北平创立原子能研究室,并已定由钱三强主办一事。窃以此项宣传,似非其时,曾电请转促注意。至恳赐办。”

面对突如其来的外来干预,梅贻琦起初不甚理解,曾于7月25日写信到南京中央研究院陈述北平计划的必要性。与此同时,美国大使馆天天打电话到中央研究院,盯得非常紧。无奈之下,萨本栋冒着泄露秘密的风险,把美国大使馆的查询函照原件复制寄给梅贻琦和胡适,特别在英文函件上亲笔写了两处“附言”,点明问题的关键所在,目的是让梅贻琦和胡适知道底细,以便听从。

萨本栋给梅贻琦的两处附言,一处写的是:“对于此函,数处只用电话告彼‘这一煽动性消息已起起落落了很长时间。来函者对于国内原子研究已多次来院询问究竟,此为第一次之书面询问。此外,尚有其他为外交秘密不便奉告。”另一处附言写道:“月涵夫子:赐函已奉悉。兹将美使馆函抄上,乞望收阅后付丙。适之先生处已另抄送矣。”

附言中有一个关键词,即所谓“外交秘密不便奉告”——从美国大使馆查询函的字里行间,再联系到美国那段时间的所谓“安全政策”“外交秘密”,其所指,直接关系到钱三强的法国老师约里奥·居里,因为他的种种背景和言行一直让美国当局伤透脑筋:约里奥既是法共党员,后又发起全世界反对美国制造核武器威胁世界和平。他公开指责美国,致使美国视他为眼中钉,甚至连他在法国原子能总署的高级专员职务,美国都迫使法国政府将其撤掉。而钱三强曾是他的学生,由他主持北平原子能研究中心,美国断然不能容许。钱三强的行李被海关扣留近两个月,其实也是他们为了封杀北平计划所做的一個动作。

在北平迎接新形势到来

1948年8月末,钱三强回到北平。为了欢迎他,沉寂的北平学界一时间活动频频,最隆重的要算北平研究院院长李石曾在怀仁堂举行的纪念该院建院十九周年暨欢迎会。后来有材料说,这个欢迎会是北研院建院以来最为盛大的一次。就在这次欢迎会后,北研院正式宣布组建原子学研究所,兼聘钱三强为所长,何泽慧任研究员。

为了工作方便,钱三强在城里城外安了两个家。清华授课备课繁忙时,他就住在北院七号叶企孙住所,过了不久彭桓武从云南大学到清华任教也同住北院。有一段时间,北院七号成为清华物理系的大本营,每天夜间,这里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他们有时高谈阔论,学术、时事无所不及;有时各自备课寂静无声。1987年钱三强回忆说:“1948年我回国在清华任教,借住在叶先生家中,我才发现他备课非常认真,几乎都是用热力学最近发展方面的例子来做讲课内容的,这点与国外高水平的教授讲学相类似。”

到原子学研究所上班,钱三强住在月牙胡同北平研究院的宿舍,他接来母亲一起住过一段时间,实想给体弱多病的母亲多些亲情和平静。然而在那时,连这点心愿也难以满足。

1948年12月中旬的一天,一辆汽车开到钱三强家门口,车里走出北平研究院总干事杨光弼,他带着几分紧张的神色告诉钱三强:“南京政府派来飞机接一批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南迁,钱先生的名字列在其中。”杨光弼当即把登机通知交给钱三强。

原来,是年11月底至12月初,南京政府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朱家骅、傅斯年、蒋经国等在蒋介石授意下,谋划出一个所谓“平津学术教育界知名人士抢救计划”,拟定了四类“抢救人员名单”共40余人(连眷属约300人),列为数批,分次乘机。钱三强名列其中。

事情虽然来得突兀,但钱三强早已拿定主意不去南京,于是借口说:“家母重病在身,孩子又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们去南方,请体谅。”

