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儒释道之会通
——以 “心”经为例

2019-12-23郭继民

人文天下 2019年7期
关键词:佛家中庸道教

郭继民

提及儒、释、道之分野,似乎泾渭分明,早有定论,譬如,儒家重事功,入世;道家(教)重逍遥,“遗”世;佛家重解脱,“出”世。又如,佛家讲悟空,道教讲养生,儒家讲中庸,等等。上述所谓“区别”乃是站在中国哲学内部,以“求异”的眼光看待而得出的结论。倘若站在以东西哲学之会通的角度看待儒、释、道,则其“共性”大于差别:其共性在于儒、释、道本质上乃是“心性”之学,属生命之“内”学,而非西方哲学追求“外在知识”的那种纯思辨之“外”学。

事实上,即便站在中国哲学立场,假若人们能审慎、精细且公正地体悟儒、释、道之义理,将会发现三者确实存在诸多“会通”之处,此会通之处乃是导致“三教合一”的理论基础。自然,鉴于“三教”典籍繁多且理识玄奥,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故而笔者仅仅从“心”学的角度进行梳理。事实上,三教会通之核心亦在于一“心”。本文通过三教所宗之“心”经,探求其“合一”的可能。“心”乃“三教”立教之大本,亦是三教贯通之根本。

提及“心”经,人们最容易想到佛教的《心经》,事实上,儒家、道家(教)亦皆有自己的“心”经,只不过由于佛教“心”经流布较广,遂为众人所识罢了。相比之下,儒、道之“心”经,则因其流布范围狭窄,甚至没有明确标明“心经”二字,故知者甚少亦在情理之中矣。

“心”经之为“心”经,一则表明其“核心”地位,二则表明三者皆为“治心之学”。尤其后者,乃是三者会通之要则。那么,三“心”如何合一呢?姑妄分析之。

一、佛教之“心经”

我们所述的佛教之《心经》指的乃是由唐玄奘法师翻译的“心经”,其全称为“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该经共二百六十字,加题目共二百七十字。该经虽篇幅短小,然言简意赅,可谓囊括六百卷“般若经”之精华。该经一经译出,即广为流传,奠定了其“核心”之地位。之所以称为“心经”,其因如上所述,即在于该经乃般若经之“核心”、精华。除此之外,该经称为“心经”,还在于其核心内容乃是谈“心”之经。

倘若对般若经有所了解,当知《心经》的内容是何等之浓缩!当然,这里我们感兴趣的是“心经”何以“治”心。若深悟佛学之理,则知晓“心经”治心之要津在于一个“空”字。《心经》首句云,“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当然,按佛家的说法,心经乃是站在“果位”上讲如何获得空(“观自在”即为“果位”之意,即修正到佛的层次来看世界),其后的所有文句乃是围绕“如何空”做文章,由此引出四谛、十二因缘等诸多概念。按佛学观点,大千世界乃“因缘”而起,倘若灭掉因缘,斯乃进入涅槃。而“因缘”之根由,乃在于“无明”之念,即“心意识”。佛学认为,凡圣之别,系于一“念”(意识)。唯识宗更是明确指出,“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既然一切都可归结为“心”,因此,如何空掉“妄心”、妄念进而回归“真心”乃是“心经”之主旨。

为了说明佛法“心”(意识)之重要性,我们可通过事例说明之。譬如,我们面前的大楼,固然是“客观实在”,然而若从佛学逐步推演下去,最终则必属于“心”,此可从两方面推究之。首先,就存在的大楼本身与“观者”的关系言,大楼首先要进入“观者”的感觉,方可有大楼之存在。而决定“感觉”的最高层次乃是“心”(意识),倘若人无辨别之心(综合各种“现象”之意识能力),“大楼”是无法呈现于观者之前的;其次,就楼本身而言,亦可看作“心念”的产物。大楼固然由实在的物质如水泥、砖等建筑材料构成,但最终导致大楼出现的根基乃是“建立大楼”的“念头”(计划),倘若当初没有建立大楼的“念头”,水泥自是水泥,砖块自是砖块。当初建楼的那一念头,乃是缘起,此缘起“集合”各种材料乃至财力,终至大楼呈现于世间。若再分析下去,某一个砖块亦非自足之物,须借助各种“缘”而成,其中最重要的缘乃是人之心念,若无制砖之“念”,水自是水,土自是土,火自是火,三者何以能合一?由此,法相宗尝云,“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可知,“念”(心识)乃是导致世间现象的导火索,善事固由念念,恶亦由念生。由此,佛祖圆寂时要世人“善护念”。倘若念头恶劣,肆意造作,将导致天下大乱——君不闻,世上所有事端根底处皆系于一念吗?俗语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一“念”之差,将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

由于世人之念,乃由“无明”造作而生,故如何去妄念、护善念,自然成为佛家用力处。对佛家而言,“善护念”之要津,在于“净”心,而要净心,则必须要“清空”心之杂念、心之无明。欲清空心之妄念,则又须清空“外在之山河大地”与“内在之根身”,于是佛祖讲出四圣谛、十二因缘、八正道之佛理,甚至还借助种种外力(如“咒语”)以达到“空空”境地,“空空”境地实则为不执著的清净之心。

