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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博物馆里的韭菜(外一篇)

2019-12-20老四

散文百家 2019年12期
关键词:塑料布韭菜大棚

我热爱韭菜,也痛恨韭菜。

没有人会在意一棵韭菜的生长,除了我,除了大棚里被凝固的温度,被浓缩的气压。我总是想起那些阳光毒辣的白天,柔嫩的韭菜成为太阳的一个分支,照耀在我的脸上。大棚的历史有多长,种植韭菜的历史就有多长,这些绿色的地衣,像一群幽灵,融入大棚的灵魂。

初夏,父亲找一块地,撒上一层厚厚的韭菜种子。等到韭菜长到三十厘米高,夏日最热的时节,就开始真正地栽韭菜。此时已进入暑假,我和弟弟结束一学期的学习,回归广阔天地,成为大棚的主人,或者奴隶。

我犯懒,选择递韭菜;弟弟无奈,去刨韭菜。顶着烈日,母亲和弟弟一人头戴一顶遮阳帽,前些年是母亲刨,弟弟跟在后面将刨出的韭菜上的泥土去除,韭菜按顺序堆成一堆,后来弟弟有了力气,他们互换了角色。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大棚里,父亲用一块巨大的黑布遮出一块阴凉,我们坐在阴凉下,我将韭菜按照七到十棵一绺,整齐摆在父亲跟前。他拿一根类似于手枪的桃木枝,在地上插出一个个小孔,再将韭菜的根部插进去。一上午,能栽完一畦韭菜。收音机里照例是单田芳,刘兰芳或者田连元。早年,很多小说我并非读的,而是听的,大部分时候是在大棚里听。

下雨,弟弟和母亲就不用干活了,我和父亲继续在棚子底下栽韭菜。有时为了避开烈日,还要早起。凌晨五点,父亲把我薅起来,晨雾中走出村庄,向大棚进发。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子,也打湿了我半闭的双眼。到了八点多,母亲带着饭来到大棚,同时带来的还有弟弟。整个上午,我哈欠连连,中午回家栽到床上,一睡到了天黑。

每个栽韭菜的傍晚,劳累一天之后,父亲带着我和弟弟,穿过汶河大堤,走到河边,脱去衣服,沉入水中。经过一天的暴晒,河水温暖舒适,水面闪着太阳的银光。河边,放羊老头发出一声声长啸,呼唤他的羊群,朝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走去。

栽完了韭菜,算是刑满释放,暑假过去一大半,剩下的时间就不用去大棚,或不用每天都去。此时再去大棚,就有了旅游的感觉,顺便去汶河戏耍,再次躺倒在河水里,就有了些许凉意——秋天来了,暑假即将结束,我们怀着一丝忧虑,准备再次回到学校的牢笼。

栽好的韭菜,浇了第一遍水之后,脱掉周身的黄叶,慢慢恢复生机。经过一个秋天的保养,在最肥美的时候遭遇霜降,所有的枝叶泛黄枯萎,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深秋,一层塑料布将大棚裹了起来,父亲拿一把耙子,把韭菜地上部分的枯叶除去。大棚外,冰雪漫天,大棚里,春天来临,韭菜长出嫩绿的新芽,整个夏秋蕴含的能量集体爆发,一茬一茬韭菜成为冬天里的佳肴。最贵是在年前,韭菜能卖到四块多钱一斤,县城的集市上,父亲端坐在马扎上,采购韭菜的人群挤满了摊前。此时,这个菜农就成了蔬菜皇帝,朝他的臣民吆五喝六。而真正的春天来临,韭菜完成历史使命,为了给西红柿腾出生存空间,被连根刨起,扔进深沟,等待又一个夏天,新的一批韭菜再次占领烈日的眼睛。

2008年,我23岁,大学毕业后留在济南工作,暑假永远退出了我的世界,栽韭菜,也一并进入人生的博物馆,永久收藏,永不再现。

敞苫子 盖苫子

敞苫子、盖苫子,是一门技术活。

为了保温,作为吸收阳光的塑料之外,还要覆盖一层稻草制成的苫子,晚上给大棚穿上羽绒服。苫子每天都要敞,每天都要盖。别人有周末休假,菜农没有,别的农民可以偷懒不下地,生病不下地,不想下地的时候不下地,菜农不行。

