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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映大荒流(外二篇)

2019-12-19张学梁

地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枫桥

张学梁

题记:清秋夜雨际,读太白诗,至“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际,联想到子美诗,成此文,供诸君和着桂香,以赏中秋夜月。

正是因为师今厚古,广摄博取,竞相创新,李白、杜甫对唐诗的贡献,气夺轩宇,几乎让后来者难以为继。在这清秋时令,就着清雨半枕,细细品味两位诗人对月夜江水的描写,我们不难窥见李杜诗文间的气象差别。如合二为一,甚至可以作为二人一生际遇的概括和映照。

不妨按照诗作年代的先后顺序,我们先来赏析李白《渡荆门送别》诗中对此景的描写: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李白作这首诗时,正值风华正茂,时年仅24岁。诗作背景是作者仗剑辞蜀,酬志别亲,赴荆门远游。李白“五岁即诵六甲”,智资聪颖,又饱得蜀中秀美山水滋养,才情自是了得。家住川北江油市,窗对窦团山,心装峨眉秀,笔下青城幽,万千豪情,融壮成志。

诗中颔联“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动静相宜,气象雄浑。巍峨青山,因了“随”字,顿时活灵活现。群山之外,平野相随。空间转换,浪漫情怀,跃然纸上。与之相对应的“入”,表象是在白描大江远野辽来,随势远去的情状,实则寓寄着青年时期的凌云壮志,憧憬中满是激昂之情,空旷出世,敢泣鬼神。

山是凝固的江河,水是流动的苍山。在平野大荒的妆点之下,意象阔大,气势开阔。诗人水路舟船出行,在山峦叠嶂、风景秀丽的三峡地带穿行多日,一路走来,一路看去,移步换景,突见荆门之地壮阔江水,身心豁然开朗,是不是预意着美好的人生未来?虽然诗人用语無尽凝练,但欣然高远志向,仍然清晰化迹墨间。

荆门,地形十分险要,紧扼楚蜀咽喉要冲之地。李白出蜀,到楚国故地访迹游览。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也。青年时候,胸藏文章,手执长剑,其志勃勃,其兴勃勃,自是看景成景,看志成志。按砚下笔,轻易就写出了千古名句: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39年后的春天,另一位大诗人,面对同样的月夜江水,又是怎样入笔的呢?杜甫在《旅夜书怀》中,如此写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作此诗时,杜甫已年届五旬,所谓天命之年。要深入理解两位诗人笔下功夫的差别,年龄差别、人生际遇,尤其重要。是时,杜甫携家人回蓉,在严武幕下做节度参谋。诗人大半辈子都在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暂时有所安定,是其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时光。孰料次年严武辞世,杜甫依依不舍,离开成都城西浣花溪边的草堂,买舟东下,飘泊于岷水长江一带,生活困苦不堪,贫病交加,劳顿而卒。

此诗标题为旅,系杜甫乘舟行经渝洲、忠县时所写。好友猝死,本已生悲。凄孤无依之际,举家离开经营多年的草堂,离蜀东下,与李白当年出蜀时的心态迥然不同。平野之上,疏星低空欲坠;皓月之下,浩荡大江东流。十字之省,笔力挺拔。字斟句酌间,苍茫景象,雄浑阔大。

乍看上去,星野辽阔,浩荡大江,应当寄寓着诗人无比丰沛的感情,欣喜心意,开襟旷远,可谓雄伟磅礴。可实际上,此句是诗人暮年时凄苦悲情、景况艰难困苦的另一种表达,既勾画出作者孤苦伶仃、孑然陌上的老者形象,又描绘了诗人颠连无告、默对四野的凄怆心境。以乐景手法,状写出暮年心中万千哀情,悲苦入髓,气氛伤人。

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两首诗中同样景致描写的差异,可以再来看一首同样是24岁时杜甫的诗作《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子美是杜审言之孙,家住长安城南少陵。年轻时无忧无虑,过着“裘马清狂”仕子漫游生活,35岁以前饱读诗书,并游历吴越齐楚数地。在游历泰山之后,写出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言志名句。青年时期,攀临绝顶的壮志,于斯可观;平生俯瞰天下的雄心,于此可循。

可现实是如此的骨感和残酷,经过官场的连连打击,经过生活的困厄磨砺,特别是亲身经历安史之乱的动荡后,面对兵荒马乱、啼饥号寒、民不聊生的艰维现实,杜甫再没了当年睥睨江湖、气骨峥嵘的壮观心胸,几乎愁肠百结,出字成哀。

