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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是精神难比洁

2019-12-23莫友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王夫人晴雯大观园

莫友

对比,就是把明显差异、矛盾和对立的双方,或事物的两个方面放在一起,进行对照比较的一种文学修辞手法。将双方集中在一个完整的艺术统一体中,形成相辅相成的比照呼应关系,有利于充分显示事物的矛盾,突出被表现事物的本质特征,加强文章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

对比写作手法,是对立统一辩证规律在艺术创作实践中的具体运用。《写作艺术技巧辞典》认为:“对比就是有意把相反或相对的两种事物或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加以比较,突出一方面,明确是非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也就是说,在写作中,把两种或两种以上属性对立或有差异的不同事物进行比较,以便在对比中显出它们之间的差别,从而提高艺术表达的效果。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贾探春《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诗中写道: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意思是说,如果拿美玉与白海棠的精神和风韵对比,白海棠更为高洁。它洁白无瑕,好像雪堆就了海棠的肌骨一般,让人不禁为之销魂。将两种对应的事物对照比较,其结果是让某一事物形象更鲜明,感受更强烈。

《红楼梦》的艺术表现普遍运用了多种多样的对比手法。譬如说,红楼人物大都是对比设置的,宝钗与黛玉就有“双峰对峙,双水分流”的特点,性格相对,行为对比。许多丫头小厮的命名多成双成对,如素云与碧月、平儿与丰儿、秋纹与春纤、晴雯与绮霰、紫鹃与雪雁、同喜与同贵、兴儿与旺儿、锄药与扫红等,对比而为,成就了许多故事和佳话。

强化人物对比,人各一面,丰满唯一,性格对比,形象对比,活跃的人物表现,成就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曹雪芹运用对比的手法刻画人物,一人有一人身份,一人有一人语言,每个人物都是唯一的、丰满的,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物。通过人物的对比描写,揭示出人物性格的动态变化与因果复杂的关系,由此塑造了一大批“人各一面”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红楼梦》美女如云,曹雪芹以塑造女性人物见长。即使是美,也有不同的种类。据统计,《红楼梦》中女性人物达二百多个。浓艳一类的有:宝钗艳中淡雅,宝琴艳中娇嫩,袭人艳中柔和等。清丽一类的有:黛玉丽而婉,晴雯丽而刚,芳官丽而媚等。女性之美,成为全书中最具涵盖性的美学意蕴。

(1)丫头性格的各异

纵观整个贾府,数不清就是丫鬟、婆子。仅贾宝玉房里就有16个丫鬟,这还不包括做粗活的婆子。她们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活,却性格各异,表现迥然不同。

袭人和晴雯同为宝玉的贴身大丫鬟,地位同等,位置重要。她们两人在宝玉的心中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可两人的性格却是针锋相对的。一个温柔和顺,言谈举止严守封建礼法;一个心比天高,性格刚烈,虽身为奴隶却从不自轻自贱。

在曹雪芹的笔下,袭人要比晴雯会做人,她圆滑、殷勤。宝玉挨打后,袭人会向王夫人献殷勤;宝玉跟李嬷嬷争吵时,袭人会出来打圆场;宝玉和晴雯吵架時,袭人忍辱负重去劝解。这些都是晴雯做不到的。晴雯总是直来直去,不会隐藏自己的感情。相比之下,王夫人自然更放心地将宝玉交给袭人。能在大观园生存下去的,当然也是袭人。追根溯源,袭人的隐忍与圆滑,正是因为她热衷于名利地位、保全自己的需要。她们两人最大的不同,那就是袭人有着很强的奴性,而晴雯却敢于反抗。

贾宝玉对晴雯和袭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感。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其对象便是袭人。“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彼此心照不宣,竟似结发夫妻一般。宝玉对袭人,应该是那种对大姐姐的依恋。然对于晴雯,宝玉更像是朋友,互为欣赏、互相照顾。

第三十一回,晴雯与玉宝吵架。袭人劝架时,无意说出了“我们”。晴雯当即直言不讳地斥责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如此当面揭短,这就是晴雯的性格。诚然,这种性格是最容易招人恨的,所以晴雯树敌无数。贾府的主子、下人大多不喜欢她,其结局是不言而喻的。

