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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派的成长
——浅谈当下戏曲创作中反面人物的塑造

2019-12-23刘振峰

人文天下 2019年12期
关键词:脸谱剧目现代性

刘振峰

在戏曲舞台上,反面人物是戏剧批判的对象,它和正面人物构成了一架天平的两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一种相互斗争又相互依存的对手关系。真善美需要假恶丑的对比才能深刻,成功的反面人物是一部戏能否 “立象以尽意”的关键条件。但是,当代新编戏曲剧目中却出现了反派人物雷同化、扁平化现象,将坏人塑造为天生的魔鬼,这种旧的塑造人物的模式不同程度地束缚着编剧的手脚,是片面理解 “脸谱”文化及戏曲程式性的结果,更是编剧创作力迟滞于整个时代审美特征的体现。

脸谱式反面人物

纵观戏曲艺术的发展历史,反面人物的形象塑造在不同时期出现了不同的特征。粗略概括起来,改革开放之前的戏曲作品中,反面人物大都是脸谱式的。比如在传统历史剧中,反面人物往往是被脸谱化的妖魔鬼怪、腐王奸臣、卑鄙歹徒以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改革开放之前的现代戏,尤其是“样板戏”中的反面人物大都是阶级敌人、侵略者、敌特伪军及 “思想落后分子”等。综上两个时期的反面人物普遍是 “恶人”、 “贼人”、 “小人”,戏曲故事呈现出极恶和极美对垒的审美特征。这种脸谱式美丑分明的人物创作方法,塑造了许多经典形象,深得观众的认可,在改革开放之后的许多戏曲创作中仍然时常出现,而且剧目质量和人物形象也可谓经典,比如京剧 《曹操与杨修》中的曹操,川剧 《巴山秀才》中的知县孙雨田,淮剧 《武训先生》中的张老辫等等。

脸谱式反面人物的长盛不衰,有其历史原因。思考戏曲艺术的发展过程可以发现,不同时期的反面人物形象是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的,基本上是随着百姓的观剧习惯、审美趣味和戏曲功能的改变发生着相应的变化。首先,在思想观念和演出条件有限的20世纪之前,脸谱式人物对戏曲艺术的发展有极大的帮助。古时百姓观戏,场所大都在集市庙会上,这些场所融合了民间艺术、宗教信仰、物资买卖于一体,戏曲演出要想争取观众,必须让百姓在最短的时间内入戏,所以人物形象、人物关系绝不能复杂,于是,行当角色的脸谱化妆、技艺表演进一步固定下来,巩固了戏曲舞台表演的程式性特征。将人物进行脸谱化处理,让过路的百姓即使错过了 “自报家门”,仍然能一眼就辨认出台上何人、搬演何事。另一方面,反面人物脸谱式符合当时观众的审美接受,普通百姓最喜欢看的便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故事,他们随着曹操出场痛骂一声“曹贼”,伴着开打锣鼓见证恶人败落鼠窜,从而心理期待得到极大满足,响起持久的掌声……一直到现在,很多戏曲院团在乡村基层演出时,最受百姓欢迎的仍然是这些善恶分明的传统经典历史剧目。

新中国成立之后,虽然戏曲艺术在舞美等创作条件上有所改变,但戏曲艺术和政治形态出现了重贴,尤其是文革阶段,阶级斗争与家仇国恨成为唯一的创作宗旨,戏曲艺术几近沦为政治工具,而此时戏曲舞台上的反面人物便再次出现了高度的类型化,如鸠山、龟田、座山雕、刁德一、黄世仁、南霸天等等……需强调的是,我们对 “样板戏”中的反面人物记忆深刻,其主要原因是在戏曲演出剧目匮乏的情况下,不断地重复观看造成的。深究起来,这些反面人物俱都以一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丑态百出的模样搞着破坏,虽然他们没有统一的脸谱化妆,但谁能说他们不是脸谱化人物呢?千篇一律不是经典,恰是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公式化体现。

融合式反面人物

改革开放引起了社会的深刻变革。随着人们经济基础的夯实和思想观念的进步,在戏曲新创作剧目中,反面人物出现了融合式特征。尤其是在新编现代戏中,反面人物不再是脸谱化、绝对化的 “坏人”形象,而变成了一种贴近生活、融入人性的融合式、复杂式人物。比如川剧 《变脸》中身怀变脸绝技的 “水上漂”,豫剧 《焦裕禄》中党纪国法严明的原县委书记老顾,淮剧 《小镇》里在现实中越陷越深而灵魂深受拷问的朱文轩等等。这些反面人物出现了先前只在正面人物身上才有的一些形象特征,比如深陷某种人生困境、秉持一种执念、极端情势下内心的两难选择等等。这种反面人物的融合式特征明显有别于传统历史题材,也有别于一般是非明确、善恶两边的现实题材剧目。