“钱先生果真决意不南往,最好先找地方避一避,以免出现意外。”杨光弼好心提醒道。

当即,钱三强向五弟德充做好交代,星夜骑车赶往清华园。到了北院七号,得知叶企孙也接到南往通知,并且同样找了借口拒往。

1948年12月17日海淀获得解放。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

解放后的清华大学新领导机构——校务委员会组成,叶企孙任主任委员,周培源、吴晗任副主任委员。随后,叶企孙和周培源一起找到钱三强,要他担起清华物理系主任一职,他欣然接受,并且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他白天在清华园,晚上赶回城里陪伴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直到2月25日母亲徐绾贞辞世。

2月底的一天,钱三强接到北平文管会张宗麟的开会通知,“会上讨论北平文教界的事,在那里第一次碰到钱俊瑞、沙可夫、吴晗诸同志”。会后,周扬对钱三强说:“你的情况,党组织都知道,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工作。”

西柏坡第一笔原子科学外汇

1949年3月中旬,北平文管会派人找钱三强,来人名叫丁瓒,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心理学系,曾在蒋管区从事党的科学文化工作,后去芝加哥大学学习一年后回国,他通知钱三强准备参加中国人民和平代表团出席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代表团团长是郭沫若,这个消息使钱三强感到欣喜,更让钱三强惊喜的是大会在巴黎举行,大会主席是约里奥·居里。

作为代表团内唯一的核物理学家,钱三强想,可以借这次去巴黎的机会,托约里奥订购一些急需的仪器设备和图书资料,这样可以打破封锁便于运带回国。可是又一想,此时拿得出外汇购买科学仪器吗?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想法跟丁瓒说了。

“估计要带多少外汇?”丁瓒问。

钱三强想了想,他心里最想买的是一台中型回旋加速器的电磁铁,然后说:“总估算约20万美元吧。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这次带5万美元也成。”

丁瓒一听惊讶得叫出声来:“什么?20万美元!”

钱三强马上向丁瓒解释:“原子核科学研究实验设备,都是很昂贵的,要花大钱的,按将来的需要来说,20万是个小零头。不过可能不符合目前的实际情形,我的想法是先跟你商量,如果觉得不妥当,就不要往上反映了。”

从丁瓒的表情看,钱三强觉得事情没有什么希望,但丁瓒还是做了谈话记录。

这之后,关于带外汇出国买仪器的事便没有了消息,钱三强开始不抱希望了,并且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内疚:“我心中忐忑不安,我埋怨自己书生气太重,不识时务,不懂国情。战争还没有停息,刚解放的城市百废待举,农村要生产救灾,国家经济状况何等困难!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拨出外汇购买科学仪器呢!这不是完全脱离实际的非分之想吗?”

领导人从西柏坡进城后第三天,钱三强被召到中南海,出面接待的是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他对钱三强说:“今天约你来,是商量一下你提的那个建议,中央研究过了,周恩来副主席认为很好。清查了一下现库,还有这个力量,决定支持你的建议。估计20万美元不是一次使用,因此在代表团款项中,先拨出5万美元供你使用。”最后,李维汉还特别交代:“你是代表团成员,和代表团秘书长刘宁一同志又熟悉,用款时,你们商量着办就是了。”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钱三强顿时心如潮涌,不知道说什么好。

国家发展原子核科学的第一笔外汇,按现在说来数额不大,然而,亲身经历了这一事件的钱三强,却对此刻骨铭心,终生未忘。1990年10月,他在回顾那段特殊经历时,依然记忆清晰:

当我拿到那笔用于发展原子核科学的美元现钞时,喜悦之余,感慨万千。因为这些美元散发出一股霉味,显然是刚从潮湿的库洞中取出来的。不晓得战乱之中它曾有过多少血与火的经历!今天却把它交到了一位普通科学工作者手中。这一事实使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

由此往前不到半年,就是1948年下半年,也是在这个北京城,我曾经为了适当集中一下国内原子核科学研究力量,几番奔走呼号,可是每回都是扫兴而返。

……

幾经碰壁,希望成为泡影。我苦思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华民族落后挨打,遭蹂躏,受侵略,能够简单归咎于经济贫困,没有能力发展事业吗?能够说是中国缺乏仁人志士和中国人智力低下吗?自然不是。造成这种历史屈辱的根蒂,在于当政者愚昧、腐败、无能!

