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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古坝(中篇)

2019-12-23朱阅平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贫困户

朱阅平

梁一芸被局长流放了。

据说是一个县级地图上都找不到的自然村。局长说了三次,她愣没记住小村的名字。她对局长说:“是清朝的宁古塔吧!”

梁一芸摁住头在文化局辛苦工作五年,终于熬到提副科,不想考察的档口,单位突然调来一个外地大男孩。局长说:“小梁你要有信心,毕竟你是单位的老人,他刚来没有群众基础,大家一定会投你的票。”梁一芸想想也是,结果推荐的时候,全局30人参与投票,梁一芸只得了7票,这其中还有她自己一票,她投自己票时还犹豫一下,心想如果自己是满票,显然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多尴尬!

她怀疑局长暗中使坏,把局长捂在家里“讲道理”,局长说:“又不是我手把手帮人划票。”为此,局长好长时间都没搭理她。

突然一天,局长在走廊截住她,说:“你还是离开单位吧,反正你也不想看到单位这些人,眼不见心不烦。今年扶贫工作任务重,你去咱们帮扶村任第一书记吧。扶贫工作是当下的政治任务,你去了好好表现,争取明年提拔,再说有了扶贫的业绩,也没人再敢和你争了。”

小村叫草古坝,竟然占宁古塔一个古字,天意!

村支书叫古财,他从那蓬野草中一露头,梁一芸感觉是遇上了鼓上蚤时迁。瘦小精干脖子细的古财却是个大嗓门,拉着梁一芸的手一再渲染她的第一书记。弄得梁一芸心生愧疚,好像她是来夺权的。唉,如果担心我夺权的是个局长就牛了,那样老姨嘴里的高衙内就不嫌我官小了,哼!相亲还得副科以上?姑奶奶村姑一枚也不鸟你。

“哎呀梁书记,你是第一书记,这次我这土鳖支书总算有靠山了。”

“古书记好,我初来乍到,主要是配合您工作。”

草古坝村连耗子算上,充其量只是一个自然村的规模,生产队时也就一个生产大队,40户人家。现在村里只住10户21人。由于距离其他村庄太远,所以破格升为行政村。

“我们村,哎!不,是咱们村,村子就是个私生子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三姑四姨拿脚踹。嘿嘿,其实人家才懒得踹,七大姑八大姨都没那么长的腿,太远了。”

“村里该走的能走的有本事走的都走他娘头完了,现在村里就剩‘七个人八颗牙!”

“你看看你看看,一眼就能?个透,咋还用那么转着圈瞅呢?村子就是吊在山头的石头村。估计是哪个先人为了印证人头有血山头有水的古话,在这里建村,他还就真印证了。可他不想想刚够人畜饮水的水有什么出息?”

“都说要致富先修路,我们,不,咱们村还得再往前退两步,还差水,更差人。假如,我瞎猜啊!就算你给咱村带来一个致富项目,水呢?人呢?”

“我想咱村只有一个项目可做,就是出租给需要拍摄石屋、草房镜头的电视剧组,拍一次一万。一个长腿明星不是一次上百万吗?咱这么大一片,一次一万不多吧。不多是不多!可就是那些演员腿再长也爬不上咱这吊在山头的村子,再说人家也没必要费这事你说是吧!”

……

晚风随手扯起几片儿晚霞,随意把桃红调成橘红,哼着牧归的小曲,涂抹在村落的草屋石墙上,几个老人扶着橘红的门框眺望,橘红的脸上泛着橘红的光。

多美的一幅油画!

梁一芸真真儿地听到了油彩下那声厚重悠远的叹息!

她抬头凝视靠在门框上油画里的老人,老人笑得真诚。可她还是听到老人的叹息声。

梁一芸抬脚爬坡靠近老人,她要验证这声叹息,直到她被一墩芨芨草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立在老人跟前,老人把微笑泼下来,灌进他的眼里。她依旧听得到那声遥远而临近的叹息。

老人见她要进家门,身子一斜,算是邀请。梁一芸转到老人正面说:“大娘吃饭了?”老人笑了笑这句过时的“国问”没有说话,向屋里点点头。梁一芸向老人回了一个尬笑。院子前后很窄,左右很长,是随山建屋的缘故。

“站住——”

一声断喝弹开她的目光,在这大山里恍惚有“此山是我开”的味道。

“妈的!哪来的生人不长眼,进家也不懂敲门?”

路不拾遗的农村,会有进家敲门的习惯?梁一芸边退边寻找门口的老人。心说大娘你得给我作证,我可没拿你家院里一粒羊粪。

骂声推开屋门,一个迷彩圆球在门框上挤了一下,嘣儿,弹到当院。间断了一下的骂声接续起来:

“哎哎哎!干甚干甚?”

“我,我是来入户调查的。”

“调茬?俺三年地里就没开犁,你调什么茬?”

“大叔,不是调茬是调查。”

“不用套近乎,喊我木旺。哪来的女骗子,年纪轻轻种地还是个行家,还懂个调茬?”

“啥?你的责任田都荒了好几年了?”

“咋?不信?我麻溜带你去瞅瞅,地里的荒草一年盖一层,这会儿哇,咋也有他娘的半腿厚。不过你一犁翻下去,埋在土里的荒草就是肥料。”

“再好的肥料你不种庄稼有啥用?”

“种一亩地赔100块,还搭上一年的功夫,我傻还是你傻!”

“你,為啥村里其他人都在种地?”

“你眼瞎啊!不看种地的几家,那都是吃喝外地儿女供着,种地只当锻炼身体了,不然窝在这连妖精都没有的荒山野岭,还不闷死?”

“这?”

“这啥这?你别岔话。刚才拉呱到种地上就没跟你说正事,俺家正在坐月子,你这簸箕大一双臭脚,咚咚地砸进院子,你看这坑,你看这坑,把奶水都踩没了,你不赔钱?”

梁一芸一拍脑门:“这习俗我也懂,可,可你家谁能坐月子?”

迷彩球一脸怒气:“你瞅甚?看你这张小白脸就不善。”一指猪圈说:“是俺家老母猪坐月子。这次好容易鼓捣出7个小猪仔,奶水本来就不多,被你这大脚一踩,还不得把猪仔都饿死?”

“可你家门上咋不挂个标记?”

“你眼睛喝了猪奶子?没看到那红布条?”

梁一芸回头,老人头顶门框上有红布条飘舞:“对不起!对不起!我第一天工作,太兴奋了,没看到。”

“工作?我看你是抢劫,抢劫了我的猪奶子银行。”

梁一芸一声哀叹:“也怪我没有介绍清楚。大叔你别气坏了身体更不种地了,我是咱村的第一书记,我要家家屋子都走遍,做你们每个人的穷亲戚。你是我走访第一天的第一户,你不能让我出师不利吧?”

木旺学着梁一芸叹口气:“你跑这来就有用了?”顺手从屋檐下搬过一个树根简单修理成的凳子。

梁一芸一看是一件工艺品,没舍得坐:“大叔可是贫困户?”

木旺左脸惊右脸喜:“哎呀!看俺孩儿亲的,小妮子你是个甚官?说话算数?”

“算数!”

“真算数?”

“别说蒸算数,焖得也算数。”

“你们真是来帮扶我的?”

“你看我们哪里像是假的了?”

木旺一指自己鼻子,“我是贫困户?”

“你说这个啊!我们目前是摸点阶段,你是不是贫困户,调查后经过村民大会讨论决定,但不影响我们入户搞调查,我们要掌握全村每一个村民的生产生活。

木旺往外推:“滚去狼山喂狼吧。”

“大叔,你咋還想当穷人?不怕人笑话?”

“笑话?”老古人说,“钱是铜的,眼是红的,现在贫困户是金的,大家眼也是红的。”

“还有人眼红贫困户?”

“哎呀女根儿,天上下雨地下流,贫困户们是真牛,祖上没有积下大德,哪能修来贫困户?哎!不对吧,你说你是扶贫第一书记,你会不知道贫困户的好处?你别是假的吧?你是收古玩的?还是收大烟的?”

“你们这里有人私下种大烟?”

“哦!没有没有。想起来了,去年第一书记是个大男人。那个第一书记每周定打不饶入户两次,每次都让我们记住他的名字,说是如果有上面暗访组来问,要说出他的名字,一定要说他经常来。可我到现在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不过他让我们排练的二人台小戏,我记住不少,尤其是唱贫困户好处的那段。”说着从窗台拿起一个扫帚头当扇子在地上扭起来:

“健康扶贫政策好

五重保障全包了

慢病大病有医保

教育扶贫更全套

两免一补小学喜

三免一助中学笑

就业扶贫最直接

公益岗位有工作

农业扶贫有七项

贫困户们喜洋洋”

梁一芸一听来了兴致,她在上大学前,每年春节都参加村里的二人台小戏班。除了给乡亲们唱二人台,关键是到县城给那些单位拜年,踩着咣叽哐啷的锣鼓点在单位院里扭上几圈,就会有人满脸堆笑送上几百块大红包。一个春节下来,她能分到不少钱,足够她一个学期的学费。

梁一芸说:“您扶贫政策学得不错,给大家做宣传员吧,让乡亲们都了解党和国家对百姓的关心。”

木旺说:“其实你们这些扶贫干部真不赖,见面三句话,两句是宣传扶贫政策。我今天最想知道一个政策,请第一书记清清楚楚讲明白。”

梁一芸高兴了,“想了解什么尽管问,我一定认真讲解。”

“俺现在一年没收入,算不算是贫困户。”

“这要入户全面调查,综合评估确保精准。”

“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俺一直在贫困户标准的边沿沿,去年收入往下一出溜,今年就是贫困户了。”

“你去年都靠什么收入?”

“地老大能靠啥?卖力呗,原想种白菜,太累还收入低。俺就雇人种菜籽,谁知春旱加夏旱,收入还不够工钱哩。”

“啥!你还真是懒将军,种个大田还雇人。”

“今年没雇。”

“咋地?学好了?”

“说起来真背兴,三沟六川问了个遍,因为工钱低,没人让咱雇。”

“呵呵,今年这‘地主没当成,顺水想飘落成贫困户?”

“嘿嘿,当了贫困户,自然成‘地主,长工是政府,短工嘛……”手指梁一芸,“就是你们这些扶贫干部。”

梁一芸摇摇头,“看来还真是一场攻坚战,对付你这懒将军还真难!”

“呵!还要和俺开战?俺爹临咽气的时候,还把去年的扶贫干部叫到炕头,一手拉着俺,一手拉着扶贫干部再三叮嘱:一定要俺成为贫困户,不然就瞪眼不咽气,扶贫干部就答应。”

“政府的责任是无限的,而政府的能力是有限的。政府给政策,扶上马,送一程。前提是你得干,你不干就是死狗扶不上墙,没人能救得了你。今天先把这些米面留给你,咱们进屋好好谈谈。”

木旺点头哈腰一个劲地说:“感谢油!感谢米!感谢面!”

