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混”
——刘衍文教授访谈录
2019-12-21唐玲
唐 玲
一、一舟瀫水到申江
唐玲刘先生好。今年正好是您的期颐华诞,首先祝您身体康泰!我受《文艺研究》杂志委托,很荣幸能就您的学术生涯的相关问题做一次访谈。常言道,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对于读书人而言,家学的熏陶同样重要,这等于提供了良好的早期教育,有助于其在学术上绝伦逸群。这应该也是您学术根基坚实的重要原因吧。
刘衍文家学谈不上,家庭的影响倒是有的。家父维屏(藩炘)先生是家乡龙游凤梧书院的高材生。我幼时《四书》是由他亲自授读的,他平时喜欢吟诗作赋,常写文章刊登在龙游的报刊上,记得常用的笔名是“老笨”“竹本”“九二码子”“独柏庐主”“孤愤女士”等。抗战胜利,他与同学聚会庆祝,所撰之联“一纸投降书,全球共谱清平乐;两枚原子弹,薄海齐开德胜花”,一时传诵。他的诗文都散失了,吉光片羽,唯此一联尚存脑海。家父少时即喜购书、读书,初时尚为应举计,继则仅供暇时自遣。而我之读书成癖,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家父见之,更是多方购求,于是家中书箧日多,其中且有如今不易寻觅之书,可惜都毁于劫火了。我还遵父命到其友廪生徐雨屏(旛)先生家去听授古文和数学,暇时则酷爱看侠客小说。家父的老师姜渭贤(炽周)先生来我家,见我正在读《七侠五义》,便考我“侠”是何义,我应声而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大为欣赏,嗣后就源源不断地从上海买书寄我。我在衢州中学读书时,对数理化毫无兴趣,喜欢的是舞文弄墨,也学父亲的样子,常在报上发表文章,《前线日报》的《磁铁》、《东南日报》的《壁垒》、《浙江日报》的《江风》等副刊都曾登过我的涂鸦之作。廪生朱晚香(佩华)先生看后,教诲我说:“为学须有根柢,《左传》《诗经》有助作文,你该把二书熟读钻研才是。”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虽读过几本古书,但总觉得是明日黄花,新文学方兴未艾,才是应该致力的方向,因此并不以其说为然,直到进了通志馆后,才逐渐转变了看法。在衢州中学读高中时,我和查君良镛有一年的同学之缘,不过在同一年级的不同班级,他也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但我俩相互之间却颇有些“文人相轻”。后来他以“金庸”的笔名撰写新武侠小说,名满天下,那些作品我却一本也没读过,倒不是老尚相轻,而是爱好转移,对韩非所说的“五蠹”之一的“带剑者”兴味索然了。
唐玲大文《未开花独赏,久屈蠖应伸——追念恩师余越园绍宋先生》中,用了很长的篇幅回忆您和尊师越园先生的交往细节,感情真挚,令人动容,能进一步谈谈越园先生在学术方面对您的启发与帮助吗?
刘衍文越园师身后名列浙江百位历史文化名人榜,长于法学、史学及书画创作、研究,曾主修《浙江通志》,独修的《龙游县志》体例特善,焕乎成一代名志,梁启超为之作序,推崇备至。我虽不治史、不善书、不能画,但在他的熏陶下,治学则注重旁搜远绍,辨章考镜,书画鉴赏力也大大提升。“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获益甚深,而其弊却是眼界过高,处处以越园师的书画为标准,“曾经沧海难为水”,未免对时贤的作品过于苛责。通志馆的经历不仅使我窥见了学问之大,还使我确定了终身的治学方向。我对越园师并没有行过“大礼”,并非其登堂入室的正式弟子,知识的授受都是在日常工作中进行的。越园师与馆中诸老诲人不倦,虚怀若谷,使我见闻日广、学识日增、学胆愈大。师生间的交流是切磋型的。例如,我曾写诗云:“王维能画又能吟。”越园师指点我说:“直呼古人之名不雅,‘王维’可改为‘右丞’。”读之果然顿觉改观。越园师《寒柯堂诗》出版前,命我校读。我保存了好些他原欲删去的好诗,并仿前人之例为作评点。又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之例,对其中《河坑杂兴二十四首》逐一写了绝句加以论列。越园师见后,批了几个字说:“实获我心,赐也可与言诗矣。”抗战胜利,越园师口占七律二首,其中第二首《前诗既成,意犹未达,再赋一首》,其初稿为:“不图竟见九州同,翻觉无颜论战功。赋废江南哀且止,捷传蓟北喜旋终。双丸原子来天上,一合诸侯晏海东。决胜如斯真意外,深惭献语未能工。”我看后说,颔联“赋废江南”云云,流于率意,出之过易;颈联两句,新名词嵌入旧体诗,有夹杂之嫌。近代黄遵宪、柳亚子诗的新名词镶嵌,有得有失,但未免失多得少。越园师听后,欣然接受。后来刊出的定稿是:“不图竟见九州同,翻觉无颜论战功。世局迷离等儿戏,人间智巧代天工。三秋凯唱还江左,一夜降幡出海东。决胜如斯谁料得,深惭歌颂不由衷。”一番调整后,借代颇妙,全篇的措辞就融洽无间了。
唐玲离开通志馆后,您又到杭州新群高级中学、上海复兴中学、上海中学教师进修学院任教,这些教学经历对您的治学有何影响?