而眼下这些新的当政者,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了。尽管五万美元对于发展原子核科学所需,不是多大的要求,然而他们的远见卓识和治国安邦之道,一举之中昭然天下,让人信服,给人希望。

布拉格之情

1949年3月29日,中国人民和平代表团乘火车离开北平赴会,4月11日抵达莫斯科后,方知法国政府拒绝给一些由共产党组团参加的国家代表团发放入境签证。这显然是某些抱有敌视态度的西方国家,企图把世界和平拥护者大会变成他们的政治工具。

中国人民和平代表团的外交使命遭遇了大麻烦。

然而,主持正义的和平大会主席约里奥·居里,冒着巨大压力毅然做出决定,临时在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设立和平大会分会场,接纳不能前往巴黎的各国代表团,并且想出绝妙办法,通过扬声器把无线电声音放大,来进行主会场与分会场的联络。约里奥还派了伍斯特博士和恩纳斯特·卡亨,代表巴黎总会到分会场做现场指导,传达大会旨意,共同协调行动。

4月17日,钱三强随同中国代表团抵达布拉格,三天后,即4月20日,第一届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开幕。

主会场开幕式设在巴黎圣·奥诺雷城关大街的普莱耶尔礼堂。主席台上坐着约里奥·居里、《和平鸽》宣传画作者毕加索、作家阿拉贡等杰出人物,郭沫若和其他国家代表团团长则坐在布拉格分会场的主席台上。

约里奥主持开幕式并发表讲话。他首先谴责法国当局屈服于压力,拒绝一些国家代表团到巴黎参加和平大会的不公正行为,他激愤地说出了后来广为流传的那句名言——“真理的旅行是不需要签证的!”话音一落,扬声器里和布拉格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人们敬佩他对西方强权政治的公然藐视,感激他对渴望和平人民的支持和鼓舞。

在布拉格分会场,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发生在4月23日,这天是周末。正当会议进行中,会场广播里突然播出一条来自中国的最新消息:中国人民解放军胜利渡江占领南京,摘下了总统府大厦的国民党党旗,升起了鲜红的人民解放军军旗!

会场顿时沸腾起来,又是欢呼,又是鼓掌,许多国家的代表向中国代表围过来,抢着握手、拥抱,郭沫若在主席台上被几个代表团团长拥抱在一起。台下更是热情高涨,“见了中国人就道贺、拥抱,最后忽然把身体瘦小的代表丁瓒围起来,由几十个外国代表把他向空中抛起3次,气氛达到高潮,使得争取和平的勇气顿时增加”。

当天晚上,友谊、欢乐的气氛达到高潮。

晚会结束时已近凌晨,钱三强回到房间仍无睡意。中国代表团的房间里全都亮着灯。

年近花甲的郭沫若兴奋得睡不着,他来找钱三强说话:“今天真使我们扬眉吐气!党中央的决断多么英明啊!没想到就在今天把旗子插上了蒋介石的总统府!真叫全世界震惊呀!”接着又说:“这次会议真是收获大,其意义无可估量。你的老师约里奥是世界和平事业的一面大旗,敌人会闻风丧胆。”

钱三强抑制不住对老师的敬意,说:“他一向旗帜鲜明,无所畏惧。”

经过这次和平大会,郭沫若对约里奥的正义精神产生了景仰之情,他由衷地赞叹道:“真是位伟大的朋友。他不仅是中国的朋友,同时也是全世界的。”

为中国科学“ 制礼作乐”

从莫斯科返抵齐齐哈尔途中,一天广播里传来全国青年代表大会在北平胜利召开的消息,没有出席会议的钱三强当选为中华全国民主青年联合总会副主席(廖承志为主席)。钱三强听了特别惊讶,代表团里许多有阅历的前辈纷纷向他祝贺,并且說:“缺席当选嘛,亦属正常。”