梁一芸一脸无奈:“咋地嫌少啊,这是我自己掏腰包给你买的。”

“啥?不都是政府给买吗?”

梁一芸愣了一下苦笑道:“大叔我怎么跟你说呢,扶贫政策是一大堆,但要精准落实,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

“白话大道理俺比你猛,关键看你们公不公,今年评定贫困户如果有一户不合规,我这个贫困户就去上访。”

梁一芸说:“你是不是贫困户那得调查清楚才能定。”

木旺一撇嘴,把扫帚头扇子一扔,“要么陪我猪奶水钱,要么……”

“要么什么?”

“嗨!我不好意思说出口,你还逼我。要么滚!”

梁一芸出大门的时候,木旺他娘还是斜了一下身子,她没注意老人是不是还在微笑,只是看到晚霞暗淡,天,快黑了!

今夜无月,梁一芸窝在牛车改装的床上。睡之前她还特意撩开床单猫腰看了,就是在墙上合适的位置挖两个半尺深洞,把两个车辕头插将进去,啪啪两块眼石抵在两个轱辘下,就是一张稳固的木床了,这床还大,她躺在上面总觉得“车”在动。唉!这山路,能去哪里呢?

梁一芸突然想到身下的车轱辘不是近代的造型。那一定老倌车了。这么说当年盛行几百年的张库商道途经这里。

村子往上爬七百步,就是内蒙古高原的坝头。坝头对面的山脊线,一条在云雾间蜿蜒穿行的石龙就是明长城。

明朝270多年的历史中,对北部蒙古各部也实行安抚政策,因而曾几次开关设马市,马市地点主要在长城沿线隘口。

这一时期,今天的草古坝村一带成为蒙、汉之间的贸易交往通道。形成了张家口到乌兰巴托(库伦)的商道,史称张库大道。全程4300余里。当地人从清光绪年间开始拴“老倌车”跑蒙古。当时在这条大道上从事运输非常艰苦,每帮车队百辆左右,虽起早贪黑,每天只能走三四十里路程。去程货运以茶叶、绸缎、铁器等为主,回程以堿、盐、皮毛为主,往返一次需半年左右。

当地有句民谣:火车跑得快,出不了大境门,牛车走得慢,一年一趟大库仑。

身下的这辆老倌车,说不定就曾行进在4300余里的商道上,就曾停放在遥远的乌兰巴托大街上,想来现在不也是在沿途的草古坝客栈吗?自己就是荒漠古道上的那个女店主。

叮铃铃的铃声响起,驼铃?啊!不会吧。真的穿越了?恍惚间,梁一芸翻身坐起,窗外星光安静。再一听,叮铃铃的铃声恢复到熟悉的手机闹铃声了。哦,9点30分,到了向县委组织部汇报在岗的时间了。

她点击手机上的“扶贫开发信息平台”,这是一款扶贫干部的管理软件。她准备刷脸证明自己在草古坝岗位上,却怎么也点不开。仔细一看手机没有信号,这才想起自从到了村里没接过一个电话。

她得回家,换一个手机卡,不然没法开展工作。总不能在山顶点狼烟吧。那么乡里村里都得派人守护狼烟,这还增加几个扶贫公益岗呢。嘿嘿,她想着睡着了。梦到自己骑着骆驼走在沙漠里,说是过了前边的小河,就到俄罗斯了,她还瞅了一眼驼背,上面驮着一个俄罗斯姑娘。醒来她还在想,这是拿什么换回这个俄罗斯姑娘呢?草古坝有什么东西值得走上张库大道呢?唉!又在为草古坝产业扶贫操心了。

梁一芸早上懒得做饭,跨上幸福250摩托车冲下高坡。“轰隆隆——”马达声不亚于大街上那些专门去掉消音设备的摩托车。这款摩托车早就成了收藏界的宠儿。据说这款车的第一批骑手大多牺牲在他们心爱的“坐骑”上了。这款车马力大、速度快,加上国内第一批普通骑手,没考驾照、没有经验,凭着喜好和胆大驾驶。大多是做生意用,驮羊、驮猪以及其他货物,没有一个不超载的。

梁一芸的这辆250摩托车,是舅舅留给她的,舅舅用它收羊。舅舅驮着六只羊一不小心飞下沟。当时车还是八成新,舅舅出事后一直扔在他家的粪窑里。她扶贫的草古坝,发现舅舅的250摩托车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一路上,一个骑着“文物”的少女,侧头、歪头和回头率爆棚。那些开着各类轿车、货车、拖拉机、摩托车的司机,用目光纷纷点赞,一路圈粉无数。

梁一芸整整“表演”三个小时,才算回到城里,这座五线城市里一个偏远老旧的小区有她70平方米的家。

城市的高楼足可以吊起几个草古坝村,喧嚣的车流,五彩的人流,让刚刚睡在石屋里老倌车上的梁一芸恍若隔世,犹如穿越时空或另一个平行世界。

刚到六楼,老妈就打开房门,自己的脚步声在一楼老妈就能听到。每次老妈都要嘟囔一句,一个女枝儿家,总是跺着脚走路。走路重是真的,不至于跺着脚走吧。开始她还叫唤几句,后来就当没听见了。

这些天唯一让她欣喜的事情出现了,赶上家里的饭点。她扑过去张嘴就吃。老妈赶紧端来一杯水,老爸放下筷子心疼的目光没离开她的嘴。

刚吃了七口,七口是老爸旁边唠叨的。电话铃声响起,几天没有听到熟悉的电话铃声,一看是标注骚扰的电话。她没有掐断,放在那里,把音乐当作一道可口的下饭菜。

梁一芸原有午睡习惯,这会儿只顾捧着手机和朋友们分享草古坝“风光”,几个闺蜜都掉了眼泪。一连串的问题通过网络扫射过来。她起先为自己顶盔掼甲、罩袍束带,还是被一支支利箭,噗噗噗地刺将进来。没办法,又换上二战时期的钢盔,现代的防弹衣。可还是有那么几个狙击手的存在。

“草古坝有蛇吗?”

“草古坝海拔多少?华北最高峰吗?”

“站在坝头能望到大草原?那里可是阴山的余脉?风吹草低见牛羊吗?”

“你在那里扶贫一年还是三年?一年艰苦的扶贫经历,回来能提副科?走的时候局长有没有口头许诺?”

“你上次为什么提副科没成功?咋得罪单位所有人了?是不是局长想对你潜规则你没就范。是不是单位人都怀疑你和局长有交易,弄得上下两头不得好?”

“草古坝为啥没有留守儿童?”

“你说的‘七个人八颗牙,有两颗牙的那位老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多大年岁了?”

……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局长。局长说:“组织部几次全县通报你不在岗。我打你电话说你不在服务区,你是不想为人民服务,不想为贫困户服务了吧?”

梁一芸说:“手机在村里没信号,为什么不用村委会固定电话查岗?”

局长说:“组织部不管那么多,你每天不上报工作,就视为脱岗。不过我后来得到了你的消息,说你入户调查竟然和村民对唱二人台,被人家赶出家门。”

梁一芸气得差点笑出声:“咋了?和群众打成一片错了?创新工作方法错了?这不是你动员我下乡时对我的谆谆教导吗?再说了谁说是因为唱二人台被人骂滚的?那是因为都想当贫困户,没有充分的调查研究我能答应?”

梁一芸想摔手机,没舍得!那是她为了做微商咬牙买的。自从做了第一书记,每天填表的时间都不够,发货不及时,客户都作鸟兽散了。

梁一芸干脆关机睡觉,只要在下班前醒来就行,去街上换张手机卡,也许草古坝会有信号。明天去组织部说明一下情况,再到乡里沟通一下,问他们是不是给村里多安排几个扶贫公益岗,用来点狼烟,狼烟总得有狼粪吧,还没听说村边的大山里有狼出没,那得通过县政协给县里写个提案,标题就是:关于加快造林工程,为狼群出现营造适宜环境,实现草古坝村烽火狼烟传递信息。哼!有固定电话不用,看来就等这狼烟工程了!

迷糊中,听到老姨问芸儿在哪里?显然是老妈喊来的。不用说又带来一打帅哥的照片。上次自己就和老姨探讨半天照片哪张用了美图哪张用了滤镜。

老妈说:“她睡着呢,等等吧!”老姨说:“睡觉是晚上的事我去喊她。”老妈说:“你先和我说说。”老姨说:“你看这小高长得多男人,他爸是一个主任。这孩子去年刚提了副科,是市政府的一个科长。就是不知道咱们芸儿几时能提副科,有没有个确切的时间?”

老妈说:“孩子这次都去下乡扶贫了,在最艰苦的地方做最艰难的工作,应该给个说法吧。”

老姨说:“等芸儿醒来好好問问她,如果提副科有希望,咱就安排两个孩子见面。”

又是那个高衙内,听着老姨去洗手间,梁一芸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在老妈的哎哎声中,冲破窒息的空气,逃出家门。

沿着河边“挺尸”半天,突然想起买手机卡,就近扎进一家手机大厅,买卡插上,刚将新手机号发了一圈好友,新号就哇哇啦啦地响起来。

“嗨!小主。你的新号不会是只告诉我一个人吧!”

“当然了!不然你咋是第一个打进电话的人呢。”

“晚上有约吗?”

“几时没紧着你约啊!”

“老地方!”

闺蜜俏俏早已点好她们爱吃的饭菜。梁一芸刚伸出筷子,被斜刺里杀出双枪一样的筷子叉住。抬头看到俏俏诡秘的微笑。“小主,今天给你带来一位老帅哥,你见不见?不见也得见,老帅哥估计已经在门口了。”

梁一芸回头看大门方向,一个老远的微笑飞过来。梁一芸高兴得只打俏俏的手,口里喊着:“老锅,老锅!”老锅是老帅哥的简称。

老锅心疼地端详着梁一芸:“这么几天就瘦了?”

