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论“不可通约性”及其对文化互鉴的意义*
2019-12-21邱德胜彭家锋
邱德胜, 彭家锋
(西南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重庆 400715)
“不可通约性”是库恩科学哲学的重要概念之一,一直以来,学界主要关注其在科学领域的内涵和意义,对其在更加广泛的文化领域的意义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当今世界,全球化深入发展,不论是科学共同体内部还是不同文化之间,交流互动愈发频繁,分歧和冲突不断加剧,因此,重新考察库恩的“不可通约性”概念,从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角度阐明“不可通约性”的丰富内涵和具体表现,对推动当前的国际对话和文化互鉴意义重大。
一、 “不可通约性”概念溯源
作为库恩后期思想的核心术语,“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并非由库恩首次提出,马赫和爱因斯坦早在库恩之前就已经使用这个词汇[1]。库恩第一次使用“不可通约性”术语是在其1962年出版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其意在描述前后相继的两种科学理论之间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不连续性(革命性),新旧理论之间无法做到完全互译而没有任何意义的损失,属于各自理论的科学共同体之间的差别在于“我们将称之为看待世界和在其中实践科学的不可通约的方式(incommensurable ways)”[2]3,这是科学革命最显著的特征。
其实,“不可通约性”一词是从数学中借用过来的概念。它的本意指两个数值之间不存在公约数或无法通分,引申为两个事物之间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公共度量的单位,这一点单从构词法上也能得到理解。在数学中不可通约的例子存在许多,比如任何一个圆周的长度与其半径之间,再比如正方形的边长同它的对角线之间,没有一个共同单位能够同时对两者进行整除。但在库恩这里,这一术语主要是在一种隐喻意义上使用的。一直以来,库恩研究的核心都是同科学革命相关的,其理论也可以叫做关于科学革命的理论[3]。什么是科学革命?科学革命本身是一个结构性变化的动态过程,以范式更替为主要特征,当一种新范式获得科学共同体成员之间的普遍承认并开始指导日常实践时,混乱的研究秩序也从此逐渐恢复正常。革命导致了前后理论间(如圆的周长与其半径之比)的“不可通约性”关系。在这里,一种隐喻意义便发挥了作用,没有“公共的度量单位”就变成了“没有共同的语言”。在库恩看来,“说两个理论不可通约,也就是说不存在这样一种语言,不管中立与否,两个由一系列语句构成的理论可以毫无保留或毫无损失地翻译成这种语言。”[4]26
那么,没有公共度量的单位、没有共同的语言是否意味着不可比较呢?为了回应这一论题,库恩在科学哲学协会(Philosophy of Science Association)于1982年召开的例会上专门讨论了一篇题为《可通约性、可比较性、可交流性》的论文。文中明确指出:“不可通约性不管是在隐喻形式上还是在字面形式上都没有不可比较的意思”[5]。因为对于新旧两种理论来说,两者之间的不可通约性比我们想象中要温和得多,它们中间存在一大片“公用地”;大多数术语的意义和使用规则都没有发生改变,在两种理论当中都以同样的方式在起作用。所以,这些经历过科学革命之后意义不发生改变的概念,充当了一个桥头堡,为不同理论之间转换和不相容理论之间选择时给予了充分的根据。库恩称这种温和的理论为“局部的不可通约性”(Local incommensurability)。
二、 “不可通约性”的历时性重读
基于丰富的科学史材料,库恩提出了“不可通约性”的基本思想,但库恩对科学史了解得越多,越是强烈地意识到“不可通约性”并非就是指不可比较。
