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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的麦子

2019-12-20张福艳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春化麦芒麦粒

张福艳

麦子有脚,繁体的“麦”是“来”字下面多一个脚印的符号,在甲骨文里,麦与来是同一个字,3600年前,古人就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麦子是舶来的。麦子的祖先,叫草更合适,一穗麦只有一个麦粒,在风中飘摇,一不小心,便从脆而易折的穗轴上滑落。那时的麦子弱弱的,像风中的女子,走不快也走不远。一粒麦不断地驯化,生息繁衍,从一粒麦到两粒麦再到节节麦,最后进化成五六十个麦粒的复式花穗的麦。有了穗,麦子便更有麦子的模样,麦穗也成为丰收与喜悦的象征,从此,麦子行走有力,用了5000年,它走到了我国西北,用了10000年,它征服了全世界。

麦子走走停停,它对河流无限亲近。从“流着奶与蜜”的肥沃西亚新月地带到干旱的辽西丘陵,没有了两河流域的湿润环境,麦子有些水土不服。麦子在辽西与水为邻,在大河的两岸生长,在春天里顶凌先行,变成了春播夏熟的一年生春麦。清明过后,绿意从丘陵的麦地上浮起,苍莽中的一滩滩绿玉,湿润,醒目,它们在阳光下私语,有风过,麦苗倾斜成波纹状。麦子种在哪块地,哪块地就是幸福的。蛙声不断的麦畦,水在唱歌的晚上,麦子的心事水能听懂。喝足水的麦子,箭一般窜出芒。青青的麦芒紧紧拽着阳光,麦子佩剑的方阵整齐,威武,所有的叶片都上冲,天空和大地的能量也在向一块一块的麦田汇聚。在七月玉米绿色的舞蹈里,麦子逶迤成金黄的绸缎。一只只金色的鸟从麦地上起飞,麦芒是蜜糖般的金针。

麦子一直摇着自己的芒,那锋利的芒却直戳乡村的痛点。二弟在两次高考失利后,和父亲收了一场麦子,之后毅然背着书包再次补习去了。麦子,带刺的粮食,有收获时的幸福,更有收获时的无奈。麦子高不过腰,密密匝匝,铺天盖地是它的阵容。割麦子时,要猫腰撅腚,热风烘着,热汗浸着,芒的尖刺毫不留情地在胳膊和手腕上划出紫红色的血道道,那虽不是切肤之痛,也许因为肉嫩,也许因为还没经历过人生的风雨,少年痛的记忆幻化成麦芒的尖刺。捆麦子扎手,扛麦子刺往脖子里钻,打麦子时,伴着尘土飞舞,打碎的芒屑却依然坚硬锋利,即使全副武装,脖子围上了毛巾,扎上了裤脚衣袖,只留下眼睛,麦芒还是直往肉里钻,它无比亲近人的身体,它却不知道人的肉体接纳它时,是怎样一种折磨。一层一层的汗,一阵一阵的疼和痒,夏天的痛楚刻骨铭心。二弟懂得读书虽苦,可还有比读书更苦的事情。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我们更懂得,麦子看似温顺,其实它给每个种麦人都留下痛苦并快乐的记忆,只不过,这浅浅的划痕,被父辈们抚平了、忽略了,被收获的幸福冲淡了。

