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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诗人的“异面”

2019-12-23顾星环

扬子江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异面诗人

顾星环

早已有学者对中国当下文坛的“媚少”倾向加以挞伐。a诚然,以文学期刊为代表的各路话语权力着意提携文学后辈,于写作者个体和文学宏观发展都有显而易见的正面效用;但在海浪般迅速推进的“代际”层递中,深沉的学理性思考也易被对年龄的简单化追逐所冲淡或淹没,其势利情形有时甚至逼近张爱玲在青年时代即已发出的议论:“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b此论虽则诛心,却正因锐利而发人深省。

就近年来为业界所青睐的不少青年诗人而言,由于在阅读方面的营养富足和阅历方面的先天缺氧,他们的创作优势多体现在技巧的研磨上。但无论是借鉴隐晦、层叠的现代主义写作,还是获灵感于拉金、希尼等重视写实、叙事的晚近大师,他们常常只能从都市、校园、旅途或幻想中的某一物象、场景、事件、情绪等入手,以饱受翻译文本影响的词语之刀奋力深掘或细细切碎对象,表面看似乎颇具榜样们的风采姿态,实则越是碾压、重描(over-emphasis)文字,越易暴露主体的精神瘠薄和审美单一。他们中的佼佼者几乎都是在语言编织、奇思养成等技艺层面闪烁出灼人才华,加之仿写者声同气应,“于是士流景慕……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c,终成风尚。然而,这种狭窄而专精的青年诗歌写作风貌之所以愈演愈烈,又不可仅仅归咎于这些诗人自身。刘勰有言:“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其心,其异如面。”d作为个体之作者的文学风格必由其各方面的固有经验所决定,只要不是邯郸学步式的拙劣照搬,且有修炼至较高境界的能力,便难以也无需强行改变;在整体上发掘并倡导具差异性的创作风貌,却正是文学研究者、批评者、编辑者等的责任所在。须先溉“各师其心”之水,方可得“其异如面”之果。从这个意义上讲,扎根、生长自乡村乃至底层土壤的张二棍、孙立本们,恰提供了青年诗人创作的另一种面相。而孙立本是其中更缺少灌溉的植株。

一、“万物消失了区别”e

1980年出生的孙立本,眼下已尴尬地处于“下一代”和“这一代”的模糊地域,按照现今的发展速率,他就快要“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但既然所谓“代际”划分是缺少文学成色的商标,理性的回望与反观又是与简单化“媚少”相抗衡的必须之力,那么此时提取其不同流俗的创作异质,就具有启示意义。事实上,孙立本对这种异质性亦有鲜明的自觉,他宣称要“在继承的基础上破旧立新,努力建立一套崭新的有别于过去的能切入当下生活肌理的语言系统,寻找一种另类的却契合时代心灵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内心”f。

中国北方乡野生活的长期浸润使孙立本对都市、校园、狭而精的诗写都极为疏离。他的作品如水落大地,漫漶铺陈,交融万物,虽然不够锋利,却能渗透于无形。令他着迷的,不是向事物本身的幽深处探险,而是无时不在、无处不有的不同事物或因子之间的应和关系:“一个人走过水中的石桥/他的脚步相合于湖水声/几只白鸟张开翅膀/向一片树林借来了浓荫”(《镜像:感恩湖》);“鹿仁寺静静地坐在落日旁边/替我把一颗俗人的心,从天边收回//一只两只蹁跹的蝴蝶,它们翅膀上/沾满了经声”(《鹿仁寺》);“道路拉长,变形。弥散的灰尘/似一團拥挤的黑,越来越大/时间的影子沦陷其中/模糊,溶解,消失”(《黄昏中的甘草店》)……明确、僵化的界限、轮廓、边框等,于他而言,都是几乎出于本能需要擦除的对象,这种骨血里的佛禅思维赋予他消弭万物间距离的天分,从而使他的诗写舒展、开阔。