俏俏说:“老爸偏心眼,我都胖成猪了你不关心。”

俏俏老爸是个研究国学的暴发户。梁一芸敬重他身上没有土豪的俗气。

土豪在吃饭空余一直询问草古坝的山形地貌、地理位置。饭毕才不经意地说:“你在那里是第一书记,如果需要投资,老锅愿意为你效劳。有什么荒山荒坡的,咱先承包上,等有大开发商占用,就是几百上千万的收入,目前不用你投资,到时分你一半。”

俏俏紧盯一句:“这样你就不觉得下乡委屈了。”

梁一芸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一口饮料喷出来。

俏俏一躲。

老锅从纸抽里抽出几张纸递了过去。

梁一芸胯下古版摩托,兜中新卡手机,再次出没在群山峻岭。这次扶贫工作队另外两名成员也已到岗。一名是本单位老陈,一名是规划局老郑。

因为局长再也发动不出第三人下乡扶贫,组织部只得全县调配。本单位老陈明年就能退休,家里也能走开。规划局老郑是一名司机,单位搞车改,车没了他自然“下岗”。闲着也是闲着,局长说去村里“闲着”吧。关于这句话老郑后来一直骂他们局长,因为到村里扶贫是他工作生涯最忙的一年。

组织部和乡里又催落实贫困户名额,要求三天之内上报,随后的工作很多,由于不能确定贫困户而不能往前推。这三天头一天上午,都消耗在赶往村里的路上了。

梁一芸把250停在村委会大院,发现老陈老郑还没到,估计在乡里吃中午饭。一个大马趴扑上老倌车,放松一会儿身子,拿出笔记本就往外走。一路的颠簸没有胃口,再说得赶快落实贫困户。调查、研究、召开村民代表会,都需要时间。

她拍了一下老倌车,说:“你待着,小主去看望那‘七个人八颗牙。”

上周是全面入户调查,问题全面也分散,意在对村民和村子有个较全面的了解。这次是带着目的入户。10户21人,转一圈也就半个小时。

上周梁一芸辛苦6天才完成走访。问村民问题,回答用字极少,大多是“嗯!”生怕占了他们问你的时间。一但有空可插,便把话茬子硬生生扎进来。他们一句也不问扶贫的事,一张嘴就把梁一芸问得一愣一愣的。每一句都像县城河边那些退休的老干部,都兼着国际观察员的职务。

“叙利亚哪方有原子弹?”

“特朗普和金正恩在新加坡都说了些啥?”

“孩子,最近几年三亚发展的是不是超过深圳了?”

梁一芸也拿不准,随口说:“没有吧!”

“那七斤半说三亚发展快。”说到最后才弄清,七斤半的孩子在三亚打工。

出村委会大门左拐就是七斤半家。自从木旺让梁一芸赔猪奶水钱,她再到村民家都要仔细观察。七斤半在院里用柳条编筐,嫩白的柳条在他糙黑的手指尖跳舞,嘴里和梁一芸拉着家常,不一会儿就开始收沿儿了,这才搭梁一芸进来时的话茬:“我和老婆子种了七亩地,三亩莜麦、一亩土豆、一亩蚕豆、半亩豆角,半亩胡麻。我按不受灾给你算,莜麦一亩产270斤,每斤1块8,三亩碰整也就1500块;一亩土豆产2000斤,6毛一斤1200块;一亩蚕豆产300斤,2块5一斤,750块;半亩豆角也就50块,半亩胡麻也是50块。加起来你算算。”

梁一芸拿出手机算出3550元。

“嗯!这就是一年的毛收入,成本也不少,我们年岁大了,扶不正犁,也拽不动牛马,只能春天雇人种地,秋后雇人翻地。雇人种一亩40块,翻一亩30块,加起来70块。7亩地就是七七四百九十块。化肥需要700块。星星点点的就不算了,你算算成本还剩多少?”

“还剩2360元。”

“嗯!你们定的贫困户收入标准线是多少?”

“3105元。”

那你自己说我算不算贫困户。七斤半把筐也编好了,拿起镰刀把毛茬削掉,在地上摁了几下,柳筐就变得圆圆的。

一匹枣红草原马从坝顶哗哗啦啦飞跑下来,翻蹄亮掌、长鬃飞舞,犹如上了古战场。马背上没有古代武士执戟横刀,身后古长城上坐着一位老者,远远望去银须飘逸。

草原马到了村里,收住马蹄,步履优雅地走进一家院子。梁一芸看看银发老人没有回家的意思,就向老人走去。

老人屁股下的古长城,就横亘在沿高原南缘东西千里的大坝上,古来是中原与大漠的天然分界线。元人郝经《岭北行》诗云:“中原南北限西岭,野狐高出大庚顶(西岭指阴山余脉大马群山)。”战略意义不言而喻。燕、赵与北魏古长城曾先后蜿蜒其巅,清朝在坝头各主要坝口设栅栏、驻兵把守。

所谓坝口,是大坝长期遭受河流切割及风化剥蚀山体分割成数段而形成的山口与沟谷,为南北往来之途径。草古坝就是其中一个坝口,东西走向还有二十里板申图坝、七里黄台坝、十五里汗诺坝、七里镇虎台坝等。

银须红马草古坝。梁一芸想到的古诗是:“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她走到老人跟前,才看到老人身后插着一把长刀,她认得是二战时期的日军指挥刀。

“大爷,你这可是文物了。”银须一甩一脸愠色:“哼!现在人眼里只有钱,这是战利品。”

起风了,老人的银须在风中律动。他说他是平北骑兵旅的排长。用手一指坝上草原深处,那里就是我参军的地方,第一仗就在切奇脑包,敌人一个伪军骑兵团住在村子里,我们包围村子敌人就跑。一个冲锋过去,好多敌人就不跑了。

“为啥不跑了?”

“想当俘虏呗。我看到一个敌人还在跑,感觉是个军官,就一直追下去。一枪打在他肩膀,掉下来摔个半死,一问还真是个团长。日本刀就是这个团长的。团长很壮实,一脸硬胡子,我还摸摸了他的胡子。”说着,老人摸摸自己的银须。

梁一芸再次讨好地说:“这刀一定是你最喜欢的了?”谁知老人嘴又是一撇:“这算啥?”

“我,天安门,华北刀。”显然老人激动了。

梁一芸还是从偶尔卡壳的字中听到一个画面:1949年开国大典,老人和他们威武雄壮的铁骑兵方队走过了天安门广场。老人叫耿禄,他说国家每个季度都给他发钱,他不是贫困户。

村里突然有人吵架,一个婆婆晃着罗圈腿像在跑,由于速度太慢,像一个慢镜头。后面一个大爷瘸着一条腿像在追。耿禄没表情地笑。梁一芸顾不得多问,跳起来跑回村子。这时老大爷抓住婆婆的手腕了。老婆婆不依,全身一拽一拽地要走。

大爷气得一甩手:“去去去、滚滚滚。找你的赵区长去吧,去和你的赵区长过日子吧。”

老婆婆一听愣了一下。立住,没立稳,双腿一晃一悠跌坐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掀起一片衣角,哆嗦着指头捏弄着,“我得走,我得走,鬼子的情报送不到,赵区长不知道咋办。区小队,区小队……”

梁一芸扶起老婆婆,和大爷一起搀着往回走,大爷说:“老伴儿叫赵凤英,11岁就是八路军的交通员。从前年开始,老想往山里跑,老说她的家在山里。开始以为她中了邪,家在山里一定是狐狸精什么的。还找大师做法,不管事,后来医生说是小脑萎缩,突然想起的都是她过去做情报员的事儿。”

梁一芸把老婆婆扶上热炕头,递过一杯热水,也给老大爷倒了一杯,俩人这么一折腾,累趴了,倒在炕上往匀里喘气。梁一芸安慰了几句转身出来,她必须在今天走访完所有村民。明天召开支委会、村民代表会,确定贫困户,后天一早报到乡里和县委组织部。

赵凤英是老党员,不会是贫困户。

古财指着一个大院说:“这个老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梁一芸说:“这类功臣国家优抚政策也很多,也不是贫困户。”古财摇摇头,说:“你进去吧,我去招呼老郑和老陈给你做饭。”

院里,摆着一架木制大飞机,机翼放一挺转盘机枪,也是木制。黝黑的颜色说明有几十年。

做晚饭时间,不该有的安静。

梁一芸从窗玻璃观察屋里,夕阳打在玻璃上,眼前是一片泛起的黄光。推门进屋,一个老人躺在炕上,屋子、炕席、行李、老人灰黑成一个颜色。老人没动,抑或醒了懒得动。梁一芸轻轻地喊了声:“大爷你好!

“你……好……”

“咋不做饭?您不饿吗?”

“饿!不想动。”

“那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做。”

“我想吃莜面三下锅。”

梁一芸母亲最会做这个。她说:“你躺着我这就给你做。”梁一芸也是上大学时候才住进城里,农村的一切都熟悉,找水找面不用眼睛。

老人摸索着坐起,个头不下1.9米。“大爷你真高。”老人笑了:“当年连长也这么说,然后就给了我一挺机枪扛。你是谁啊!北京来看长城的?”

“我是来咱村扶贫的,您老是机枪手!扛着院里的那种机枪?飞机是咋回事?你用机枪打下过美国鬼子的飞机?”

“啊!”

梁一芸一愣,他知道村里人,啊就是嗯的意思,她只是瞎猜一句,没想到是真的。“飞机是不是像电影里一样,轰炸时飞得特别低,机枪也能够得着。”

“啥!我是从上往下打。”

“你也开着飞机?”

“嗨!我在山头,敌人飞机从山谷飞过。”

第一次听到这种情形,梁一芸相信这是真的。

梁一芸给老人端上热乎乎的莜面三下锅,弥漫的香味给灰黑的屋子增色不少。“大爷你真了不起,你是国家的功臣,现在每月能领多少钱?”

老人端起碗又放到炕上,好一会儿老人才端起碗稀里哗啦的猪一样吃起来,没再说话。

古财后来说老人叫张山,一次战斗中被炮弹震昏被俘。战争结束回到村里,整天绕着人走。

入户调查结束,情况汇总后,和古财平时掌握的数据基本一致。全村只有3户贫困户。村两委会上,大家都同意按名单上报。于是马上召开村民代表会。古财刚把贫困户名单宣布完毕,就有人站起来说:“七斤半咋能算贫困户呢?”

梁一芸说:“您对七斤半年收入2360元有不同看法?”村民说:“收入2360元?他就能吹牛,种点破大田,谁不知道旱地种大田作物,已經全靠除草剂和农药了,连续多年的种法,田土退化,土质板结、中毒,都快颗粒无收了,还挣钱?他七斤半是神仙,能收入那么多。”

“咋的?别看傻子一样看我,种地倒贴他也不是贫困户。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在三亚做生意的儿子,每月给他的钱比县长工资都高。他每天过着地主一样的生活,还贫困户?”

这时又站起一个村民,他脸有些涨红,显然有些激动。“我说说,我不是自私的人,就是觉得你们办事有点太死性。我家年人均收入是3115块,比贫困户认定标准3105块多了10块,你们说我该不该是贫困户?”

大家吵吵叫嚷半天,大多数代表同意这两个村民代表的说法。眼看着半夜了,人有了困意,于是以古财为首的目光寻找梁一芸的眼神。梁一芸想了想说:“中央的提法是精准扶贫,我们要精准到每一件事情上,差10块的算作贫困户,那差20块的呢?该咋样就咋样,以文件和上级制定的标准执行。”

大伙摇头散去,古财最后一个站起来,说:“精准识别看似划出了是或不是的标准,但现实中的贫困衡量哪有是不是这么简单?村儿里的事可不是这么干的呀!”