刘衍文离开通志馆是我苜蓿生涯的开始。我觉得,教书并不是只有付出没有收获,古人说“教学相长”,一点不错。我还从中摸索出一套教学方法:汉代匡衡,人称“匡说《诗》,解人颐”;明代公安派论文,讲究一个“趣”字。我将“解颐”和“趣”移用到课堂上,效果甚佳,每堂课学生都要大笑数次,缘此颇受欢迎。不过引笑不是目的,而是要令学生于笑中有得,增强学习的兴趣,所以我备课从不掉以轻心,每次上课都提前来到教室,讲时全力以赴,讲毕汗流浃背。课余我还不忘进修,常去复旦大学听郭绍虞、刘大杰、吴文祺诸名师授课,诸师有的善讲、有的不善讲,而于我皆有裨益,有学识上的,也有教学法上的。郭老还曾青眼相加,想荐我至复旦工作而未果。在此期间,我在作家协会的发言,曾引起了夏衍的关注,发言稿被推荐至《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栏目发表。在复兴中学工作五年后,调入上海中学教师进修学院(上海教育学院的前身),并在上海师范专科学校(上海师范大学的前身)兼课,两校的“文学概论”课皆由我一人担任。《文学概论》一书就是在教学过程中完成的,可算是1949年后国内最早用新观点写成的文艺理论专著之一,长年用作高校中文系本科生教材。当时还想作进一步的修订,不意不久就陷于丁酉防川之役,沦为“二十三年弃置身”了。冤狱改正后我到上海教育学院工作,虽然垂垂老矣,但对教书育人依然抱有极大的热情,除了课上宣讲之外,课下还为学生修改文章,期望他们能从实践中获得提高。我的一些学生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如张君寅彭,现为上海大学教授,从事诗话研究,他主编的《清诗话三编》《清诗话全编》,嘉惠学林,足以传诸久远;钱君汉东,在散文、书法和陶瓷研究上蜚声于世;江君更生,则对古今廋辞、隐语有深入研究。
二、欲开风气事名山
唐玲您刚才提到的《文学概论》以及后来和令郎永翔先生合著的《文学的艺术》《古典文学鉴赏论》《袁枚〈续诗品〉详注》等,皆属于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范畴,这应当是您治学的兴趣点所在。通志馆工作的经历照理应该会培养您对考据和词章的兴趣,不知何以会选择研治文论?
刘衍文这是我衡量自身才性后所作的选择。前面提到朱晚香先生对我文字的批评,实非苛论。虽然我自幼就在报章上发表文章,只是其意可取而已,文字并不佳,信笔写来,词语冗复,思维跳跃,读来总觉不大通顺。以后虽在通志馆读了不少古书,但刘彦和说得好:“才有天资,学慎始习。斫梓染丝,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难可翻移。”以我本人为例,足以证明扬子云所说“能读千赋则善赋”是不可信的。虽然晚香先生数年后见我诗文夸为“一日千里”,认为以前小看了我,想来还是从学识、见解上来看的。越园师虽委我为其《寒柯堂诗》写校读书后,但还是觉得我的文字不够格。有一次他碰到家父,说:“衍文的见识很好,连我都吃他不消。将来他肯努力,也许可以取得如刘彦和、刘子玄和章实斋这些古人的成就。但文章却还不成熟,需要多下苦功。不过可能为时已晚,要更上层楼恐怕已不及了,希望他能在理论上做出成绩来。”正是这番对我才能的分析和鼓励,使我毅然放弃写作,专攻文论了。至于考据之学,是要有丰富的藏书为支持的,我年轻时战乱频仍,没有这个条件;中年则迭罹劫难,藏书荡尽;晚年虽插架稍丰,而精力已衰。但读书得间,有时也会作一些趣味考证,不过已余事视之了。
唐玲尊著《文学的艺术》的写作意图是重理论、重例证、重技巧,弥补了当时一般文艺理论著作论述粗疏的缺陷。《古典文学鉴赏论》作为其姊妹篇,从纵向的史的探索、横向的比较探索、深入的专门研讨三方面,建构起了古代文学批评的新体系。您为什么会选择这些别人着墨不多甚至忽视的视角进行深入开掘呢?
