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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川旧梦

2019-12-19胡树彬

地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鸽子

我的老家在黔西北乌蒙山中的一个小镇上,不通公路不通电,离县城一百二十里。这个小镇实在太小,只有半条土街,要不是乡政府在这里,我们都不好意思称它为镇。

小镇名叫大坪寨,由三个村庄组成,乡政府和乡中心小学位于小镇中央,我家就住在乡中心小学的斜对面。

小镇后面的山上有两个吊洞,一个大吊洞和一个小吊洞。大吊洞位置低些,长年冷气森森,雾气蒸腾,宛如血盆大口,朝着西面的天空吐着腥风血雨,让人不寒而栗,每次路过,我都远远地避着。但我家那头老牛总是爱吃洞边茂盛的鲜草,而且越吃越往洞口靠近,我不得不屏住呼吸按住心跳,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把它赶回来,然后狠狠地抽上几条子。

但老牛皮厚得很,根本不在乎,有时我使尽全身力气抽它,它还昂起头,“哞—哞—”似乎是在嘲笑我,又似乎是在说:“伙计,你抽得好,我皮正痒呢。”

这时我也会跟其他人一样恼羞成怒,觉得用条子抽实在不解恨,无论黄荆条桦竹条还是狗肋巴,都不足以让它吃吃苦头,恨不得摸块石头,将它瘦削的屁股砸出两个血印。可是陡峭的山坡上,除了柔软的山草什么也不长。

看到我急得到处找石头,一直单身的盛荣老者就会一脸坏笑地怂恿:“用镰刀砍!”

我看看手里磨得雪亮的镰刀,又看看老牛像饭撬一样又老又硬的髀骨,再看看盛荣老者那张满是皱纹的狐狸脸,恨不得一镰刀把他挖成映山红。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从草坡后面的森林里传来“哇儿哇儿咩——哇儿哇儿咩——”的呼唤声。那是盛强的声音。只有我知道,盛强明着是在唤羊,实则是在唤我。他是在为我解围,因为盛荣老者谁也惹不起,在整个大坪寨,他是出了名的促狭,人称“堕落鬼”,得罪了他,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听到盛强在唤羊,我立马顺坡拐弯,说我要帮盛强找羊去了,懒得理睬你。盛荣老者依旧笑容可掬,说那你要注意点哈,不要掉进吊洞里去。

这个老头就是这个样,虽然总是笑眯眯地跟人说话,但听他说话的人都会觉得,他灿烂的笑容后面总是无尽的暗夜,隐藏着比大吊洞还要阴森的促狭,因此他还有个绰号叫“大吊洞”,连起来就叫“大吊洞那个堕落鬼”。

小吊洞在大吊洞的右上方,距离两百米,只有簸箕那么大。如果说大吊洞是一张血盆大口,令人恐惧,那么小吊洞就是一张樱桃小口,令人心动。因此无聊的时候,我们都喜欢在小吊洞边玩耍、打牌、唱歌。小吊洞不是很深,洞口边的草同样很长,就像美女的唇边长着一圈胡须,看上去有些滑稽。更滑稽的是,凡是割草之人,割到小吊洞旁边都会特意把那圈草留着,当成栅栏或记号,告诉大家那里有个吊洞。我们这群无聊牧童,特別无聊的时候还会用飞快的镰刀,将小吊洞边上的那圈野草修整得圆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每次修整完毕,我们都会变换角度观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理发师。

呵呵,这时候一定会有白云飘过,我们也想把她拦住,给她理理头发;这时候一定会有山鹰在头上盘旋,我们也想把它喊下来,给它修剪修剪羽毛。于是我们就喊:“喂哦喂!喂哦喂!”山鹰永远不会理睬我们,它锐利的目光只关注草丛里的蛇或野兔,再有就是盛强家的小羊。但小羊有羊妈妈护着,不用担心,于是我们就唱——

郎骑白马过大坡,风吹马尾织绫罗。

绫罗披在哥身上,千年万载不离哥。

我们都是三五个男孩一起唱,声音脆脆的比阳雀叫的还好听。白云同样没有驻足,但旁边的小吊洞会传来嗡嗡嗡的回声,这声音美妙回环,久久不绝。小吊洞的回声还未隐去,山下对面的土岗上,偶尔也会传来一群女孩的回应——

风吹大树木叶翻,鱼在河中喊口干。

鱼在河中翻白肚,不得虫吃心不甘。

唱歌的是没封洞的女孩,她们割草割到这边来了。我问盛强,要不要和她们唱?盛强每次都说,不要惹,我们唱不过。她们的山歌就像大吊洞里冒出来的白雾,多得要命。

盛强的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学名还是他取的呢,可惜他文化太低,虽然一解放就参加工作了,还去县里参加过短师培训,但属于“社来社去”的那种,直到我后来走上了教师岗位,他还是一名民办教师,而且只能教小学一年级。

人的一生中也许会经历许多个老师,但感情最深厚也最真挚的,往往都是第一个或最后一个。盛老师对我挺好,对其他学生也挺好,在整个大坪寨,他是最好的男人之一。但我觉得他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凡事先鼓励我们不按套路出牌,能投机取巧就投机取巧,能偷奸耍滑就偷奸耍滑,用他的话说叫“麻倒就麻,麻不倒正算”。虽然在课堂上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写字,是他亲口教我会读“bpmf”和“上中下,人口手”,但在“麻学”上,我并未听从他的教导,没有得到他的真传。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父亲也是一名教师,还是乡中心校的校长。龙校长总是教导我要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

虽然我很多时候并不按他的风格做事,盛老师也从不计较,依旧一如既往地和蔼可亲。但对待自己的孩子就不那么和蔼了,甚至还非常严厉,坚定不移地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的祖训,看不顺眼就骂,做错事就打。

民办教师工资很低,家庭人口又多,为了养家糊口,盛强家养了几十只黑山羊,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放羊的任务就交给盛强。于是在寨子背后,从岩羊包包到骒马大冲,方圆十几里的荒山上,我们始终风雨相随。在草原上,放羊或许是最惬意的生活,但在乌蒙山区,放羊却是最辛苦的,特别是山羊,悬崖峭壁如履平地,钻山窜林来去无踪,在那些冰封雪锁抑或狂风暴雨的日子里,为了找羊,我和盛强又心焦,又无奈,又可怜。

往往这个时候,无处不在的盛荣老者就会唱歌挤兑我们——

放羊人,放羊不是好期辰。

跑了多少冤枉路,钻了多少刺骨林。

见我们没反应,他接着又唱——

放羊郎,放羊不是好下场。

跑了多少冤枉路,一身全是烂衣裳。

我们还是不理他,只管哇儿哇儿地到处找羊。每当我们找得最着急的时候,没封洞的那群女孩就会出现,宛如天仙下凡。她们或割草,或砍柴,或挖药,总会顺带帮我们把羊赶到一起。她们不读书,不识字,但会唱山歌,每天临走之前都要吼几首。

这天她们又照例唱了起来,而且非常具有挑逗性,特别是那个个子最高,长得也最漂亮的女孩,总是拿眼睛瞟盛强。我说盛强,干脆和她们整两首吧,打堆七八年了,一次都没对过。盛强一脸怅然地摇摇头,弱弱地说不。

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怂的盛强,当时我都有点鄙视得不想再帮他找羊了,太没意思。盛强没意思,盛荣老者却很有意思,背着一背山草、拄着一根拐棍的他见我们不敢接应,他就接应,苍老但不失韵味的歌声隔着一道山梁飞了过来——

小情娘,风吹罗裙桂花香。

风吹罗裙桂花树,等哥和你来成双。

最漂亮的姑娘还没等同伴反应过来,马上就开腔回击:

老老人,老了葫芦干了藤。

老了葫芦干了树,花园交给下代人。

雨后天晴,夕阳在卖酒岩头上露出有些忧伤的面容,不情不愿地往下坠。姑娘们纵情欢笑,落照夕辉将青春无敌充满朝气的脸蛋映得通红,我也跟着嘿嘿嘿地笑。盛强却叹息一声,说可惜她们都没读过书。

我说她们读不读书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娶她们做老婆。盛强瞥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然后问:“如果没考上,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如果考不上师范,就继续上高中。他羡慕地说:“你还可以上高中,看来我只有出门打工的命了。”

我连忙安慰他,说你预选分数那么高,应该是有把握的。他说人生八字命生成,难讲得很,就像对面的那帮姑娘,一个个生得那么好看,又聪明善良,但父母就是不让读书,你说这是不是命?