贫困户认定在梁一芸的权威下确定了,总算按时上报到乡政府和县委组织部。不过在上报的时候,她还是把七斤半儿女接济过着富人生活的情况一并报了上去,想征求上级的意见。同时也通报了村两委和村民代表。梁一芸躺在老倌车上长长地舒了半口气。

因为报了一半意识到还没有脱贫方法。她跳下老倌车,准备去找老陈和老郑商量一下。走到门口才发现月光堆满屋子,是半夜。

草古坝是一个吊在山头的石头村,人均3亩土地,都是躺在阳坡的极贫极薄旱地,最厚的土地也就半尺深,靠种植大田致富指望不上。

种植蔬菜,土壤和水都不具备。村里的那点泉水刚够人吃,十年九旱的坝头气候,庄稼的日子都不好过,蔬菜一出苗就得渴死。

背坡有几万亩国有林,里边倒是黑土地,树下套种中草药是不是一条出路?梁一芸刚激动地坐起,马上又跌躺在老倌车上,就算是一条可行的致富路,可村里这“七个人八颗牙”,能有力气去种?

“唉!”她頭疼得一夜未眠!

梁一芸走出院子,太阳蔫儿在中天,惨淡经营着自己的光,天被哪个老人抹了几层浆糊,雾罩罩的不爽气。突然一声鸡鸣,让山村更觉疲惫,整个村子懒洋洋的,像一个丢了魂儿的怨妇,满脸秋蒿草色,没有一点生气。农村还在,但村子里的魂魄早已死去!梁一芸突然想给山村叫魂。

魂,都丢在城里了。

梁一芸没想到自己的意念会这么强烈,自己刚想叫魂,城里的魂就呼啦飞回来一个连。

首先发现异样的是老骑兵耿禄的草原马,老爷子一直当战马养着,生活习性都按过去骑兵部队的样子。

枣红马立在长城的敌台上一声嘶鸣,村里的人畜耳朵都支楞了一下。草原马又一声嘶鸣,跑下敌台,径直奔回村子。

耿禄搂着马脖摸摸马的耳朵。那马仰头又是一声鸣叫,两眼警觉地望着山下的路。围拢的人们顺着山路望去,只见山弯转出一群人来,等后边的全部出现,足足有一百多人。

这一连人马移动神速,沿途的鸟兽一群一只都作鸟兽散。离村子越来越近,人群中隐隐漂浮着某种杀气。

抗战时期交通员赵凤英说:“看着像当年鬼子扫荡。”

木旺说:“书记要不集合民兵吧?”

古财一撇嘴,“全村就我最年轻,还是因为傻没跑出去。有枪也没人拿得动。”木旺说:“我也刚45啊!我不也傻吗。”古财说:“你不傻你老娘不饿死也得喂了狼。”

一连人马总算攻上了草古坝,男男女女穿着时尚,满脸的自信都洋溢到脚面上了。

几个“连长”一样的人吵吵着,让一部分人回家看老人,一部分人去大队部。他们还称村委会叫大队部,说明有的至少十几年不回村了。

这时七斤半站出来。“虎子,山山,你们咋都回来了。”

一连人马呼啦围过来,爹、大爹、大舅、大姨夫、爷爷、大爷爷,大舅爷、大舅姥爷……

七斤半“嗯嗯!”“哎哎!”“啊啊!”同时答应着。又问:“你们咋都回来了?”

为首的男子应该是七斤半的长子,他拉住七斤半的手,“爹不是说新来的扶贫书记把你的情况报上去了,要去掉你的贫困户资格吗?咱们这么大的户,咋能受这窝囊气?”

七斤半瞄了梁一芸一眼,急得直跺脚。“哎呀孩子,我就那么一说,不是还没去掉吗?再说这也不是打架的事,你叫回这么多人这是要造反吗?”

梁一芸听到造反这个词,只想笑,这里的人还在用很多老词。但是面前的情形哪里笑得出。躲吧,作为第一书记,跑了也太丢人了。不跑吧,让这些人给揍一顿,残了也就残了,这要是毁了容,这,这可咋活呀!

她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古财。

古财这时正在和人握手。“你别瞎闹,堂堂一个大企业老总,咋干这么没素质的事呢?”

那人笑得慈善,“古书记说得是,咱不能做没素质的事,就是回来问问到底是咋回事?谁是扶贫第一书记?”

梁一芸跨前一步,感觉自己像当年的刘胡兰。“我是梁一芸,请问您有什么事?”

突然人群中蹿出一个小伙子,冲着梁一芸喊:“你聋啊!没听说是你想去掉俺爷爷贫困户?俺爹素质高,俺可没素质。”说着抬手就是一耳光。“啪!”响在梁一芸的脸上。像一声枪响,人群霎时安静、村庄安静、山谷安静、坝头安静,内蒙古高原安静……

梁一芸僵直,倒不是因为疼,疼痛早被屈辱淹没。打人的小伙子也被安静的场面吓住。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在低头的一瞬,直觉一股强风扑怀,脚下一飘,就滚到坡下。他看到身边梁一芸比他先爬起。梁一芸一声怒吼,又扑了过来,小伙子吓得掉头就往山外跑。

梁一芸想,我还有脸在村里待啊!就一直追了下去……

小伙子跑不动了,斜插着上了山。梁一芸在岔口站了几分钟,抹一把额头的血,检查一下身上的伤,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一村人傻了眼,古财带着老陈和老郑沿路追下来,喊回了打人的小伙子,又追出十几里,不见梁一芸的身影。

老陈提出向单位汇报,老郑说:“这也算工作失误,万幸没有演变成群体事件。最好先不要上报,刚才古书记不是安抚了那些人吗?他们也保证不再闹事。”

老陈说:“人家是答应,可现在我们三个都出来了,村里几个支委也都上了年纪。如果他们再闹起来咋办?”

老郑立住,看着古财说:“你要不回村吧,一定安抚好那帮人,有什么问题可以坐下来谈,不要闹事,尤其是不要去县里闹事。”

古财正要回返,后面一阵脚步声,一连人又马杀将过来。到了近前还没等问,有人拉着那个小伙子说:“山山的胳膊摔断了,这个责任谁负?”

果然,小伙子胳膊用两根领带吊在脖子上。老陈撩起袖子发现真的肿了。说:“赶快去医院吧,这么多人去了也帮不上忙,你们先回村,我们带,带,哦山山去医院。”

有人说:“这么多人村里也住不下,我们把老父亲也接上了。”这时七斤半满脸惭愧地走出来,点点头说:“我们都去县城住几天。”

走到平處,几辆小车,两辆大巴停在那里,一群人上了车,摇摇晃晃地开出山谷了。

古财、老陈、老郑傻在山谷间,夕阳在山顶一闪,就淹没了。一只山鹰用力扇着翅膀,把最后一点夕阳也扇到云天了。

黄昏像红酒,颜色都让人泛迷。三个人不知所措,这帮人住在县里,一溜达就能找见县政府,去信访局是最好的结果了,别管去哪里,都是扶贫单位的罪过,如果正好遇到省里暗访组,这,这可完了。

昏黄中,想起老陈的声音,“不能再瞒了,赶紧向单位和乡政府汇报吧。”这次没人反对,古财给乡长打电话,老陈给局长打电话。

电话里反回来两通臭骂。俩人摁断电话,对着山谷开骂:“都尼玛怕老婆货,女人思维啊!不解决问题骂你妈个头呀?”

古财说:“管他呢,反正是汇报了,有指示咱就按照指示干,没指示咱就等指示。”

“嗯!”

三人发泄一通,蓦然想起梁一芸还没找到,急忙再次拨打梁一芸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古财想拨乡长电话,刚才汇报忘了说梁一芸还没找到,让他从乡政府派些人手帮着找找。想到乡长刚才那顿臭骂就没动。老陈建议同乡派出所说一声,听听他们意见。三人对视了一下,都同意。

三人继续沿途寻找,时不时喊几嗓子或拨通梁一芸的手机。同时询问单位她要好的同事打听她家里电话。最该去的地方就是家和单位了,因为山山骨折,梁一芸也一定受伤,乡医院、派出所说没有,县里医院好几家,一家一家地找需要时间,现在也只能尽人事求天佑了。

古财手机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接通了竟然是梁一芸。梁一芸说自己回家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可能是抱着那个人滚下山坡时掉的,让古财帮着找找。她现在市里第一医院,肋骨有点小伤,养几天就回去了。古财想说我们还在山谷里找你尸体呢,压住火气没嘣出来。就说:“那你养着吧,那个人的胳膊断了,那一连人马攻到县里,去不去上访天亮就知道了。”

电话里没了声音,过一会才说:“那我明天一早先和局长汇报一下,好有应对方法。”古财说:“你们局长早知道了。”

梁一芸没再说话。

“呔——”

一只猫头鹰在树头一声断喝,把几个人吓了一跳。都觉得夜风很凉,说:“回吧,人没事就好。”

梁一芸躺在医院病床上,远没有躺在草古坝老倌车上睡着安心。她一夜未眠,像等待判决的犯人,估计连上诉的权力也没有。天亮了才有点迷糊,刚迷糊医生带着护士查房。她嗯嗯啊啊地应付了医生询问。蒙头想补个回笼觉,对面病友的手机响了,梁一芸猛地掀开被子,她觉得这电话是找自己的。昨天她用病友的电话给古财通过话。果然病友说:“小妹妹是找你的。”

局长在电话里克制着情绪说:“小梁你身体咋样?能回一下县里吗?”怕梁一芸说不能,紧接着就说:“能回就回来一趟,下午你再回去,行吗?”

梁一芸问:“那帮人告状了?县政府还是信访局?”

局长说:“我就担心你说的这些,起大早去医院看望人家。人家说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让那个母夜叉第一书记来当面道歉就算了事。我说你也住院了。人家不信,那个山山说你追他的时候像个强盗,看那架势多亏他跑得快,不然让她逮住小命肯定交代了。”

也不等梁一芸回答,局长继续说:“你能回来就回来一趟,这事弄大了就不是小事,对你将来发展没好处。你说呢?”

梁一芸说:“我这揍相能有什么发展啊?扶贫工作没小事。我懂。我这就回去。”

局长说:“那我在县人民医院等你。”局长舒了一口气,舒了一半电话就断了。

县医院,梁一芸捂着肋骨向山山稍稍弯了一下腰,说了声“对不起!”山山端详着梁一芸。“哎呀妈呀!昨天我还以为回家走错了地方,草古坝成了十字坡呢?仗着我练过咏春拳,不然现在早成了你的包子馅了。”

山山这么一说,局长带头哈哈大笑。气氛缓和了。

山山说:“能加你微信吗?”