库恩与科学史的相遇,始于1947年的一个夏日[6]Ⅱ。据库恩自己回忆,当时,有一个困惑一直萦绕着他:为什么从现代物理学的角度来理解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特别是力学部分,我们竟会发现其中有如此多的荒谬与错误?“即使就表现的描述层次而言,亚里士多德学派也不大懂力学,他们如必须谈论力学也大都根本错误。”[6]Ⅱ作为古希腊哲学乃至整个希腊文化的集大成者,举世公认的历史上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7],何以会昏庸至此呢?“我读得愈多,就愈感困惑。亚里士多德当然会犯错误,对此我并不怀疑,但是怎么能想象他会错得那么显眼呢?”[6]ⅡI突然,库恩意识到如果换种方法去解读亚氏的力学著作,所有的困惑都将迎刃而解,整个理论体系似乎一下子就水到渠成变得可以理解了。那就是把“性质”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来理解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而物体只是性质附着载体和质料。亚氏始终关注的中心便是“性质的改变”,无论是无机物体的运动,还是有机体的成长,其中最为基本的元素只是性质,而非物体。只有把“性质”加到中性的质料之中,此时它才能成其为一个个别的东西。在亚里士多德以性质为本的世界里,就连位置本身也是一种性质,所以当一个物体的位置发生了改变,我们很难说该物体还是同一个物体,没有发生变化。从此之后,库恩研究兴趣便从物理学转向了科学史,希望找到“最好的解读方式”来理解托勒密和哥白尼、波义耳和牛顿以及拉瓦锡和道尔顿等人的观点。这种“最好的解读方式”便是以观念史的视角进行科学史研究,即从科学家的概念网络(库恩后期多称其为词典或词汇分类系统,它是我们获得意义和认知的来源)研究,一方面是研究科学家本人的概念网络,另一方面是研究新旧科学理论在变迁过程中的谱系关系。
借助科学史,库恩第一次发现了科学革命,由此开始涉足科学哲学领域,进而提出不可通约性概念。对于整个过程,正如库恩所言,“结果便是我的职业计划发生了剧烈的改变,使我从物理学转回了科学史,接着又逐渐地从相对直接的历史问题,转回到更多地关注哲学问题,而正是对哲学的关注才引导我去关注历史的。”[2]序言1库恩曾坦言,在作为由哈佛大学奖学金学会资助的初级研究员的三年里,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科学史上。其中不止一次地感受到持有不同理论的科学家个人似乎处在不同的世界里,并不是说外在世界本质上有什么不同,而是世界观的改变——一种类似格式塔式的变换,要么整个地改变,要么根本不变,这就是不可通约性的实质所在。
库恩从三个层面来阐释不可通约性的具体内涵:其一是标准的不可通约。相互竞争的范式的支持者在各自日常研究中所面对着不同的问题域,对什么样的问题应该被提出存在着分歧,他们专业实践的标准和对科学术语的定义也有分歧。以引力问题为例,在亚里士多德的范式中引力在他的运动理论中是没有任何位置的,而在牛顿体系中只是简单指出引力的存在,只有到了爱因斯坦那里,这才作为一个合理的问题得到接受和解答。其二是意义的不可通约。由于新范式是脱胎于旧范式的,所以两者之间无论是概念上的还是操作上的词汇和仪器都存在大量的交集。只是,其中的一些术语、概念和仪器不再以传统的方式起作用,它们彼此之间产生了新的关系。这就使得前后范式的支持者之间存在概念上的分歧,往往交流困难,产生了意义上的不可通约。就“空间”这一概念而言,它在两种不同的范式中意义截然相对:在牛顿的时空观里,它是具有绝对性、平直的以及各向同性的;但在爱因斯坦理论中,空间却可以弯曲的,不再绝对而是会受物质密度的影响。如果有人在牛顿学派里谈论弯曲空间,人们可能就只会嘲笑他是个疯子或者门外汉。其三,也是最基本的方面,那就是世界观层面上的表现。范式几乎规定着科学家所有的专业实践标准和看待问题(世界)的方式,所以,他们就好像工作在不同的世界中。一个世界里的自然运动在另一个世界却被理所应当地看成是受迫运动;同一种溶液,在道尔顿之前被看作混合物,之后就变成了化合物。正如库恩所言,“两组在不同的世界中工作的科学家从同一点注视同一方向时,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这并不是说他们能看到任何他们喜欢的东西。他们都在注视这个世界,而且他们所注视的东西并没有改变。但是在有些领域中他们看到不同的东西,而且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彼此间的关系也不同。”[2]126