1992年,随着大棚建起,父亲们采购了一批苫子,卷成炮筒,排列于大棚的坡顶。一字排开的苫子,像一队铠甲战士,守卫着大棚。每个苫子配两根长绳,那是战士们的武器,在行军的过程中,为它们掌舵,辨清方向。每天下午,每家最核心的劳力会站到大棚顶上,挥动绳索,苫子们滚滚而下。此时的父亲,以他无所替代的权威,成为大棚的统治者,也是我们家族的统治者。

绳索随着苫子往下滚动,成了苫子的方向盘,父亲是一个骑士,两根绳子就是马的缰绳。苫子偏离跑道,向东奔去,他会提拉东边的绳子,苫子立马刹车,东边一角更是打了个激灵,呆立不动。经过片刻休整,绳索继续释放,苫子又按照既定的轨道向下奔跑。此时,母亲或者我和弟弟会站在苫子降落的尽头,拉过绳索,将其捋正。大部分时候,苫子奔跑到一半就停住不动了,兀立着欣赏高处的风景。我们会拿一根长竹竿,竹竿尽头是一段倒勾式的钢筋,将苫子一点一点勾下来。

三个温室大棚,盖完苫子需要一个多小时,剩下两个拱棚,也需要盖苫子。白天,拱棚的苫子是一个一个立在背阴处的,首尾不相接。盖的时候不需要绳索的牵引,父亲一弯腰,横抱起一挂苫子,用力向大棚上推去,推出去一米,用手托住,另一只手拎起一根短竹竿,把苫子向上顶。我站在大棚的阳面,眼看着那边的苫子慢吞吞爬到了山顶,赶紧用长竹竿将其搂过来。攀过了山脊的苫子,顺着陡坡迅速滑下,覆盖了一片光晕。

刮风天盖苫子有如打仗,得根据风向操作,刮西北风,就从东边盖起,刮东南风,就从西邊盖起,每一挂后来的苫子要压住前一挂苫子的边缘,这样相互覆盖,就不会被风刮起。风太大的时候,苫子也会被刮走,就特别费力,需要将刮走的苫子抱回来,重新盖,一折腾就是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五个大棚全都穿上羽绒服,这还不算完,如果天气极寒,或者有雨雪,羽绒服外面还要套上一层雨衣——塑料布。一块巨大的塑料布被堆放在大棚前的空地上,父亲拎了塑料布的一角,沿着大棚的一侧墙壁,艰难地向上走去。刚开始,走在狭窄的墙壁上,身体失去平衡,向两边倒,经过了几十年的修炼,他已经可以在墙壁上飞来飞去。走到坡顶,塑料布也被拉上去了一段,他会继续沿着斜坡向东走去。不一会,皱成一团的塑料布舒展开来,覆盖了整个大棚。遇上刮风天,塑料布会在空中起舞,极难控制,按下了这边一角,那边又飞了起来。我们不得不用去比平时多出数倍的时间,扑在塑料布上,把周围所有的砖头压上去。

冬天天黑得早,等到一切结束了,風“嘶嘶”地刮,大棚却显得安静,贴耳静听,有滴水声从棚里传出来,那些西红柿、黄瓜、韭菜、茄子、豆角、扁豆、油菜舒展了身子,洗漱完毕,准备入睡。外面星光灿烂,我们顶着寒风朝村庄走去。无数灯火伴着星光在前方等待,还有糅合在空气中的香气,从一家家灶屋里飘出来,钻进我们的鼻子。

敞苫子的流程就简单多了。第二天一早,初升的朝阳覆盖着塑料布上的一层冰碴,传递着金光闪闪的絮语。我们取下塑料布上的一圈砖头,轻轻拉动塑料布的一角,它便“呼啦啦”滑下来了,全没有了昨天往上拉时那么费力。我们分别爬上一个大棚,从东边开始,拽动绳索,两根绳子均匀用力,始终与苫子保持平行。一挂挂苫子被拉了起来,重回坡顶,立住不动。等到敞完了所有苫子,太阳挂在了东南天,我们周身已冒出细汗,羽绒服早不知扔哪里去了。