同在第三十一回,晴雯跌了扇子,遭到宝玉的指责。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面对主子责怪,晴雯决不会像袭人那样忍气吞声,而是大胆争辩,尖刻反驳。贾府不缺貌美的丫鬟,但贾宝玉欣赏有个性、有才情的女子,这一点晴雯做到了。晴雯最终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虽说是被人陷害,但根子是她心直口快、过于耿直。晴雯的悲剧,表面上看是性格悲剧,实际是则是因为生错了时代、生错了位置。

袭人和平儿,一个是宝玉的大丫鬟,一个是凤姐的陪房丫头。平儿以她的聪慧和善良赢得众人的喜爱,袭人则是靠自己的愚忠和执着赢得主子欢心。袭人是死心塌地做奴才,而平儿则理性的多。她们两人都很温顺,平儿温顺中露出善良,袭人温顺中有些世故。有趣的是,她们的男主人都有过一次挨打经历,她们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袭人是又心痛又生气,知道了宝玉挨打的缘由后,袭人开始了她的劝诫:“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袭人对宝玉的情,带了些功利色彩,让人感觉袭人最爱的是她自己。

第四十八回,贾琏挨打。平儿去找宝钗要棒疮药,“只见平儿忙忙地走来”。一个“忙忙”,便把平儿着急心疼的心情表露无疑。当宝钗问起贾琏挨打的缘由时,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

平儿心疼贾琏,与袭人的功利色彩形成对比。

曹雪芹深知“红花”与“绿叶”的映衬关系。他写袭人与晴雯的对比,意在通过对丫头这类次要人物的描写,来突出、烘托主要人物宝钗和黛玉。“晴有林风,袭乃钗副”,也就是说,从晴雯身上,可以看到黛玉的风格;从袭人的言行,可以体现宝钗第二。写丫头性格的对比,套上了小姐身份,或是黛玉,或是宝钗。她们的性格差异,即不同教养、不同身份的姿态表现。如此一来,就有了更多的灵动和鲜活。

(2)淑女形象的比较

淑女,即贤淑美好的女子。包括守闺女子在仪容配搭、言行谈吐、行为习惯、家庭教养以及文化领悟能力等。

林黛玉、薛宝钗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淑女。然而,淑女与淑女不同,她们的行为、性格比较,差别极大。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与薛宝钗性格对比:一个是冷傲清高、口齿伶俐、多疑多忌,属于时代的叛逆者;一个是知书达礼、宽大为怀、深沉多心,标准的封建守卫者。

曹雪芹生花妙笔,成功塑造了两个寄寓着复杂文化内涵的女性形象。形态上,一个是“杨妃”,一个是“飞燕”;行为上,一个扑蝶,一个葬花。薛宝钗为人近乎完美,没有可以诟病之处。她能让所有人如沐春风,让贾府上下几百号人交口称赞,由此赢得了完美名声。而黛玉则棱角锋利,不隐藏不遮掩,想什么说什么,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就是我,不怕得罪人,也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任何人。周瑞家的送宫花,她直言不讳:“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宝钗是托着药,光明正大地很夸张地去看望宝玉。她撒了几滴眼泪,说了半句心疼话,但很快就咽了回去。“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服,那一种娇怯怯,非可形象得出者”。黛玉则是在无人时偷偷去的,而且是“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流淌。如此对比,她们同样爱着一个人,却有两种不同表现:一个是“托着一丸药”,理由充分地去看,一个是“从后院去”,偷偷地去看;两个人的哭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是“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一个是“无声之泣,气噎喉堵”。

正如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辨》中所讲:“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双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上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妙,必如此方极文章之妙。”将性格相反的两个人放在一起,正反对比的效果显得更加强烈,也使人物更加生动形象,更具立体感。

在讀者的眼中,林黛玉虽然生性多疑,待人敏感苛刻,但她的每一行每一言,都透露出一个“真”字。相比之下,薛宝钗的温柔多情,待人敦厚大方,却总让人感觉造作之姿,隐隐笼罩着一个“假”字。假的东西总不及真的能够打动人心,黛玉的真心可以掩盖她的性格瑕疵,宝钗的假意则遮住她在其他方面的光辉。