此次出川,他当然联想到了早年李白出游楚地的人生经历。子美把青莲居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四句二十字,化用为两句十字,并平添了星芒景象,移时换情,感喟良多。

太白、子美年龄相差十岁许,同为大诗人,彼此互为倾慕。公元744年,两位才情四溢、名满天下的诗人一见倾心,打马登台,抚觞琴歌。当是时,忧国忧民之际,赋诗言志,直抒胸臆。

但世事如棋。先是太白仕途遇挫,被玄宗赐金放还,后因参与永王夺取皇权,兵败被朝庭审判,被捕入狱,流放夜郎。与此同时,杜甫长安蹉跎流离十年,家人聚少离多,幼子竟被生生饿死。玄宗肃宗之变后,偶近天子,迅失朝堂,接着往返流寓西川。才情——志向,掩埋了多少重叠创格?功名——现实,埋藏了多少天下华章?后来,杜甫渐多沉郁顿挫,往往对花溅泪,闻鸟惊心,未诗先哭。

江流大荒,云海仙楼。海市蜃楼般的自然奇景,海市蜃楼般的人生际遇。李白出蜀时,回望四川时,尚能深情并茂地写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谣唱与感激。而此时的子美,白发飘飘,生活蓬路。同太白一样,虽素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多年被压抑、流浪、荒废。浮生本苦,如今老迈且病,政治失意,生活无依,自己这日子这境遇,不过是广阔天地间另一只“沙鸥”,四处奔波、转徙江湖罢了。

唐诗既是李姓王朝的生动记录,也是华夏民族的审美结晶。在以诗取士的科举制度下,直接刺激着唐诗的兴盛繁荣。尽管唐王朝的帝王几乎人人都爱诗写诗,但对诗人似乎并不够尊重。

李白自小有“济苍生”“安黎民”的政治抱负,文章雄奇壮丽,豪放飘逸,布在当世,判为诗仙,结果在政治上饱尝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一生郁郁不得其志,晚年竟傍依小小的当涂县令过活,试想,这当中有着多少怀才不遇的愤懑与无奈?白年六十一而卒,令人唏嘘不已。

杜甫早年在泰山前,肯定会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豪情壮语。如此敢于进取、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被现实折磨成笔指动荡、墨吼黑暗、诗以疾苦、忧民忧生的现实诗人,可以想见当朝政治腐败、吏治昏庸、民生艰难的现实生活。子美“诗圣”去世时尚不满六旬,让人痛心疾首。

今天,后人很骄傲地把李白、杜甫并称为唐诗双璧,蜚声中外,为华夏在世人面前赢得无数景仰。毫无疑问,李杜在唐诗中所创造出的瑰宝将一代代传承下去,流芳众口。但是,拔开历史团团迷雾,细究了去,又总是满纸悲凉。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那些真才实学、德优行矩的人才,当多一点现实的人文关怀,让他们在世间的生命能更绵长一点,文化遗产更丰厚一点,不是更好么?

噫!窗外桂香四溢,西川清秋正恬。对此月夜锦水,权以小文,忆悼唐诗璀璨群星中的双子先生。

北阙秦岭云,

瑶草苍耳生。

胸中华章在,

落笔泣鬼神。

诗双璧,才相倾,

犹怜当年济世志,

枉对谪仙诗圣名。

平台黄河水,

岁岁数秋声。

枫桥断想

在中国文化深处,白发苏州一直居于显眼的位置。她无处不在的历史古迹和文化故事,令世人痴迷。在关于苏州所有的题咏里,西郊的枫桥可谓风头尽出。其苍茫古韵,幽深情怀,朝朝代代,共同催生着岁月的皱纹。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夜泊》意象隽美,情致清远。全诗用语极尽柔婉,远近横错,明暗交杂,动静相济。前两句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四字,却细腻地描绘出了明丽空廓、清寂静宁的秋江月夜。第一句写远景,在朦胧的苍凉里,生命的灵动一触即发。待得遥夜深处,西天的月儿缓缓落下山岗。这时,栖宿在巢穴里的夜乌看惯了清霜之下的月色,骤然被黑暗包围,一时竟然不知所措,厉声的鸣叫声在野旷里四处传播开去,令旅人更增别样彷徨。