回到北平时,科学技术界正发起组织全国自然科学工作者代表会议筹备会促进会,经过酝酿提名拟定了205名筹备委员,钱三强位列其中。

6月19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天,灯市口中国工程师学会会所热闹非凡。钱三强同科技界许多熟悉和不甚熟悉的学者,早早端坐在布置得整洁、朴素的会场里,出席科代会筹备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会议先由朱德、陈云和林伯渠发表讲话,后按议程选举产生了科代会筹备委员会的领导机构。

1949年10月25日,政务院第二次会议通过了科学院建院方案,决定命名为“中国科学院”。

中国科学院的领导机构,由中央人民政府第三次会议(10月19日)通过。郭沫若被任命为院长,陈伯达、李四光、陶孟和、竺可桢为副院长。院本部设立计划局、编译局、联络局、办公厅四个职能机构,钱三强被任命为计划局副局长(局长由竺可桢兼任)。

有了研究机构,还得有合适的人员配备,钱三强和竺可桢为了摸清“家底”,对全国科技专家情况做了精细调查,掌握到当时全国有相当成就的自然科学家总人数为865人,其中147人尚在国外。进而在“全国一盘棋”的原则下,开始了合理选聘国内专家,积极争取国外学者归国服务的大举措。

关于钱三强参与的这段工作,在中宣部工作过的龚育之有这样的评说:“科学院初创,科学工作各方面的政策、方针、规章、制度都有待制定,汪志华同志(三强同志的部下)曾把这类工作称为‘制礼作乐'。中国科学院工作的‘制礼作乐,三强同志‘与有力焉。”

秣马厉兵

钱三强早就想在中国搞原子能,在他参与新中国科学“制礼作乐”的时候,实现这个想法更是急不可待了。因为他有深刻的经历和认识,从“1939年发现核裂变。这一发现迅速导致原子弹、热核武器以及核潜艇产生。所有这些,对国际局势都产生重大影响”。

新中国首批两个物理研究机构之一——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于1950年初成立(1958年易名为原子能研究所),它的研究方向和主要任务以原子物理学和放射化学为主,发展原子核科学技术的基础,为原子能应用做准备。

任何一项科学事业特别是新兴的原子能科学技术要发展起来,最紧要的是有人和物的条件。关于人的方面,钱三强看得尤其重要,他认为中国原子科学要起飞,必须先有领飞的雁。于是1950年1月,他亲自说服正在上海履职的老师吴有训(时任上海交通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华东文教委员会副主任和华东教育部部长)北上任近代物理所所长,同年5月19日政务院下任命书,钱三强被任命为副所长(1951年2月起任所长)。

钱三强在近代物理所履职,其实比政务院下达任命书要早得多。他早早地立身近代物理所,并且把视线投向全国,积极物色人才。他首先盯住了两员大将,一是由云南大学转来清华大学的彭桓武,一是浙江大学的王淦昌。

钱三强和彭桓武回国前就有“好好一起干”的约定,回国后一度同住清华园北院七号,中国科学院成立后又都迁居到地安门东大街一处大宅院,因院内多有花圃,喜种月季,时称“月季大院”。这里作为科学院第一宿舍,副院长竺可桢、陶孟和及稍晚到京的吴有训,一些在京无住所的科学家都住在这里,同时还作为招待所接待外地临时到京的科学家。一段时间,第一宿舍成了科学院的辅助办公地。

王淦昌的情况稍有不同,钱三强先致信邀约,希望他能来北京共同筹划物理方面的研究工作。没想到王淦昌接信后,便自费买了硬座车票赶到北京,时值1949年底的寒冬季节,他先来当面打探情况,好下最后决心。也是在“月季大院”,钱三强和王淦昌促膝谈开了,谈了未来近代物理所的构想,谈到中国原子科学的前景和困难,他们觉得志同道合。次年2月16日,王淦昌乘火车到北京报到,随后他又把在浙大建的云雾室运到北京,决心全身心投入新中国的核科学事业。

