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流韵
——谈齐白石的 “大众”艺术
2019-12-23方辉
方 辉
1956年,张仃先生去法国为巴黎国际博览会设计中国馆的时候,专程拜访了毕加索,他给毕加索带了一件重要的礼物就是荣宝斋水色套印的 《齐白石画集》。李可染先生儿子李庚在80年代滞留巴黎时,曾发现了一本毕加索情人写的回忆录,回忆录中说到: “他 (毕加索)在那段时间经常给来访的巴黎画家说起齐白石,说我们搞了近半个世纪的现代艺术,都没有齐白石来得纯粹,一个东方人站在了我们的前面!”后来张大千在巴黎办画展邀请毕加索参加,毕加索给张大千看了他用毛笔临摹的齐白石作品,又问了一句: “你中国有齐白石这么好的画家,为什么还要来巴黎?”1959年,张仃先生回忆在意大利的一个中国画展览上: “看齐白石作品的外国人包括很多画家被吸引了,并表示他们喜欢齐白石,尽管他们许多人对所画的寓意和内涵并不理解,甚至把秋荷当作了雨衣。”[1]但他们感受到了齐白石笔墨线条当中所蕴含的精神——一种刚健质朴、天真烂漫的形式美与自然美。
1922年,六十岁的齐白石在陈师曾的引荐下,在日本东京的 “中日联合会画展”上一举成名,两尺的山水就卖到两百五十元银币,齐白石称,这在国内是想也不敢想的。这次日本展览后,到北京来买齐白石画的外国人不计其数,国内投机商人和附庸风雅的人也纷纷求购他的画,一时间可谓 “洛阳纸贵”,齐白石作为湖南湘潭一个弄 “小器作”的雕花手艺人,竟先在北京画坛,继而又在中国乃至世界画坛成就了大名,这是谁也不曾想到的,齐白石感慨道: “平生羞杀传名姓,海国都知老画家。”。
至少有三位来到中国的洋画家极崇拜齐白石的画,一个是日本人须磨弥吉郎,一个是法国人克罗多,另一个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沃捷赫·齐蒂尔。1927年,作为日本外交官的须磨弥吉郎向德国和美国的公使郑重推荐齐白石的画,并称齐白石是“中国的塞尚”。也在这一年,与齐白石同在北京国立艺专教书的法籍教师克罗多则称赞齐白石是 “最可钦佩的画家”,称他的作品 “与近世艺术潮流殊为吻合”,是典型的 “中国艺术界之创造者”。捷克斯洛伐克画家兼收藏家沃捷赫·齐蒂尔视齐白石为“中国绘画史上里程碑似的天才艺术家”,受到他的影响,捷克斯洛伐克至今仍旧是除中国以外收藏齐白石作品最多的国家。
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齐白石的名望在欧洲与日俱增。齐白石作为世界级的巨匠已经毫无疑问,并且,学术界的普遍看法是:20世纪的西方有毕加索和马蒂斯,中国有齐白石和黄宾虹,两边谁也不逊色!1943年法国留学归来的大翻译家傅雷也是曾著作过 《世界美术二十讲》的美术史论家,他就曾说过,以他多年的看画水平来看,20世纪的中国画家,能够称得上大师级的人物,也只有 “齐黄”二人。当代的美术史论家陈传席先生又补充解释:黄宾虹代表了士人文化的高峰,齐白石代表了平民文化的高峰。李可染先生认为,如果哪位中国画家能把黄宾虹的笔墨和齐白石的平面布局能力结合起来,必定是大师,当然,他也是向这个方向努力的。
中国文人画自宋元兴盛以来,笔墨自身的审美品格在晚清金石碑学以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尤其在海派花鸟画领域,民间美术和金石笔法对文人画的介入使中国画呈现了一种崭新的面貌。齐白石早期是在晚清 “求真”的科学氛围下进入绘画领域的,尽管他并不太关心这些。最初他学的是八大山人 “冷逸”的风格,不为北京人所喜爱,他说:“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1917年,陈师曾在北京琉璃厂南纸铺看到齐白石大气磅礴的篆刻后被其折服,遂与齐白石成了莫逆之交,这才有了他拿吴昌硕画作给齐白石研究并鼓励变法的故事。齐白石受海派吴昌硕影响自创的 “红花墨叶”一派画法立即得到了许多人的肯定,生意逐渐好起来了。变法后的齐白石画作大俗大雅、大拙大巧、自家面貌逐步形成,同时也符合了 “新文化运动下”中国画发展的现代诉求。20世纪是 “唯新是求”的革命世纪,这股民主思潮要求艺术必须要融入民间和民众,齐白石无疑符合了这一要求,所以齐白石受到北平艺专 “革新派”林风眠和徐悲鸿等校长的推崇,将其聘为 “教授”若干年。像梅兰芳、胡适、老舍等一大批文化人都喜欢他的艺术和诗文,因为他们认为齐白石符合新时代 “白话”运动所主张的“简易通俗”的方式,胡适还亲自为齐白石撰写了《齐白石年谱》。1949年新中国以后,毛泽东主席更喜欢他的画,认为他的作品代表了 “人民的艺术”,有一种抗争的精神,反对了旧知识分子的迂腐和僵化,所以,他的作品又成为了建国以后的“大众流行艺术”。1955年,经中国政府的推荐,世界和平理事会国际和平奖评议委员会在斯德哥尔摩会议上,确定授予齐白石年度国际和平奖——此奖的获得无疑是齐白石一生的顶峰与辉煌。