库恩一开始便以历史主义的立场来进行科学史和科学哲学研究,这给我们以历时性视角来审视不可通约性的具体内涵提供了充分的依据。库恩一直以来最关注的问题就是科学革命:革命的结构是什么?革命的发生过程是怎样的?新范式是如何取代旧有范式的?革命之后哪些地方发生了变化,什么又没变?对于以上这些问题,库恩在科学史的大量史实中找到了答案。他总是会提及相继理论、新旧范式这种具有历时性视角的话语,经验案例中绝大部分也是作历时性研究,比如研究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与当代物理学、托勒密地心说同哥白尼日心说、燃素说和氧化理论等。但如果我们就认为科学史的作用仅仅是作为经验证据的来源,那么就有可能没完全读懂库恩,正如他所言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与其说是历史案例的细节,不如说是通过关注历史案例所产生的视角或思想体系。”[2]88
三、 “不可通约性”的共时性重读
我们总是习惯于以历时性的视角来谈论“不可通约性”,偏爱从科学史的“故事情节”中去发现真相。但是,这并不是考察不可通约性理论的唯一方式,库恩还提供了另一条通向“真相”的道路,那就是到科学共同体的内部结构中去找寻。依据库恩的观点,一个范式实际支配的是共同体中从事工作的一组研究人员而并非一个抽象的共同体范畴,想要做到对范式的真正理解,就需要着眼于这些团体成员的具体工作。不可通约性就产生于不同团体成员间的日常的专业交流和实践之中。
何为科学共同体呢?库恩指出:一个科学共同体就是由同一科学专业领域中的工作者组成的一个群体[2]148。他们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共同拥有一个范式。因此,库恩对“范式”与“科学共同体”给出了一对实质循环的界定:“一个范式就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成员所共有的东西,而反过来,一个科学共同体由共有一个范式的人组成。”[2]147一般说来,与其他共同体成员相比,属于同一共同体的成员,他们都接受近似的教育和专业训练,共同使用为他们“量身定制”的标准教材,研读同样的专业性技术文献,学习其所在领域相当经典的实验操作和基本仪器的使用……整个过程实质上是一个范式学习和培养的过程,为的是获得进入该领域研究的资格和认可,以后能在该领域继续进行常规科学研究。所有的共同体都是以基本相同的方式训练出他们的接班人,共同体的整个事业和目标也在不断地被推动着向前。新人的加入,旧人的离场,共同体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更换着它的血液,保持其鲜活生命。但是,新成员的加入并不总是产生这样积极的作用,同他们的前辈们比起来,他们更有可能成为该共同体的掘墓者,常常亲手摧毁常规科学传统的基石,因为他们通常都非常年轻,对旧范式的信奉没那么虔诚,且常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产生危机的问题上[2]121。
通常情况下,每一个团体都有一个它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主题,这也划分出了不同的团体之间的分界,而这些主题是包含在范式学习和培养过程中的教科书和技术文献里。在享有共同主题的团体内部,成员之间的专业沟通十分顺畅,评价结果也趋于一致;但是集中于不同主题的团体之间,他们的交流就会相当费劲,甚至常常导致误解[2]148。如果继续交流下去,他们之间的误解可能会加剧恶化,逐渐脱离既定目标,转向非理性(情绪化)的无谓争论。这便是不可通约性在各个学科领域存在的一种直接显现形式。