梁一芸看着这个平生第一次被打的仇敌,咬咬牙说:“可以啊!就是我手机掉在草古坝了,等回去我加你。”山山紧追不放,“你说你手机号我现在加你,你回去通过一下。”局长说:“好啊,我给你读小梁的手机号。”

等山山说加上了。梁一芸马上说:“那我先回医院输液了,你也好好养伤。”她是转着身说的,话音刚落她已经出了病房门。

老姨站在医院门口四处张望,发现梁一芸扭着跑过来。“芸芸你的伤咋样?听你妈说你回县里了,那个小高今天也在县里,你的副科有信儿了吗?要不见见,假装偶遇?”

梁一芸问:“你咋来的?”

老姨说:“开车。”

“送我回家!”

八路军交通员赵凤英突然被惊醒,她抓住老伴的被角说:“咋的,鬼子进村了?扫荡了?”

老伴儿说:“哪有鬼子啊!”

“赵区长他们撤走了?”

“八路军二十团打过来了,把鬼子打跑了。”

“哦,那我得给赵区长送信儿去……”

草古坝的村民们被街上嘈杂的人声惊醒,都在想还没听到鸡叫呢?

晚上九时,梁一芸他们接到明天检查草古坝的消息,县、乡、村干部、驻村扶贫工作队、单位帮扶责任人,全部向草古坝开拔,因十里山路不能通车,所以赶到村里已是凌晨。各部门加起来一共21个人,等同于目前村里的人数。村里贫困户是三户。也就是说每户可派去七个人帮扶。这时,听说抽签抽到了草古坝是必来检查村,乡里又从邻村抽来工作队帮忙。这样一来,大街小巷全是窜来窜去的扶贫干部。

三户贫困户都发了脾气。

他们以为半夜敲门最多是问询个什么情况,扶贫干部经常入户嘘寒问暖,生怕他们突然就又有了什么难事,这都早已习惯。每逢节日扶贫干部还自己掏钱给他们买食物,他们打心眼里感激。可每次来时就那么几句话:“大娘你记着我叫啥了吗?如果有人来问,您一定要说出帮扶干部的名字,经常来,如果问您家收入,享受了哪些扶贫政策,您就让人家看墙上贴的这些收入表……”

今夜不是问问情况,安顿几句遇到检查的咋说,而是让他们大半夜的都起床。

“大爷快起床吧,我们给您送来新被褥和新衣服了,你们穿上看看合身不?”

“啥?新衣服?半夜三更的给我们送装老衣裳了吧?这晦气!”

窗外县乡干部,村干部,扶贫干部轮流做工作,这三户才唠唠叨叨地起床。有干部嘀咕:“这些人不懂好坏,我们还大半夜的没睡呢,十里山路扛来这一大堆东西,困死累死又能向谁发牢骚?”

“快别说了,让人听到不给开门,白磨牙是小事,布置不好不能通过检查是大事。”

梁一芸也在父亲的陪护下赶到了草古坝。

刚才在村委会,乡长组织召开简短会议,所有干部分成两队,一队深入贫困户布置房间、打扫院落。另一队在村委会对扶贫档案查漏补缺。

村委会大院堆满了干部肩扛身背十里运上山的东西,两队人马分抢着物质,快速进入战斗状态。有人说这是真正的战斗,扶贫攻坚战。

梁一芸指挥自己这队人往办公室搬卷柜、电脑、打印机、档案盒、A四纸、碳素笔、扶贫工作手册、扶贫户档案、各类空白表格等等。

乡长带另一队分成三个小组,卫生组负责打扫院子、粉刷房间和院墙;资料组负责应该上墙的各种表格和扶贫袋里的资料是否全,不全的联系梁一芸马上补齐。最关键的是问候组,由乡长亲自兼组长,负责和贫困户交流,将检查组可能问到的问题做出答案,反复和户主演练。

这些人说得口干舌燥,他们就烧水,一边喝水一边演练。

说着说着,睡着好几个,有群众,也有干部……

上午十点,省里扶贫工作检查组进村了。

放哨干部一声唿哨,20多人的扶贫大军转眼消失在长城后面,村里只留下梁一芸为首的扶贫工作队,以及几个村干部。

检查组的领导没让她们跟着,她们就蜷缩在村委会院子里,焦躁地望着检查组出了东家进西家,不单去了三个贫困户家,还去其他几家。

检查组中午才返回村委会,只说了一句:“这个村的群众太好了,我们的人民太好了。”

梁一芸弱弱地问:“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不足嗎?我们马上改进和弥补。”

检查组负责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现在该你们说说,扶贫产业是什么?这是百姓稳定脱贫的关键。”

梁一芸说:“村里的情况有些特殊,多数是70岁以上老人,一般的产业他们都不具备生产能力。我们打算在开发旅游或整村搬迁上深入调研。”负责人点点头。“你说的是事实,也只能在这方面考虑。行了,我们这就走了。”

“吃饭再走吧,我们准备了饭菜。”

“你们背上山这些粮食也不容易,留着自己吃吧。”

梁一芸和古财几人与检查组十里相送。检查组对他们的工作和村子的发展表示忧虑。他们也觉得整体搬迁应该是唯一出路。梁一芸说:“我们再试试,不行就搬迁,不能耽误群众的幸福生活。”

上车后那位组长说:“刷墙扫院换行李都无可厚非,老百姓有收入稳定的产业才是脱贫的关键。”

她们望着车子颠簸着拐过山弯才回转。梁一芸心里感激这个检查组,发现问题但没追究。产业的事虽然她那么说,但心里没底。问古财,古财呲牙说:“有办法我早干了,就不劳烦你们来扶贫了。”

回到村里,乡长率扶贫队伍围过来。一听检查组没说什么,才把将心顶到嗓子眼的气长舒出去,心也款款地归位。乡长说了些安抚的话带人走了,县有关单位的人也出了山。

梁一芸想征求一下他们对草古坝产业发展的意见,发现没人愿意听也就作罢,迎接这么一次检查,大家都脱了一身皮,睡觉是第一位的。

梁一芸躺在老倌车上准备补一觉,眯了一下就醒了。

老陈和老郑睡醒一觉,出门发现梁一芸的屋子还关着门窗。心说年轻人就是能睡。忽然门一开,梁一芸走出来,说:“你们终于睡醒了,我有个想法你们看可行不?”

“说吧可行!”

梁一芸笑:“你俩一个号称铁算盘老陈,一个号称铁笔仙老郑,有本事不显露可不行啊!”

“呵呵!都怪乡里那些干部,没事瞎起绰号。”

“人家说的也没错,没有你老陈的铁算盘,那些贫困户认定和脱贫户的收入咋能算得清楚?没有你老郑的铁笔,填写好那些贫困户的档案和需要的表格,咋能证明脱贫?”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们的扶贫工作只靠算盘和笔杆了,这还了得?起绰号的人别有用心啊!”

三个人愣了片刻。

梁一芸扯回话题。“好了咱们是不是邀请市县的文史专家,加上咱村这些老人,给草古坝把把脉,寻找一些开发旅游的文化支撑。”两个人眼前一亮,说:“这样不至于走弯路,行不行咱听专家说。”

草古坝村旅游资源研讨会在乡政府支持下顺利召开。会址就在草古坝村委会,一些老专家远道而来,又走了十里山路,在村里歇歇脚,又爬上村后的古长城,瞭望了坝上大草原。

研讨会整整开了一下午,一些专家表示,参加一个21个人的小山村旅游开发研讨会这是第一次,言下之意有些屈驾。梁一芸赶紧发声感谢,又跑到院里撇了一下嘴。回来听完了某个牛专家的发言,没一句有用的,梁一芸不免失望,这人可是这次会议最大一个专家,是从北京请来的,这可咋办?

其他专家相继发言,几个观点有些价值,草古坝有几个亮点资源。一是长城,二是坝口,三是古商道,四是古村落,五是大草原,六是森林。梁一芸建议每个专家回去写一篇学术文章,论证一下草古坝的这些亮点资源。她再找一些文学界的朋友,写一些文章,摄影界的朋友拍一些照片。全方位推销一下,看看有没有有眼光的企业家来投资。

套路老旧,但实用。

梁一芸在老倌车上爬了两晚,写了一篇关于草古坝的散文,发在自己的朋友圈,竟然点赞留言一大溜。其中一个叫青山的网友留言让她删减一下,把草古坝的优势干货捞出来就行,他给一个老板看看。她打开这人的朋友圈,不曾想是扇她一个耳光的山山。她照着手机上山山的照片扇去一个耳光,骂你个土匪。

想起在他的“威胁”下,加过微信好友。她点出删除页面,正要删除,又怕这些人再来闹事,就停手,想想没让自己出一分钱的医药费,良心还算没被野狗啃完,还留了点杂碎。

先后有几拨人马上了草古坝,走的时候有的骂被摄影师修的图片骗了,有的骂被那些文人文章骗了,也有骂一些学者对草古坝长城断代满嘴胡说,毕竟对历史和考古有研究得不多。更多的人骂她们局长,文化局长没文化。

这些人不会爬上长城上对着烽火台骂,也不会站在坝口对着山风骂,觉得只有村委会有几个勉强能听懂他们这些“学者”或“文化人”说的话。每次梁一芸都要重新介绍和解释一遍。

后来也懒得解释,他们在那里大骂上当显摆学问,梁一芸几个人就躲出来。没了听众,也就没了骂的兴趣,他们便悻悻离去。

梁一芸没了耐心,准备上报一个整体搬迁方案。爬在老倌车上准备写,突然想起仇人山山的留言。给他修改一稿?

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不费事。她把散文删减一番,发给了山山,然后睡去。

太阳升起,老人们已经在街上转悠。“七个人八颗牙”们,守着这片山头的村落,一守就是一辈子。

木旺的老娘又立在门口冲着梁一芸笑。人们说这老人见谁都露出讨好的微笑,尤其见到姑娘,她在企望有人给木旺保媒说个对象。

木旺出来搀着老娘街上走。老娘左手拄着龙头拐棍,是木旺用杏树枝做的,那龙头点睛估计也能飞。右手攥在木旺手里。老人迈的步子很大,甩开木旺自己走。

老人是幸福的,老人的幸福源于这个没成器的儿子木旺,木旺没有读成书,就飞不出大山,没有娶过媳妇,就与老娘相依为命。反而老人得到了照顾。

像七斤半那样,儿孙们都有了出息,可谓儿孙满堂钱财无数,却一人孤单度日。前些时高烧,差点死在家里,万幸的是梁一芸他们每天都会在各家走一遍,因为都是老人了,怕有个病病灾灾的晚上没人知道。

七斤半还算好,老交通员赵凤英没这么幸运。虽然拼了老命把一双儿女送出大山,可儿女们在城里的日子过得一般,又得像身边人一样生活,买楼、买车两项就没少回家掏腾老两口,剥削老娘从牙缝攒下的血汗钱。每年还得回来要米要面要土豆要麻油,一直是个无底洞。老两口有时忍不住问:“城里的生活咋就这么难呢?”