在父亲的教导下从不相信命运的我,对这个问题竟然无言以对。他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和她们对山歌吗?因为那是她们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不忍亵渎。”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心生惭愧。那天,在姑娘们“咿呀哦咿呀,明天转来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的柔情款款的歌声中,我和盛强一样,背着山草,赶着牛羊,心事重重地下山回家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相信宿命的盛强,果然掉进了宿命的怪圈。

两个星期后,中考结果出来,我被地区师范学校录取,成功跳出农门,亲戚朋友闻讯后,纷纷前来道贺。我父亲龙校长也容光焕发,春风得意。

父亲是我眼中最艰辛也最朴素的校长,天底下可能再也没有第二个校长会像他那样,除了在单位上班,还要担当家庭劳动的主力。在辛苦劳作的同时,我父亲也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学校长,因为他的四个儿子和一串串干儿干女,给他带来了无边的想象和希望。

如今,英年早逝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与高大身影,时刻都会在我脑海里浮现,永远呼之欲出,永远陪伴左右,在冥冥之中护佑着他曾经倾力护佑的大坪乡。

在父亲去世的前几年,为了追逐人生梦想,我放弃公职,离开家乡,来到这座数千里外的江南小城。在这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总会想起家乡的一草一木,与难以忘怀的陈年旧事。但记忆最深刻的,除了十六岁那年的青葱往事,就是父亲写下的一副对联。

上联:亦工亦农,唯求风调雨顺。

下联:半耕半读,还望金榜题名。

横批:农村包围城市。

那副对联,可以说是我父亲一生中最得意的代表作了。每年大年三十那天,他都要将它重写一遍,然后貼在大门两边,一是彰显我们的家庭成分,二是提醒自己的人生使命,三是告诫孩子们莫忘奋斗目标。果然,就在幺弟硕士毕业考上公务员的第二年,他就积劳成疾,溘然长逝,留给我们无尽的怀念与哀思。

让我无尽怀念的,还有少年时那段短暂而又芬芳的“恋情”。

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但十六岁的那个暑假,却是盛强一生中最悲苦的磨难。中考落榜,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看着他空洞的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我真想替他掉泪。接连十几天,他都呆头呆脑地坐在吊洞对面的土岗上,既无心思割草,也无心思放羊,他的羊都是我替他找。

我们放牧的大本营叫白家土;朝着东南方向,走过火烧山是骒马大冲;翻过骒马大冲,就是没封洞了。没封洞是个典型的小山村,四周都是荒山野岭,村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就像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宁静又和谐。

六月间的太阳,老后娘的心肠。那天,正午的太阳依旧炙烤着大地,一脸落寞的盛强依旧坐在太阳底下发呆。我默默地用我家那把大得有些夸张的帆布伞,为他遮挡毒辣的阳光。他突然抬起头来,张开嘴巴,朝着对面山上的吊洞吼去——

罩子乌乌不见天,河水汪汪不见船。

小路弯弯不见妹,不见情妹眼望穿。

我不由一阵窃喜,心想这家伙终于从前途无望的落榜愁绪中走了出来。可瞬间我又发觉不对,如果真的走出了心灵阴影,应该充满阳光才对。果然侧脸一看,蓬头梢脑的他双泪长流,满脸凄苍,让我的心也跟着生生地疼,想起求学的艰辛与生存的不易,恨不得陪他痛哭一场。若干年后,每次听到刘德华唱《男人哭吧不是罪》,我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当时的那一幕。

当我也跟着沉入无限失望与悲伤的气氛中,一阵清清亮亮的歌声飘飘悠悠地从土岗侧对面的山林里传来,仿佛飞越万水千山,也仿佛穿透岁月轮回,从千里之遥和千年之外,在我们的耳际回旋——

对门对户对条街,郎打簸箕妹打筛。

忧愁苦闷簸出去,美好生活抟进来。

这歌声虽然即兴而起,也没有别人帮腔,但就像一场甘霖从天而降,让我近乎焦渴的心田得到了及时的滋润,漫天愁云悠然散去,眼前一片明亮开阔。再看盛强,他悲怆的神情似乎有了舒缓,脸上慢慢地现出血色,死气沉沉的眼里也逐渐放出亮光。

姑娘再唱——

岩上采花岩下栽,岩上滴水养花苔。

咱们都是花骨朵,慢慢玩耍等花开。

这次,我感觉十六岁的花季次第绽开,到处一片明媚,满眼都是春光,人生全是惬意。我看见盛强的心结在一环一环地打开,无孔不入的春风,正徐徐地往里钻,冰雪慢慢解冻,浓霜逐渐化去。

姑娘又唱——

妹是南山花一丛,有心跟哥不怕穷。

只要二人情意好,冷水泡茶慢慢浓。

我的天,这表白也太突然了吧。我正不知所措,从不对歌的盛强接道——

舀碗豆芽十二根,慢慢讲来给妹听。

哥家穷得叮当响,裤子破齐脚后跟。

姑娘回应——

妹家住在没封岩,家里一样都不得。

不嫌妹的年纪大,二人搭伙创未来。

盛强又唱——

榛子榛,双脚跳下榛子林。

一口咬破榛子果,问妹真心不真心?

姑娘回应——

说要联来就要联,不怕爹娘在眼前。

砍头犹如风揭帽,坐牢犹如坐花园。

盛强又唱——

小郎读书八九年,中考落榜在眼前。

肝肠寸断心绞痛,哪有闲心和妹联。

姑娘回应——

昨晚做梦做得真,妹妹爱哥八九春。

千愁万苦全抛下,一起到老转年轻。

盛强眼里的亮光慢慢收敛,再次回到先前的悲苦,一脸痴呆地望着对面陡峭的草坡,以及草坡上缓缓移动的牛羊。而我们身后,山毛榉树上结满了圆圆的果实,风一吹,仿佛摇晃着哗啦哗啦地响。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吧,所有的蛇类都钻出巢穴,懒洋洋地卧在丛林深处的石子上,嘶嘶嘶地叫着进入梦乡。好像知了也是怕蛇的,每逢这样的日子,它们都藏在宽大的木叶背后,一声也不响;就连那些唧唧喳喳的小鸟,也跟白云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辰往往非常安静,只有山鹰不怕太阳,依旧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突然一个俯冲,抓起一条熟睡中的毒蛇冲天而起,然后重重地摔在一道光秃秃的山梁上。那座山叫火烧山,山上什么也不长,只有白森森的岩石冒着虚幻的火焰。山鹰抓到蛇后,都喜欢往那里扔,摔死烤熟后再慢慢享用。

火烧山下有一条三尺多宽平平整整的石子路,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所修,传说那里有一名白衣少女,却是蛇精的化身,因暗恋大吊洞里的龙王,就用身子梭出这条石路,夜夜守候在石路旁边,眼痴痴地望着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坡,希望龙王能够现身,然后和她成双修炼,永生不老。

当然这仅仅是传说。我的理解是,这条通往骒马大冲的石子路,一定是人工挖掘出来的。骒马大冲三面是草坡,草坡后面是森林,中间却是软绵软绵的草甸。草甸的草一般都不高,只适合马啃,不适合牛吃,山羊更不喜欢,所以那里早已成为没封洞的专属牧马场。也不知道为什么,没封洞的人就是爱养马,也许是为了方便马匹能到这边来啃草,他们才修了那条石路吧。自七八年前开始,只要我和盛强上山,就会看见没封洞的姑娘们在小鸽子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地沿着那条石子路,来我们这边割草唱歌;偶尔,我们也会背着箩筐、赶着牛羊,沿着那条石子路去骒马大冲放牧。每逢这样的日子,我们烧洋芋的火塘边就会坐满姑娘,小鸽子也在其中,只是离得更远些,要么唱山歌挑逗盛强和我,要么拿出针线来做鞋垫或纳鞋底。