通过对比不难看出,《红楼梦》中的许多淑女,初看有些人物相似,细看又并非相同,虽然她们有着很多共同点,却也有着差异与差别。妙玉的孤高,与黛玉的孤高不同;凤姐的泼辣暗藏狡诈,探春的泼辣体现严正。史湘云的豪爽带的豪放,尤三姐的豪爽则是刚烈。两人都是聪明人,尤三姐的智慧是刚烈中有技巧,而史湘云则是“阔大中存细致”。

(3)人物性格的明暗

心理学告诉我们,很多人为了自身利益或出自本能,在明处和暗处会做出不同的举动。曹雪芹通过同一人物在明处与暗处的不同表现,将笔渗入到人物的内心,使人物的特性更加真切,本质更加突出,性格更加鲜明,树立起活脱脱的人物形象。

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在向尤二姐描绘凤姐为人时说:“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这是一段很中肯的评价,很符合凤姐的性格特征。贾琏偷娶尤二姐事件暴露后,凤姐表面上不仅不生气,反而十分热情,亲自上门接尤二姐回家,安排厢房给她住,安排丫鬟给她使。可在暗地里,凤姐却指使张华去告状,不惜把事情闹大。她还指使丫鬟欺负尤二姐,刻意伤害她,给她吃剩菜剩饭,甚至让庸医堕掉了她的胎儿,她最终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吞金而亡。

王夫人在大众面前,是个“善人”,吃斋念佛,孝顺贾母。可她并不善,甚至很恶,虚伪残酷。王夫人形象非常扭曲。曹雪芹没有说过王夫人一句坏话,而且很多地方都是有意识地进行正面描述,但是随着情节的推进,王夫人的明暗表现,形成强烈对比。正是这位“善人”,一步一步撕毁了伪善的面具,制造了一连串的悲剧。

第三十回,王夫人午睡时,宝玉过来见到金钏儿,与她逗笑。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儿!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王夫人叫来金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去。”性格刚烈的金钏儿在苦求无果之后,最终选择了跳井自杀。这时的王夫人,早已没了那份吃斋念佛的慈善心。

第三十二回,金钏儿投井而亡,贾府传开,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当宝钗问起金钏儿投井的原因时,王夫人的回答有些内疚:“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王夫人为了保护自己和宝玉的面子,隐藏了金钏儿被撵的真正原因。同时为显示自己的慈善,还流了几滴眼泪。如此一来,王夫人又变成了那个慈善人。

第七十四回,在晴雯“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王夫人硬是让人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撵出大观园,当夜就悲惨地死去;第七十七回,仅小小的绣春囊事件,王夫人就指使抄检大观园,结果害死司棋、潘又安,逼走入画,赶走四儿,迁散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王夫人成了大观园众芳凋落的罪魁祸首,也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其实,善人与坏人,也就是一念之差,一纸之隔。

讲究事件对比,事件始末,众人态度,对比反差,多头并进,把握叙事视角和风格,着力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除了人物描写,在事件描写中运用对比手法,也是曹雪芹的拿手好戏。围绕重大事件,展开了许多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通过对一些重大事件的对比描写,衬托人物的感情变化,突显贾府的盛衰变化,推动故事情节发展,描绘出一幅极其广阔的社会生活图画。

(1)小说两个世界的维系

宏观上看,《红楼梦》有着鲜明对照的两个世界:一个是以女性为中心的大观园,这里是被统治者的世界。生活着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青春理想主义者,以及一群处在被压迫地位的丫鬟们。他们自由天真、欢声笑语,一个洁净亮丽的“乌托邦”女儿国。另一个是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这里是统治者的世界。除贾政、贾赦、贾珍、贾莲等男性外,还包括掌权的贵族妇人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以及执行统治者使命的王善保家之流。在这个男权世界里,权威与礼教并举,处处都是贪婪、腐败和丑恶。他们用礼教、金钱维系着与大观园割舍不断的“人情关系”,维系着最后一片可以由心而发的感觉。