同时,钱三强利用“全国一盘棋”的格局,把原中研院物理所、北研院原子学所、清华大学、浙江大学的许多骨干力量邀集到一起,参加近代物理所初期的筹建工作。尽管只有十几个人,但它是当时国内一个名副其实的强优结合的集体。

钱三强想到,新中国刚一成立就有了自己的核科学研究机构,并且亲自为它做出了努力,没有捡现成,他内心充满喜悦和自信。这样的好消息,他没有忘记报告两位法国老师,他在1949年12月3日的信中说:“我被调到中国科学院,它属于政府组织内的一个独立机构,负责承担组建原子核物理研究所的工作。这个研究所将包括一个原子核物理实验室、一个宇宙线实验室、一个原子核化学实验室,还有一个涉及宇宙线和原子核的理论物理研究室。”钱三强在信中特别向约里奥介绍,理论物理室将由彭桓武领导,那是因为彭桓武在英国时曾经指导过一个法国学生的博士论文,约里奥曾对论文指导者予以褒扬。钱三强之所以写这件事,是想让约里奥知道,中国的近代物理所有优秀人才,将来能够做好工作,不会辜负期望。

1950年春,约里奥·居里夫妇分别发来贺电,祝贺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成立,并不断取得核科学事业的成就。在那时的全面封锁中,这是唯一来自西方科学家的致贺。对这事,钱三强铭记终生。

求人才,务善用

那时候,国务院和科学院为近代物理所敞开大门,一路绿灯,加上原子能事业本身所具有的吸引力,这些都为近代物理所聚集人才发挥了重要作用,工作进行得顺当而有章法。钱三强后来总结说:“从1950年起,在聚集人才方面做了三方面的工作:尽量争取科学家、教师和技术人员来所工作或兼职;争取在国外的中国科学家及留学生归国参加工作;选拔国内优秀大学毕业生来所培训。”钱三强早就设想好,建立一个新兴学科的研究所,将来必须形成高级、中级、初级研究技术人员的金字塔结构。

聚集人才这件事,钱三强并不是凭着“老大”地位搞强拉硬拽,而是有周密合理的部署和具体措施。钱三强早在科学院筹建之初,曾主持调查全国自然科学专家情况,了解到尚在国外的所有专家名单,他把与原子核科学有关而应该努力争取的“专长者”,都记在心里,或者亲自写信,或者托人转邀他们归国到近代物理所工作。

还在1949年4月,他在布拉格短短几天就写了两封“求才”信寄往美国,一封是4月20日写给在芝加哥大学工作的清华校友、金属物理学家葛庭燧,钱三强在信中说:“想到我们十三四年前曾经共同奋斗所想达到的目标,现在来了……关于全盘科学建设,很需要新起的科学工作者来共同筹划,因此老兄回来是最好不过的了。现在南京上海尚可,今年想怕广东都有希望了。所以全国建设即可开始,请有志者共同来参加这伟大工作。”葛先生于同年11月第一批回国,兼职近代物理所室主任。

4月27日,钱三强又在布拉格写信给《留美学生通讯》(纽约)编者,回答留美学者所关心的几个问题,以自身的体会解除他们归国的顾虑,动员更多在外学者回国服务。在谈到是否对留美学生将要实施特别政治训练时,钱三强在信中写道:“凡是本身有用的人才,不是自私自利者,都欢迎回国,参加建设工作。但不像从前,只认头衔不认本领及工作经验。相反地,凡是真埋头苦干、不骄不躁的专家都受到尊重,更谈不到有什么对美国留学生特别实施的政治训练。主要应该想到自己是人民中享受过特别待遇的人。现在既然学有所成,应该从‘为人民服务着想,利用自己的知识以及技术,为人民大众服务。”

钱三强的这两封信,对许多留美学者起到了很好的动员作用,不少学者归国后被吸引到近代物理研究所。

1950年赵忠尧要回国,这是钱三强很高兴的一件事,认为近代物理所又会增加一员大将。不料,赵先生回国途中被驻日美军扣留,使其在南京的家眷生活发生困难。钱三强获悉后即与吴有训紧急致函郭沫若,请求院方发给赵家生活补助费,数额相当于赵忠尧拟定工资的百分之七十,直至他到所工作为止。赵先生的家眷及1951年回国后的赵忠尧本人,对于此种诚意深表感激。