但盛强一直不愿和她唱。盛强不愿意,我也不勉强,见她唱得挺起劲,我就嘿嘿嘿地冷笑:不读书的女孩,心里都装满山歌。小鸽子心明如镜,便用山歌调侃——

哥在学堂读书文,妹在山中看马群。

马匹卖钱不得见,哥读诗书化白云。

哥在学堂好用功,妹在山上梳马鬃。

马匹卖钱不得见,哥读诗书化成风。

我知道她是在笑话我读书成绩不好,或者是在说读书原本就无用,但在她戏谑的歌声中,我却分明听出了羡慕与无奈的成分。我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生出些许同情,只好默不作声。

据我了解,没封洞的几十户人家中,有郭、熊、安三姓,而且一姓一个民族,姓郭的是白族,姓熊的是苗族,姓安的是彝族。三姓杂居,三族共荣,已经成为没封洞的传统。小鸽子姓熊,这让我心中一直充满疑问:为什么一个山旮旯里的苗族姑娘竟然会生得如此好看,而且皮肤又白,个子又高?苗族人是不唱山歌的,为什么她和她的小伙伴都很喜歡唱山歌,而且张口就来,源源不绝?苗族人人人都有一支芦笙或口琴,为什么她和她的两个小伙伴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展示过?还有,苗族姑娘都喜欢穿自己亲手做的麻布裙,可她和她的两个小伙伴为何一次也不穿出来?哎,不知她那如花的心里在如花的年龄是咋想的,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她是真心喜欢盛强的,不然就不会独自翻山越岭前来向他表白。

现在,窗户纸已经捅破了,篾条穿豆腐,居然还提起来了。再说目前的盛强也的确需要爱情抚慰,于是我满心欢喜,希望他们尽快成就好事,好让盛强走出心灵阴影与人生低谷。

可是,就在小鸽子向盛强表白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什么,拍了脑门一巴掌,一种不祥之兆便悠然而至。蛇精!难道,眼前这位雪肤花貌又冰雪聪明的姑娘,就是传说中那条修路等候龙王的蛇精?果然,我刚刚想起,她开口就唱——

哥哥年轻又有才,妹家门口树两排。

手提金锤银錾子,修条花路等哥来。

歌声朗朗,情真意切,但我却听得身冷心颤,把伞收起,推了推盛强,说走吧,我们去小吊洞边坐坐。

盛强顺从地站起身,朝着歌声的方向望了两眼,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走下土岗,走上那条盘旋而上的毛毛小路,身后铺天盖地,全是女孩情意绵绵的歌声。

第二天早上,盛强没上山放羊,换成了他二姐盛颖。盛颖是我们的乡花,初中毕业没考上学校,就不再读书了。

盛强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两个弟弟,家庭负担跟我家一样沉重。但我父亲不但是人民教师,还是乡中心校的校长,工资收入比盛老师要高很多,对孩子们的期望也要高很多,他给我们下的总目标是“农村包围城市”,口号是“不到大学不罢休”,最低目标是考上中专或中师,拿到购粮证本本,当上乡镇干部或公办教师。在龙校长的严格要求和管教下,不管多苦多累,我们兄弟四人全都刻苦学习,朝着目标迈进。

望着她绰约的风姿,在斜阳夕辉下,在清清的小河边,款款地传送着前世未有的风情,少年的心不由一阵悸动,而且伴随着一股莫名的晕眩。盛颖天生丽质,让人一看就有惊艳的感觉,这种惊艳虽然最能撞击眼球,炫目的同时还会带来几分无聊的妄想。可盛芳不同,她没有让人炫目的妖艳,却有令人心醉的感觉,而且久久难以飘散。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这就是气质路线。

清澈的小河映照着白云蓝天,从前的丑小鸭已经变成了白天鹅,在盛芳强大气质的感召下,我怀着自卑心理不由自主地朝她走去。她穿着一件浅黄色的半袖衬衫和一条打齐小腿的蓝花裙子,小腿以下的皮肤虽然不是很白,但看上去非常健康,泛着青春活力与梦幻光泽;一双乳白色的平跟凉鞋,清爽之中透出质朴本性,让人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她腰部以上我是不敢直视的,见我慢慢地、一脸沉重地走来,她将盛衣服的脸盆挎在腰间,语速不快不慢,但措辞相当讲究地问:“你就是龙公子?”

我愣了下,忍不住笑了起来,抬起头,原本是要看她脸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高高突起的胸脯上,脑袋又嗡地晕了一下,原本已经调整好的心又砰砰直跳。

我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地说:“是的,我就是龙大爷。”

她先是噗了下,但实在忍不住,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羞得无地自容,都想跳进河里淹死算了,可惜只有想的自由,却没有行动的勇气。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仔仔细细地总结了一番,自己之所以如此平凡,主要原因大概就是这个吧。

我耷拉着脑袋,讷讷地站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她笑够了又问:“你叫龙小羽?”

这次我脑子清醒多了,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的,我就是龙小羽,你弟弟盛强的好朋友。我怕再次出丑,赶紧出击,问他的病好点了吗?

她微微叹息一声,说这次中考失败,估计是受了打击,精神崩溃所致。虽然为了建房、给我妈治病和扶我读书,我家早已债台高筑,但我还是劝我爸让盛强复读一年,或者上高中也行,明年我就要参加工作了,他读书的钱由我来供。

她说话的声音没有盛颖的清脆,却非常悦耳,温柔中还带有温暖的感觉。而在我记忆深处,她原本不是这样的。还有,小镇上的女孩是从不穿裙子的,也穿不起,她那张挂在腰间的布幔,勾起了我对娇妻、裙子与幸福生活的所有向往和想象。

也就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懂了我父亲龙校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知识改变一切!

“你爸爸答应了吗?”我问。

“他还是不同意。哎!”她又叹息了一声。她叹息的音调同样与众不同,也与我记忆中的她有着天壤之别。以前的她也跟我们一样,叹息是平直而且粗俗的,但现在变了,有着婉转的音乐美。

她接着说:“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爸就是一根筋。他说我读书读得晚,已经二十岁了,参加工作后又要结婚,又要生小孩,到时候郭家门李家户,即便是亲弟弟,也不可能拿很多钱出来帮忙。我跟他说我不忙结婚,不忙生小孩,但他就是不同意,说情愿让盛强不读书,也不用姑娘的钱。”

我问那怎么办?

她说你是盛强最好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看她。她的臉型没有多大变化,依然还是那张瓜子脸,但脸上的内容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说不清变化在哪里,只是觉得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盛芳了,眉宇之间有了英气和柔媚,嘴角的笑容充满自信和含蓄。

她的目光非常柔和,也盛满真诚和期待。我问,姐,你需要我做什么?

她妩媚一笑,说你终于肯叫我姐了?是这样的,我想求你帮我请你爸出面,说服我爸,在我们大坪寨,只有龙校长的话他才会听。我想,只要还让盛强读书,他很快就能康复。

我连忙答应说,姐,你请放心,为了死党,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在乎,我马上就回家,去求我爹来帮忙。

她又叹息一声,说也许你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有过节的。你要劝劝你爸,无论我爸提出什么条件,都请他老人家答应下来,我今后会好好报答他的。就算今世报答不了,来世我也会报答的。

见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为何,我心里也有些疼痛起来,连忙说,姐你别这样说,我爹的脾气我知道,他嘴上硬心里软,不管他们有什么过节,只要盛强能继续读书他都会让步。其实他很喜欢盛强的,你放心好了。如果他不肯答应你爸的条件,我答应好不?