其形成原因,首先是受戏曲观演条件改变的影响。大批专业剧场的建设和配套设施的完善,让观众有条件坐进剧场完整深入地了解剧情,体察人物内心的微妙波澜。舞台美术等综合演出条件的日益革新,以及新媒体等高科技手段的介入,给人们观赏剧目和审美接受都带来了深刻改变,而戏曲剧目的编创者,也得以借助丰富的舞台条件,实现比较复杂的艺术倾诉。万物发生必有因,反面人物亦是如此。人生来像一张白纸,之所以成为好人、坏人,必定有其具体原因,对人物前史、人物性格都应该有明晰的考量。按照对笔下人物负责、对台下观众负责的态度,人物形象塑造应该遵循当下的生活逻辑和情感逻辑,从生活中寻找艺术典型形象,并以时代精神予以评判。

如果让当代的年轻人去看样板戏,那些曾经“经典”的脸谱式反面形象,已难逃被戏谑调侃的命运,主要原因就是极恶之人没有人物动机,战争游戏化的情节严重缺乏基本逻辑。新时代呼唤反映本民族文化自信的戏曲作品,而脸谱化、雷同化的反面人物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绝非文化自信的体现,这督促我们从文化自信的角度来思考新时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反面人物。

首先,新编现代戏中反面人物应有平民化视角。

戏曲的源头活水是热火朝天的生活,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戏曲作品需要贴近现实的反面人物,也即平民化视角的人物。平民化视角的反面人物,既是坏人,更是活人。鲁迅曾说:“一定都带着阶级性,但是 ‘都带’而非 ‘只有’。”。我们在塑造反面人物形象时,除了必须反映出他的阶级本质之外,还应该充分认识到并反映出人物的复杂性,使这一形象脱离概念的传声筒,化成有血有肉的人。既然是血肉之躯,必然有七情六欲,反面人物的感情领域不该成为禁区。既然生而为人,人性必未丧尽,即使是歹毒变态之人,也应该是深陷某种错误执念或意识形态所造成的。

戏曲的内在精神是人民性的,民间是戏曲艺术的土壤,不管反面人物还是正面人物,都应该具有人民性永恒的精神价值。平民化视角的反面人物是有血有肉的,他不是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公式化人物;他是以反面为主,美与丑并存的多元人物。“把丑从娘胎里带出来,一直送到棺材里,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那些好像天生就负责作恶的 “魔鬼代言人”,其行动缺乏生活动机,已与时代脱节,终将被时代轻弃。

其次,新编历史剧反面人物应进行 “脸谱式现代性”创造。

戏曲现代性革新过程中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戏曲到底该 “演人物”还是 “演戏”。传统戏曲只为一人一事而作,着重写人,强调戏曲表演的程式性,但自20世纪以来,随着时代的发展,特别是话剧、影视甚至网剧等叙事艺术的介入,使人们越来越热衷强刺激、强情节。戏曲是大众化的艺术,满足人民文化生活需要是其宗旨,符合观众审美是其生命线,很多新编历史剧剧目也越来越重视情节的快节奏表达。为满足观众的强情节和悬念感需求,戏曲必须在剧情中增加对手戏来激化矛盾冲突,这无形之中就削弱了正面人物的表达时空,有违戏曲“演人物”的审美原则。到底是以情节性为中心,还是以抒情性为中心,呈现出一种佯谬悖论状态。

戏曲只有在保留程式特性的基础上思考现代性转变才有意义。戏曲以歌舞演故事,其表演的程式性不能被强情节叙事所代替,戏曲人物和情节如何有机结合,既保留戏曲艺术特性,又满足大多数观众的强情节审美需求,需要一个双全法。

结合脸谱式反面人物和现代性两个概念,我们不妨提出 “脸谱式现代性”的概念,即:契合生活逻辑和人民性价值意义的脸谱式反面人物。我们拿《巴山秀才》中的反面人物孙雨田为例,他身为知县奸诈弄权鱼肉百姓,是较典型的脸谱式反面人物,同时,在他遇到危机时,又借助官场潜规则,同上级绑定利益关系来自保,人物的这种行为既揭露了封建官场的相互勾结,又契合当代反腐倡廉形势,可谓以古通今。契合生活逻辑,是要求人物设定应该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认同;契合人民性价值意义,是要求人物拥有不被时空磨灭的普遍精神价值。一个真实的有借古喻今价值意义的反面人物,才能给正面人物成长制造巨大的困境和绝境,并形成符合观众审美需要的强情节,并创造出崭新的戏曲程式。

戏曲舞台上,正反面人物相互作用、不可分离,是一对此消彼长的人物关系。邪恶强大的反面人物会让观众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情绪会转化为对正面人物成长的期待。可以说,一部戏中的正面人物形象优秀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反面人物的塑造。在现代戏创作中,应提倡平民化视角创作反面人物形象,在历史剧创作中,应提倡人物的 “脸谱式现代性”创新。采用分别对待的方法来说现代戏和历史剧中的反面人物形象创造,是以实事求是的态度面对戏曲艺术创新发展的一种探讨,以期抛砖引玉。

戏曲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代表,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进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我们应与时俱进创作出更多反映人性、人情、人生的优秀作品,才能不负时代、不负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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