刘衍文当时很多人只会空谈理论,一篇到手,不知好坏,只会套用思想性、人民性、形象思维等等的“公式”胡乱发挥,看不到作品艺术性之真正所在。凡属名篇,不辨淄渑,只会一味叫好,不能作瑕瑜之辨,其时风行的鉴赏辞典之类往往如此。还有许多作家,只重创作,蔑视评论,自以为“文成法立”“文无定法”,以致在创作上窘步不前。写这两本书,首先是希望能引导读者如何赏析文学作品、作家如何吸取前人的创作经验。缘此分别从理论和例证两方面着手,使读者能够更为直观地领略文学的内部规律,在创作、鉴赏、评论、研究时更能取其骊珠、得其三昧。我们这两部书的特点,在于并不单纯就文论文,而是关注文学与哲学、史学、文献学等学科的关系。其次,主张博采众长,兼收并蓄。对于不同的流派或体系,只要有独立且有价值的见解,便有所采择,决不以人废言。再次,对所援引的各家理论学说,或作推论,或作驳论,必要时还作相关的论述和考证,不以前人之说为满足,以期“成一家之言”。最后,侧重多方比较。无论是横向(中外)、纵向(今古),还是同一个人的不同侧面,都广为网罗,别其同异。我自觉《文学的艺术》与《古典文学鉴赏论》相较,后来居上,耗了我们父子二人十年的心血。此书问世已近三十年,尚有望其再版者,在此期间,我们也续有所得、屡作修订,待蒇事后即付手民,但愿能不负读者的期待。
唐玲在传统“诗文评”类著述中,刘勰《文心雕龙》理论系统最为严密,魏庆之《诗人玉屑》体例结构最为完善,代表着古典文章学体系和诗学批评体系的成熟。您在撰写《文学的艺术》和《古典文学鉴赏论》时,是如何看待这些固有的文论遗产并进而发展当代文学理论的呢?
刘衍文《文心雕龙》与《诗人玉屑》虽均属诗文评之属,而体例则大为不同,前者自出机杼,自铸伟辞;后者则采摭群言,以类相从。格于体例,《文心》重在断以己意,不能有例必举;《玉屑》则专事旁搜远绍,不复更事辨章。我们则想将二者结合起来,例证则不厌其多,取其有助于论述;众说则必加判别,以求臻于至当。古为今用、洋为中用,在兼收并蓄中推陈出新。至于历来提倡的“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原则,这当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但具体而言,何为“精华”,何为“糟粕”,又当如何弃取,皆不可“一途而取,一理而推”,取用之道,当因时而异、因事而异、因人而异。例如史书中的《天文志》《五行志》,本是古人为记录灾异而作的,却成为现在我们研究天体运行、物候时令的宝贵资料。所以对待前人的文论遗产,我们着力于以下三点:第一,重视诗话、笔记、说部里琐碎而精辟的赏析和评论;第二,重视目录提要、题跋、读书记、日记之类著作中的概括评论,但在取用时决不盲从;第三,重视传统评点的完整而细密的评赏。对这些材料,我们都一一予以评判。今日的文学研究中,最缺少、最贫乏的,就是对技巧的探讨、分析和评论,我们父子不自量力,想为纠正这一风气略效绵薄。
唐玲确如先生所说,当前文论研究对于作品技巧、艺术性的探讨比较薄弱。我想这不完全是因为评论家们重思想性、不重艺术性,恐怕还是和个人学力深浅、识见高下有关,即陆机《文赋》所云:“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
刘衍文创作上的确有“知易行难”的问题,但在鉴赏评论上,只有知与不知,也就是能否得“才士之用心”方是关键。如果说,技巧或艺术性,以前的文艺理论书谈得粗疏、简略,是怕被人扣上“形式主义”和“纯技巧主义”的帽子的话,那么现在这一禁锢不复存在了,问题尚未解决,可见原因还是在学力和识见上。有关技巧和艺术性的探讨是文论的核心所在和难点所在,我积数十年的阅读经验,略有所得,希望拿出来与大家分享。知之难,述之亦难,但既欲仰屋著书,只能迎难而上,黾勉为之。论述需要大量的例证、严密的论析,这样才能言不蹈虚、得其环中。书中的例证,皆经过悉心的挑选。首先是出自世界文学名著,特别是在我国流行的名篇警句。其次,必与理论有机结合,与之相关的不同论点也斟酌列入,再断以己意。再次,关注例证的趣味性,避免流于理论灌输而枯燥乏味。书中例证以诗歌为多,因为正如黑格尔所说:“诗比任何其他艺术的创作方式都要涉及艺术的普遍原则。”举一个具体例子吧,我们选取了老杜名篇《蜀相》来探讨文学的形象思维。当时有人认为此诗前四句有形象,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后四句却是逻辑思维,没有什么形象,没有“神韵”,也没有“境界”。其实,这是将“形象”的概念狭隘化了。文学的形象思维,是通过形(色)、声(音)、情(性)三方面来完成的。三者之间,既可各自独树一帜,也可彼此融为一体,而其中最主要的,还应该是情(性)的多种多样的表现。千百年来,《蜀相》中最感动人心、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尾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了,绾结上半之写景与颈联之述事,长言咏叹以出之,不仅将声文和情文加以统一,而且还把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完美地、紧密地结合了起来。
唐玲先生方才提到《古典文学鉴赏论》的修订,此书现在可谓一本难求,此次修订的范围和内容如何,可以让我们“先闻为快”吗?