盛芳无限感激地说:“谢谢你,小羽。”

就这样,十六岁夏天的那个傍晚,我没能走过那座通往上寨的小桥。返家途中,我站在田坝中间的小道上,闻着沁人心脾的稻香,回头望去,盛芳伫立桥头,凝望远方,在霞光的掩映下,楚楚动人。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出差或家访,父亲总会坐在他的房间,一边喝茶一边看书。他的书很杂,以文学类居多,却不让我们看,怕影响学习。但我还是偷偷摸摸地看了《牛虻》《神曲》《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安娜·卡列尼娜》以及《白话聊斋》《西游记》《水浒传》等名著。

有时候我想,父亲或许是知道我偷看过他书的,只是懒得说而已。他不说,我便继续偷看。躲在被窝里看,端着煤油灯跑到别人家去看,吊着牛尾巴在放牛的路上看,坐在树荫下在放牛坡上看。有时为了不让父亲发现,我还会把语文书、作文书、课外辅导书以及《安徒生童话选》《格林童话选》等父亲允许看的书籍封面扯下来,包在那些书的外面打掩护。

发展到后来,我不光偷看父亲的藏书,还和盛强一起如痴如醉地看起了武侠小说,特别是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作品,都是一本接一本地挨着看。

但当我再次回到家,找遍所有房间,都没看见父亲的身影,问正在圈门边喂猪的三弟,才知道他去县里学习了,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大坪寨的黄昏时刻,是很难出现萧红在《呼兰河传》中描写的那种火烧云的,我们只有火烧山。据说,火烧山原本是条蛇山,草木非常旺盛,自从那条蛇精入驻,就把其它蛇群赶走了。李从本老先生在几十里外感觉到了妖气,便带着关门徒弟刘阴阳,提着师刀令牌祖师棍前来挑战。一场恶仗下来,刘阴阳和李先生狼狈而逃,蛇精也累得筋疲力尽,蛇群借机大肆反攻。就在蛇精即将殒命之际,放牛娃汪小发一把大火,将整座山点燃。蛇群惊惶逃走,蛇精存活下来。从此火烧山就变成一座光秃秃的裸石山,长年高温不说,而且多是火镰石,随便捡块石头,用镰刀一敲便火星四溅。

我是答应了盛芳的,父亲不在,只好亲自去劝说盛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是封建思想;但对我的这位启蒙恩师,我还真有父亲一样的敬重。在顶着昏黄天光,重新走向上寨的途中,我脑海里总是浮现着武侠小说中那些本领高强的大侠和火烧山上的蛇精,心想他们要是真的存在多好,随便请一个出来,盛强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想起火烧山,我就不自觉地想起没封洞的小鸽子来。如果说盛芳是深谷幽兰,盛颖是园中玫瑰,那她就是漫山遍野的杜鹃。杜鹃一年才开一次,而此时正是夏天,当夕照完全消失,霞光全部隐退,闪闪的群星托着一轮明月从大陡岩后面转了出来,清清亮亮地倾泻一地,我仿佛听到了纯银一样的声音。再次走过那片田坝,无边蛙声突然奏响,我想起已经结束了的初中生活,以及即将逝去的青春,心里莫名地升起愁绪。

在一步步走向那条小河和那座小桥的过程中,我還想起了小昭、黄蓉、孙二娘、上官婉儿、梅超风等女孩。她们不是小说里的虚构人物,而是我初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无知少女小昭还未参加中考就回水城去了;聪明伶俐的黄蓉考上了地区卫校;五大三粗的孙二娘连预选线都没过;心高气傲的上官婉儿被警校录取;班花梅超风跟盛强一样,预选分数很高,复试时却意外落榜,估计此刻她生命的小船,同样在汪洋大海上迎接狂风暴雨的洗礼。

就这样胡思乱想,我踏着皎洁的月光,迷迷糊糊地走上那座连接上中二寨的石拱小桥。

“龙小羽——”

我吃了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才看见夜风轻拂的桥面上,居然站着一尊女神。只见她长发飘飘,裙裾轻扬,高挑的倩影有着万千诗意。我醉了,什么小昭黄蓉上官婉儿,顷刻间全被击得粉碎,都是浮云。

她说:“我刚听说了,你爸不在家。”

我问:“盛强好点了吗?”

“没有。”她轻轻地摇摇头,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李医师又来打了两针,高烧是退了,但人依然处于昏迷状态,胡言乱语。下寨的刘阴阳也来看过了,说他这是蛇精病,要到火烧山去钉鬼才能好;中寨的张弥拉也来算了一卦,说他命犯桃花,运有煞劫,只有神药两解,才会管用。”

我语气哆嗦地问:“这你也相信?”

她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主张送到县医院去,越快越好。但你不知道,去年我妈过世,我家又欠了一千多块钱债务,加上以前欠的一共三千多,我爸每月才三十多块钱工资,要还到何年何月?我家那些羊,一只几十块,就算全卖光,也就千把块钱,而且全都许给债主了的,背上全部写得有字,人家随时都可以来牵走。

我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悲伤与无奈,说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我连夜赶去县城,找我爹想办法吧,盛强是他干儿子,他不会不管的。

盛芳再次摇了摇头,轻轻地说,这样也不太好,多难为情啊。再说你家也挺困难的,虽然你爸是校长,两百多块钱一个月,但家庭拖累大,你两个叔叔的书学费和生活费都得他供,他还要经常接济另外几个困难学生。你看你,连鞋都没得穿。

多么温柔、多么体贴、多么美丽的姑娘啊。十六岁的那个夏夜,在故乡那座唯一的石拱桥上,在月白风清的气氛中,在无边蛙鸣的掩护下,我看了眼脚下那双破破烂烂的解放鞋,差点做出人生中最为冲动的举动。但理智与胆怯控制了情窦初开的我,少年豆蔻,刹那芳华。我弱弱地问,姐,那你说该怎么办?

她说我也不知道,才来这里等你。

谁知她话音刚落,不知何时来到桥上的盛颖接话道:“我知道怎么做。”

盛颖的声音虽然好听,却把这千年等一回的美好气氛全部破坏了。我有些不悦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她说我今天在山上遇见一个叫小鸽子的姑娘,失魂落魄地打听盛强,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故事,去没封洞找到她,也许就知道盛强的病因了。龙小羽,你愿意跟我跑一趟,去没封洞找小鸽子吗?

我还未做出反应,盛芳就生气地说:“盛颖,你是不是有神经病?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疯?这里离没封洞少说也有七八里,翻山越岭的你以为好走?还有那个小山村里全是少数民族,家家户户都养狗,你们能进得去?”

盛颖不管,径直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龙小羽,你不是男子汉也是个儿子娃,有种就跟我走。

为了男子汉的气魄,也为了拯救死党盛强,我豪气冲天地跟着盛颖走下小桥,沿着河岸走出几十米,才发现她还在牵着我的手,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连忙将她甩开,回过头去,盛芳婀娜的身影依然伫立桥头。

我问盛颖:“我们这样你姐会不会气?”

盛颖没好气地说:“不要管她,她是有男朋友的。”

“啊!你姐有男朋友了?”我在惊讶的同时,一颗心冰凉凉地迅速往下坠,万般滋味一齐涌了上来,更多的则是被欺骗感。

她说,你没想到是吧?在你们的眼中,她比我乖是吧?其实她是心里做事,鬼得很,哪里像我这样单纯,心直口快,就像这条小河一样,清澈见底。

为了掩饰心里的失落和疼痛,我连忙说是的是的,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小就有男朋友了。

“她还小?她都二十岁的老果果了。我妈在她的年龄,她都会爬了。赶紧走吧,要不然就太晚了,人家都睡觉了。”说完,盛颖又伸手来拉我。

我赶紧躲开,往前疾步走去。盛颖在后面追着,银铃般的声音在蛙声的伴奏下,显得更加清亮:“龙小羽,你不怕掉进河里,被龙王抓去?”

我问:“如果我真的落河了,你会怎么办?”

她说那我就跳进去救你。

我再问:“那如果我被淹死了呢?”

她说那我就跟着死,要死一起死。

我站住,身材比我略高的她跟了上来,从后面抱住我的肩膀,娇喘吁吁地笑道:“看你还往哪里跑?”

我脑袋一晕,差点窒息,连忙心慌口跳地说:“盛颖你放手,被人看见不太好。”

盛颖游目四顾,说你瞎讲,哪里有人?

我也扫了左右一眼,果然除了似水月华,只有飘飘悠悠到处晃动的萤火虫,但还是吓唬她说:“河沟里肯定有人在摸田鸡,不信你听,那哗啦哗啦就是踩水的声音。”

她凝神静听了一下,说真的呢,但我不在乎,我们是自由恋爱,谁也管不着。

呵呵,还自由恋爱呢,我在害臊的同时,还感到荒唐可笑,于是使劲甩开她,一边往前疾走一边说:“盛颖不要瞎闹,我们赶紧走吧,救盛强要紧。”

盛颖也加快脚步紧跟着,边走边说:“龙小羽,你冲什么冲?是不是觉得考了个小师范就了不起?要是我妈还在,要是我爸肯让我复读一年,我也能考取。”

我嘲笑她说:“你别吹牛了,师范只招应届生,复读的不要。”

她回道:“我不考师范,考中专该行吧?”