《金刚经》第三十分《一合理相》认为,三千大千世界可碎为微尘,但世界与微尘本身均非实有,世界更非众微尘的合相。天地间最微不足道的细节和宇宙洪荒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孙立本对此尤为敏感:“一粒石子,一株草茎,一朵流云/静止于事物表面/——它们都是时间的铆钉,把大地/与天空铆在了一起”(《华北平原》);“我阅读经文。倾听一粒花苞代替迷茫的落日/在枝头爆响”(《迭部的芬芳之境》);“抽丝剥茧的乱麻/在外婆手中,就能搓成一根根细细的线绳/仿佛大地的血脉”(《那些风还在》)……微尘与大千世界并不是对峙千秋、亘古不变的二元,它们相互转化、彼此依赖方得生存,甚至交融到无所谓“相互”与“彼此”。在这种关系里,孙立本又特别叹服微尘所蓄积的巨大生命力:即使在相对固定的细节和宇宙关系里,后者也并非前者加减乘除的结果。它们甚至不仅互为因果。细节如黑洞般随时可能爆发无限原力,创造出一切众生所以为的宏大和完整之物。

孙立本诗歌在修辞层面亦体现出交融特质。亚里士多德断言:“掌握隐喻词的用法尤其重要,可以说这是伟大天才的标志。”g无论比喻抑或隐喻,在中西诗学里皆古老而历久弥新。在一般作者笔下,本、喻体各自所属的语境往往不同,且喻体更可能是作者熟稔之物。不少栖居于都市、校园之中的青年诗人正是如此,不同于日常的陌生之处引动他们的兴趣,已内化于心的物象依然来自凡俗。孙立本却再次显露其独特性,他的本、喻体双方常常同属西北高原意象:鹰“掠过桑多河的倒影,像一穗/灌浆的黑青稞”(《甘南的鹰》);“斗拱悬于寺院如一穴鹰巢”,“那些弓形的拱和方形的斗/仿佛草原成群结队的牛羊/繁复有序,结构紧密”(《斗拱记》);“夕阳落山,……一天即将过去,高原苍茫的击鼓人/敲打这面铜鼓”(《日落沟》)。孙立本不擅摹写大城市和城中人,《地铁穿行在城市的心脏》 《雨夜听〈斯卡波罗集市〉》等诗都暴露出他在汲取现代文明和外国文化营养方面的局限性。然而福祸相倚,浸透骨髓的西北风物成全他浑融一体的天才修辞,从而铺衍出更为厚实、博大、少有割裂感的悠远意境。马尔克斯曾强调这一观点:“我们每前进一步, 都会遇到对属于其他文化的读者来说似乎是神奇的事情,而对我们来讲则是每天的现实。”h孙立本诗中本、喻体同源的因由及其所渲染出的不着痕迹的异域风情,亦可作如是观。

二、“恰到妙处的清凉”i

“丧文化”作为中国当下青年亚文化之一种,已受到越来越多关注。j从发源于古希腊的犬儒主义(cynicism)到后现代视野中的“自我戏谑”“主动污名化”,从“狂欢”到“颓废”,从“集体无意识”到反抗中产阶级庸俗成功学,众多理论工具和学术新解加诸其上。而倘若自此焦点稍稍后移至更广阔的时空,便可观看更多:米沃什批判现代主义文学在总体上“音调阴郁、色彩昏暗,为写作而写作,在某种程度上不仅脱离现实而且也是陈腔滥调和自我复制”k;而在中国新文学的起跑线上、在胡适那篇著名的《文学改良刍议》里,也生存着相似的青年。胡适说:“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唯恐其速去,花发又唯惧其早谢。……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l尽管时移世易,现实境况已大有不同,但胡适“不作无病之呻吟”的劝诫依旧足以照亮今日之“丧”。