刘衍文我们增添了一些章节,既补旧之所遗,亦增新之所获。所增计有“生熟”、“炼意”、“描写”上“泛论”、“描写”中“景物”、“描写”下“人物”、“排列”[四]“章句”、“风格”七章。还在旧有的篇章中补充了许多例证,以求说理更为透彻,展示更为全面。至于具体内容,在此自难细述。通篇自览,尚觉惬怀,也许敝帚自珍,读者未必会睹而后快吧?
唐玲新增内容有七章之多啊,欲炙之心,真禁不住“食指大动”了,您还是挑一章讲讲吧。
刘衍文那就谈一谈“章句”这部分的内容吧。此“章句”并不是指经学家注解之一体,而是指文学创作中的章法和句法,当然两者之间也有联系。一为章节结构安排的艺术,也就是对作品段落的分析研究,即始于古代章句之学中的“离章”;二为语句结构处理的艺术,即修辞学上讲的对句、排句、叠句、参差句、转折句、回旋句、丫叉句等等。
唐玲现在我们阅读古代诗文,只关注典故出处、字义句意、创作背景,却很少关注作品的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也很少从艺术性的角度对其进行鉴赏和研究,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
刘衍文的确如此。现在有好些人,在教学中反对研讨段落大意,在评论时不去谈段落结构的艺术性。其实,就学习作品来说,概括一篇文学作品的大意或段落要旨,可以训练我们如何用最精炼、最恰当的语言来抓住其精神实质;就评论作品来说,离开对段落的理解来探索其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得失,也是难以深刻、算不上完整的。一篇好的文章,在结构安排上尤为讲究接榫、呼应和穿插,即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关系,这正是古人所说的文脉的关键之处。一般说来,接榫是上下之间的关系,呼应是前后之间的关系,穿插是中间介入的关系。但不管怎样接法,总的要求应该是紧密而自然,没有硬凑的痕迹,但又能见出它的妙处来。例如刘熙载《艺概·文概》曾经谈到《庄子》的一种特殊的接榫,他说:“《庄子》文法断续之妙,如《逍遥游》,忽说鹏,忽说蜩与鸴鸠、斥鷃鸟,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而下文宋荣子、许由、接舆、惠子诸断处,亦无不续矣。”对于前人名作的不足之处,我们也会大胆发挥己见。例如读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时,觉得在“觉今是而昨非”后,“舟摇摇以轻飏”前好像脱了节,致使文意不连,文气不贯。要是在这里再加上“归去来兮”一句,与开头及后段的两句“归去来兮”遥相呼应,不唯使文章增强了旋律感,而且在接榫和气韵上也可两全其美。历代为《归去来兮辞》分段者甚多,颇多争执。若增此一句,则三段之分,眉目犁然,足可息各家之喙。
三、心香长在小仓巅
唐玲在清代诗坛上,袁枚以标举性灵诗成为“广大教化主”,影响一代,舒铁云《乾嘉诗坛点将录》至拟之为“及时雨宋江”。先生少时即撰有《袁枚著述提要》,对其人其著十分倾倒。到了晚年,又与永翔先生合著《袁枚〈续诗品〉详注》,袁氏著述甚多,您为什么独选这一种详注呢?
