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
2019-12-20鲍平
鲍平
三姐其实是我的三嫂。在我们那里,按乡俗习惯,要称嫂子为姐姐。若喊嫂子,就觉得生分了。
记得年少的时候,有一次,我学着城里人,把三姐叫成了三嫂,结果惹得父亲大怒,梗着脖子呵斥我:“你三姐不是外人,不兴你这样乱叫!”当时,我很不理解,心想,不就一个称呼,至于这样大惊小怪?不过,打那以后,我再没喊过“三嫂”二字。而父亲,则一直把三姐叫做三姑娘。他说,三姐跟亲闺女一样。
三姐和三哥是经媒婆介绍走在一起的。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媒婆对三姐的赞美。那天,媒婆来到我家,坐定后瞟了一眼急切地望着她的父亲和三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眼一眯,就从那薄薄的两片嘴唇中,滑出一段顺口溜似的话:这个姑娘不一般!个头大,很结实。能挑能扛,会犁地,会耙田,会扬谷……男人能干的活儿,都难不倒她。女人该做的细活儿,也样样在行。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
因了媒婆的这番介绍,在没见到三姐之前,我一直把她想象成那种五大三粗的女人,心里自然对她没多少好感。直到三姐第一次来我家认门,我才领略到什么叫“媒人的嘴两张皮,辣椒说成大鸭梨”。三姐还没我高,最多一米六,皮肤有点黑,乌黑发亮的头发,扎成个马尾巴。穿一件枣红色上衣,把脸蛋衬得愈显黑红。那天,当媒人再次问三姐的想法时,三姐脸一红,说:“家境差点不要紧,我图的是他人好!”就这样,三姐在那年年底嫁到了我们家。
三姐的确如媒婆所夸,很能干。就连三哥在她面前,也显得笨拙许多。三哥逢人便得意地显摆:“这叫憨人有憨福,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父亲也常跟我们说:“三姐不仅是你三哥的福分,也是我们家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星啊!”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如此看重三姐,厚爱三姐,皆因她贤良的美德。
三姐嫁到我家不久,母亲就因高血压瘫痪在床。那时,我还小,四哥也还年轻,尚未婚娶,大哥、二哥已分家另过,两个姐姐已出嫁,照料母亲的重担就落在了三姐身上。
母亲去世那天,三姐发觉母亲已神志不清,手脚冰凉。她想到了她母亲去世前的征兆,就连忙烧好热水,麻利地为母亲洗头、擦身、更衣、剪指甲。三姐收拾妥当后,父亲俯下身在母亲耳边轻声说:“他妈,三姑娘伺候你这么多年,你身上没有一个褥疮,没有一丝异味,今天又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你到了那边,可要保佑她啊!”母亲嚅动着嘴唇,含糊不清地应了个“好”字,就再也没有言语。“好”成了她留给三姐最后的遗言。
或许是天意,或许是父亲的厚爱,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也是三姐陪着走过的。父亲弥留之际,我的四个哥哥们不分昼夜地轮流守护,轮到三哥守护的那晚,三哥有事不在家,只好由三姐守着。
三姐说,那天晚上,父亲的脑子格外清醒,他始终不肯闭上眼睛睡觉,他说他想和三姐说话。次日凌晨1时,父亲的嗓子开始涌痰,下面也开始频繁便血。凌晨4时,疲惫不堪的父亲望着熬得双眼通红的三姐,哽咽着说:“三姑娘啊,你这样伺候我,难为你了。我已经不行了,可是,我想撑到天亮再走,我不想吓着你……”父亲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临终时,他喃喃地说:“三姑娘,我会保佑你的……”这是父亲对三姐永远的承诺。
送走了父亲,我紧紧握着三姐的手,问她:“你最后陪咱爹,真的不害怕吗?”三姐眼里含着泪,深情地说:“这么多年,咱爹把我当亲闺女看,能陪伴他终老,是我的福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三姐这话,我信。因为面对父亲的遗体时,我也丝毫没感到害怕。原来,亲人之间,情到真处,爱到深处,面对死亡,有的只是深深的怜爱和不舍!
时光荏苒,母亲去世整整20年了,父亲去世也3年多了。三姐由嫁过来时的健壮姑娘,變成了年近半百的妇人。头发斑白,额头上布满皱纹,曾被媒婆夸得像柱子似的胳膊和腿也枯瘦得有些弱不禁风。唯一不变的是,面对亲人时,她温和而美丽的眼神。我深信,父母在天有灵,一定会恪守他们的承诺,保佑她一生平安!
现在,村里人只要一看见黑黑瘦瘦的三姐,就会跷起大拇指说:“娶媳妇就娶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