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送我的土碗
2019-12-20李晓
李晓
我刚进城那年秋天,娘塞到我怀里一只裂了口的大土碗。娘说:“娃啊,你进了城,对城里人要客气一点儿,今后吃饭,还得靠他们。”
娘送给我的那只土碗,我一直保存着,没敢用。偶尔望它一眼,想起娘的话,我就顿觉欣慰。
30岁那年,娘才对我说:“送你那只土碗,意思是怕你在城里活不下去了,就回来,靠那一亩三分地也饿不死人。”娘还说,人一瞎想,往往命就不长。
我在城里,从不挑食。堂伯告诉我,当年,他肚子饿得快掉气时,扒了树皮在铁锅里煮煮吃。吃了不消化,拉不出来,就撑着肚子爬到树上去吼叫。
有一年,我回到乡下,见78岁的堂伯抱着一只大碗在樹下蹲着,吸着鼻涕哧溜哧溜地扒饭。堂伯吃饱了饭,用草根做牙签掏牙缝里的饭粒,舌头再次卷动,毫不犹豫地吞下,一粒饭也不浪费。看见我,堂伯呵呵地笑着说:“侄儿哦,我这一辈子,有一碗饭吃就够了。”那些年,已经上了岁数的堂伯还在种地。粮食吃不完,他就挑到镇上、城里去卖。卖粮食时,堂伯蹲在箩筐前吧嗒着嘴抽烟,也不说话,谁愿买就买。
早年,村里的秦瞎子出去乞讨,跪在地上,举着一只破碗。心善的路人同情他,就往他碗里扔点儿钱。我进城那年,竟碰到了秦瞎子在马路上乞讨。他高举着那只破碗,口中念念有词。我拿起他那只碗,去馆子里给他买了一碗肉汤端回来让他吃。秦瞎子边吃边落泪,喃喃地说:“还是老乡好哟……”我说:“你回去吧,回去有饭吃的。”后来,秦瞎子果然回去了,靠摸索着种地活了下来。
前年,一位衣锦还乡的老板在乡间修了别墅,却没人去住,空荡荡的别墅旁长满了杂草。老板发话说,秦瞎子这人可靠,来给我照看房子吧。晚年的秦瞎子再次有了一碗饭吃。
我回乡,秦瞎子一把抱住我说:“老弟啊,还是你好,劝我回来。”我看见,秦瞎子的眉毛微微发白了,还特长,是一个长寿相呢。秦瞎子磨磨蹭蹭地打扫了别墅,招待我晚上住在那里。夜里,感觉别墅四周风声鹤唳,我原本想写一首乡间抒情诗,却没了兴致,跑到阳台上望寒星闪烁。
我想起村里患侏儒症的谭矮子。有一年,绝望之中的谭矮子爬到桐树上准备上吊自杀。结果,那草绳不结实,上了套的他噗嚓一声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块红薯地上。这时,饿坏了的谭矮子从土里刨了两个红薯出来。啃完红薯,他突然仰天大笑,觉得自己刚才的上吊举动实在是荒唐。后来,勤劳的谭矮子成了乡里的种粮大户。
我还想起了断了两条腿的罗三宝,他21岁那年去采草药时摔下了山崖。最绝望时,他爬着去山崖,想滚下去,一死了之。乡里唱丧歌的张二毛正巧路过,一把拉住他说:“兄弟啊,只要活着,就有你的一口饭吃。”罗三宝就这样活了下来。如今,他在城里开了一家修理店。有一次我去他店里修高压锅,看见他端着碗吃饭,一粒粒白生生的大米在我眼前浮动。一粒粒大米,从稻浪滚滚的稻田里归依到一只一只碗里,养活着大地上一个一个的人,其中也包括自食其力的罗三宝。村头的山包有几座土坟,埋着几位自杀的农人,他们大多是在绝境之中以为天要塌下来,竟活不下去了。一些患了重病的人早早地就死去了,也大都是被想象出来的恐惧吓死了。
有一年,我在城里构思着想写一篇文章,但苦思冥想,自己喜爱的文字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我抓扯着头发,自己跟自己发火。娘来看我,明白情况后,丢下一句话就走了:“非要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活得下去吗?”
我听了娘的话,整整两年,没给报刊写一个字,依然活了下来,而且面色红润,不再失眠。娘说得好啊,她说,一个人来到这世上,只要肯活下去,都有一碗饭吃的。
乡下的老娘送我的不仅是只土碗,还是朴素的生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