“丧文化”在当下青年诗人的创作中显影亦在所难免。“生命的短暂无常,时代种种禁锢和不如意,在文学写作中,尤其在作家青年时期的写作中,以各种方式变形、放大,成为一种压迫性的力量”m,更何况,诗人是各文类作家里最善感的一群。而孙立本的诗歌,又以特立独行的方式存在。他的诗行中也不乏“落日”“黄昏”“秋深”“暮色”;由于经历过太多至亲的离世,悼亡题材亦多;总体的调子也偏于泥土的苍黄和北风的呜咽。但他的所有情绪都保持在哀而不伤、舒徐节制的频率里振动:“父亲走后,他一下子看懂了群山/时日漫长/一切辛酸和悲苦都在缓慢融化”(《一个人内心栽着梅花》);“土炕上有一张曾经安详的面孔/躺着躺着就不说话了,躺着躺着/就消失在泥土里,像一片融化的雪”(《咳》)。另一方面,他在表达希望时,亦仅仅怀抱微茫的态度:“生命如山,但愿雪花,这些神奇的羊毛/能把命运的粗粝吹成柔软”(《雪花山》)。

周作人如此描述自己的审美偏好:“人的脸上固然不可没有表情,但我想只要淡淡地表示就好,譬如微微一笑,或者在眼光中露出一种感情,——自然,恋爱与死等可以算是例外,无妨有较强烈的表示,但也似乎不必那样掀起鼻子,露出牙齿,仿佛是要咬人的样子”n。不仅是“丧”,赞美、愤怒、讴歌、热讽,凡是过于激越的情绪,孙立本皆与它们绝缘。有时,他甚至既不书写死亡,亦不期许未来,而是入定般在生活之美里无尽沉降:“恰日寺边,几个喇嘛穿过春天寂静的草地/绛红的袍子,其颜色掩之于/落日的余晖。……恰日寺边,我以一个俗人的身份,度过这一日/草原之上,寺院之内,都有恰到妙处的清凉”(《恰日寺边》)虽是“落日”,这图画的色彩却不可谓不明丽;虽是明丽,但更是“恰到妙处的清凉”,不至于鲜艳到夺目、酷烈的程度。这种审美选择在中国当下的青年诗人中非常罕见。

深谙人世荒诞的加缪称:“荒诞之极乐,就是创作。”o他又引尼采的话:“艺术,惟有艺术,我们有了艺术就可不因真理而死亡。”p孙立本同样没有掩耳盗铃地背对荒诞与死亡,也不屑廉价的赞美与讴歌,他只是可以如此轻易地溶解于诗及一切审美存在之中,暂时放下执着,舍出自我。尽管一时无法积极地摆脱困境,但亦不至“丧气失意”地“以各种方式变形、放大”苦难,使其成为“压迫性的力量”。

三、 多余的话

多余的话,却并非不重要,好像英文里讲“last but not least”。

尽管孙立本的诗中不乏佳句,如“雨是从我们端起酒碗时/开始下的//一些影子朝迷蒙中褪去/另一些背着踉跄的月光/从香巴才让家中沽酒回来”(《夜宿东哇自然村》);但总体而言,在语言的創新和打磨方面,孙立本的能力尚未足够稳定地抵达目前青年诗人写作的最上乘水平,他人的优势恰有可能是自身的短缺。比较突出的问题在于,抽象的陈言较多,如“华北平原,苍苍者天,茫茫者地”(《华北平原》);“空空的秸秆上/晾晒着我的伤口,眼泪与疼痛”(《记忆中的天水》);“穿过风雪的身体/带着生命的孤独与伤痕”,“那些被心带得慢下来的时光/也带着落日的爱和悲怆”(《甘南的鹰》);“你欢呼雀跃,放出内心奔突的小鹿”,“唳声带着生命的悲怆与孤独”(《秋天带你去看扎尕那》);等等。陈言并非不可用,黄庭坚曰:“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q陈言用得活泛灵动、独具匠心,可化腐朽为神奇。古往今来,各国诗人在用典、引事等方面皆创造出大量成功范例,就连胡适的《尝试集》之名亦出自他对陆游诗句“尝试成功自古无”的反用、改写。r但若只借现成的言语偷懒,仅满足于共性的表情达意,而放精妙、深邃、原创的诗意轻轻滑过,则非最优秀诗人的追求。

