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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上的还乡

2019-12-20彭家河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墨绿石碑滚轮

一天,突发奇想到卫星地图上搜索故乡,这种美好体验是科技和时代带来的,如同古人的梦境。我第一次在卫星地图上寻找老家的那个小山村,看自己当年梦寐以求离开并想冠名为故乡的地方,这种感觉如同回乡探秘或进村潜伏。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地图,向后转动鼠标上的滚轮,地图越来越小,直至牵扯出整个地球。看着这枚小小的蓝色珠子一下运行到我面前,我竟想一口咽下它,体验吞吐日月吐纳烟云的豪情。我左右任意拖动鼠标,地球也随之转动,如同一个玩具陀螺,随心所欲,其乐无穷。我想,那些掌控世界、把弄万物于股掌之间的人,估计也就是痴迷这种快感。此时,我才对地球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蓝色的是水,绿色、黄色、白色相间的陆地仿佛是蓝布上的一块块补丁,我们就寄居在这五彩斑斓的补丁上。

世界如此之大,我总能找到故乡所在的地方。我把亚欧大陆转到自己面前,知道右下角裸露在蓝色大海边的绿色线条就是我国东部的海岸线,我把鼠标上的滚轮向前转动,锦绣中华就一点一点扑面而来。长江黄河如同两根倒下的树,我顺着长江的树根向枝头逆行,我知道,我的故乡在树梢周围那片油绿地域的边缘,一看黄绿相间的颜色就知道是片贫瘠之地。我一圈一圈向前转动滚轮,放大墨绿斑驳的地图寻找老家的村名,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山名、河名,然后一步步缩小搜索的范围,终于看到老家村子的名字了,但是仍然不能把其与多年前在村里村外行走的印象联系起来。再放大地图,一点一点拖动鼠标,分辨那些白线样的道路、黝黑的树林和条块分割的庄稼田地。终于,我看到有一团墨绿的色块和一截粗直的白线,我知道那是村前的水库,我定点放大,故乡便如出水芙蓉,跃然眼前。我從来没有这样看过我生活的村子,我从小都是用脚步丈量故乡,从村头到村尾,从对河到坎上,村庄是一步一步在我们眼前铺展,仰头是四面山坡围着的蓝天,低头是山坡下的深谷,整个故乡向四面八方伸展,零零碎碎,我只有靠自己有限的联想才能把故乡连成一个整体。想不到几十年后,在电脑面前,我竟然有如神助,可以如此心怀悲悯地俯瞰故乡山水和芸芸众生。

我家所在的村子是剑门山脉一处褶皱里的几个异样小点。白线是近年才硬化的水泥村道路。错落的灰黑色小块是房屋的瓦顶,向阳的一面灰亮,背阴的一面黑暗。东一块西一块灰白的,是新村建设村容整治粉刷过的墙。其余大大小小墨绿色不规则的暗区,就是村里大大小小的柏树和杂树。四下一块块绿色、黄色,是村外的庄稼地。我把鼠标慢慢拖动,村庄附近的山垭、场镇全都来到我的面前。我把鼠标上的滚轮向后转动,村庄就越来越小,故乡又离我越来越远,我只看到山脉与河流百折千回混沌一片,根本找不到哪一处暗区是我的故乡了。看来,故乡丢失我、我丢失故乡都只在一瞬之间。我只有凭借早年修建的巨大人工湖升钟水库墨绿弯曲的色带,估计故乡就在它某个转折处的山上。我继续向后转动鼠标上的滚轮,大地的细节越来越稀少,我看到了四川盆地的全貌,西部如蕨类植物的灰白图案,东部几条深色并列的色条,我知道,那些是川西青藏高原伸过来的山脉和川东的大裂谷,正是一个水池挤压决堤后留下的痕迹。