刘衍文我在通志馆工作时就喜欢上了袁枚,逢人便说。越园师知道后甚感诧异,认为我这样是取法于下,甚至对我说后悔收我入馆。我对越园师说,袁枚是思想开放、性情通脱之人,诗文虽风格不高,却自有其不可及处,尤其诗识之高,千古罕匹。但自桐城诗派兴起,直至同光体风行,一时皆以讥袁为尚。与袁同时的章学诚诋毁袁氏不遗余力,实属意气用事,强词夺理处极多。为此,我写了一篇《辨章学诚〈论文辨伪〉》上呈越园师,越园师核对了章、袁二著,最后同意了我的看法,并委我为袁枚的著述撰写提要。提要完成后,我即有志为《小仓山房诗文集》作注,搜索材料大备,虽其后蹭蹬蹉跎,未竟其业,而亦积稿盈箱了。其中年谱、附录暨《续诗品》之注释,皆已大体就绪,不意全都毁于“十年浩劫”。劫后则年齿已衰,大者已无力完成,只能择其小者。袁氏的《续诗品》一来篇幅适中,二来理论集中,皆非泛泛而谈,其诗学思想都已浓缩其中,值得一注。虽说书名是《袁枚〈续诗品〉详注》,实际上是我们父子俩的诗学著作,因为这本书是为修正、完善袁枚的诗论而作的。这点在我与永翔分别所写的两篇后记里讲得很清楚。我说:“兹于简斋之说,用典之出处明之,误用者正之,须推其原者考之,宜释其义者阐之,其不足者补之,有可议者辩之,可用以参证者酌而录之。”永翔则说:“于是父子并力,释之析之,辨之正之,引而申之,推而广之,阅数寒暑而始获蒇事焉。”谈的都是我们这部书的宗旨。
唐玲许多人认为袁枚的“性灵说”步趋公安、拾人唾余,先生却称其兼收并蓄、广大圆融。在您看来,袁枚诗学理论的最大特点是什么呢?
刘衍文这要结合晚明以来的诗学思想发展来谈。明代后期,理学和禅学合流,顿悟之说波及文学,影响深远。公安派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本耽禅悦,至此乃大张性灵之旗,反对“七子”的空架子,提倡自我表现。他们认为文章应随世变而有所变,这是其卓识所在;但其尚质、尚淡、尚趣的美学观,却导致创作走向俚俗、浅陋,虽真而不雅,虽明而不厚,虽趣而不韵,既不耐看又不耐思,难免为时人所厌弃。于是,钟惺、谭元春为首的竟陵派就很容易革其流弊,取而代之了。可是钟、谭学养不足,不论写诗评诗,都趋向于所谓“幽深孤峭”一路,未免矫枉过正,走向另一个极端,导致后来钱谦益以“兵象”“鬼趣”斥之。在袁枚看来,公安“三袁”虽喊出“独抒性灵”的口号,却仅有“真性”,而无“真灵”可言。钟、谭虽偶可得“灵”之一鳞半爪,却终不是人之常情、常性的表现。袁枚的“性灵说”能集思广益,择善而从,为我所用。就其小处而言,分析和引证似乎过于疏漏,故多为当时的汉学家们所鄙薄。但就其大处而言,堪称立论精审、体系圆融,很少有人能将他驳倒。因为袁枚最少偏见和成见,诗尊唐音,而不废宋法;虽不喜苏黄、“七子”、钟谭,而仍于其诗、其言有所采撷,终于成为性灵诗的集大成者。
唐玲先生将孔颖达对《诗》的“一名三训”说,巧妙地运用于“性灵”涵义的阐释,也归纳出三训:即“才性”“真性”与“恒常之性”,可谓匠心独运,进而概括性灵诗的特点为:“情韵悠悠,神理超超。才学两重,识更宜高。创新着我,斧痕尽灭。入人意中,心声妙达。断续即离,往复曲折。出人头地,天工巧夺。”从理论联系实际的角度来看,袁枚的“性灵”诗风与其《续诗品》倡导的诗学理论是否契合一致呢?
刘衍文只能说《续诗品》标举的是一种理想境界,即写诗的注意事项。有时他的创作不及理论高明,创作和理想之间有落差,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其实,不独袁枚如此,刘克庄曾经提到:“薛能云:‘诗深不敢论。’郑谷云:‘暮年诗力在,新句更幽微。’诗至于深微,极玄绝妙矣,然二子皆不能践此言。”清史念祖《〈文心雕龙〉书后》中的一段话说得更为清楚:“论文与作文殊,作者不必善论,论者不必善作。岂非以荆公手笔,而不明《春秋》,陆机作《文赋》,而己不践言乎?刘彦和《文心雕龙》,稽古探源,于文章能道其所以,不溺六朝浅识,此由心得,不关才富也。其为文亦称赡雅,然征引既繁,或支或割,辞排气壅,如肥人艰步,极力腾踔,终不越江左蹊径,亦毋尤才富,习囿之也。”文学评论,在于“心得”,而不在于“才富”,主要是“识”的问题,而文学创作,则主要是一个“才”的问题。是才、学、识三者比例的不同,造成了“作者不必善论,论者不必善作”的情形。创作不能达到自己理论期望的例子,古今中外多矣,袁枚并不是一个典型,因为他集中还有许多好诗。