在共时性视角下,这些专业共同体呈现出多层级关系,所以,各层级以及同一层级的不同共同体之间均会产生不可通约性问题。处在层级最顶端的是所有自然科学家构成的团体,在次级层级上主要是较早分化独立出来的各个专业团体,其中包括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地质学家等的团体。再往下划分会产生一些更次级的团体,比如有机化学家和无机化学家,天体物理学家和粒子物理学家,生物分类学家和遗传学家,等等。如果继续下去,我们还可以划分得更加精细和准确,只是会触碰到一些经验问题。因为这一层级的共同体的专业领域将更加狭窄,专业化程度也将更加深入。库恩就举了一个现代的例子:我们如果想在一个噬菌体专家的团体公开宣布之前就界定出它,就不能像前面那般比较直观、单从概念上就可以给出相当合理的划分,必须要去看看他们出席过哪些特殊的会议,了解他们的论文发表以前样稿的传播范围,特别是他们正式和非正式交流网络,包括书信往来和引文脚注这些细节中的蛛丝马迹[2]149。完成以上经验工作之后,基本上得到的是一个只有百来人的共同体,有时团体规模会更小,甚至还不到25人。以至于有时候,这样的团体内部发生了革命性转变,我们一丝一毫也未能察觉。一般来说,专业共同体的层级越低,研究的对象越是小众,那么他们与共同体以外的人员交流起来就会越加困难,不可通约性也会越明显。正是由于层级关系的存在,不同共同体之间很少交流,各自都埋头进行不同的专业实践,而指导日常工作的范式也各不相同,所以,他们之间也存在着上述的不可通约性问题。这里以“水”为例,在物理学家眼里,水是一种有着相对固定的熔点、沸点、比热容、密度等性质的透明液体,一般有固液气三种状态,在一些更低层级的物理学团体中还包括超固体、超流体、费米子凝聚态、等离子态等状态。在一般化学家团体中,水则是分别由氢和氧两种化学元素以2:1的比例关系结合成的无机分子,其化学专业术语为H2O,电解可以产生氢气和氧气以及一些更为复杂的专业性质。在一般生物学家这里,他们更关注的是“另外两种水”——自由水与结合水。自由水参与生物的新陈代谢,结合水是构成细胞结构的重要部分,两者在一定条件下可相互转化,共同发挥着对维持生命系统的内部稳态的调节功能。难道可以说他们谈论的是同一个东西?“水”存在于不同的范式之中,对应着一套大不相同的定义系统和操作系统(或者库恩所说的词汇分类系统),所以,它只有在各自的共同体内部才具有最充分的意义。因为,没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结合水电解会得到什么产物吗?自由水的比热容是多少?
对于历时性与共时性视角,库恩就曾把自己的思想同生物进化的观点作过两个类比。他在《科学革命的结构》的结尾部分提到了科学观念的发展同生物进化相比较,这种类比是历时的,“涉及关于相同或重叠范围的自然现象的早期科学信念和较近的科学信念间的关系”[4]90。但在1990年的一次会议上,库恩谈到一个共时性的类比——进化理论与学科知识的发展的比较。可以说,对不可通约性作共时性分析是后期库恩对他前期思想的一个升华和总结。他认为这一类比对诸多科学作了一个共时性的切片,而不是只包含其中之一的历时性切片。通过共时性的切片,我们看到了科学各专业的理论间的“不可通约性”的存在。当代知识的发展也就是科学专业化朝向进一步的广度和深度发展,就如同生物进化中新物种的形成。科学革命造成了更多的科学专业,而这些专业要么是从一个宽泛的专业母体中分离出来,要么是从两个已有专业的重叠之处诞生。是什么造成了这些专业间的明显区分?问题的答案是“不可通约性”。因为一旦专业不同,带来概念网络的差异,进而导致一个专业的从事者很难与另一个专业的从事者进行充分的交流,甚至是相互之间完全不了解和怀有敌意。这或许可以作为“斯诺命题”的部分解答,同时,也为我们解决不同文化间的冲突指明了方向。
四、 从“不可通约性”走向文化互鉴
文化领域同样具有“不可通约性”特征。广义上来讲,文化是所有思想的载体,科学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自然也包含在其中。具体而言,我们可以从库恩那里得到论证,科学领域的不可通约性可以扩展到文化领域。