1951年3月和10月,通过钱三强亲自联络和邀请,留英核物理学家杨澄中和留法放射化学家杨承宗,先后回国到近代物理所,并分别主持早期电子学组和放射化学组的工作。随着所内人数不断多起来,二杨因为名字相近,同事们称呼上发生过不少误会,钱三强和几位同事一起为他们想出一个区分的方法,称他们为“英杨”(英国回来的杨澄中)和“法杨”(法国回来的杨承宗)。叫久了,习惯了,这个雅称至今在核科学界不见淡忘,常常成为人们谈论那段历史的小花絮。

建院初期,凡是到近代物理所工作或兼职的专家,除了从事研究工作外,都要在所内给青年人讲课,选拔优秀国内大学生来所培训。钱三强也不例外,“作为基础课,三强曾亲自讲原子核物理课,大约每周一次”。后来,为了更多地培养原子能科学事业急需的力量,在科学院的支持下,钱三强邀请浙江大学的胡济民、东北人民大学的朱光亚和北京大学的虞福春负责,在近代物理所建立一个专门培养青年学生的机构——近代物理研究室 (代号叫6组)。钱三强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来筹划这个机构,他到科学院争取经费支持,在中关村近代物理所附近盖了教学实验楼和宿舍,订购了必要的设备和图书。不到一年时间,便开始从全国一些重点大学选拔第一批高年级学生,进行原子能专业教学培训。又一年后,6组“嫁给”北京大学成立技术物理系,负责培养原子能科技专门人才。

与此同时,钱三强与蒋南翔共同研究筹划,并获得国务院同意,在清华大学创办了工程物理系,并且和蒋南翔一起,“在准备派往苏联、东欧留学的理工科学生中,挑选与原子能事业接近的有关专业的学生350名,改学原子能科学、工程技术专业”。后来,钱三强领导的研究所,又负责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开办了近代物理系和放射化学系,并派出赵忠尧和杨承宗分别兼任两系系主任,授课老师全部由研究所的研究技术专家担任,开创了研究所办教育的先河。

经过种种努力,聚集人才的工作收到良好效果。近代物理所由初创时十来个人,到1956年全所人员达到638人,“一大批有造诣、有理想、有实干精神的原子核科学家,从美国、英国、法国、德国、东欧和国内有关大学、研究单位纷纷来到所里,真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组成了中国原子核科学的研究中心。经费和条件情况也大有改观”。

1954年2月7日,经科学院学术秘书处支部会议通过,吸收钱三强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是回国知名科学家中,最早被发展的极少数党员之一。

总理约谈西花厅

1955年1月14日,钱三强按事先接到的通知,来到中南海一处院落,进门后才知道是周恩来总理办公和居住的西花厅。前后来到总理办公室的,还有地质学家李四光,国家建委主任薄一波及地质部副部长刘杰,他们是总理约来谈发展原子能和铀资源情况的。

周恩来以面临的严峻国际形势做开场白,讲到自朝鲜战争以来美国不断推行核讹诈政策,先是杜鲁门,接着是艾森豪威尔,动辄以原子弹做威胁。1953年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想通过印度总理尼赫鲁给中国带话:“如果不能安排停战,美国将不再承担不使用核武器的责任。”尼赫鲁拒绝传递核威胁的信息后,他们通过板门店谈判把“诉诸核战争”的话散布出来,扬言如果谈判没有进展,战争可能升级,美国有可能使用核武器攻击中国本土,甚至包括首都北京。