在老家的公路没有修通时,不能回家的理由是交通不便,回一次家要把火车、汽车、渡船、摩托这些交通工具用完。如果遇上下雨,车子进了村就出不了村,要推推拉拉弄得人车一身泥水才出得了村。所以,回一次家不但要下天大的决心,而且还要掐算好日子,一定不能遇上下雨天。三年前,村上争取到了三十万国家项目款,再加上全社群众集资,终于修通了两公里水泥路,接通了村子和山外的世界。这是村里开天辟地的大事,史无前例,社员们十分庄重地刻石勒碑,以示纪念。村里人让我来完成写碑文的任务,几番推辞,只得勉为其难,作《青龙宫村道彭家段建设记》:“……谋划十年,两月竟成。路宽九尺,能达千里。道平如砥,可鉴日月。蜀道之难,迎刃而解。……”碑文拟好后,传回老家,村里人便到乡场上用大理石雕刻好碑板,择吉日安放在村外水库边。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回家,也没有看到这篇发表在老家大理石上的文章到底是什么样。我想,既然卫星连寻找移动打击目标都那么厉害,对纹丝不动的石碑肯定轻而易举,于是我又开始新一轮的全球精确捕捉。转动地球,芸芸众生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所有的贫富贵贱、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皆过眼云烟,除了我老家那块将流传后世的石碑,其余皆与我无关。世界如此之大,不必对每一处风景留心,扫视之间,全然是一种君临天下的空洞豪情与旷世茫然。地球旋转之中,那片大大的地块突兀而出,是亚欧大陆,右下角有块完美的弧形,那是我们从小就熟知的雄鸡腹部,然后有一条几字形和一字形蓝带的黄河长江。我又顺着长江一路逆行,在长江尾部曲折上行的一团绿色之中,再寻找伸向长江树干的细软枝条,其中一条是嘉陵江,再逆江搜寻那团深绿色的曲折经络,在一条直线把枝条径直切断处,深绿的线条戛然而止,我知道那就是截断六百里西河的升钟湖大坝,那些墨绿的枝条就是十三亿立方的水体。在这些粗大的弯曲间细心寻找,就会找到我家大山下的河湾彭家河,然后顺河湾向上,再沿着白色的细线一步步向前,我的目光仿佛就乘车在那条三米宽的水泥路面上前行。经过一块黑色的菱形的暗区,那是栅上的人家,再向前,经过一团团绿影,那是我家周围的大柏树。滚动食指,我家越来越大,停着农用车的石板院坝、菜园、果树都争先恐后露出它们的头顶看我。我从小看惯了它们的侧面,时常平视或者仰视它们,但现在却如此于万物之上俯视它们,真还不习惯,细细分辨,我仍然能准确地认出它们。我在老家的院子盘桓一阵,又沿着公路前行,到村前水库边上寻找那个石碑。公路是沿着当年的泥土路修建的,我从小走过许多次,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水库边。可是到了水库边,墨绿的水非常醒目,一字形的一段堤坝也一目了然,但是路边的石碑却没有踪影。不会是村里人在骗我吧?我放大像素不高的地图仍没有收获。后来,我才想清,我从顶上往下看,只能看到那个石碑的厚度,它宽大的面板是无法看到的,除非在太阳斜照时,碑板挡住阳光,通过那块阴影才能推断石碑的存在。看来,阴影并不是没有用处,它是存在的一个佐证。时常有人说,人在做,天在看。这时,我有点怀疑了,天果真能看得那么清楚和准确吗?连人换个角度看天下众生,都只见极小的局部,上天又有什么办法看得那么全面细致呢?上天连看都看不清你,你还指望上天能改变你的命运吗?虽然村里不少人都相信天,但是我发现,天理、天良以及天老爷本身,全只在我们自己心中,心中有天,天就在。但是乡下人是认天的,有了委曲,也不过多辩解,一句“天老爷明白”也就放下了,相信苍天在上,它会明察秋毫。虽然我借网络体验了一次块视三山杯观五湖的感觉,纵然只能看到世上万物的横面,看不到纵面,但是我知道,天老爷肯定会比我看得更全面细致,作恶者必定无法躲避上天的监视和惩罚,为善者天必佑之。

我顺着那条白线继续移动,我上小学的村小青龙宫,山那边上初中并任教四年的麻溪寺,买油盐卖鸡蛋鸭蛋的金仙、双峰、涂山,以及偶尔西去长安路过的白龙、公兴、剑阁,东去经过剑南路的厚子铺、思依、枣碧、阆中,还有一条渡河东行经过的升钟,曾经任教过两年的永红,宋朝“三陈故里”大桥、建兴、三官、定水,以及生活了十五年的南部县城,全在眼底一目了然。这些地方,当年为了到达或者离开,我曾脚打血泡、精疲力竭,如今却似过眼烟云。道路两边的山水村落,又一次一晃而过,山河大地模糊含混,全被我抛在脑后。我知道,无论再过多少年,这些九曲回肠般的山脉还是这般模样,只是我们会一辈一辈地此消彼长,成为故乡的过客,人生一世,如同草木一秋。

纵然我的故乡在我看来是如此重要,但是只要指头一晃,又一片大地就扑面而来,我要慢慢移动地图细细辨认才能找到从小熟识的地名。我不知道,我当初取笔名的时候,是不是潜意识里怕弄丢故乡,便以家乡小河名字作为我的笔名。我慢慢转动鼠标,故乡又离我远去,四川盆地一点点小去,华夏大地一点点小去,亚洲大陆也一点点小去,然后整个地球也一点点小去,最后这个蓝色的星球也慢慢隐入漆黑的宇宙,成为一个亮点,直到我什么也看不见。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从眼底的故乡中回过神来。故乡虽在,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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