第一,从“世界观层面是‘不可通约性’的最基本方面”处加以论证。何为世界观?一般来说就是看待世界的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就是世界观的差异,从而造成最根本意义上的不可通约,但世界观是不是只能由科学领域给出呢?更一般地来讲,世界观是作为一种整体论意义上的东西,其兼具理论性和实践性,所以,对于世界观的回答更像是哲学的任务。文化领域存不存在世界观的差异?这一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生活在非洲热带雨林中的原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肯定与发达工业社会的市民有巨大差异,信奉基督教的信徒和佛教徒也不会以相同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因为范式不仅是科学的构成要素,同时也是自然界的构成要素[2]93。所以,从世界观这里,我们找到了一个可以证明文化领域也存在“不可通约性”的必要条件。
第二,库恩将科学革命比喻成政治革命,凸显出科学理论变化的革命性,认为“正如在相互竞争的政治制度间作出选择一样,在相互竞争的范式之间作出选择,就等于在不相容的社会生活方式间作选择”[2]80。两者均是因为团体或组织成员感受到现有范式或制度不再适应当前境况而引发的,原有秩序和规范将被打破,从而寻找到新的突破口,带来的结局也同样是以一套新的范式或制度代替旧的范式或制度,由此进入新的常规时期或和平时期。这是从科学领域同文化领域存在一定的相似性来加以论证的。
第三,就方法论而言,库恩是采用历史主义的视角进行科学哲学的研究,这是一种历史编纂学的研究方法,早就运用于文学、音乐、艺术、政治等许多领域。同时,库恩也曾明确指出,他的许多论点带有很强的应用性,因为它们原本就是从其他领域借过来的[2]175。当然,其中就包括“不可通约性”。
事实上,每一个有意识的行为活动都是概念性指导的活动,而发挥指导作用的便是一个人所拥有的整张概念网络系统。这个概念网络不仅包含着科学理论、操作,还包含着一些更为根本的信念、偏见、直觉和默会知识。不可通约性就反映在概念网络的差异性之中,它存在于每一人的头脑中,决定他的行为和看待世界的方式。而文化领域说到底是关于人的领域,其中就一定会产生出“不可通约性”,因此它也就存在于文化领域之间。当然,生活在不同文化领域的文化群体同科学共同体一样,有大有小,所以,概念网络的差异也有大小之分,“不可通约性”的程度也有高低。
当今世界,全球化深入发展,越来越多持有不同文化的群体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文化冲突,一个群体的某些文化如语言、风俗、信仰等在另外一群体看来会是不可思议之事。笔者现在更愿意称这种不同为“文化范式”的不同。这些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文化范式上的不可通约而造成的,但在求同存异、合作发展的时代主题之下,必然要求尽力消除“不可通约性”本身所带来的不利影响。前面曾提及“不可通约性”并没有不可比较的意思,同样,我们也无法推论出不可交流的意思;相反,不同共同体之间的交流是完全可能和可行的。这是有着生物学和社会学上的基础的。因为我们同属于一个生物种类,拥有相同的刺激和神经系统,也有着相同的人类理性能力;再者,我们都共有日常生活和大部分科学世界,也包括语言和文化。在此基础上,库恩在科学领域给出了三条具体的交流途径[8],我们有理由将其运用到文化领域。