这时几个野营的人从一片洼地过来,看着街上的这些老人感慨:“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人,应该是中国最后一批宽厚仁慈的人了。”

“说得是,这些老人是珍稀物种,没法抢救的珍稀物种。”

“他们也是最后一批孝敬老人的人了。”

“就是,我们将来只有一条路,就是养老院。”

“也不要太悲观,其实这也是社会发展趋势,去养老机构是最科学的方案。既不给子女增添负担,也生活得有滋味。”

“再说了,现在都忙,谁还有精力养老人啊!”

“是!”

梁一芸想,看来木旺这条“老光棍”,倒成了当下最值得尊敬的“社会阶层”了。

梁一芸的大噩运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

电话是仇人山山打来的。

山山说:“你准备一下,明天有个老板去村里考察。如果看上了咱村,他打算投资一个亿。”

梁一芸对山山本来就排斥,听到一个亿,坚信是个骗局。又一想,近半年来村里考察的人多了,最多骗口茶水。就说:“没得准备,你带老板来吧。”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梁一芸问:“还有事吗?”

“听说你那天把手机弄丢了,我给你买了个手机,算是向你道歉。”

“不用了!我手机没丢,谢谢!”

太阳也不待见山山,他们刚喘着粗气爬到村口,夕阳一扭脸就隐到山后了。

老陈、老郑迎在村口,一是有个姿态,二是提前观察一下山山是不是有什么异常。古财招呼几个支委也跑出来,他也担心山山再做出对梁一芸不利的事情。

梁一芸跑出来说:“你们出来咋不喊我,他们来了?”老陈往下一努嘴。只见山山四个人已经到了近前。

山山担心尴尬,老早扣上一张笑脸:“哎呀梁书记,咱们不打不相识。”伸出右手,梁一芸看到打自己耳光的手,浑身气得一哆嗦,但还是递给他一个手尖。

就这山山如获至宝,两手攥着手尖不想放,可这毕竟是个小尖尖,又滑溜,梁一芸轻轻往回一带,就水一样从山山的雙手里流走了。

山山尬笑一下,马上介绍身边的一个中年帅哥:“这是杨老板,这是村里的第一书记梁一芸。”

梁一芸把古财和其他人介绍给杨老板。杨老板看举止言谈不像骗子,给人感觉舒服。他说:“冒昧打扰二位书记和你们的同事,我看了梁书记的文章觉得值得跑一趟,就缠着山山来了。山山是我的忘年交,一个很有思想的大学生小老板。”

梁一芸心里撇了一下嘴,说:“杨老板是先听介绍还是先休息?”

杨老板说:“趁天还亮着先看看。”一指高处晚霞映红的烽火台:“是不是站在上面就一览纵山小了?”

山山说:“是,我们小时候常在上面瞭望北京。”

杨老板站在烽火台上,一直瞭望到啥也看不见,才用手机照着脚下回到村里。这时月亮坐在南山一棵树梢上,把通向山外的路照得雪白。

梁一芸他们把杨老板一行送到十里外的车旁,车是路虎,司机就是杨老板本人。梁一芸不免看一眼他的两个随从。杨老板一笑说:“他们不是保镖也不是司机,他们都是海归博士,我的宝贝。”

车子发动,车窗滑下。杨老板没说再见,他说:“我先捐款把这十里山路给你们修通,然后咱们再谈投资合作的事,可以吗?”

几个人相互对着吃惊的脸,古财抢先说:“愿意,愿意啊!”

别说是村里这“七个人八颗牙”了,梁一芸也是首次目睹大型机械作业,挖掘机、推土机、轧道机,水泥罐车。轰轰隆隆的整天在山谷里喧嚣。乡政府一看草古坝根本不能支撑这些人起码的吃喝拉撒,动员乡干部,各村干部到草古坝帮忙。杨老板谦虚一笑说:“谢谢乡政府支持,米面蔬菜等后勤开资都算我的,我先给村里3万现金,跑腿做饭的事就麻烦你们了。只有一个请求,别让我的工人师傅们挨冻受饿。”

第一个踏着新修水泥路走进草古坝的是一个女演员,确切地说是市电视台一个栏目里演过两次女二号和三次女三号,五次堆起一个很大的架子。她在村里转了三天,说是体验生活。第四天就体验到老光棍木旺的被窝了。

木旺他娘立在门口一笑一天。

这天,女二号要带着木旺去市里买衣服。她们开着比亚迪刚走,梁一芸和老陈、老郑就进了木旺家。木旺老娘在洗锅。梁一芸问:“大娘你家木旺要娶媳妇了。”

木旺娘笑着点头。

“你觉得这媳妇真心跟木旺过光景吗?”

木旺娘从炕席下拿出一个红布包,哆哆嗦嗦打开,是一个纸质的存折。梁一芸拿过一看,是30万定期3年,户名竟然是张木旺。

木旺娘说:“这是媳妇给木旺存的。”

几个人传看着存折,错愕加摇头。

木旺娘说:“昨天我去祖坟看了,真的找到一棵新鲜的草,那花开得,我不认得。”

梁一芸用手机把存折拍了照,然后发给银行工作的同学,很快同学回信,说存折是真的。

几个人传看着信息,摇头加错愕。

她们出来猜测了一路,持续到半夜,古财也加入讨论,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村里和杨老板签订的意向性协议传开了。意向性协议写着,杨老板给村里投资一个亿,用于新农村建设。至于怎么建设,双方协商制定方案。

老陈说:“你想啊!就咱们这个小山村,所有山坡、土地、房屋,加起来能有多少,一亩地、一亩坡、一间房,那至少不得核算到几十万?每户核算下来不得个几百万?”

梁一芸说:“我咋没想到呢?”古财说:“你想的是村里的建设,哪会想个人收入,方向不一样,你没注意罢了。”老陈说:“你个傻闺女,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倒好,守着木旺让女二号给抢了。”古财说:“不是还有抗美老兵张山吗?和他结婚比嫁给木旺强多了,嫁给木旺至少得和他过30年吧,嫁给张山最多三五年就不行了,家产不都是你的?”

梁一芸说:“真的啊!你今晚就给我说媒去吧。”

古财说:“好啊!我这就去!”说着真的走了。

夜,很晚了。

梁一芸睡不着,更待不住,她得出山。可县里明文规定,每天晚上九点半在手机上刷脸证明自己在岗,而山路遥远,半夜没法出山,只能等到周末出山,她要对杨老板的公司做一个深入调查,这么大的事情也要和单位提出建议,从上层对杨老板的企业做个评估。

当时和杨老板签意向性协议时,她没觉得有多复杂,女二号的出现,使她觉得这馅饼太大,来的也太容易了,心底窜起深深的不安。下乡扶贫快一年,从未这么度日如年。

木旺和女二号是三天以后回来的。

比亚迪稳稳停在木旺家门口,女二号下车小跑到副驾旁打开车门,探出一个簇新的帽子,而后是一张稍黑但意气风发的脸,接着是一身休闲服站在车旁。这个富人装扮的“新”人,步履怪怪地走了几步。

大伙认出是木旺,他对自己的这身打扮有些不自在。

女二号上前夸张地挎起木旺胳膊,把他“架”回家。木旺他娘立在门口对着山谷笑。之所以叫女二号,因为大家都对她的真名不感兴趣。

半夜,木旺敲开了老陈的屋门,老陈又喊起了梁一芸。木旺说女二号在城里给他從头到脚换了一身名牌。梁一芸一看,果然是××牌的裤子,××牌的上衣,××牌的帽子,木旺不认识,但这一身共花了5千多块。女二号还带他到美容店做了美容,做了头发,花了700多。说最后还带他到律师事务所。

梁一芸警觉起来,去律师事务所?

木旺从身上摸出一张折叠的纸:“她和我签了一个协议,我不识字,是律师念给我听得,你再念念,看和律师念得一样不?”

梁一芸粗览一下,绕开套话,直接念关键的一句:“女方自愿带30万嫁妆与张木旺结婚,算作双方共同财产。婚后家庭收入归双方所有,如果收入超过100万以上,女方也只要总收入的30%。”

木旺说:“和律师念得一样。”

铁笔仙老郑看着老陈说:“铁算盘你算算木旺吃亏不?”

老陈一撇嘴:“这还用算,”唱道,“这个婆娘不是人,九天仙女下凡尘。这可是真正的七仙女,贴着身子还献殷勤。”

木旺欣喜,看来真不是骗子。

梁一芸说:“也算双赢,这里唯一拿不准的就是她能跟你过几年。如果拿到钱就离婚,那你就是上当了。”

木旺低头想了想,“我一个老光棍,人家那么年轻,过一年也值!”

木旺和女二号结婚一周后,杨老板提出要签订草古坝新农村建设详细协议,就协议的签订同村委会举行首轮磋商。会议在村委会举行,杨老板身边还是两个海归博士,村委会这边有古财和两个支委,梁一芸以及老陈和老郑。

博士甲拿出几份文件分发给村里一方,大家看完相互用眼神询问。

梁一芸向古财点点头说:“古书记你先说说?”

古财抖了抖手里的文件,说:“大致的意思是你们出资一个亿,把草古坝打造成一个旅游胜地。每户房子都换成楼房,所有户口在村里的人,只要愿意都可以成为你们公司的职工。是这样吧?”

杨老板说:“是!”

“我们村里的义务是,将草古坝村所有的荒坡、土地、房屋、宅基地等使用权,都归你们所有。具体补偿是荒坡每亩2千元,土地每亩12万元,房屋、宅基地一并计算,每平方米1万元。山坡款项按人头发放。是这样吗?”

杨老板说:“是!”

古财看看大家说:“村里宅基地每户都有200多平方米,耕地人均3亩。加上荒坡。每户接近400万了。”

几个人相继点头,两个支委有些激动,点烟的手都在颤抖。

古财问:“咱们几时签协议?”

杨老板说:“只要你们村里同意,我们随时可以。”

“那咱们现在就签?”

梁一芸说:“不妥吧!村里还没征求村民的意见。再说县政府那边还需办理土地手续吧?县里啥意见我们不知道。”

杨老板说:“书记、县长我们都征求过意见,政府没意见,他们感谢我们企业参与新农村建设。只要村民同意,随时去有关部门办理相关手续。”

古财说:“那还等什么?咱也别开什么村民代表会了,干脆把村里的‘七个人八颗牙们都喊来,大伙當面表态。”

村里“常驻大使”21人,最近县城住院3人,家里还有18人。半个小时后全部集中到村委会。村干部和扶贫干部喊他们的时候,大致和他们说了开会目的,他们着急忙慌地打扮一番,走路都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他们这些人经历了打土豪分田地(单干)、人民公社(集体)、包产到户(单干)、农业合作社(集体),几次分分合合。今天会议无疑使他们想起了过去几次激动的场面。

18个老人,清一色都换上新衣服,木旺挽着新娘女二号,赵凤英也忘记了她的赵区长,一个劲儿地对着杨老板笑。耿禄还把他的战马牵到村委会。

草古坝笑了。

古财让大家安静,然后大声地反复地把协议念了一遍,关键的问题念了又念,待到大家都听明白了,才问:“老人家们,你们同意吗?”