从结构来说,孙立本以排比起首的一唱三叹、重章叠句之作亦偏多。虽则此种结构在中国诗歌史上有源远流长的传统,从《诗经》开始即被广泛应用,但作为数千年后的诗人,倘不能博采古今中外杰出诗人诗作之众长,而依旧执迷于此一形式,则令人怀疑其阅读积淀的贫弱或思考力的迟滞。假如放任和发展下去,也易使他难逃很多青年诗人都无法摆脱的自我蹈袭的窠臼。

孙立本的创作目前尚以短诗为主,但亦开始涉笔篇幅较长的作品。长诗写作的一大难度在于,并不能因为篇幅的延展,而稀释浓郁的诗情和卓越的诗艺。此话说来容易,能做到者很少,即便一些已经成名的成熟诗人,长诗写作也易摊薄或折断短诗里丰沛的才气,而不得不借他力以弥补,更不必说一般青年诗人。以孙立本《斗拱记》为例。此诗第1节从甘南草原外景入手;第2节木匠大舅出场,制作斗拱的过程正式开启;第3节制作工艺继续;第4、5节制作完成,视角再度推回外景。艺术质量至此都表现上佳。但从第6节开始,直到全诗结束的第9节,孙立本的笔再也走不了更远。尤其第6节,前三行“天板,与天空贴得这么近/隔板,与山峰贴得这么近/地板,与大地贴得这么近”,正是前文所论的陈言和老旧结构,且极其累赘;紧接着“木匠大舅,他有骄傲的手艺/和一颗玛尼石般闪烁的心”,基本与第2节中“木匠大舅有亮如星辰的眼睛/高于星空的技艺/他混同草色,不显真容”重复,且诗艺明显衰落,没有维持住第2节的水准。整首诗从此下跌,最后三节也停留在下跌后的平面上无力回天。鲁迅曾说自己写小说:“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s这种精神或许也应为所有有意写长诗的青年诗人所拥抱。虽然创作的雄心和勇气可嘉,但须知厚积而薄发,不必硬写。

【注释】

a如何平:《制造“85后”:一次戏仿的文学命名》,《花城》2017年第3期。何平在文中慨叹:“‘媚少啊,似乎唯有‘媚少可以让我们站在时代文学的前沿”,并特别指责文学期刊等传媒在其中的示范引领和推波助澜作用。

b张爱玲:《倾城之恋》,《传奇》(增订本),山河图书公司1946年版,第158页。

c (南朝梁)钟嵘:《诗品序》,《诗品》,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7页。

d(南朝梁)刘勰:《体性第二十七》,《文心雕龙》,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162页。

e引自孙立本诗《一个夏天的观音山》,《大地如流》,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版。

f彭金山:《一个人的辽阔(序一)》,孙立本:《大地如流》,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版,第9页。

g[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页。

h[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我的作品来源于形象》,傅郁辰译,《世界电影》1984年第2期。

i引自孙立本诗《恰日寺边》,《大地如流》,中国戏剧出版社2013年版。

j如朱思良:《网络青年的“颓废”与亚文化的风格转向——基于网络“丧文化”的研究》,《东南传播》,2018年第2期;李佳昕:《“丧文化”的风格建构与解码——以伯明翰亚文化理论为视角》,《东南传播》,2018年第3期;庞雨晨:《亚文化视角下90后“丧文化”的风格及其意义——基于社会学的调查与研究》,浙江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等等。

k[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诗的见证》,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页。

l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第2卷第5号,1917年1月。

m颜炼军:《“阿多尼斯的死与生”——青年写作刍议》,《扬子江评论》2018年第3期。

n周作人:《金鱼》,《周作人自编文集·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o[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99页。

p[德]尼采:《偶像的黄昏》,转引自[法]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神话》,沈志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99-100页。

q (宋)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四部丛刊初稿·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上海书店1989年版,第23页。

r胡适:《〈尝试集〉初版自序》,《尝试集》,亚东图书馆1920年9月再版,第42頁。

s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三闲集 二心集 南腔北调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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