当然,我们还可以理解为,这就是《红楼梦》中的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曹雪芹把这两个世界对比着写。现实与理想,肮脏与纯洁,权威与抗争,成就了《红楼梦》的悲剧色彩。

在大观园女儿国的理想世界中,人物的主观思想又分明形成两股对峙的势力:贾宝玉、林黛玉、晴雯、芳官等背离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自由;薛宝钗、贾探春、袭人等维护封建礼教,崇尚上等生活。但她们又不同于一般统治者,尽管她们主观上站在封建势力的一边,但她们不可摆脱受人摆布的社会地位,与“薄命司”的其他女子一样,程度不同地令人同情,最后仍然是悲剧的结局。

大观园的春天里,生机勃勃,阳光明媚,这里活跃着青春少女们的身影,跳动着优美、纯洁的心灵,以及贾宝玉和少女们天真无邪的情谊;同在这片蓝天下,却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是贾珍、贾蓉、贾琏们的魍魉世界。他们对女性的玩弄和糟践,被视为正常与合理,而贾宝玉与女孩子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则被视为忤逆越轨。善与恶、美与丑的对比,如此鲜明而又如此被颠倒,恰好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腐朽。

贾宝玉游荡在这两个世界之间,他多情、善良,“无事忙”;他抗争、厌世,不守规矩。他是一个十分尴尬的角色。

在贾宝玉的人生道路上,父亲贾政的严厉、霸道,正面形象的缺位和扭曲,使其丧失了对男权世界的认同感。而贾赦、贾珍等男性亲属的淫乱生活,更导致了贾宝玉对于男性角色的背离。作为身处女性世界里的唯一男性,贾宝玉不可能被她们认可和接纳,反而时时处处受到讥笑,驱逐他回归到男权世界中去。

大观园是贾府最后的辉煌。无论是山石水源,还是元妃省亲,似乎都是在暗示,贾府已经走向了社会穷途末路。女儿们的美丽青春、蓬勃生命力,成为贾府最后的闪光点。伴随着宝玉成长、李纨生存、妙玉孤傲,时而展现出强大源動力,时而又力不从心。这种生命力量,正是曹雪芹所不能忘怀而试图顽强支撑的。

(2)事件中的人物对比

关于事件的表达,曹雪芹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将众多人物放在同一事件中,进行集中对比。通过诸多人物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态度、不同反应,展示人物个性,推进故事发展。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大观园中的人物做出了各不相同的反应。有的严阵以待,有的惊慌失措,有的等着看大戏……不同的态度,烘托起事件的跌宕起伏。

贾宝玉的怡红院,是抄检大观园的第一站。抄检的对象当然是宝玉房里的丫鬟。面对这一突发状况,大丫鬟袭人顺从听话,任人摆布。她“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即使是这有侮辱性质的举动,袭人也只能是无条件地配合。

晴雯同为宝玉的丫鬟,当王善保家问起这是谁的箱子时,“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晴雯的举动干脆、泼辣,和袭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刚烈的晴雯跃然纸上。

三姑娘探春的表现是,“命丫鬟秉烛开门而待”。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这显然是一种公开的对抗。贾府里谁敢搜阅姑娘的东西?探春给了凤姐和王善保家的一个下马威。她以自己的胆识和魄力,让抄检的婆子们不知所措。

四姑娘惜春年纪小,胆子也小,“尚末识事,吓得不知当有什么事。”当从丫头入画房里查出些银锞子和男人鞋袜等东西时,惜春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出他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这话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惜春道:“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要受罚,不仅不求情,还主动要求处罚。惜春如此的面冷心冷,让众人寒心。

二姑娘迎春是个“二木头”,懦弱可欺。抄检人员来到时,迎春已经睡了,读者没能看到迎春的表现。第七十七回中,当司棋即将被赶出大观园时,迎春“含泪似有不舍之意”,最终只是送了一个绢包给司棋,算是主仆一场。迎春憨厚,她对司棋有着很深的感情,她想留下司棋,可是她不敢。