是的,不考师范考中专也行,关键是在我心目中,她考什么都没戏。于是我不再理她,只管往前冲。她跟在后面喋喋不休地说:“龙小羽,你别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要不是定向招生,要不是少数民族照顾,你同样没戏。”

是的,我承認沾了不少政策的光,但沾光的人也不是我一个,她如此这般的诋毁,让我在羞愧的同时也有了恼恨,便猛然站住,回头对她说:“盛颖,你难道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你要么回去,要么在这里等我,我一个人去没封洞。”

她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连忙赔笑说:“你不喜欢我就明说嘛,把话说开了我就不会讲你了。你一个人去怎么行?你是为了救我弟,还是我们俩去吧,快走快走。”

清静了十几分钟,我们沿着河沟直上,马上就要拐进通往没封洞的山路了,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听说没封洞的狗比人还多,外人根本进不去。

盛颖问:“你会唱山歌吗?”

我说会几首,但没经过系统训练,唱得不好,都是直着嗓子吼。

她说会就行,到时候我们就站在寨子边上,你吼几首山歌过去。虽然苗族人不兴唱我们汉族人的山歌,但小鸽子例外,还是个高手。

我心想,你可别忘了,汉族人是你,不是我们,我可是正宗的苗族。但这些细枝末节懒得跟她计较了,我家自从搬到大坪寨就被汉化了,如今除了户口本上有记录外,几乎都被认同为汉族了。我自嘲地一笑,说盛颖,就按你说的办吧,我们抓紧进山,要不然就太晚了。

拐上山路,月光照不到路面,昏暗之中我们依旧窸窸窣窣地往前疾走。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山路实在难走,走着走着,盛颖就伸手拉住我的衣裳尾巴,把我当牛。我也不再害羞了,以我家老牛为榜样,拼命地向上攀爬,以增加牵引的力量。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我依然还会为少年时期的怜香惜玉与护花经历莞尔一笑。

隐隐地,前方传来了狗吠声,我停下问盛颖:“要怎么唱才好?”

“哎,真的,”盛颖也停住脚步,“说来嘛你别笑,为了能和你家开亲,我爸从小就严格禁止我姐和我学唱山歌,因为你老爹龙校长不喜欢这个。”

我忍不住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她假装生气地说:“都说好叫你不要笑的,你还笑。”

我说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你说到盛老师时就说“我爸”,说到龙校长时就说“你老爹”,都是父亲,你为什么要区别对待?

她哈哈一笑,说都是跟你学的啊,我们这一代几乎都称呼父亲为爸爸了,只有你家几弟兄还在叫爹,也不知龙校长是怎么教的。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也搞不清楚,如今已经叫习惯了,不可能改口了。既然你不会唱,我就瞎编吧。就说盛强因为中考落榜受了打击,加上想念没封洞的村花小鸽子,已经病倒起不来了,打针不灵,米水不进,只想见她一面。哦,我想起来了——

想妹想得病在身,要吃云南白菜根。

要吃鸽子做的饭,要和鸽子过一生。

我刚念完,盛颖就一巴掌呼过来,还气呼呼地说:“龙小羽,你这是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在借机向她表白?”

我摸着热辣辣的脸蛋委屈地说:“盛颖,盛美女,盛二姐,你别这样好不?我是在替你弟传递信息,你知道不?”

盛颖说我知道,但第一句不合适,应该改成“盛强想妹病在身”。

我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我们全都被表面现象迷惑了,其实盛二小姐不但貌美如花,而且异常聪颖。我正惊叹之际,一声叹息从路旁传来,把我唬得差点灵魂出窍,连忙惊问是谁。

两个娇俏的身影从路旁闪了出来,原来是鸽子的小伙伴。其中一人说:“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去大坪寨报信。鸽子被他爹卖了,后天就要动身去山东。”

“啊!”我吃惊地叫,“她被卖了?她爹把她当马卖?”

姑娘说是的,卖了七千块钱,那男的已经来接人了,听说是个在海上打渔的,又老又丑,四十六七了都。鸽子要跑,她爹把她锁了起来。我们知道她喜欢盛强,盛强也喜欢她,昨天盛强还答应说要娶她的,怎么今天就见不着人了,原来是病了。

哦,原来是这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既为鸽子姑娘感到悲哀,又为盛强的艰难处境感到麻烦。盛颖却说:“还愣着干吗?赶紧想办法把鸽子救出来!”

我问报信的姑娘,鸽子被关在哪里。姑娘说:“关在她家的木楼上,楼下有五条狼狗守着,你们靠近不了。”

我说我们靠近不了,难道你们就不会去把她放出来吗?我们在外面等着。

姑娘无奈地说:“不行的,除了狗,还有两个大男人,都不是我们村里的。再说她家木楼是上了锁的,没有钥匙打不开。哎,要是龙校长在就好了。”

盛颖连忙指着我说:“他叫龙小羽,龙校长就是他——他——父亲,他能不能代替?”

姑娘诧异地哦了一声,眼里放出一缕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叹息一声,摇摇头说:“不行的,得龙校长亲自出面。”

我问为什么?姑娘说:“鸽子的老爹熊麻子,以前是个马车夫,有段时间不知得罪了谁,和龙校长一起挨批斗,然后结下深厚情谊。嘿嘿,说来你们别笑,鸽子原本是许给龙校长家大公子的,可惜后来他们的感情疏淡了,这门亲事就挂了。”?

盛颖也嘿嘿笑道:“因此,龙校长又重新开了门娃娃亲,给他大公子龙小羽说了盛老师家的二姑娘。不过现在没事了,鸽子喜欢的是盛强,大家都扯平了,我们还是想点实际的吧,抓紧把鸽子放出来,免得被那个山东老男人带走,害了她一生。”

那姑娘说:“龙校长不来,肯定办不成。熊麻子现在不拉马车了,因为他学会赌钱,把马车和家里的牛马牲口全都输光了,还欠了月亮岩脚康长军七千块钱。康长军你们应该听说过,以前是个煤老板,有钱得很,但人要是点子邪起来,多少钱都不够败。五年前康家煤洞起爆火,一下烧死七个人,倾家荡产不说,人也被抓去关了两年。坐牢期间,康长军的老婆跟着一个收鸡蛋的小贩走了,只有十六岁的女儿被人拐到山东,卖给一个船老大当小老婆。现在无事可做的康长军,专门通过女儿给山东威海一带的老男人介绍女人,一万块钱一个,他拿三千,女方父母拿七千。”

我问:“鸽子是不是被他老爹抵债给了康长军,康长军把她介绍给了山东的老男人?”

姑娘说是的,就是这样。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整七千块钱还给康长军。但是我们方圆团转,谁会有那么多钱?就算有,谁能借给她?鸽子说,只有一个人会帮她,那就是大坪寨的龙校长。她不知道小羽哥就是龙校长的大公子,只是叫我们去大坪寨找盛强,求他去找龙校长。

我说我爹在县里学习,要好几天才回得来,就算找到他,他也拿不出七千块钱来。他一个月就两百多块工资,七千块钱,就算把我家的猪牛房子全卖掉,也凑不齐这么多。

银色的月光无声地铺满一地,我想,要是能把它们捡起来多好,可以卖钱还给康家,把鸽子赎出来,然后让她与她爹断绝关系,脱离现在的家庭,与盛强远走高飞。可这些都只是空想而已,不能变成现实。

我正想入非非,跟我们说话的姑娘突然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她的小伙伴也跟着跪下,把我和盛颖都吓了一跳。我连忙上前去拉她,她却抱着我的腿哭道:“小羽哥,鸽子说了,只有龙校长才能救她,我求求你了,看在我们一起在看牛山上打堆了七八年的份上,看在鸽子和盛强的份上,你就帮帮忙,去县里找你——父亲吧,只要告诉他鸽子目前的处境,他一定会想办法救鸽子的,凭他的为人,凭他的威信,凭他的名声,一定不会见死不救,以后我们三姐妹,不管当牛还是当马都会挣钱来还的。求求你了,小羽哥。”

我傻了,天地悠悠,仿佛一切都很渺茫,又仿佛一切都不存在。没有蛙声,没有月色,更没有红粉佳人,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仿佛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我才悠悠回过神来,发现三名女孩都跪在地上哭泣。我也想哭,但突然想起,我是四人中唯一的男子汉,怎么能哭呢?于是挺直脊梁,劝止她们说:“都起来吧,不要哭了,我答应去找我爹,让他想办法筹钱救鸽子。但是,后天早上山东人就要把鸽子带走,这半夜三更的怎么去县城?就算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即使找得到,估计已经是明天中午了,再到处去借钱,估计来不及了。因为中考落榜,盛强深受打击,加上想念鸽子,已经病倒在床奄奄一息了,只有鸽子前去安慰,才能把他救活,而且越快越好。干脆这样吧,我们先把鸽子救出来,送到盛强家去,然后我直奔县城去找我爹。”

她们想了一下,觉得只有如此才是两全之策,于是都止住哭声,站了起来。那姑娘问:“听说龙校长也是我们家人,你会说苗语吗?”