“同意!”

漏风的嘴喊得老高!

“七个人八颗牙”们都笑了,古财笑了,支委们、老陈、老郑也笑了。

等大家都笑累了,才发现杨老板没笑。

杨老板没笑是因为看到梁一芸没笑。

杨老板的一脸疑惑渐变成不安:“梁书记,您的意见呢?”

梁一芸说:“我不同意!”

梁一芸狼狈地第二次逃离了草古坝,

她是被“七个人八颗牙”们打下山的。

这些人根本不听她的观点和解释。说她是他们的大仇人,说她是小人,见不得穷人有钱。

木旺他娘第一次怒怼,七斤半用拐杖打她,耿禄拉着战马要让马踢她。

半路,闺蜜打来电话,说:“老锅问她承包荒山的事。”梁一芸说:“都让一个杨老板一锅端了。”

闺蜜当时就在电话里拉下脸:“哎呀妈耶,这提前往出包点不就赚大发了?”

梁一芸只能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没顾上。”别的解释更无力。

闺蜜说:“你继续傻吧!”挂了电话。

梁一芸颓废地坐在一块大青石上,不时地梳理着被女二号抓散的头发。

突然想起山山,觉得山山可能跟杨老板能递话,山山是草古坝的年轻人,他应该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吧。

她翻出山山的电话,碍着俩人之前的过节,梁一芸犹豫了一下,还是拨通了。山山很激动,说:“梁书记让我好吃惊啊!之前的事希望你不要记仇,我郑重向你道歉。当时那种场面,我得装腔作势啊!不然亲戚们会笑话我们爷爷被人欺负不敢反击。我,我们能做朋友吗?”

梁一芸说:“你觉得杨老板的条件合理吗?”

“哦!你说这个!平心而论,杨老板出的价不低。”

“你们村里年轻的一代,就不指望家里的土地、房屋了吗?”

“姐呀,你说我们这一代还能回得去吗?”

“你不想再多争取一点?”

“一边是乡亲,一边是朋友,我没法说话。”

梁一芸沉默。

“你有时间来三亚转转吧,其实我觉得来南方闯荡比在北方做公务员强。”

……

古财、老陈、老郑追上梁一芸。

梁一芸说:“古书记你是本地人又是党员,难道你对村民的未来没有半点担心?”

古财一脸正色:“梁书记,我虽然是个地老大,你的话,我也是一个党员,我向你保证,让你在全体村民面前说清楚你的想法,你看咋样?”

梁一芸眼睛一亮:“好啊!虽然我打心里不想再管这些人的破事。还是那句话,党员也好,良心也罢,我必须尽到责任。”

梁一芸再次返回村委会时,“七个人八颗牙”们整齐地坐在会议室里。他们直勾勾地瞅着梁一芸。

梁一芸走到主席台,站在大家面前。她想笑一下,没笑出来。“大家对我有意见,我理解。你们祖祖辈辈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当年十里八村的大地主也不过有几亩薄地,比咱们吃个饱饭,咱可是一下就发了大财了!”

“我今天说的话也不敢想你们能理解,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你们以后没事的时候想想我的话就行。”

木旺说:“你就快说吧,我们还等着领钱呢。”

梁一芸这次笑了。“好,我给大家算个账,你们每人大致有100万是吧,而你们不止一个子女。看是几百万,可目前只能给你们的孩子在县城买一套房,买车的钱呢?现在结婚不管你是农民还是富商,都得有房有车。所以说,这点钱根本不算发财。

第二,都安排工作,但你们干不动,给子女安排工作,难道孙子重孙子都找人要工作吗?退一步说,企业经营亏盈不定,你能保证每年都能拿到工资?真有那么一天,企业倒闭了,你们土地也没了,这荒山野岭的你们还能住得下去?你们的楼房那时只是野鸽子窝。”

七斤半站起来,“梁书记,听了你的话,我们知道错怪你了,不该打你。可是不这样,我们守着这薄地破房能有啥出息?”

“我国的城镇建设是大趋势,也是一个大课题,需要逐步探索和解决问题。我们不能心急地把自己卖个精光啊!”

“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懂,我们都这把年岁了,孩子们反正也不回来种地。能卖这个价钱真的不错了,您就同意了吧。”

“是啊是啊!虽然你不是我们村的户口,但也是我们的第一书记,按人头分的钱也有你一份,咋样?”

梁一芸哭了。

哭什么!她不敢说。

村民这边做不下工作,梁一芸跨上250目标直指乡政府,她一路烟尘把摩托车停到乡长门口。乡长笑脸迎出,“嗨呀!我的梁书记,您可是我们乡的大功臣,我正准备去村里给你发奖状呢。”

“给我发奖状?”

“你给草古坝引资一个亿,轰动全市。刚才接了县长电话,他老人家可是从来不夸人的,这次把我和乡里丁书记脚后跟都夸了。丁书记在乡下7年,县长表态年底调回去,还说如果我表现好可以一锅端回去。”乡长说得像跳舞。

“我给草古坝引资?哦!是!”梁一芸差点把这点忘了,愧疚又加七分。

乡长拿起一桶茶,又放下,打开柜子说:“我有一点好茶,谁都没舍得给喝。”

梁一芸肚子里的话摞到嗓子眼,一杯茶乡长续了三次水,她也没有说出口。捏着茶杯转,后来自己站起来转。

乡长说:“有困难尽管提,乡里没能力还有县里。”梁一芸放下茶杯运了一口气:“那我说了,我觉得杨老板给的条件对村民不利,我再三和他交涉,杨老板寸步不让。乡里是不是出面和他谈一谈,接着她把给村民算的账又和乡长复述。”

乡长脸色微微一变,是在皮后变的,不易察觉,笑着说:“真是傻孩子,替未来担忧和替古人担忧一样,都是杞人忧天。”

梁一芸说:“我的想法还不成熟,如果采取租赁荒坡和土地的办法,老百姓既有钱还不失去土地。”

梁一芸说:“还有既然把荒坡和土地都卖给别人,还不如我们都分包给村民,每户也能分到几万亩荒坡,开发什么也能挣钱,流落外地的年轻人回乡创业也有资本。”

梁一芸说:“现在的扶贫政策是好,每一项政策都是在输血,我们不能一下恢复农民的造血功能,也不能把他们的造血器官割掉吧?”

乡长愣了愣:“既然说到这个层面,土地集约化管理,农民进城,加速城镇化建设,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梁一芸说:“既然全国都在搞新农村建设,说明这些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一个自然流变的过程。这些失地农民的后代都能是大学生吗?即使是大学生都能完美就业吗?”

“这,唉,可你们村民说的没错。为人民服务吗,不听人民的你听谁的?”

梁一芸一脚踹着250直奔县城。原打算说不通乡长还去找丁书记,现在知道自己的想法挡了人家升迁的道了。可丁书记与老婆七年分居,也该回去。

乡政府到县城的路100公里,像是上帝把一条不太粗的绳索随便往群山里一扔,曲里拐弯的,在山谷河流中艰难延伸。她只能把250飙到80迈,再快就可能先见到阎王见不到县长了。

可怜的250的排气筒,成了梁一芸的出气筒。

县长比乡长难见,需要秘书通报。秘书根本不认识梁一芸,问明了身份,说:“你先等会儿,县长屋里旅游局长在。”

梁一蕓就在那里玩儿手机,一直玩儿到头晕恶心,也没见有人从县长办公室出来。这时秘书回来说:“下班了,你明天再来吧。”梁一芸说:“我和组织部就请今天一天假,明天五更天就得走。”一直没正眼看她的秘书瞥她一眼。梁一芸想了一下,可能是自己用五更天这个上个世纪的乡下词了。秘书说:“那也没办法,下了班我也不敢给你通报了。”

梁一芸走出政府大楼,站在门口等县长,他总得出来吃饭吧。

人流像沙漏一样流出大楼,好久不见有人再流出来,也没看到县长的身影。

“妈的!”梁一芸暴了粗口,也不是骂县长,骂什么她也说不清。

她又一脚踹着250……

梁一芸飞车越过一道山梁,一股凉风洗脸,突然想到回一趟县城竟然没找局长。即使局长也反对,也得让人家知道这事吧!把车停在一棵臭山槐下,摸出手机拨通局长电话。她把自己的顾虑又就着山风复述一遍。局长想也没想说了三句话。

梁一芸跨上摩托车再没有飞驰。骑了一段再次停下,坐在一块裸露的杏树根上,突然想抽一支烟。

竟然会下意识地去身上摸,包里有打火机。由于草古坝用电设备和线路都已老化,经常停电。梁一芸准备了蜡烛和打火机。她扭头在坡上搜寻,发现不远处有一片郁李,有些根部有干叶子,走过去捋了一点,发现旁边有香瓜瓜干叶,还有黄芩干叶,三种叶子捋了一把。从笔记本上撕下一条,学着七斤半的样子卷起烟来。两手拧旱烟绝对是一项技术活,烟丝放得多少,得的松紧都很难拿捏。梁一芸废了两页纸,勉强拧成一支“旱烟”。放在嘴里点着。郁李、黄芩、香瓜瓜三种叶子闻起来香喷喷,点着吸起来只有一种霉辣味儿,再加上卷的松,一口吸下来,好像有火窜进嗓子。

梁一芸在一阵疯狂的咳嗽中,放声大哭……

局长那三句话是:“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这是你提副科唯一机会!单位马上又要推荐副科人选了,你就作吧。”

梁一芸一进村口,“七个人八颗牙”们围了过来。一双双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梁一芸说:“大家等我呢?”木旺说:“等杨老板呢,他说昨天见了县长,一会儿就来村里和咱们签协议,乡长也在村委会等着呢。”

当协议书摆在梁一芸面前时,她看了一眼,条文一项未变。甲方是草古坝村委会,签字的地方,甲方有两行字,分别是第一书记和书记兼村委会主任。

看来是给足了她这个扶贫第一书记面子。

乡长主持签字仪式,他首先感谢杨老板心系农民,参与本乡的新农村建设。其次感谢梁一芸招商引资,为村里脱贫致富、产业发展功不可没。

接着让大家再仔细看一遍手里的协议,如无异议,开始签字。

为了节省时间,乡长让身边的一个副乡长读一遍协议。副乡长读完,乡长笑着说:“下面我们举手表决咋样?”