1954年,从4月越南奠边府告急,到9月我人民解放军开始炮击金门,再到11月中国宣布对13名被俘的美国飞行员以间谍罪判刑,核威胁一次接着一次搞得甚嚣尘上。

周恩来历数的这些事实,钱三强多数是闻所未闻。他感到这样的形势,真是到了十分严峻的地步,心里觉得沉甸甸的。

面对如此嚴峻的国际形势,中国应该做些什么?这就是周恩来召集钱三强、李四光等人所要谈的内容。他把目光锁定钱三强:“三强,你清楚约里奥·居里先生带的话,‘你们反对原子弹,就要有自己的原子弹,这是朋友的忠告。毛主席、中央很重视这个意见。但是前些年,对这件事一时还顾不上,有些条件也不具备。比如铀资源情况,总不能靠买外国的原料吧,再说,这样敏感的东西,谁会卖给我们呢。现在情况不同了,去年秋天,地质部在广西发现了铀矿。现在到了考虑发展原子能的时候了,这件事迟早要做。今天先小范围做点研究,听听有关情况,便于中央讨论决策。”

周恩来吩咐:“请三强先讲,尽可能讲得通俗易懂。”

钱三强首先介绍了几个西方国家和苏联发展原子能的情况;接着,讲了原子弹和氢弹的原理及关键性的技术和设备,提出争取苏联援助的建议;最后,汇报了国内聚集人才情况和几年来已经做的工作。

周恩来一边全神贯注地听,一边做记录,不时提问和插话。他特别详细地询问了开展这项工作的必要条件,如目前科技力量情况、设备情况、所需经费情况等。

钱三强很钦佩周恩来所关心的问题,认为这是国家领导人的务实态度。他按自己掌握的情况如实向总理做了报告,并且就科学技术方面的问题代表科技工作者表了态:开展这项工作,就目前情况看是有很多困难,但是,这些困难不是不能克服的。

铀资源是发展原子能的决定性条件之一。1954年秋,地质部在广西发现了铀矿。虽然那是一个开采价值不大的次生矿,但这说明有希望,很振奋人心。

一年过去了,现在情况进展如何?周恩来甚为关切。他请李四光做介绍,李四光因牙痛只做了扼要情况说明,由刘杰做详细汇报。

在结束西花厅谈话时,周恩来告诉钱三强、刘杰:“明天,毛主席和中央其他领导要听取这方面情况汇报,请做好准备,汇报要简明扼要,通俗易懂。还可以带点铀矿石和简单仪器,做一下现场演示。”

当天晚上,周恩来给毛泽东写信:“今日下午已约李四光、钱三强两位谈过,一波、刘杰两同志参加。时间谈得较长,李四光因治牙痛先走,故今晚不可能续谈。现将有关文件送上请先阅。最好能在明(十五)日下午三时后约李四光、钱三强一谈,除书记处外,彭、彭、邓、富春、一波、刘杰均可参加。下午三时前,李四光午睡。晚间李四光身体支持不了。请主席明日起床后通知我,我可先一小时来汇报今日所谈,以便节省一些时间。”

毛主席说:

到时候了,该抓了

西花厅长谈后第二天,钱三强又到了中南海另一处古色古香的庭院——丰泽园。这天举行的是书记处扩大会议。

毛泽东从北屋西头的书房走进会议室,落座前和李四光、钱三强握了手,微笑着对两位说:“今天我们这些人当小学生,就原子能的有关问题,请你们来上一课。”

周恩来接着说:“先请他们做一下现场演示,有点感性印象,再听情况汇报。”

会议桌上放了一块地质部采集到的铀矿石料,钱三强用所里自制的盖革计数器,接通电源,慢慢靠近矿石,立刻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当把计数器移开,响声便停止了。几位领导人好奇地亲自上前做实验,同样的现象一次次发生,引得大家笑声不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在活跃的气氛下,钱三强凑着热闹弄了个“小秘密",他在自己口袋里放了一小点放射源,慢慢朝着盖革计数器走过去,等到靠近,突然又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大家不解其中缘由,仪器怎么自己响啦?钱三强笑着从衣袋里掏出放射源,向领导人泄露天机:“就是这点东西,它也含有放射性。这是法国约里奥·居里夫人送的,表示他们支持中国发展原子核科学。”