我说,自从一百多年前参加苗王陶三春的部队,我家就搬离苗寨了,后来起义失败,我高祖逃到大坪寨隐居,已经好几代人不说苗话了,仅仅传下一句“格雅阿奇木”。

姑娘说,会说这句就好,待会进去,不管遇到谁,你只管说格雅阿奇木,他们都不会阻拦你,都会把你当成自家人。

我一脸疑惑地问:“有这么神奇?”

姑娘说是的,当年陶大帅被困在没封洞,留下接头暗语,说凡来人中会说这句话的都是自家人,不得伤害和阻拦,否则就会遭天诛地灭。这是祖神菩萨封过咒的,没有谁敢不听。

我说你们村里除了苗族,还有彝族和白族,他们也会听吗?

姑娘说会的,他们的祖辈都是陶大帅的心腹大将,兵败后,陶大帅和手下两名大将被官兵封在没封洞里。他们后代听说后,都自觉搬迁过来,给他们守灵,一守就是一百多年。

我终于明白了没封洞的来历。烽烟滚滚,剑影刀光,一百多年前那场以苗民为主的反抗清廷暴政的农民起义,惨烈而又悲壮地在眼前浮现。我不由热血沸腾,把手一挥,说你们两个带我进去,直奔鸽子家的木楼,盛颖在外面等我。

盛颖语气坚定地说:“不!我要跟你去,要死一起死。”

我嘻嘻一笑,说我是陶大帅派来的特使,谁也不敢阻拦,你一个女孩子家,装神弄鬼的事情就别干了,坏了名声怕嫁不出去。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先在路边藏起来,我们出来后就径直回家。

盛颖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进村的路上,那姑娘又说:“我们村里有三个寨子,前面有两个并排着,中间隔着一条沟,左边的是彝寨,右边的是白寨,上面正中间的才是苗寨。我们不用走大路,从沟里摸上去就行。鸽子家的木楼就在苗寨的最边上,翻出篱笆就是树林,穿过树林就是通往骒马大冲的山路。要不待会你和鸽子就从骒马大冲回家吧。”

我问那盛颖呢?她怎么办?

姑娘说放心吧,我们两姐妹去找她,一定会把她安全送回去。她递给我一只口琴,说如果途中遇到危险,就吹这个口琴。她说这个口琴是她爷爷传给她的,曾经是陶大帅随身携带的信物,沾着仙气,能够辟邪。

我伸手接过,感觉这口琴好沉,说了声谢谢,然后跟着她俩跳进一条水沟,踩着水边柔软的细沙直上。月亮映在水里,现出一脸的孤独和害怕。我猛然一惊,仿佛那是等在村外的盛颖,不由又是担忧,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没想到一切都很顺利,全村的狗都没发出声音,在两位姑娘的带领下,五六分钟后,我们爬出水沟,来到鸽子家附近。这个村庄同样没通电,几点微弱的煤油灯光从几幢陈旧的木房里透了出来,在幽幽月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我们趴在一户人家的屋角偷窥,除了几条凶猛的狼狗,果然还有两名高大的男人,手握砍刀守在鸽子家大房右側的木楼下。报信女孩轻声说:“那栋木楼,楼下是猪圈,楼上就是鸽子的闺房,如今已被反锁了,下面的上不去,上面的也下不来;这两个臭男人是康长军从月亮岩脚带来的打手,那几条狗也是他们的。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木房后面翻窗进去,把鸽子解开放下来。”

我吃惊地问:“她还被绑了?”

一直没说话的另一名女孩点头说:“是的,因为不同意去山东,她被她爹毒打,打得晕了过去,还用牛索绑了起来,锁在木楼上。”

我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熊麻子真他妈该死,这种人还配当爹吗?我真想跑去捶他一顿再说!”

报信女孩说:“你打不过他的,他武功高得很,再说现在也不是冲动的时候。我们先报个信给鸽子,告诉她已经有人来救她了,叫她不要惊慌,不要出声。”

说完,姑娘轻轻推开一扇房门,把我们让进房里,灯也不点,就着窗户里透进来的月光,拿起一支小芦笙吹了起来。呜噜呜噜,低沉的芦笙曲子如泣如诉,一粒粒沉重的音符,就像一颗颗滚圆的石子,扑通扑通地掉进月光下的河水里,我的心也跟着泛起无边的凉意和忧伤。

一曲吹完,姑娘低声说这是她的房间,她和鸽子同年同月同日生,从小就是好姐妹,为了鸽子,她可以去死。但现在她不能出去了,她必须要待在房间里,为她一遍遍、一曲曲地吹奏《闺怨》。她还说:“在我们村里,每个女孩出嫁,最好的闺密都会为她吹奏三十六曲《闺怨》,追忆并怀念她们的成长经历、姐妹情谊和难忘的青春时光,同时祝福她婚姻幸福、家庭美满。我只有不停地吹,才能麻痹别人,让你们顺利行动。现在,鸽子应该知道有人来救她了,你们两个悄悄绕到鸽子家木楼后面,从窗户翻进去救人。”

姑娘又开始吹奏起来,听着那呜呜咽咽的芦笙曲子,我眼眶一热,忍不住掉下两滴清泪。那名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伸手拉着我,我们轻轻退出房间,掩上房门,绕到鸽子家后面。女孩指了指上面的窗户,在我耳边轻声说:“人多人占强,狗多狗霸王。我们村里有四五百条狗,那几条外来狗连叫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你不要怕。你身上带着阿雀的口琴,村里的狗是不会咬你的,都把你当熟人。我在下面放哨,发现情况就说话,你赶紧顺着柱子爬上去救人。”

这栋木楼不是很难爬,我正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着,突然两束亮晃晃的手电光,同时打在我身上。我心里一慌,差点从两米多高的柱头上摔下来。

放哨的女孩叫道:“哥哥,你们要去哪里?”

女孩是用汉话说的,我连忙想起那句祖传苗语,说了声格雅阿奇木。那两个人收起手电,说我们要下河摸鱼,阿鲁,你不要去鸽子家玩,她爹妈和弟妹都被康长军请去村长家吃饭了,还没有回来。

说完他们就走了,我在心里大呼侥幸的同时,也充满了感激。我伸手抓住窗户,把头探了进去,果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被捆在房里的柱子上。那还是鸽子吗?那还是美如天仙的鸽子姑娘吗?人影侧过脸来,轻声问道:“你是——盛强吗?”

我轻轻翻了进去,说不是,我是龙小羽,盛强他生病快死了,来不了了。

那人影轻声说:“那你快走吧,鸽子已经走了十几分钟了,她走骒马大冲那条路,准备翻过火烧山下白家土去大坪寨,找她爸爸龙校长。”

我愣了好半天才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人影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一个女孩子家走夜路很危险,你赶紧去撵她吧。”

我问:“那你呢?你怎么办?”

人影说没事的,待会我就会离开的,你赶紧走吧,免得被人发现了。

我再轻声问:“你说,鸽子找谁去了?”

她说找她爸爸龙校长。你不知道是吧?龙校长才是她亲爹。赶紧去吧,孩子,不然就来不及了。

酸甜苦辣咸,我心里真说不出是啥滋味。要说鸽子是我亲姐,我打死也不会相信。虽然我也曾经怀疑马车夫熊麻子怎么能生出如此标致的女儿,但从未想过她竟然和我有着血缘关系。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许是他们搞错了!