紧接着,由远及近,描写出身边的情态。江边的枫叶经霜,渐渐变红,暗含着季节交替。旅人离乡已久,却仍在客船之上。归家尚无计,先生已然失眠。怎一个愁字了得?抚今追昔,风雅姑苏,留给自己的,不过是这一盏半明半暗的渔火而已,在沉默的江水间,颤颤微微,几近其灭。人生本如梦,这声长叹未起时,却听见寒山寺里的钟声钝钝悠悠,可怜的一点睡意,荡然无存。

宋代文学家欧阳修曾在《六一诗话》就“夜钟声”提出过质疑,他说:“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其实,唐代寺院确有夜半打钟的习俗。只不过,不为没有旅愁的人所听见罢了。除先生好友皇甫冉有“夜半隔山钟”可作证外,唐代温庭筠也写下了“悠悠旅榜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的诗句。那夜枫桥的钟声当然不用怀疑,这些都是明证。

唐代文化高度繁荣,但对众多诗人似乎不太看重。张继当然也不例外,其生卒年也语焉不详,可叹可息。当年夜泊于枫桥,可能只是先生漫漫旅程中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栖泊。但有了这次江水远望的吟咏,枫桥却再也无法静处一方了。诗成后,传播于众人之口。寒山寺之声价亦然陡增,成了中外向往的名胜。

张继,字懿孙,湖北襄樊人,公元753年(天宝十二载)参加朝试,考中进士。在至德中担任御史,大历年间出任检校祠部员外郎,在洪州分掌财赋。能把枫桥唱成人间绝色的先生,却叫去与经济打交道,深以为憾。期间,与皇甫冉、刘长卿频频交往,情谊深厚。先生《春夜皇甫冉宅欢宴》一诗,生动记述了那些痛并快乐着的友情时光,即使今天读来,亦让人感慨万端。

流落时相见,悲欢共此情。

兴因尊酒洽,愁为故人轻。

暗滴花垂露,斜辉月过城。

那知横吹笛,江外作边声。

在先生看来,所谓朋友,理应悲欢同情。经过无数次磨难,抖擞着精神站起来,不离不弃,始终走在一起。待得累了,邀得三五友人,在花前月下,且以诗酒唱之和之。既不去想伤泪和花露的模样,也不去记残月照西城的时光。因为,此时此地,不见京城森严壁垒的宫阙,没有朝堂明争暗斗的倾轧,唯有长笛涛声,清风满面,快慰人生。

世间走得最急的,总是最美好的时光。不久,先生便殁于洪州。长卿以诗《哭张员外继》,深切痛悼先生。

恸哭钟陵下,东流与别离。

二星来不返,双剑没相随。

长卿在诗中特别题注,“张继及其夫人,相次没于洪州。”这里借用牵牛织女双星喻指先生夫妇。那些快乐无比的时光犹如昨日,不期夫妻先后离世。朋友再有聚,必神伤之。一个“恸”字,哭出朋友的情重,哭出生命的脆性。

先生的诗作多为纪行游览、送别酬赠之作,语言自然,用意明白,不尚雕饰。《归山》便是极好的例证:

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

空林有雪相待,古道无人独还。

遍读先生诗作,最最打动我的竟是《归山》里的吟唱。其吟哦之深情,不在枫桥之下。想是在官场久了,成天忙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满是无法诉说的心事。自己尚处英年,几根白发便悄悄上了頭。某个清晨对着铜镜,蓦然看见发间生雪,自是别有滋味涌在心头。几十年来浑如梦,唯有窗外远山常青。在缈无人迹的山林古道上,先生孤独往来,既无随从,不遇路人,只有满山的积雪,在林间辉映,迎送无声。

透过这些简洁的表象,先生清绝于世、万世寂寞之心境,跃然纸间。其实,先生一生曲高和寡的灵魂,无处来在。在《题严陵钓台》一诗中,更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旧隐人如在,清风亦似秋。

客星沈夜壑,钓石俯春流。

鸟向乔枝聚,鱼依浅濑游。

古来芳饵下,谁是不吞钩。

正是草长莺飞的时令,先生弄扁舟于湖上,任江水悠流。富春本佳地,严光钓台旧迹犹在,然斯人早已成古。经历了尘世里的劳苦生活,先生对人生看法颇多消极,甚至于开始羡慕高树里的飞禽、清流里的游鱼。回首暮云碧,先生最后对天质问:在红尘婆娑的利益面前,谁能做到不吞钩?这声穿过岁月尘土的诘问,见证着先生一生安守淡泊的浩然正气!