接着,李四光和刘杰对我国铀资源情况做了全面汇报。讲到经过一年普查,在西北、中南、华东等地发现放射性异常点达200多处,确认有远景的矿点11处,为进一步勘探和提交铀工业储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而后,由钱三强介绍原子弹和氢弹的原理及国外发展概况。他记住周恩来反复嘱咐的“通俗易懂”要求,先从肉眼看不见的原子讲起:原子的直径只有1厘米的一亿分之一左右。如果把一个原子放大100亿倍,它就像一个直径1米的圆球。通常一个只有芝麻粒那么大的小东西,里边有万亿亿个原子。后来研究发现,原子不是最小的,它本身的构造很复杂,像个小小的“太阳系”,每个原子中间有个微小的“太阳”,这就是原子核。

讲的过程中周恩来又提示:“三强,你可以举些例子。”钱三强便以原子核举例:“原子核更是小得惊人。打个比方,假如把一个原子放大到像怀仁堂礼堂那样大,那么其中的原子核就像一粒黄豆放在礼堂中央。”

会场发出笑声。钱三强继续讲原子核及其裂变的能量释放和造成的链式反应,他挂出两张示意图,开始介绍原子弹和氢弹的基本结构。在介绍原子弹时说原子弹是两块半球形的浓缩铀235(或钚239),外面包一层中子反射体,隔开一定距离放置在弹壳里面;弹壳里还要有高能炸药做引爆,使两块半球形的铀在百分之一秒时间内骤然结合,发生快速链式反应。这样,原子弹就爆炸了。氢弹,是根据重氢和超重氢的热核反应原理来制造的。重氢和超重氢的热核反应,要在上千万度高温下才能发生。因此,要使氢弹爆炸,必须有原子弹来引火。它的简单构造是,在原子弹的外面,包围相当数量的重氢或超重氢发生热核反应,让氢弹爆炸。

钱三强讲道,原子弹虽然杀伤力强、破坏作用大,但如果采取相应防御措施的话,几种主要破坏作用是可以大大降低的,他简单列举了对冲击波、光辐射及放射性的防御办法。

在介绍几个国家发展原子能的现状时,钱三强按时间顺序准备了一张表,便于领导人一目了然,容易记忆。

领导人都很关心中国自身的情况,问了不少问题。钱三强就其所知做了汇报,并且提出要想办法建立反应堆和加速器的建议。他还讲道:“我国的原子能科学研究工作,基本上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白手起家开始做,几年的努力,总算是打下了一点基础,最可贵的是已经集中了一批人,从个人的研究能力说并不弱于別的国家,还有些人正在争取回来。大家对发展原子能事业很有积极性,充满信心。”

会议进行热烈讨论后,毛泽东做总结性讲话。他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开始讲他过去称之为“纸老虎”的原子弹问题。

毛泽东并未放弃“纸老虎”这种形象化的说法,但他今天主持讨论的,是问题的另一面。他说:“从主观愿望说,我们不愿意搞原子弹,我们反对使用原子弹。但是要反对原子弹,就要掌握原子弹。掌握了它,就能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

毛泽东解开衣领扣,转换口气继续说:“今天听了好多情况。我们的国家现在已经知道有铀矿,进一步勘探,一定会找出更多的铀矿来。我们也训练了一些人,科学研究也有了一定的基础,创造了一定条件。过去几年,其他事情很多,还来不及抓这件事。这件事总是要抓的。现在到时候了,该抓了。只要排上日程,认真抓一下,一定可以搞起来。”

“你们看怎么样?”毛泽东看看在座的各位,接着说,“苏联政府已经来信,愿意给我们提供援助。苏联对我们援助,我们一定要搞好。我们自己干,也一定能干好。我们只要有人,又有资源,什么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会后,毛泽东留大家吃晚餐。三张四方桌,六个家常菜。李四光、钱三强被安排与毛泽东一桌。平常不大喝酒的毛泽东,这时端起酒杯,站起来,大声地说:“为了中国的原子能事业,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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