1992年冬天,我们对苫子充满了好奇。所有人都不会敞苫子,敞着敞着苫子就跑偏了,等到了坡顶,已经臃肿成了长筒大炮。三大娘敞的苫子成了大炮,我们在大棚下拍手叫好。母亲也制造了一个,其他所有人都制作了一个又一个大炮。

盖苫子也是,一挂挂的苫子,不听人的使唤,在大棚上乱舞,四仰八叉,四处流窜。那时候的敞苫子、盖苫子,有如一场蹩脚的游戏。大炮,盖起来也费力,所以父亲一般不让我们敞苫子,因为他以最快的速度征服了苫子,不再制造大炮。

经过几十年的重复劳动,如今,我们每一个人都对苫子的习性了如指掌,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敞出一挂标准漂亮的苫子。盖苫子,我也被允许站在坡顶,紧握缰绳,释放出苫子的野性——这是一个男人成人的标志,有能力放苫子,就已经可以成家立业了。

刚才说过,敞苫子、盖苫子是必须每天都进行的劳动,即使阴天也要敞开,好让莫须有的阳光滋润蔬菜的生长。印象最深的是过年,大年三十,我们还窝在被窝里,父亲一个人放了鞭炮,去敞苫子;下午,留下我一个人和堂哥们一起贴春联,父亲和弟弟去盖苫子。大年初一,拜年的人等在我家门口,越聚越多,没有人离开,眼睛全望向南方,上午十点多,我们一家人从大棚的方向缓缓回来,加入他们的队列,向每一户长辈家里进发。大年初二的苫子盖得最早,蔬菜们还没有喝够阳光,我们就把黑夜提前送给它们,即使这样,盖完苫子往回走的路上,四周的村庄早已是鞭炮的世界,所有村外的野地被占领了,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家族在送他们的先人回归天堂。父亲兄弟几个也快速聚到一起,放鞭炮、烧纸钱,送我们的祖先回家。

唯有下雪天是不用敞苫子的,让雪花静静地覆盖苫子外层的塑料布。此时的原野一片静寂,只有雪花扫地的声音,以及父亲穿着靴子围着大棚察看的脚印。站在大棚上望出去,汶河一片雪白,村庄一片雪白,整个世界被封存到原始社会。

可惜,雪一停,太阳一出,又是一场更加庞大的劳动。光是扫除大棚上的雪就让人感到绝望,厚厚的一层雪,如此洁白、温馨又惹人爱,却是我们的敌人。我们不得不用一整天时间,拿着扫帚、铁锨、木锨,将雪运到一侧的沟里。大棚上下,一派繁忙,我们争抢着为蔬菜早日见光。雪堆满了整个世界。刚除完雪,父亲就抢着去敞苫子,所有的大棚邂逅了阳光,此时已是午后,没多久,又得盖苫子……

盖完了苫子,我们收敛四散逃逸的骨架,将脚印沉进雪的原野,向家的方向艰难挪动。身后,一个巨大的雪人立在大棚侧面,目送我们远去,那是我和弟弟堆起来的,接下来的一些天,他会陪伴我们,直到他的身体完全融入泥土。回村的路上,那些繁杂的脚印,通往一个又一个大棚。我们踏着那些别人的以及我们的脚窝子,丈量大地的形状。村里的人们,正立在屋檐下,喝着铁观音,看房檐的冰凌,水“滴答”的声音伴随他们整个通透的白天。

有一户人家在自家大棚上安装了卷帘机,所有的苫子被固定到一起,一拉电闸,苫子自动卷起,自动放下。当我们盖完苫子回家,经过他家大棚的时候,累得只剩下了半口气,而那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却端坐在大棚前抽烟,气定神闲,似笑非笑间,伸手按动闸门,我们一眨眼间,苫子“呼呼”落下,然后继续朝我们似笑非笑,喊我父亲:“老四啊,盖苫子得趁早,晚了就下霜啦。”

父亲回话:“你这个机器挺好,啥时候我也装一个。”

络腮胡说:“装不装的,太费钱,还不如凭力气,力气便宜。”

羽绒服像空气一样披挂在我身上,浑身被冷气包裹,真想上前把他的胡子全揪下来,当引子点火烤了,笼起一片原野,围着火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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