古财带头举起了手,随后村委会的两个支委举手,老陈和老郑迟疑了一下,也举起了手。杨老板这边三个人手举得更高。

乡长正要说鼓掌通过,突然发现梁一芸没有举手。这出乎他的意料。立马提醒一句,“美女书记想啥呢?你这大功臣在想县里该咋奖励你是吧?”

梁一芸红着脸说:“杨老板我想加一条。”杨老板一脸温和,“您说说看。”

“协议一签,村民都成了失地农民,你应该预存十年的工资,最起码保证他们十年之内有收入。”

没等杨老板说话,乡长说:“梁书记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农村总得发展吧,这个你一定没异议。新农村建设又是党和国家的富民政策,我也想过不把土地卖给企业,租给企业,但那点租金钱太少,老百姓不干,你说咋办?”

杨老板说:“我投资一个亿,您听清了是投资不是盈利,我还得再弄这么大一笔资金预存?哪有这么欺负企业的政府,估计你们县长也不好意思提这个要求,您说是吧。昨天县长明确表态,我给你们县里趟出一条新农村建设的新路,引进民间资本参与新农村建设,今天咱们在这里签协议,市长带着县长去省里汇报这项工作了,说是要在全省推开。”

梁一芸听懂了,杨老板是说你梁一芸是在螳臂当车。一个政府人员跟政府作对了。

梁一芸最怕这类威胁了,她要爆发250脾气。局长的三句话烟花一样及时在她心里持续地炸开。她沉默了。

大伙看到梁一芸脸上似乎有淡烟在缭绕。

过了一会,梁一芸突然说:“这个字我不签。”

会场死寂如大战后的战场。

好久,乡长没有看梁一芸,对副乡长说:“你去重新打印协议,去掉第一书记一栏。”

梁一芸起身离开会场。

她没有去踹她的250,独自走出草古坝。

三天后,草古坝的“七个人八颗牙”们被一辆中巴拉到县信访局,强烈要求免去梁一芸村里第一书记的职务。他们担心没有梁一芸签字那张协议不合法。

信访局经过调查和请示,答复村民说:“没有梁一芸的签字,你们的协议也生效。”村民们不干,说:“梁一芸是组织部派去的,我们要听到组织部长親口说才放心。”信访局没办法,向组织部说明情况。组织部长当即赶到信访局,亲口说:“没有梁一芸的签字你们的协议也算数。”老人们才相互搀扶着离开。

局长躲着不见梁一芸,梁一芸电话问他咋安排她,局长说:“你去组织部问问吧。”组织部长说:“你先休息几天,等我们调查后再做处理。”

梁一芸没说话,和部长要了一张纸,说了声“谢谢”,弯腰在桌子的一角写了一个辞职申请。

部长拿起来看看说:“知道了。”

梁一芸走出政府大院,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摸出电话,不知道该打给谁。她为了草古坝,失去了闺蜜,失去了老姨嘴里的那个隐形的对象。最可笑的是,这样总该有个好的工作成绩吧,结果……

电话自己响了,梁一芸对自己说,这个电话不管是谁的,这个时候打来,足够我一生对他好。我要像对待恩人一样对她一生。

电话是山山的。梁一芸的心里竟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吃惊自己竟然没有反感。

山山说:“你还在县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古财组织村民去县里上访,是乡长的主意,你也不要记恨他们,他们也不容易。”

梁一芸没有吃惊。

山山又说:“杨老板想见你,她希望你如果真辞职,就到他公司来,出任草古坝旅游公司经理,他说你的责任心感动了他。”

梁一芸又哭了。

她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在那里哭,虽然对方在电话那头。她还是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像儿时那样,生怕别人看到她哭花的脸。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电话几时摁断的,后来好像山山打进几次,她没接。

梁一芸回到家倒头就睡,妈妈见她脸色也不敢打扰。一觉睡了个昼夜不分,醒了个糊里糊涂,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呢?在床上入阴还阳的折腾了半天,总算弄清楚是白天。

她不想动,肚子是又响又动,没办法只得出来找吃的。老妈说:“你都睡了一夜两半天了,再睡我和你爸就得往医院抬你了。咋了孩子,扶贫这么累吗?”

“你老姨这两天来过三次,我没让她喊你,她给你说的那个两个对象能见哪个?趁着回家见见吧。那个副科的小高问你提副科没有。”

梁一芸瞬间咆哮:“副科副科副甚鸟科,他是妇科主任吧!”

妈妈吓得愣怔,半天没敢说话。父亲说:“这种势利小人懒得理他,按他的逻辑,咱闺女提了副科也不会找他。”

“是是是!咱闺女多优秀,个儿是个儿,样儿是样儿,本科毕业,还怕遇不到好缘分?”

看梁一芸脸色缓和了,又说:“是不是见见另一个?”

“还有啊!”

这孩子你老姨和你说过,这家就是担心你扶贫三年在乡下,人家爷爷年岁大了,想在活着的时候见到孙子。

梁一芸头又大:“咋的了?不下乡没对象,下乡时间长也没对象,咋的了?姑奶奶嫁不出去?”

她正要发作,看到母亲眼里有湿雾包裹着关切,觉得自己太没用了,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操心。就笑了一下。这倒把妈妈吓得不轻,看了一眼父亲又端详女儿。

梁一芸又笑了一下:“妈你别操心了,我有对象了,可比这些势利眼牛多了。”

老妈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轻轻地捶打着女儿的肩膀:“该死的,咋不早说,哪里的?干啥的?”

梁一芸很随意的汇报了山山的情况。

妈妈爸爸都笑了。

正好山山打来电话,梁一芸说:“他来电话了。”山山还是问她想好没有,杨老板说给她年薪20万。

梁一芸告诉了爸妈,俩人觉得钱不少,可是与走仕途相比哪个更有价值,俩人拿不准。

梁一芸说:“我和家人商量一下。”

山山说:“你来我们三亚转转吧,考察一下杨老板的公司,也顺便考察一下我的公司。”

梁一芸说:“这个也和家人商量一下。”

山山说:“还商量什么?带着二老一起来看看,不就解决了?”

老妈一旁说:“是啊!”

吓得梁一芸赶忙挂了电话,心情在自己的谎言中更加沉重。

一连几天,梁一芸试着联系闺蜜,可始终没有回应。她骂闺蜜也骂闺蜜的父亲老锅,平日里还貌似研究国学,就这格局也不知道是咋研究的。虽然现在坚持正义也没落好,她也从未后悔自己的抉择。

梁一芸,掉进人生旋涡的底部。

这天,突然接到局长的电话。之所以突然,是她觉得单位也不要她了。她不接,直到局头的字样在手机上出现三次才接通。

局长没像以前那样问为啥不接电话,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像在措辞:“小梁最近好吗?身体歇息的咋样?”

梁一芸说:“我身体很好,就是身体不好我家门框很结实,您就宣读判决书吧。”

局长笑了,不像假笑:“其实也没什么,单位也不急着给你安排新工作,你还是草古坝村第一书记。就是为了新农村建设工作的顺利开展,避免和村民发生冲突,你暂且回避一段时间。所以为了稳住村民的心,希望你把草古坝的行李拿回来吧。你,你说呢?”

梁一芸说:“行,今天有点晚,我明天就去。”

虽然一夜没睡,狗日的明天还是来了。

梁一芸趴在被窝里不知所措。起床吧还没有可行的回村方案,继续睡觉吧,今天就取不回行李。

化妆进村,她把夜里推翻几次的进村方案再次提上“议事日程”。怎样穿,钓鱼衫?马裤?嗯,就穿夹克衫、骑士裤。搭配帽子,棒球帽?渔夫帽、巴拿马帽?报童帽?就用棒球帽。鼻梁上横担一架太阳镜。随便背个包包。坐骑呢?自己的幸福250谁都认识,换个山地自行车?嗯,行!

梁一芸翻身坐起,刚跳下床,就愣在那里。即便当时没人认出,一听是来取梁一芸行李的,作为在一起几乎一年的熟人,形体立马会暴露自己。那才是京西第一尴尬事。

那只有在时间上耍把戏了,五更天进村?得走半夜山路,还是后半夜,鬼多啊,她的头发有几根开始直立。天黑进村,那也得走前半夜山路返回,那鬼虽然没有后半夜多,遇到一个也打不过。有冷汗抚摸她的脸颊,冰凉凉的像鬼手。

她哭……

哭过,一甩脸,哼着歌儿去了洗手间,把自己收拾得要多美有多美。老妈见了说:“是不是山山今天来?”

“嗯!”

“妈这里有一千块钱,去买身衣服,这几年没见你打扮过自己。一个第一书记用得着和村里人统一服装?”

“我自己有钱,这就去买,然后直接就去村里了,中午别等我吃饭。”梁一芸把自己收拾停当,跨上250一路烟尘到了草古坝。

梁一芸大大方方地进了村。村口一围一围的人群,居高临下耸峙在那里。梁一芸那点无根的自信差点崩塌。她一咬牙面如止水央求心如止水。大踏步向人群“冲去”。突然发现人群里有组织部长、局长、乡长,老陈、老郑,古财和两个支委,还有杨老板、山山。

山山对着她笑。这才看到大家都在对着她笑。嘲笑一个小小的梁一芸没必要这么大的排场吧。

那笑同木旺他娘的笑一样真诚。

山山又是一下跳出来:“梁,梁书记。我们大家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等我?怕我除了拿自己的行李,还要搬走老倌车?”

局长赶忙瞪眼:“别瞎说,部长在这里呢。”

梁一芸和部长打招呼,问:“是不是有大人物来村里检查?”

部长说:“是啊!是个大人物,老百姓心中的大人物,她叫梁一蕓。”

梁一芸看出不是开玩笑。又不知道咋说,只好闭嘴张眼,用眼睛询问。

部长说:“既然梁书记到了,那么咱们开会。”随即正色道:“开会吧。”局长站前一步:“草古坝旅游公司党支部成立现场会现在开会。请宣布任命。”

乡长站前一步:“经旅游公司党支部选举,县委组织部批准,梁一芸同志当选草古坝旅游公司党支部书记。括弧,正科级。”

梁一芸看到“七个人八颗牙”们笑得最灿烂。

他们围上来,把领导们挤到后面,一个词、半个字,从那些漏风的牙中间溜达出来,乱哄哄地组成一个“故事”。

旅游公司必须成立党支部,书记的职位一出现,组织部马上想到梁一芸,因为梁一芸的坚持,让人放心。相信她一定会坚持百姓的利益。杨老板这边开始不答应,觉得失去一位好经理。后来一想,当时希望她出任公司经理,不单是因为她的旅游管理专业,更多的是考虑她的责任心。既然想到一处,那就这样吧。尤其是“七个人八颗牙”们,听说让梁一芸当公司的领导,更是高兴,他们觉得现在钱也有了,还有一个老想给我多要东西的人当公司的头,好事都成咱的了。

梁一芸哭。

唉!丫头片子,就是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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