唐玲《袁枚〈续诗品〉详注》将理论阐发与语词注释完美地结合起来,是注本中的上乘之作。放眼当下,以诗集、诗话、笔记之类的校注为题的硕士、博士论文及科研项目层出不穷,但往往靠数据库检索咄嗟而办,晚学正在进行的“《诗人玉屑》校证”亦未能免此,比起前辈学人穷其一生以注一书,甚觉有愧。
刘衍文注解之难,古人已深有体会。戴震为了探究《尚书·尧典》“光被四表”一句中“光”的含义,从三十二岁一直查到四十岁,还是在钱大昕、姚鼐及其族弟的协助下,举证始得完备。而所举之例,竟不是出自《汉书》便是出自《文选》,均非僻书。博闻如戴、钱诸公,竟“睫在眼前长不见”,居然花了这么多的年岁和精力。至于用典较多、含义隐晦的作品更是难以参透。如元好问《论诗绝句》论李商隐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其实,有了注家也未必能解释明白,王士禛《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就说:“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秋毛郑功臣在,犹有弥天释道安!”再以万人传诵的《洛神赋》来说,注者甚多,当无疑义可析。而嘉庆帝读时,就对“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生尘”二字感到不解,向纪昀请教。纪昀也只能坦言:“臣幼而诵读,习焉弗察。”不能起曹植而问之,想来此问千载以后也无人能答。谈到数据库,我至今还不会用,撰文作注的材料都靠平时的浏览来积累。我想,用数据库不是不可以,但是,如果不读上下文,一看到字面相同就拉来作注,会致注解与原文风马牛不相及。永翔曾撰《E考据》一文,其中说:“此间上庠师生无不藉数据库以撰论文。其利在速,昔之注书,老师宿儒穷数十年之功不能成者,今初学者旬月间可就也。其弊在不复读书,惟计算机之是赖,‘误称于宝,错认颜标’者屡见不鲜也。夫才学识三长,本须历时之久,日烹月炼始成,计算机可代者惟学之中记诵一隅耳。故今日之论文,材料不忧其少,撰者动手(按键盘)即办,不必如傅孟真之尚须动脚也。而文字苦寙,识鉴全无,则在在而见。虽然,苟三长具足者解用其法,则如虎添翼、如龙得云矣。”已经把利用数据库的利弊说得很清楚了。
唐玲确实如此。电子资源固然可以瞬间提供相关信息,但无法代替人脑去甄别、判断、分析、提炼。注解前人著述,也绝不是简单的资料“搜集”和“搬运”。缘此,我们想就注书的具体原则、方法、技巧等问题向先生请教。
刘衍文注解之法,应随著述部类之不同而有所应变,集部之注,自与经、史、子之注殊科。具体而言,诗学理论之注,我们的《袁枚〈续诗品〉详注》似乎可作芹献。其特点是“以袁注袁”,即从其文集中寻找更为详细的材料,对同一观点进行补充,还把古人、同时人和后人相同、相异的诗学理论附在一起加以比较,使得注解更为立体。其体例统而言之,即凡属正文,必语语讲其来历;凡谬舛疏漏,必加考订辨析;文末各为“小识”,权衡其义,而以己意断之。这本书我是基本上感到满意的,现在又增添了许多内容,且已基本修订完毕。至于诗集之注,钱钟书先生的《宋诗选注》可称典范,其最大的特色是意象探源,对诗文之注来说,这是不可不做的。但这要做到的话,实在是难,因为找不到关键词,数据库检索就无所施其技了,还是得靠博闻强记。例如,惠洪论“夺胎”法,以王安石《菊诗》“千花万卉雕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与苏轼《南乡子》“万事到头终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为例,说明苏词乃“窥入王诗之意而形容之”。我们也曾发现,姜夔《姑苏怀古》的“行人怅望苏台柳,曾与吴王扫落花”是将李白《苏台览古》的“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换骨”而成。如果不熟悉这些作品,就很难挖出“脚跟”了。至于笔记之注,永翔的《〈清波杂志〉校注》的体例似亦可取,即略者详之,讹者正之;真伪能定则定之,数说不同,不能考定,则并存之;间作评论,对作者的某些论点和历来流行的学术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总之,这和作诗文一样,相题行事即可。
唐玲十分感谢先生传授注书经验,可以说是“鸳鸯绣了从教看,更把金针度与人”了。刚才谈到默存先生《宋诗选注》注解的最大特色是意象探源,也就是“挖脚跟”,能否就此展开谈谈?