要之,六百卷般若经的要旨就在于此“空”,“心经”之要旨更是怎一个“空”字了得!只有“空”掉一切“无明”之“识”,转世成智,方可进入“任运自如,心无挂碍”之澄明心境,澄明之心境,即是涅槃,即是菩提,即是清净如来藏。

二、儒家之“心经”

提及儒家,就外在形式而言,似乎确实没有一本正式命名为“心经”的著作,但是儒家亦有自己的核心经典,那就是《周易》,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易大传”。除此之外,还有《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等经典为后儒所推崇。就影响而言,《周易》尤其《易传》似乎应该是儒家的“心经”。但考虑到《周易》思想体系过于博大、开放,没有将其“核心义理”进行聚焦——至少在文本表达上未能聚焦。故而,历代学者多推崇《中庸》(理论性较强的著作),以至于将《中庸》奉为“孔门传授心法”。此种观点,笔者亦大致同意。不过,以“心经”的立场(即以极简便的叙述方式言及),笔者以为,儒家以《书经·大禹谟》中的十六字格言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作为“心经”或“心法”亦未尝不可。事实上,“十六字心法”无论在内容还是形式上,皆可视为儒家之“心经”——儒家尝以其为“秘法”,此十六字乃合并《荀子·解蔽》与《论语·尧曰》所述而成。依理学家看法,“执允厥中”是尧传舜之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则是《荀子》述古佚书《道经》之言,理学家认为是舜传禹之语。宋儒陆九渊曾有专论,其尝言,“……惟精惟一,亦信乎其能执厥中矣,是所谓可必者也。苟知夫精一之可必也如此,则亦安得而不收效于中乎?知所可畏而致力于中,知所可必而收效于中,则舜禹之所以相授受者岂苟而已哉?”朱子、王阳明皆对之有所探讨。也许,就“十六字”心法之形成而言,其在传承路径上采用了“综合法”,似有“伪经”之嫌,但就义理而言,则属“伪经不伪”。倘若通晓自孔孟以降的儒学发展历程,当知此言不虚。

然若透析儒家义理,则当承认“十六字诀”确为儒家之精华,“治”心之要则。纵观儒家发展之历程,莫不在人心、道心之抉择上下功夫。难怪朱熹曾以“十六字”诀为核心,大讲人心道心之要义。“十六字”心经,无疑以讲“心”为主。而儒家本质上乃是“心性之学”,自孔子至宋儒,莫不皆然。自然,也许孔子对于“心”提及较少,但孔子拈出一个“仁”字,实则为“道心”之意。孔子提出“吾欲仁,斯仁至矣”更是开启了孟子的“心学”传统;儒家经典《大学》,更是将“正心诚意”作为立人之基;及至孟子,“心”则被广为讨论,且成为孟学核心。孟子之“心”,已上升为哲学本体论的层次,开启了“心学”之门。“心学”认为,人人有此“道心”(仁、义、礼、智之心),人人皆能成圣,皆能做“自我”的主人,正如孟子所说的那样,“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之在我者也”。然而,现实中看到的多为“愚民”乃至小人,缘何?孟子认为,其根本原因在于人欲(人心)对“道心”的遮蔽。虽然世间之人皆有精微之“道心”,不过此“道心”时时被“人欲”(人心)所遮蔽,故而,他提出“养心莫善于寡欲”的观点。到了宋儒,更是发出“存天理、灭人欲”的论点,视“人心”为洪水猛兽(人心惟危),这自然有其历史原因。因为宋代承“五代”而来,而五代乃丧失礼义廉耻之乱世,故宋儒“矫枉过正”亦在情理之中。

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宋儒流派众多,但核心内容皆围绕“道心”“人心”的关系展开,皆将“去人心(欲),显道心”为第一要义。譬如,明代心学派哲学家对道心、人心的解释是:“‘率性之谓道’便是道心;但着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无声无臭,故曰‘微’。依着人心行去,便有许多不安稳处,故曰‘危’。”程朱虽主张“天理”,但其天理最终亦须落实到“人心”方可豁显。

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去人欲、显道心”呢?或曰,在处理道心和人心的关系方面,有无一个路径呢?答案是肯定的,儒家认为人“惟精惟一”乃是最为恰适的路径,意思是说,当认定了成圣、成贤目标后,君子就应该像孔子那样,“吾道一以贯之”,锲而不舍,亦即佛家所谓的“正精进”,如此坚持下去,自有“豁然会通”的“顿悟”之感。顿悟之时,即是道心显明之时,亦是儒家的“发而皆中节之谓和”的中庸状态出现之时。儒家的“修心”过程恰如宋代茶陵郁禅师所写的那样,“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当然,此“顿悟”标准乃圣贤至高之境界,顿悟的要义在于体悟到“允执厥中”之“中道(中庸)义”。孔夫子认为,“中庸”实难行也,即便君子也不能“期月守也”,故孔子认为倘若不能做到“中庸”,至少要做狂狷式的人物,狂者,有所取也;狷者,有所避也;无论如何,不可做乡愿式的无是非、无主见讨好别人的“老好人”,孔子毫不客气地指出:“乡愿,德之贼也。”