大观园里的贾家仨姑娘,出身高贵,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们性格各异,迎春怯懦,探春威严,惜春孤冷。一旦大事临头,理当表现不一。在大观园的丫头行列中,晴雯之烈、侍书之泼、入画之怯、司棋之刚,其性格的多样化,也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事件面前的人物态度,无疑是人物性格的体现。千姿百态的人物表现,让大事件更加惊心动魄。活跃的人物形象,多样的人物性格,清晰地对比关照出人物的内心世界,让大事件充满了情趣,生动了小说情节。

(3)丫头的死亡事件描写

《红楼梦》中,写了晴雯、金钏、司棋、鸳鸯和瑞珠五个丫鬟之死。除晴雯是生气病死外,其他四人都是自杀身亡,典型的同类型事件。

对于官高势大的贾府来说,丫头或是世袭的奴,或是买来的奴,性命卑如草芥。对比丫鬟之死,曹雪芹并不是同等用墨,而是有轻有重。瑞珠之死只用了十几个字,而对金钏儿、晴雯之死,以大事件来对待,浓墨书写。

第三十二回,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吓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

曹雪芹没有正面描写金钏儿之死,而是让一个老婆子诉说。金钏儿死的重点是事后,以也就是说,重在表达事件产生的影响。宝玉的挨打,王夫人的自责和担心,宝钗的巧舌劝慰,以及贾府在为王熙凤庆祝生日时,宝玉竟然偷偷跑到城北一个尼姑庵为金训儿烧纸。如此等等,都是由于金钏儿之死引发的事件。金钏儿之死不是个体哀伤,也不仅仅是对贾府轻视生命的批判,意在穿起更多的情节和故事。

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也是一场重头戏。晴雯素有小黛玉之称,性格率真,有着一种自觉的人格意识和朦胧的平等意識。在十二金钗副册中也有判词,是书中极具个性的代表性人物。她长得风流灵巧,口齿伶俐,针线活尤好,深得贾母的喜爱。对晴雯之死,曹雪芹做了一系列的铺垫,从晴雯病补孔雀裘,到因谗言遭受王夫人责骂被撵出大观园,到宝玉探望奄奄一息的晴雯。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宝玉作了长篇《芙蓉女儿诔》寄托哀思,可见晴雯在宝玉心中以及全书中的重要地位。

对比贾府丫鬟之死,可以理解为,这些社会底层的丫鬟没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也不能与命运抗争,更不能张扬自己的个性。她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要么成为主人的玩物,要么悲惨的死去。

注重环境对比,场面得体,符合身份,前后对比,相邻对比,生活图景热烈,营造符合故事发展的良好环境

人生风景包含着物质生活的写照和精神生活的乐园。客观场景和主观情感之间的相互作用,是文学创作永远不可违背的法则。特别是通过居住环境的描写对比,可以折射出居住者的性格、修养和情趣等。这种描写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现实世界的写实,一个是精神世界的追求。

(1)贾府抄家前后

贾府的环境是豪华壮观的。重叠的庭院,气派的排场、庄重的礼节,展示出封建社会一流贵族世家的生活图景。贾政堂屋不同寻常的各种摆设;东耳房王夫人住处的坐具、卧具;奶奶、少爷、小姐们在众人簇拥下的出场,以及就餐时的排场和仪式;甚至仆妇、丫鬟、小厮们的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这都充分显示了贾府生活环境的优越与奢侈。

第三回,林黛玉眼里的贾府: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荣国府跟宁国府一样,三间大门威严耸立。“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可见,贾府的建筑从规模上来说可谓宏大,从结构上来说可谓复杂,雕梁画栋、抄手游廊,宏大中又见细致。

曹雪芹如此强化贾府华贵环境的描写,无疑有两个意图:一是渲染贾府的雍容华贵。二是为日后贾府破败,形成对比。

第一〇五回,贾府被抄。贾琏一进屋门,只见箱开柜破,物件抢得半空。此时急得两眼直竖,淌泪发呆。听见外头叫,只得出来。见贾政同司员登记物件,一人报说:“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焦大号天蹈地哭道:“所有的都抄出来搁着,木器钉得破烂,磁器打得粉碎。他们还要把我拴起来。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那里倒叫人捆起来!”