途径之一就是解释。何为解释?库恩明确强调,解释是不同于翻译的。翻译要求一个人必须同时掌握两门语言,然后对照着将一种文本转译成另外一种语言的文本,同时保持意义和指称同一,使其成为等价文本(equiavalent text)。解释并不必然要求掌握两种语言,它其实就是将难以理解的文本材料变得能够理解。解释者需要寻求一种判断力,这种判断力来源于对行为和文本环境的观察,进而给出预期和假设,最终获得理解。库恩认为做到这一点,“就是学会了一门新的语言”[4]29。随后,他以18世纪的化学术语“燃素”为例作了说明。从现代术语的角度看,“去燃素空气”时常指的是氧,时常也被称为富氧空气;而“燃素化空气”时常指的是无氧空气,时常也被称为氢气,时常又根本无对应物,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理解它们,只需在具体语境之中用对应指称予以解释即可。
途径之二是执双语。执双语应当是很好理解的,即掌握两套词汇分类系统,在两个共同体之间作出一种换位解释。库恩有时称这一过程就是学习两门语言,但这种学习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因为它涉及到意会知识和实践技能的掌握,而这两者是无法直接通过言语传授的,要求你必须亲自投身实践,通过反复实践,在我们的刺激—感觉之间建立起一种感知机制。一旦这种感知机制建立起来,我们也就学会了这门语言,能够运用它同该共同体成员进行更为有效的沟通交流。但库恩还是提醒我们:“双语者必须时刻记住,对话在哪个共同体中进行。使用一种分类系统向某个使用另一种分类系统的人做陈述,会将交流置于危险境地。”[4]86这一方法如果运用得当,我们就有可能同亚里士多德一起“讨论”他的物理学问题,跟某一土著人(只要现今真的有说这种语言的人)说着一种含有“Gavagai”一词的方言。
途径之三是词汇分类系统的改变。不同的语言赋予世界以不同的结构,词汇分类系统的改变,也就意味着指称、意义的结构和世界观的改变。“意义是历史的产物,随着人们对承载意义之术语的要求的变化,意义也不可避免地随时间而变化。”[4]26词汇分类系统的改变是一个动态的不可避免的过程,造成词汇分类系统的改变可能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共同体内部的突变;另一方面是由外来因素所导致。举两个文化领域的例子,“奇葩”一词以前在中国是一个褒义词,常常用来比喻那些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或才华出众的人物,而现在却在贬义上指某些思想和行为异常怪异,让人难以理解的人;现代“科学”的观念几乎完全是一种外来文化,在中国古代“未之有也”,如今却俯拾皆是。文化共同体同科学共同体一样,都是在自身的突变和同外来竞争者的碰撞之中不断开放式地成长的。
以上三条途径仅仅是为克服“不可通约性”难题指明方向,并没有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在文化互鉴之中取长补短,没有任何价值论方面的指导性建议,但这并不代表它没有意义。清除掉“不可通约性”这个隐形的障碍是不同文化之间学习互鉴的前提条件,因为只有跨越不同文化之间的沟壑,我们才能真正地理解一种文化。只有深入了解了一种文化,我们才能做到合理地选择,真正做到充分地学习和有益地借鉴。
我们认为,将“不可通约性”比作不同文化间障碍和沟壑是不恰当的,正是由于这样的“不可通约性”才塑造了充满独特性和多样性的绚烂文化,如果文化间的“不可通约性”荡然无存,障碍被清除,沟壑成平川,那么文化就会被同质化,从而失去它鲜活的生命。我们可以把“不可通约性”喻为不同文化所戴的独特面纱,然后慢慢去揭开(而不是扯下)它,学着亲近另一个世界。
总之,如果抓住了文化自身与生俱来的特征,问题就算已经解决了一半。其实,对于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与互鉴而言,首先需要的是不同文化群体之间持有可贵的耐心与包容之心,相互间平等尊重。然后才是遵循上述途径,从“语言习得”入手,揭开“不可通约性”的面纱,消除文化隔阂和推动各种文化之间的学习互鉴,由此在整体上实现文化多样性繁荣,走向一种真正的多元主义。最后,就个人层面而言,从表面上看,不可通约性是仿佛挡在每个人面前的一堵墙,实则它却是为我们向伟大过去和现在学习而敞开的一扇窗,正是在与不同“世界观”的触碰之中,个人知识才实现了真正的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