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路孤独

刘西鸿 作家

你只能是险恶人生的独行者，没有人会理解你，也不要指望有人理解你，当然你也不指望可以理解别人。

送朋友去机场返回美国，在闸口看他拖着不再年轻的身体通过安检，最后在我视线里消失。过去这么多年的日子，恍惚都浮现在眼前这个片刻，但这片刻也立即就过去了。我认识这个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美国医生时，他刚结第二次婚，刚生下自己的第五个孩子，在圣保罗市开了一家诊所，经营美国中产“有闲”阶层特别着迷的“另类疗法”。在过去几十年中，他亲自接生了自己的六个孩子。每晚一家十几口人围一起吃饭，前妻生的、新妻生的、新妻带来的，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大家庭。现在许多年过去了，走的走，散的散，他变回孤身一人。在法国的蔚蓝海岸，这一次难得和他相处了好几天，在这里我听他倾谈自己一辈子近乎疯狂的故事。哦，真是巧，眼下我们脚踏的这片海岸，就是美国20世纪最有名望的作家、也是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人菲茨杰拉德驻足过的海滩啊。20世纪美国文学最具影响力的一百部作品中，菲茨杰拉德入选了两部，《了不起的盖茨比》和《夜未央》，而《夜未央》是菲茨杰拉德在法国“蔚蓝海岸”的灵感之作。

19世纪末的圣保罗市有个年轻人，长得很俊，自认很有才，他立志只挑富家千金做老婆（不知具体什么原因）。当他真娶了个富家千金之后，一生却因此轻松不起来了。老婆结婚时就是半个精神病，到后来精神全盘崩溃。这个人就是美国作家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我们都知道他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夜未央》更贴近作家自己的一生，可谓他的真实写照。菲茨杰拉德本人十五岁开始写小说，二十四岁和富婆结婚。为了满足两口子特别是老婆的奢华物质生活需要，可怜的天才从此踏上“以天赋制作庸俗垃圾”之路，大量赚取了高额稿酬，二十六岁出版了第一部让他名利双收的《尘世乐园》。1920 年代，他和许多世界级艺术家一样，在巴黎结识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一生写过五部长篇小说，最后一部《最后的大亨》在完成了四分之三时去世，菲茨杰拉德只活了四十四岁。

菲茨杰拉德的小说给我们留下了大量经典句子：“在灵魂的漫漫深夜中，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犹如给失眠者的镇定剂。“我们就这样扬帆奋力推进，逆水行舟，而潮浪奔腾不歇，不停地把我们推回过去”，那是给失败者的安抚。

《夜未央》在1934年出版，取名于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著名诗篇《夜莺颂》，中文直译似乎“夜温柔”更贴切。很多人是为了了解美国文学而翻开了这本书，但只需读一半，19世纪初美国上层生活的虚无、妒忌、精神崩溃一定直袭你的心头，夜并不温柔！有一种孤独，即使你在拥挤的十字街头也不可排解；有一种残缺，你费洪荒之力也不可补救。你只能是险恶人生的独行者，没有人会理解你，也不要指望有人理解你，当然你也不指望可以理解别人。

谭咏麟有首同名老歌《夜未央》，现在四十岁的人都会唱：“ 漫漫长夜里，梦醒得太早，想起我轻狂的年少”，谭咏麟的夜是温柔可行的，只需收敛一点“浮心”！毕竟我们的“夜温柔”“路孤独”和美国人那个“惨情”标准还是有很大的区别。在机场送别圣保罗的美国医生时，我又提起了菲茨杰拉德，借美国文学的杰出光辉，我在朋友面前挖苦了一下我自己。这位菲茨杰拉德的同乡笑了，他的笑容充满理解，毕竟他明白了我，毕竟世界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