由此可见,照之于“四书”,“十六字诀”可谓涵盖其精要,确为儒家之核心,故将之视为儒家之“心经”未尝不可。同时,儒家之道心同佛家之空心、净心,在终极意义上亦无本质区别,皆心体清静之谓也。若说差别,不过是具体修持、实现途径有别而已。

三、道教之心经

正如佛家有《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样,道教(家)亦有自己的“心”经——《太上老君清静心经》。自然,遍览道教典籍,当然应以老子《道德经》为至尊宝典,为核心,为真正的“心经”。因其开启道教(家)哲学、宗教之滥觞。不过,就形式而言,《道德经》以诗歌等散论的形式阐发大道,似乎不甚集中,至少不适合道教人士尤其初学人士的“具体修行”。故笔者以为若兼顾内涵及“形式”来通盘考量之,《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似可视作道教之“心”经(从权变的角度):以形式言,该经既冠有“心”经之名,内容紧凑,且其形式亦具“经”的完备性(结尾处的“告诸众生,欲度厄难,各己清净,信受奉行”颇似佛经的“流通分”);以内涵言,该经亦对“心”而起,以修心为主旨,且言明修心之具体途径。兼于此种考量,笔者将《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作为道教之“心经”。

《太上老君清静心经》的核心要诀在于获得“清净”心,欲得“清净”心,则首先要“虚静”。“静”之所以重要,则来自于《道德经》所谓“静为躁君”之论。以道教言,静乃道之根基,倘若人人“返净归静”,则天下大治。恰如《太上老君清静心经》云:“清者浊之源,静者动之基。人能清静,天下贵之。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不过,要真正“静”下来,尚需“虚”,即“虚”掉世间万物。恰如老子所言“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惟有虚掉万物,方可归竟复命;亦如庄子《齐物论》中的“吾丧我”那样,惟有“忘掉”一切,“虚”掉一切,方可真正入“静”,方可“齐万物”,逍遥游。

事实上,该经始终把“修心”放在核心地位,始终围绕“清净心”的获得而展开:正所谓“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清净心乃是修道的根本宗旨。

如果说,将获得清净心(“道心”)作为修道之旨,即如该经所言“既常清静,及会其道,与真道会,名为得道”,仍然体现出“醇正”的道家立场,那么在涉及“人心”如何“腐蚀”道心的推理中,则明显融入了佛家的观点。我们姑且看其中一段论述:

老君曰,道不能得者,为见有心,既见有心,则见有身。既见其身,则见万物。既见万物,则生贪著。既生贪著,则生烦恼,既生烦恼,则生妄想。妄想既生,触情迷惑,便归浊海,流浪生死,受地狱苦,永与道隔。

显然,该段针对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阐发开来,但是其中所涉及的贪著、烦恼、妄想等概念及逻辑推演模式显然是受到了佛教的影响。至于结尾处所谓“若时有人知是经意,行住坐卧,若能志心念诵,深心受持,则能灭除无量一切宿障”之言,更是明显受到佛经的影响。事实上亦如此,因为《太上老君清静心经》成书较晚,它不像儒家“十六字心法”那样,独立于佛教而自成一体,《太上老君清静心经》是受到佛教、儒学之熏染和刺激而成,尤其受到佛教教义的影响——此亦为道佛合流之有力证据。当然,核心问题仍然在于佛、道、儒三家具有“同质性”,皆将 “修心”“养心”“治心”作为治学之则。

结语

三种“心经”,言其异,则如世人所言佛家谈空“了生死”,道教论玄(虚静)“获长生”,儒家践性体“中庸”,自有其差异;然差异之中又有其同,则皆在“心”上下功夫,皆从“心”体上而谈,以治心为要则。此恰如智圆和尚所写的那样:“释道儒宗,其旨本融。守株则塞,忘筌乃通。莫逆之交,其惟三公。厥服虽异,厥心惟同。见大忘小,过溪有踪。相顾而笑,乐在其中。”《易经·系辞》言“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正是“厥心惟同”之写照。我们承认儒、释、道在具体途径乃至追求上各有区别,然而,说到底,确实三教归“心”。而归心之目的,千言万语,横说竖说,然统而言之,不过在于让人“心归其位”,做一个好人而已!此乃贯通“心经”之所归也!

猜你喜欢

佛家中庸道教
人的伟大
中庸自明
白色在中华文化信仰中的象征意义
道家道教研究
简述梁漱溟的佛家思想
ntheImportanceofCulturalFactorsinOralEnglishStudying
茅山道教楹联意蕴审美
全国首次道教刊物座谈会在延安召开
中国道教学院将于2001年改建教学楼
“坠我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