这正是贾府抄家时的混乱场景。出其不意、趁人不备,先抄宁府,再抄荣府,抄他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全部抄出,王熙凤放高利贷的证据也被抄出,要不是北靖王及时赶来搭救,他们家可能会被被斩草除根,永不得翻身。

贾府顷刻间灰飞烟灭。贾宝玉再去潇湘馆祭黛玉时,大观园早已变得荒芜,物是人非,宝玉是个菩萨心肠,失去黛玉又丢了通灵宝玉,早已心灰意冷,最终遁入空门。

贾府环境的前后对比,衬托出“树倒猢狲散”的荒凉、凄惨与悲壮。

(2)秋爽斋与蘅芜苑

秋爽斋是贾探春的宅院,蘅芜苑是薛宝钗的住处。不同的环境对比,烘托出不同主人的性格与情趣。

第四十回描写道,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筒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探春的居住环境给人的感觉是,宽大细处密集,充斥着文房四宝,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同时,弥足珍贵的唐宋名人遗迹也不失贾府千金的身份。这种环境气氛与探春的爽朗个性及文化素质很相符。

同在第四十回写道,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香气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读者眼中的蘅芜苑,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特别是“土定瓶”,粗的不过是“土”定,典型的寻常百姓家使唤的家什。明摆着的皇商之女,却偏要安贫藏富。蘅芜苑的基本色调是雪白,显著特点则为“冷”与“香”,宝钗吃的丸药叫“冷香丸”,她是标准的“冷美人”。有红学家认为,“雪洞”两字预示了宝姑娘的终极命运。尽管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结果还是落到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地步。

蘅芜苑的特点是“清厦旷朗”,秋爽斋的特点也是“阔朗”。因而,探春的心胸如宝钗一般心胸开朗、宽阔。

(3)怡红院与潇湘馆

贾宝玉所住的怡红院,以红色为主。黛玉的潇湘馆,则以绿色为主。

第十七回,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第四十一回,刘姥姥误闯怡红院:掀帘进去,抬头一看,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地墙上,锦笼纱帘,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找门出去,那里有门?左一架书,右一架屏。

如此环境摆设,贾宝玉爱好热闹花样、喜爱脂粉气的性格素质,以及倍受宠爱的独特环境氛围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流云百蝠”图案是在雕刻的流云之中装点一百只飞翔的蝙蝠,此名为“福从天来”,因为蝠和福两者谐音。“岁寒三友”图案是松竹梅,这三者历来被视为高洁的象征物。喜庆吉祥的寓意,从建筑的装饰物中表现出来。

可惜读者没能看到贾宝玉风雪狱神庙的环境。可以推想,若将狱神庙的环境氛围同当年的怡红院两相对照:残壁映照着孤灯,环境的凄清衬托着内心的凄凉,今怜破袄短昨嫌紫蟒长,昔日的繁华和眼前的萧杀,一定是震撼人心的反差。

潇湘馆以竹子最盛。翠竹,象征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可贵品质,高洁中带着儒雅,含蓄里透着活力。小小两三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林黛玉在这里伴随着修竹、诗书、幽怨、孤独和泪水,度过了一生。黛玉的诗号“潇湘妃子”,一种高贵而自然脱俗、婀娜而风姿绰约的魅力。潇湘馆中的一景一物,恰好映衬着黛玉的高雅的格调。

宝玉与黛玉居室环境的对比,体现了主人的性格和爱好,暗示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黛玉的房里犹如公子的书房,而宝玉的房里的摆设充满了脂粉气,被刘姥姥误认为“小姐的绣房”。曹雪芹以宝玉和黛玉的住处来暗示两个人有缘无分,最后怡红院和潇湘馆都变成野草荒田,二人的爱情以悲剧结尾。

贾府居住环境的描写中,还有海外洋物件,如小洋浅茶盘、洋漆描金小几、猩红洋毯,洋漆架子、玻璃静玻璃盆、玻璃炕屏等,既说明了使用者的阔绰和排场,也反映了当时商品交换的兴旺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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