但无论如何,此刻的我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追赶鸽子,将她安全带回家,一切都等我父亲回来处理。

我连忙原路返回,翻下楼来,女孩急切地问:“鸽子呢?鸽子怎么没下来?”

我说鸽子已经走了,走骒马大冲那条路,我要去撵她。你赶紧去通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我想起来了,你叫阿鲁,她叫阿雀。阿鲁,你赶紧去叫阿雀,然后去村外找到盛颖,把她护送回家。

说完,我翻过篱笆墙,钻进寨子旁边的树林,拐上后面的山路,踏着如水的月光,急匆匆地往骒马大冲爬去。凄凉的芦笙曲子戛然而止,鸽子家的木楼上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哭声悠悠长长的,痛彻心扉。

我心里一酸,禁不住泪流满面。

月色如练,群峰耸立,山路幽森。听不见鸟唱虫,看不见往日熟悉的风景,鸽子家楼上的呜咽声也渐渐隐去,偶尔会传来一两声犬吠,以及主人喝骂的声音。

夜风习习,乌蒙山里的夏夜凉悠悠的,但我早已跑出一身热汗,那双补了又破,破了又补的解放鞋,就像两只癞疙宝,在脚下发出咯咕咯咕的声音,让紧张的心情更加紧张,害怕的心里更加害怕,仿佛那些郁郁葱葱的森林里,隐藏着万千妖魔和野兽。

还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脑海里盘旋:熊麻子的女儿小鸽子,到底跟我是啥关系?

分手时阿雀姑娘的那句话,抵得上万马千军,让我充满豪情,勇气倍增。她说,为了鸽子她可以去死:而在大坪寨,在我十六岁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兄弟,与我最亲近最友好的,就是盛强了。为了盛强,我也可以去死!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管它妖魔鬼怪和虎豹豺狼,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一边小跑着一边想,除了父母兄弟和盛强,还有谁值得我舍命相救呢?想来想去,竟然只有盛颖!再除了盛颖,还有谁呢?那就是鸽子了。

我也想起过盛芳,也想起过小昭和上官婉儿,但最后都摇头否决了。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一片空灵。不知跑了多久,月亮渐渐移向中天,突然一股腥风扑面而来,我恶心得差点呕吐。紧接着,前面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一座光禿秃的山峰矗立在眼前,山峰前面,一位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万千条白蛇随着她的舞姿,整齐划一地摇摆着上半截身子。她手里挥舞着一根竹笛,就像一名指挥家指挥着训练有素的乐队,我身上的热汗瞬即变冷,两眼一花,双腿发软,全身嘚嘚地筛糠,不知如何是好。

蛇精!果然是蛇精!大概过了半分钟,我才反应过来,伸出颤抖的双手一摸,阿雀给的口琴沉甸甸的还在,连忙从衣袋里掏出来,递往嘴边。呜哇呜哇,口琴声刚刚响起,白衣女子与万千白蛇全部消失,就像被一口风,刮得无影无踪。

我端详着手里那只精致小巧、发出闪闪金光的口琴,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幻。幻觉,这一定是幻觉。父亲经常跟我说,所有的鬼怪影像其实都只是幻觉而已,自己吓唬自己。他还说,之所以会出现幻觉,一定是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毛病,得注意健康,调整心态。我想,一定是关于蛇精、关于火烧山、关于苗王反叛的故事听多了,而这里又曾经是吴王剿水西和苗民起义的主战场,吴三桂、陶三春和石达开都曾在这里驻扎过部队,对面就是箐门口天险和吴王大坪子,从清初到解放,曾有上万名士兵在这附近成为冤魂。

想起这是片曾被鲜血染红的山野,我渺小的身躯立即被无边的恐惧笼罩着,连忙高举口琴,向前飞奔,一口气跑过火烧山下的那条石子路,来到柔软开阔的白家土。

到了白家土,再转过一道山梁,就能看见大坪寨,看见自家的灯火和家园。这里的每一根草上,都有我的足迹;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有我的气息。

我不再害怕了,开始呼唤起来——

“鸽子!小鸽子!”

没有人应,只有群山的回音,在月光中一波一波地回旋,就像鸽子的歌声一样好听。

“鸽子姐!你在哪里?”

我收起口琴,边跑边喊,突然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猛地一惊,抬眼一看,随即就晕了过去。醒转过来,才知道我撞到的是刘阴阳。刘阴阳穿着法衣,带着几名徒弟,拿着师刀和令牌,前往火烧山去帮盛强钉鬼。

刘阴阳问:“龙小羽,你是不是也得蛇精病了?半夜三更的跑到这里来干吗?”

我说我去没封洞找小鸽子,听说她走这条路,就追了过来。你们遇到她没有?

刘阴阳的二徒弟鲁联华笑道:“呵呵,这么点年纪就会追姑娘耍马子了。是不是马车夫熊麻子的女儿熊鸽子?我们进山时恰好碰到了,她说要去你家。难道你们是订了娃娃亲的?”

我连忙说是的,我们是订了亲的。

鲁联华愣了下,说盛强病得实在太重了,我们怀疑她就是蛇精的化身。你来得正好,赶紧去套问一下她的生辰八字,待会我们从山上回来,好好做场法事帮你收拾一番,不然以后你跟她成了亲,肯定会有麻烦。你看熊麻子长得那么雄壮粗陋,生个姑娘这么抻抖漂亮,不是蛇精转世是什么?

我觉得又好笑又好气,说鲁叔叔,你们也太迷信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更没有蛇精,火烧山下只有幻影和毒蛇,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

刘阴阳当啷当啷地摇了几下师刀,挥着令牌说:“龙小羽,在整个大坪乡,就你爹一人敢跟我作对!你赶紧滚吧,不要挡我们的路,再啰嗦我就要做法给你吃!”

听说刘阴阳不但会放蛊,绞心刀也很厉害,而且气量比盛荣老者还小,方圆百里的道士先生都畏惧他三分,我虽然不信鬼神,但也不想招惹他,只好再次警告说:“火烧山附近遍布毒蛇,你们最好不要去。”

刘阴阳冷哼一声,说小小的雀儿未放翅,就敢在老子面前装蒜!回去跟你爹说,我迟早要做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再理睬,连忙飞快下山。这里是熟路,又是下坡,很快就跑到山下。跑过田坝,爬上小桥,没有佳人倩影,却隐隐约约地传来“仰请神威风銮将,穿山跳海二郎神”的请神咒语和张弥拉笃笃笃的脚步声。汗水淋漓的我倚着桥栏,长叹一声。

“你,終于回来了?”

是盛芳的声音,既柔情款款,又略显疲惫。随着话音,她站了起来。月光下的她,依旧秀发飘飘,依旧风姿绰约,但在我心目中,她已经走下神坛,再也不是纯洁如玉的女神。

由于没有了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念想,我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问:“你一直坐在这里?”

她说是的,一直坐在这里等。找到鸽子了吗?盛颖呢?盛颖怎么没有回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鸽子呢?鸽子不是去我家向我父亲求救吗?还有盛颖呢?她怎么还不见回来?按道理她们走的是大路近路,应该早就到了呀!

我赶紧转身下桥,朝中寨跑去。盛芳追下桥来,大声喊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边跑边说:“赶快沿着去没封洞的路找盛颖,我去我家找小鸽子!”

十一

蛙声早已停歇,方云又在他家的平房上吹起箫来,箫声哀怨、凄楚、缠绵。我知道,他是吹给盛颖听的。我们大坪寨共有十个姓,李杨朱郭王,盛方龙刘张,除了姓盛的不能搞“同姓恋”外,大部分男青年都暗恋着盛颖,而他对盛颖的爱恋已经达到了如痴似狂的程度。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盛颖曾经多次当面羞辱他,但他依旧痴心不改。

听到盛芳一边大声呼唤着盛颖的名字,一边沿着河水朝没封洞方向匆忙而去,箫声立即停了下来,接着到处响起吱嘎吱嘎的开门声,几十名年轻小伙纷纷打着手电,跑出家门,跑向河边的大路上,跟在盛芳身后,大声呼唤——

“盛颖,你在哪里?”

“盛颖,你在哪里?”