刘衍文钱仲联先生曾评《宋诗选注》之注说:“钟书先生在注里全部挖出脚跟,三分之二的诗都讲了有来源,什么在‘他’之前已有谁有这样的诗句诗意,在‘他’之后谁受启发又有什么诗句诗意。”虽持反对意见,却把意象探源之法解释得十分明白。我是极力赞成“挖脚跟”的。我国从古至今的诗集笺注中,在这方面着力的更仆难数。如老杜《宿江边阁》“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一联,郭之达注曰:“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诗云:‘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子美此诗虽因旧而益妍,正类獭髓补痕也。”至于大张旗鼓提倡“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无一字无来处”的黄庭坚,他的诗集,“挖脚跟”更成了任渊、史容等注家非做不可的功课。洪迈也曾批评傅干注东坡词,说:“‘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不能引‘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之句。‘笑怕蔷薇罥’,‘学画鸦黄未就’,不能引《南部烟花录》,如此甚多。”不满的就是注者未能“挖脚跟”。我认为后人并不是在平地上建筑起诗歌的大厦的,他们要揣摩传世的名作,探究前人的得失,以此作为自己创作的阶梯。既然他们在具体创作上是如此着手的,那么凭什么我们在研究时不能揭示出来呢?即使后人于前辈并非有意规摹,而是无心偶合,我们又为什么不能对二者意象表达上的优劣进行比较呢?《宋诗选注》正以这样善“挖脚跟”的精彩鉴赏见长,如果去掉这些引人入胜的意象探源,则“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在汗牛充栋的今人注本中恐怕就“泯然众人矣”。
四、也持玉尺也拈毫
唐玲先生在《寄庐杂笔》中谦虚地说自己缺乏创作之才,写不好诗文。然而,您的文论见解又是如此精辟独到,我不由地想到曹植《与杨德祖书》所谓:“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创作和研究密不可分,二者的关系应当是以研助创、以创辅研,能否分享一下您这方面的经验?
刘衍文曹子建的话有些陈义过高,不过我觉得,没有美人良剑,至少中人之姿、凡剑之用还是需要的。我文笔不行,这是天分所限,“吾腕有鬼,吾眼有神”,但还是要尝试着去做。在尝试中探索创作的规律,要比作壁上观所得为巨。眼光在实践中会不断提高的。你说的“以研助创,以创辅研”,深得我心,我儿永翔正是这样做的。关于创作与评论的关系,古人论述已多。我曾作过这样一个比喻,作家常好讥笑评论家是寄生的“木耳”,认为评论只能附着于创作。而评论家又常对作家、作品评头论足,处处显示自己高人一头。其实,评论以逻辑思维为主,创作以形象思维为主,彼此在思维上有很大的差别,再加上个人的天赋、秉性不同,所以二者之间很难达到同步与和谐,但可以试着作一些努力。比如,作家要正视评论家的意见,最好自己也尝试着去评论作品;而评论家除了需要渊博的知识结构、深厚的文学素养之外,最好自己也尝试着去进行创作。这是因为,对于个人而言,创作与评论是相辅相成的。古语虽云“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但作家之作评论、评论家之搞创作,能得其中就可以了,足以助其本行。不过,若沦而为下,则倒还不如闭口不谈、掷笔不写为佳。
唐玲字音是格律的基础,格律是诗词的要件。对于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的师生而言,小处不解,大处自难言通。虽然许多学者也知道应当创、研结合,却依旧不辨平仄、不知格律,这样的研究恐有地基不牢、大厦将倾的危险吧。
刘衍文诗词歌赋格律甚严,多体现在字调平仄上,要掌握并非难事。许多学者书穷万卷,却不肯花旬月之功弄通诗词格律。我常听人引叶绍翁《游园不值》之句作“满园春色(应为‘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引袁枚《仿元遗山论诗》之句作“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章(应为‘集’)阮亭诗”,还有人称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是无韵的自由诗(“者”实与“下”押韵),就知其人必不能写旧诗(能者即使误记,所误之字亦必合律)。浮切声病等既已茫然,言志缘情时自难协律,其他文体亦莫不然。前些年各地所献的“百城赋”中,竟有全不押韵之作。如此之创,岂能助研?
唐玲尊著中曾多次提及作诗须遵循“知熟必避,知生必避。入人意中,出人头地”以及“人居屋中,我来天外”的原则,如此方能出类拔萃、逸伦超群,但要做到,似乎很难。
刘衍文我认为这几句话正好道出了好诗的艺术性所在,也适合用作衡量其他文学体裁的标准。太熟,流于俗滥;太生,流于晦涩。《复斋漫录》说:“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红楼梦》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薛宝钗说:“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头一件,只要主意清新,措词就不俗了。”生、熟皆为诗病,诗人宜“执其两端用其中”。至于“入人意中,出人头地”,正是姚鼐说随园“世人心所欲出,不能达者,悉为达之”之意。注意,“世人”指的是普通的正常人,而不是精神病患者或心理变态者,作家预设的读者群就该是这些人。但如今文学界似乎有元遗山所说的“真书不入时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的倾向了。
唐玲我曾经看过您吟诵吴梅村《圆圆曲》的视频,音调高亢,铿锵有力,和永翔先生吟诵李义山《无题》时的宛转缠绵有所不同。不知先生的吟调有何来历?对不同体裁的诗作,在吟诵时又该如何处理呢?