作为下层官员,先生也深情关切着人民的生产生活,在《阊门即事》,他如此写道:

耕夫召募逐楼船,春草青青万顷田。

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几处有新烟。

农夫被征从军的时候,正是春耕生产的好时节。只是放眼望去,陌上春草青青,万千江南田园,一派荒芜。要知道,这可是在人间江南。清明时节,本是祭祀的日子,可四处望去,连个扫墓的人影都少得可怜,几缕新烟或祀新亡者,或野火自燃之。“几”与“万”数字相对,看似不经意,却写尽了人民在战争中深重的苦难。

当然了,先生七绝《枫桥夜泊》,历来为世人所称道,北宋时期便石刻于苏州,供人任意赏析把玩。时光无声。枫桥就像泡在中国文化里的一杯清茶,古韵温存,愈久愈香。

无论身在何方,只要想起了枫桥,我们就会想起寒山寺的钟声。沿着那盏半明半暗的渔火,我们甚至能直接找到山林里那歪歪斜斜的古道。和着林间寂寞的清雪,把这颗浮躁的心,在现实的烦琐中安顿下来。

最是那一匹瘦马

中秋是日,得拜节短信若干,最喜其中一句:“故园松桂发,万里共清辉。”

古人在《诗品》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闲来翻看历代诗辞歌赋,发现感秋怀秋、悲秋咏秋之作品,比比皆是,数不胜数。在所有咏秋的名篇中,小令《天净沙·秋思》所描绘的秋郊夕照图,格调苍凉,意境丰富,堪称千古绝唱。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当下周遭,万里清秋。放眼四望,秋天意境,何其深广?但是,在此令中,只有短短二十八字。作者先以藤、树、鸦等寻常景物,自然起兴,同时,以萧、老、昏分别匹之,虽三字之省,却刻画出万里秋天无尽萧瑟之意象;接着,再用小桥、流水、人家,景物一一铺陈,层层递进,烘托出中国山水田园式之柔婉秀美。要是今晚能在此驻足停歇,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呀?可是,此际的旅人途在古道,身披夕阳,面迎西风,相从瘦马,悲凉古意,伤透情怀。

曲中景象,行在旅途,可能在当初看来,不过是天涯孤客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天描绘。但是,作者何曾想到,其笔下的珍珠文字,经过岁月的反复打磨、沉淀和检阅,那天涯、那断肠式的景象,在东方古文化厚厚的底蕴中,构成了难以超越的永恒凄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此令“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深有艺术魅力,当久诵不衰。

作者马致远是元代著名的大戏剧家、散曲家。字千里,又说致远,晚号“东篱”,汉族,大都(今北京)人。因其卓然的文学和戏剧才华,被后人奉为“曲仙”,享有“冠绝一代,一人而已”之美评。可是,即便是与“诗仙”李白、“词仙”苏轼同列不输其采的大家,直到今天,我们既未能知其生年,亦无晓其卒期,不能不说是文化之憾。

有人说,人性不经细看。有时想来,也实在是无法理喻。比如,从代代传唱不绝的诗文中,我们不难知道,文学历来被世人所钟爱所痴迷,可是为什么对其作者又如此轻慢?不论是字“千里”“致远”还是号“东篱”;不论是志从诸葛,还是师效渊明,马致远留给世人的印象,应当是个安静淡然的读书人。读着这满是秋色愁思的小令,感觉在中国文化深处,先生就像一匹身披夕阳的老马,瘦骨嶙峋,惹人眼泪。

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少年潇洒的马致远满怀激情,欲取科场,报效朝堂。殊料蒙古族统治者进入中原后,为维护其统治,大力推行民族高压政策,文人自然难伸其志。博得功名后,作者曾在帝都效命,后不知何故,得罪权贵,被外放江浙任行省务微官,居人篱下。加上庙堂江湖、江南江北文化上的差异,注定其所遇不遂,抑然郁郁。后干脆淡出官场,唯“剪裁冰雪,追陪风月”而已。只是日子越发窘困,最后竟潦倒得行不知其所踪、死不知其所,实在叫人心痛。

退居山林之后,在漂泊无定的羁旅生活中,在某个夕阳万里的秋天,先生将自身处境用文字淡淡地写出来,孰料竟为后人写出了绝色绝代的秋景。人们不禁诘问,是不是每一个美丽的背后,都需要沉重的付出?要是先生在庙堂顺风顺水,在黄钟大吕、峨冠博带之间,还会写出这样的传世大作?如果不能,我们是要感谢那个时代,还是要诅咒那个时代?