我再一次被麦子的芒吸引,不是在麦地,而是在几张图片里。很多年没有亲近麦穗,原来麦子依然是仗剑前行的。田野里麦子的芒是指向天空的,图片里因为角度不同,麦芒斜亘着,有光在聚集,交错。一条有光的路,一缕缕诗意的率真,麦芒总是给人无限的遐想,抑或是屋顶上的电视天线,抑或是传说中能赐予力量的宝剑。机械化作业替代了人工收麦,麦芒的纠缠和困扰早已划上句号,留在心底的不再是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麦子的一生有无数次自我绽放,拔节、挑旗、扬花,灌浆、落黄,生动而形象。最喜欢落黄两个字,那是饱满而丰盈的姿态,是金色的时刻,饱含天空的厚意和大地的柔情。落黄色相好的麦子,没有青枯与早衰,籽粒饱满。“千万别小看这一根根细细的麦芒。”种麦的老人说,原来麦芒不是可有可无的,也不是来装饰的,它的锋芒不是意气使然,它有自己的使命担当。小麦落黄的色相越好,麦芒的功劳越大。此时的芒就是小麦体内的交通运输部部长,它通过自身调节产生“泵压”,麦子灌浆就有了动力。以往只知道芒是锋利的、前卫的,但现在才知道麦芒是有隐忍与大局意识的。此时,麦粒上顶着的一根根芒刺,仿佛变成了一双双手,让人想起一句歌词: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

芒是对干旱等不良环境的一种适应,是麦子自己冲出的一条路。芒是麦子外稃或颖片的延伸部分,幼嫩的芒是柔软的,被旗叶紧紧包裹着。很想知道它经过多么遥远的岁月,收缩,变窄,终于变成一根根芒刺,为了适应而异化自己,变身的过程经历多少阵痛。新麦初熟,银质的虫鸣清亮,高远,仿佛那虫不是振翅于草丛而是悬浮于夜色里。麦子能承受生命之重,并能在苦痛中成长。它懂得那些生命中的痛都是为了成熟做铺垫,它传递给我们的是希望和美好,而不是痛的经历。露白的麦芽是微闪的星光,它在黑暗的泥土里做着天使的梦;青青的麦苗是人间最初的美好,邻居家刚出生的女儿取名麦苗,怜爱之情自在其中;青灵灵的麦穗是触手可及的青春年华,姑娘的巧手可以把长发编成麦穗样的辫花,人们甚至把女孩垂在前额的短发叫作麦穗。麦子,总是让人想起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它用物质颗粒和精神内核哺育着人类。

春种夏熟,辽西麦子要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完成生命的接力,它的生长急促而热烈。麦子开花短,除了麦农,只有风知道。“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可在麦子起身前,它不急,它要在泥土里安静地等待春化。小麦的种子不经历春化就一直停留在分蘖阶段而不结实。春化是对麦子的自然历练,三叶期的压苗则是对小麦人为的控上促下,青苗碾破受伤,流出绿色的浆汁,根系下扎,麦子更有后发之力。这好像是小学生的挫折教育一样,麦子在沉潜,在积攒自己的势,之后势如破竹。麦子的春化与压苗,有点诗意,也有点苦行的味道,种在冰上,收在火上,辽西麦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炼狱,终于在夏天里晾晒诚实的籽粒。

麦子的行走可以借助风、借助鸟,它真正的行走源于人类的行走,它漂洋过海,有时处处碰壁、原地踏步,有时风驰电掣、席卷一切,它只顾行走,其它的交给时间。异化、变身、融合、吸纳,重塑,麦子打开自己迎接这个世界并融入了这个世界。麦子的潜质一次一次被挖掘,一次一次涅槃,一次一次华丽转身,从粒食到粉食,麦子打破一个魔咒。从只能果腹的水煮麦粒到雪白的面粉,再到一块块精致的面点,麦子感谢鲁班发明双扇石磨,感谢大自然和时代赐予的种种机遇。面团在阳光下膨胀松软,麦子的世界变大,一派金灿灿。

麦子能贵为五谷,能与稻谷平分天下,它的崛起是一个典型的励志故事。岁月赐给麦子碧绿的戎装,金黄的盔甲和不变的初心。一棵庄稼如此,一个人一个民族也是如此。当遭遇围堵和打压的时候,我们去想一下麦子,风雨、干旱、病虫、偏见,甚至习惯都曾羁绊它的脚步,麦子疼痛过后,灵魂升华,它的每根麦芒上都顶着一颗星。于是,当我们咀嚼着美味的面点、面包和面条时,会想起一个密集的方阵,一场场風中的舞蹈,水、风与麦子一起领跑春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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