刘衍文吟诵和配曲而歌是两回事,而好些人将吟诵与配曲而歌混为一谈。两者的区别在于,吟诵时字调是不变的,只是拉长了,而歌唱时则字调全变。凡平仄格式相同的诗词,吟起来调子大致相同,配曲则会因作曲者的构思而异。各地因方言之不同而各有其调,且绳绳相继,代代相传。我吟诵用的是家乡龙游的读书音,非我所创,其来久矣,家父这样吟,越园师也这样吟。吟时风格当据诗词风格而异,豪放者则高亢之,婉约者则宛转之,这和诗词创作的相题择体是一致的。一地吟调很难推广到异地,因为欲学其吟,须学其语,而欲学其语,又谈何容易!龙游话有八种声调,即平上去入各分阴阳,非旬月之间所能学会。我曾听过模仿我吟诵的录音,连虎贲中郎都谈不上,只能付之苦笑了。
唐玲令郎永翔先生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名教授,国学修养深厚,于诗古文辞无所不擅,可谓克绍箕裘,有学者把您二人比作“当代向歆”。您在教育上有什么独得之秘吗?
刘衍文“当代向歆”如何敢当,何况以专业而论也拟于不伦。至于说永翔是我培养出来的,也与事实有距离。我儿子中只有永翔对古典文学感兴趣,而且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在中学读书时他喜欢数理化,作文则很差,思路不开阔,看不出有什么文学才能。“浩劫”中失学,他居然喜欢上古典文学了。有一次,我在桌上看到他写的一副对联:“生如无志生犹死,人善忘忧人亦仙。”我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也第一次发现了他的写作才能。他写过一篇《学诗记苦》,不妨节引一段:“治学须博览;创作则无庸,得力一二部书足矣。余少时不好文,家富藏书而不读。浩劫中抄家,插架荡尽,而竟发奇想,思作格律诗人矣。平仄则童时已解,家君性喜高吟,声震屋宇,早深浃肝脾矣。时家中仅剩劫余《笠翁一家言》七律一册,余终日讽之不厌,爱其吐属之工、对仗之巧也。家君又为诵易实甫佳对数联。揣摩之,遂悟对仗之法……时余李杜韩苏之集咸未寓目也,词藻典故皆猎取自借得之《辞海》未定稿。至韵脚,则据自编韵谱,余辑自民国《新字典》者。家父读余诗,甚喜,曰:‘吾儿人笨,诗却甚聪明也。’实则余人笨,诗亦以笨法一字字凑成者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以作诗而渐窥国故,其取径殊异乎当世诸儒”(《袁枚〈续诗品〉详注》“后记”)。
唐玲永翔先生之诗风流蕴藉,誉满当代,据闻钱钟书先生亦对其青眼相加。
刘衍文除诗词外,永翔古、骈文都写。读研究生时,他在《文史知识》撰文谈李贺诗《致酒行》“家人折断门前柳”句中的“折断”之义,没想到竟获得钱钟书先生的赏识。他用骈文写了一信表示感谢,钱先生看后惊叹:“樊南四六,不图复睹。属对之工,隶事之切,耆宿尤当敛手,何况君之侪辈!”这是对他极大的肯定和鼓励。我本以为这不过是写信时的客气话,后来看到钱先生写给《解放日报》编审陈诏先生的信,提到永翔,也说:“刘君骈俪文至工,前曾经眼,叹为罕觏。此番两章,运典属对之工,后生中恐无与齐肩者,前辈亦须却步也。”可见不仅仅是出于鼓励了。作为父亲,我也感到十分得意,曾赋诗云:“稽古能兼学识才,更怜笔底屡花开。誉儿莫笑王家癖,曾入梁溪巨眼来!”后来,上海的《卢浦大桥落成纪念碑》,华东师大闵行校区大师石上的《勒石铭》以及《大夏大学迁校碑重镌记》就是委永翔撰写的。不仅诗词歌赋,他对文史哲都下过苦功钻研,受到权威学者如邓广铭先生、胡道静先生等人的称赞。他所带的博士生,其中也有不少已蜚声于学术界。永翔在古籍所的工作,正好与其辞章、考据两大爱好相符,可以说他现在的国学基础应该在我之上。因为我并未系统学习过小学方面的知识,而永翔自学的天分很高,我并没有指导过他,他在文字、音韵、训诂上的造诣可以说也达到了专业水平。我年纪大了,没有他起予助我,著述是完不成的。
唐玲《礼记·学记》有云:“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今天有幸能聆听您畅谈学术经历和治学方法,实有撞钟之感,可以想见永翔先生在您身边父子自相师友的快乐。希望以后能不断向您请益问学。衷心感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