庄生梦蝶,蹉跎生涯。论是酒中仙,说是尘外客,在残酷无情的现实面前,在生动淋漓的生活面前,先生有着怎样深刻的生命体验?又有着怎样绝望的世俗挣扎?

那么,不妨来看看作者另一首曲目,元代散曲名篇【双调·夜行船】。

【双调】夜行船·秋思

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

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落梅风】

天教你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儿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拨不断】

名利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更那堪竹篱茅舍。

在古代中国,一直就有“君子遇秋而悲”的传统美学观。秋思,总是让人生出无数感慨。在经过大富大贵、大起大落的人生轉折之后,在生命年轮悄然入秋之际,又恰逢自然之秋来临,先生在纵酒肆志、嬉笑怒骂之后,当然会一时气动情怀,文激墨出。

现在,每当看到一些口水式、不知所云的现代歌曲时,人们就特别伤感文字的失落,或者说是古文的衰退,难免会怀念起古人的作品。比如马致远先生《夜行船·秋思》这套曲,令人叫绝。在篇里七支曲中,先生用语简洁,节奏明快,俚俗诙谐中,看透世事,发人深醒。

首曲以秋起兴,名为思秋,实则感慨自己半辈子人生际遇。胸中块垒,在千绪万端之中,满是持搠横赋、对酒当歌的生命体悟。人生迟暮时,本有退隐意。此生韶华,恰如“林花太匆匆,谢了春红。”噫!天涼好个秋。古人有秉烛夜游之雅意,自己何妨来个急罚盏,任他夜阑灯灭!

在次曲【乔木查】中,作者以跨越历史的纵深眼光,看到一时权位过眼烟云,即便秦宫汉阙,有朝一日,也会荒疏成牛羊的牧场,成为渔夫樵子茶前饭后的闲话而已。可是,那些身在朝堂里的人,却依然执迷不悟,稍为有点儿所谓的功绩,便想立碑刻文,昭昭于世。哪知风雨际会之后,荒坟前,横着断碑;芳草中,字迹漫漶。当年那些歌功颂德,笔走龙蛇的碑文,斑斑驳驳,虚无如梦。

之后,在【落梅风】中,先生由古转今,化叹为讽,人生在世,既然功名不可期,那么富甲又如何?马致远干脆直抒胸臆,拨云见日,人生如梦如幻如雨露,纵使富甲海内,纵使锦堂风月,只不过是好景虚设,只不过是风吹梅落,并警示世人,“天教富,莫太奢!”

在风雨历史咏唱,功名富贵参破之后,在下一支曲的开篇中,先生开门见山,端出主题,倘使不争利争名,人们就会远离是非。无欲则刚,无欲则淡,多么深刻的定力和洞见!在婆娑红尘里,自家这一方竹篱茅舍,本是清净之地,墙头虽然缺漏,但屋角遮绿,借得远方青山,刚好补得清幽。如果说“小桥流水人家”别具艺术匠心,那么这方天地则是红尘屏障,自我超然物外。

那么,在这深秋时节,先生又会干些什么呢?

重阳之际,不选绿野堂,不结白莲社,且看先生,和露摘回黄花,带霜烹好紫蟹,煮酒烧透红叶,那露、那霜、那酒、那雅趣;那黄、那紫、那红、那色彩;那浑、那浊、那醉、那超然,东篱呀东篱,且同我举杯邀月醉,人生浑如梦,又经得几度秋凉?

在这清瑟满眼的万里清秋,夕阳之下,千山万山,黄花带露,秋蟹正肥,红叶熟透。如果说马匹是在奔跑中实现其灵魂释放,那么《天净沙》中那匹步履沉重、漂泊羁旅的老马,就是先生给后人的书生背影、文学形象。平生呕心沥血写就的体裁多样、内容丰富的篇篇曲目,先生只不过是想让世人劳顿的同时,别忘了找地儿,时不时进行精神洗礼。

谨此,我想,人们世世代代会把先生景仰。何妨也学着先生,试曲一阙,对着窗外这万里清秋,乐呵乐呵。

斜晖瘦马行天涯,似梦似幻亦玩家。酒蟹就黄花,渔樵醉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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