我们姑且不论这些历史上的感慨和热评,单从我们的感受来看,齐白石的线形是有生命的。他在金石书法上下了很大的功夫,用中国笔墨的工具保证了他对线条的最大表现力,这些都是在刻画物象背后完成的工作,因为他知道这是支撑他画面的“钢筋骨架”,他必须把线形和空间解决好。尽管没有出国去了解西方现代艺术是什么,印章也同样给他帮了大忙, “计白当黑”的线性分割和流动气韵及大开大合的简洁章法营造给了人们全新的感受,他还有意识地关注画面的边角营造,弱化三维深度的空间,加强平面张力的视觉冲击力和一种不循规蹈矩的 “纵横气”。中国汉字本身的形象性与抽象性在他的印章中所体现出的强烈现代意识,足以震惊到了许多现代艺术家,所以东西方洋人喜欢也是正常的。当然,他还利用了一下他曾经做过雕花木匠的一些能力到印章里面:一刀刀的刻,从不磨蹭,稚拙而又大气的完成印面,他说: “世间事贵痛快,何况风雅事?”这就是古法的精神——“画画如作字法笔笔分明”,刻印更应如此。他刻印时随着字的笔势,顺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从开启新的艺术之门来讲,齐白石在形式语言上超越了吴昌硕。
齐白石取法广泛,曾下苦工吸收近代诸家之长最终熔铸成了自己的风格,他说: “青藤八大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他有两个办法学习传统,一个是 “背”,即把看过的名家画作,用自己的方式背下来,再用自己的风格画出来,把别人的东西消化为自己的表达。第二个是 “改”,见到好的造型,他会按照自己的情感把它改成自己的风格样式,他说: “画家作画,专心前人伪本,开口便言宋元,所画非所见,形似非真,何能传神?为吾辈以为大惭。”他认为任何大师的创造无不来自对自然的感受,任何画法的获得必须要以自己的感受为检验标准,这两个方法伴随了他一生,也成就了他的艺术。在齐白石所存的散稿中还夹杂着许多从画报上剪下的图片,除了大师画作外还有各种动植物的照片,也有类似月份牌的画片,里面多为百禽之类,他从不拒绝从任何东西吸收参考,来补充自己的观察。他的画里有徐渭的恣肆、八大的简练、石涛的纵横、金农的古拙、赵之谦的冷艳、吴昌硕的雄浑,晚清大写意的成果尽被他吸收,并形成了 “生活化”的儿童风格,他把古人程式化的笔墨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和生命体验,并尽量让人们接受。
这次山东美术馆展出的画作大多是齐白石在40年代和50年代的作品,风格高度成熟,艺术境界炉火纯青,笔墨线条老辣纷披、书法遒劲自然,色彩古雅艳丽。例如作于1946年的 《蒲觞》一画,纯用墨笔勾勒而成,几只蒲草用开张苍劲的浓墨粗笔率意写出,而下方酒壶酒杯用同样古拙的圆笔从容勾写,造型含蓄浑厚、稚趣盎然, “蒲觞”二字用小篆笔法遒丽端庄地书写,旁边落款 “八十六岁白石老人作”则用他个性的充满金石趣味的行书纵横挥写,字形、行气连接蒲草顶端与印章下的酒杯、酒壶,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 “方块”巨形,画面充满了张力和气韵,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还有他的 《群虾》一图,群虾似自构图上方争游其下,争斗散乱中而又疏密相间、错落有致,既表达了大自然组合规律 “不齐之齐”的秩序美,也同时表达了虾子须钳身形动势充满生命的活力。笔墨节奏与虾身体结构在老画家的性情驱使下相契合,可谓 “天人合一”。他的题跋也是率意痛快,笔走龙蛇,其款为: “俗谓虾头似龙,可以为龙,白石”,其意是说,虾的头被世俗百姓说像龙头,那我就把它当龙来画,真是把艺术的大气和天真推到了笔墨表现的极致。
齐白石坚持用 “天真善良”的眼光看世界,表达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别人 “如意”的祝福,但有时也会像孩子一样爱憎分明,即使表现愤怒,他的落款也是 “人骂我我亦骂人”这样可爱的话。齐白石还画过苍蝇、蚊子、老鼠,这些在别人看来是讨厌的东西,而齐白石却以一种儿童的心理来描绘它们,发现它们的美,甚至引起我们的一些反思。
今天,我们依然喜欢他的绘画,这不仅是因为他的画通俗易懂,其生活态度感动人,还因为他带着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鼓励我们不断地从平凡生活中寻找一种朴素而又伟大的东西——真诚,这依然是当代人所缺失的。他反对矫揉造作的艺术,他认为美必须是 “真诚”的、 “自然”的,他把自己细微的生活体验和感悟都转化到艺术的创作中去了,也不画他不了解或没见过的东西,他说: “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形似未真,何能传神?”艺术必须以生活为基础,不重生活写真,观察入微,仅靠模仿,如何感动自己、感动别人?从他身上,我们懂得了一个道理:画家先要完成表现生活化的 “能品”,才能到达艺术的 “妙品”、“神品”乃至 “逸品”。
山东画坛近代以来的传统来源,在解放前曾受到海派的影响,解放后又受到京津画派及浙江画风的影响,所以是一种综合外来的风格形态。齐白石作为连接海派和京津风格的核心人物对山东中国画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像李苦禅、许麟庐、崔子范等人都是他的弟子,在未来,影响还将继续下去。我们今天关注山东美术馆展出的 “大师窖藏”齐白石作品,就是让大家近距离感受齐白石的时代语言风貌和笔墨特征,领略大师的魅力和风采,研究创新规律,启发大家独立发现自己身边美好的事物,深刻地去体验它,体验齐白石的 “匠人艺术”为何如此长久地 “大众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