呼唤声声,传来山谷的回应。一时村里热闹起来,人声狗声脚步声连成一片,更多的人陆续涌向河边,加入寻找盛颖的队伍。

每当这个时候,我家总是院门紧闭,虽然好几个房间里都会透出微弱的灯光,但一般不会发出声响,显得异常清静。因为,我们兄弟四人干完一天的农活并吃过晚饭之后,必须安心学习三个小时。

这是我父亲订立的规矩。我已经被师范学校录取,可以适当放松,另外三个弟弟,一刻也不能松劲。这就是若干年后,人们为何称赞龙校长和龙家几弟兄的重要原因。成功来之不易,往往都是苦出来的。

我一口气跑到自家门前,有人靠着一块大石头,软软地歪坐在那里。凑近一看,果然是小鸽子。只见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我喊了两声,依旧一动不动,也不见答应。我心里慌了,连忙伸手去拉,她的手就像蛇一样柔软而冰凉。

蛇精!难道她真是蛇精?!我全身一颤,身上的热汗又变成了冷汗,一边拍门一边大喊。我母亲不在家,三弟闻声跑来开门,隔壁邻居也过来探看,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伤痕累累、全身冰凉、气若游丝的小鸽子抬到我房间,放在木床上。

突然,我发觉怀里那只沉重的口琴居然在微微震动。我连忙把口琴掏出来,呜哇呜哇地吹了几声。鸽子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手里的口琴,艰难地向我伸出那只苍白柔弱、满布伤痕与勒痕的右手。我连忙把口琴递给她,她拿不稳,差点掉在地上。

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我明白她的意思,连忙把口琴递到她苍白的唇边。她的嘴唇虽然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但依旧充满诱人的魅力。她的眼睛美丽而安详,仿佛这里就是她的木楼,她的闺房。她轻轻地含住口琴,微微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呜——”琴声悠悠长长,但不嘹亮。接着,她又缓缓地吐气,“哇——”琴声比吸气时还要悠长,还要动听,仿佛比流过村里的那条河水还长,又仿佛比深夜里的虫鸣还要动听。

我们静静地站着。如此往复几次,小鸽子慢慢坐了起来,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她没有松口,金色的口琴在她唇间不停地移动。我听出来了,她吹奏的是《小河淌水》。琴声舒缓悠扬,仿佛我们不是在我家里,不是在我房间,而是坐在村里唯一的那座石拱桥上,听着叮咚的泉水和无边的蛙鸣,看着月光一层一层地在河面上铺洒,满天星星都像睡着了一样,只有几朵流星瞬间穿过夜空,然后又归于寂静。

一曲终了,她把口琴从嘴里移开,冲大家妩媚一笑,美丽的笑容胜过了千万声谢谢。她把口琴还给我,问:“这里是龙校长家吗?”

我说是的,这里就是我家。

她愣了一下,问你叫龙小羽是吧?我龙爸爸呢?

我说他不在家,他去县里学习了。你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和盛强的二姐盛颖,刚刚去了你家,我们一定会帮你的,一定!

她说:“我不愿去山东,不愿嫁给那个老男人,我爹就疯了一样地打我,打断了十几根黄荆条,还把我绑在柱子上,锁在房间里,是一个白衣姐姐把我放了出来,叫我来找龙爸爸。可是在经过火烧山时,我被毒蛇咬伤了,要不是有这个口琴,恐怕到不了明天,我就死了。龙小羽,你这口琴是哪里来的?”

我说是阿雀给的,她叫我从火烧山那条路撵你,遇到危险时就吹。

鸽子的眼里流下两滴晶莹的泪水。但她没有哭,而是用手背抹去泪水,说这个口琴是蛇王送给陶大帅的,因是金子做的,里面藏有蛇药,不管有多凶猛的毒蛇,遇到它就像人遇到老虎一样害怕,所以非常珍贵,陶大帅一直带在身边,成为信物。当年陶大帅被困没封洞,把口琴交给一名心腹大将,让他前往四川联系太平天国的翼王。谁知翼王早已兵败,那名大将也在返回的途中被清兵所杀,这只口琴从此下落不明。哎,真没想到,它竟然传到了阿雀手里,而她又舍得拿了出来。

我说阿雀说了,你是她最好的姐妹,为了救你,她可以去死。

鸽子的眼里又流下两滴泪水,但她同样没有哭,同样只是用手背抹去泪水,说在来时的路上,我听人说盛强病了,非常严重。我想,他或许是被毒蛇咬伤了,我们赶紧去救他吧,有蛇王亲手打造的口琴,盛强一定不会有事的。哦,我想起来了,今天刚好是六月十五,每隔三年的六月十五,群蛇都会去火烧山朝拜蛇王,刚才那几个人不听劝告,肯定会被毒蛇咬伤,我们先去救盛强,再去救他们。

听她如此一说,许多谜团逐一解开,我连忙扶她下床,说那赶紧走吧,再晚怕来不及了。

十二

我们来到盛强家时,张弥拉已经跳完神走了,房间里还弥漫着皮肉烧焦与荞麦燃烧的气味。我知道,那又是踩红团、舔红条和打粉火的结果。

要想立足江湖,必须要有几火镰。比如在我们大坪寨,刘阴阳的几火镰是钉鬼、放蛊、绞心刀,张新泉的是输液、打针、开药,李医师的是接骨、按摩、扎针灸,杨瞎子的是扯二胡、分单双、定生死,而张弥拉最擅长的则是踩红团、舔红条和打粉火。其中踩红团是下神之后,让人夹几个红红的煤火团放在堂屋中间,他赤着双脚跳上去;舔红条是将铁棍烧红,用舌头去舔;打粉火是用炒好的苦荞面粉,就着火把对着病人或房间里的铺盖器皿猛撒过去,就像喷火器一样,火焰满天,如果学艺不精,很容易引发火灾。当了几十年巫师,张弥拉从未失手和怯场,不得不承认他还是有几火镰的。

已经昏迷几十个小时的盛强,在李医师、刘阴阳、张弥拉等人用医术、法术、巫术等轮番医治下,体温已经趋于正常,也不再胡言乱语,但奄奄一息、双目紧闭、全身俱黑。我们找了半天,终于在他的左脚踝处找到伤口,果然是毒蛇咬的。我连忙掏出口琴,鸽子叹息一声,摇摇头说:“晚了,他中毒太深,而口琴年代久远,药力已经散发得差不多了,估计已经不太管用了,要不然闻到蛇毒,它自己就会微微颤抖。”

我说无论如何,先试试再说。鸽子掰开盛强紧闭的嘴唇,将口琴放在他嘴里。可他连反应都没有,我着急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鸽子想了一下,拿起口琴,放在自己的唇间,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俯下身子,用嘴唇对着盛强的嘴唇,慢慢地吐气进去。

多么好的姑娘,多么好的鸽子,我们不忍直视,全都转过背去,泪水长流。一时屋里屋外,包括盛老师和盛荣老者在内,几十人全都哭出了声音。

如此几十次,盛强的脸色稍稍有些好转,呼吸也正常了不少,但仍然昏迷不醒。

鸽子说:“他体内的蛇毒已被壓住,至少可以延长几天生命,金口琴只能做到这些了。我们必须找到蛇王,才能把他救活。白家土后面的百草山上不是有两个吊洞吗?我听爷爷说,大吊洞叫龙王洞,是龙王住的;小吊洞叫蛇王洞,是蛇王住的。大家赶紧找二十根棕绳,然后把盛强背上山,我去求蛇王试试。

人们连忙止住哭声,挂着眼泪七手八脚地帮忙找绳子。

忙乎了一个多小时,一群年轻人才气喘吁吁地把盛强背到寨子后面的山上,背到小吊洞旁边。此时月亮已经偏西,我也不知盛芳他们找到盛颖了没有,真是骑马去放牛,一心挂几头,但愿她能平安回来,否则我将悔恨终身。

我们以为小鸽子会跪在吊洞边上求蛇王显灵,谁知她却吩咐大家,将盛强和她用绳子绑着,放进吊洞里去。大家面面相觑,不敢下手,还是盛老师下了决心,跪在鸽子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对大家说:“幺们,死马当活马医,赶紧动手吧。”又对鸽子说:“谢谢你了,姑娘,从此,你就是我们盛家的神。”

鴿子依旧微笑着,尽管衣衫褴褛、全身是伤、头发蓬乱,尽管她只是一名一字不识的村姑,但此刻在我眼里心里,她已经不是人,而是神。

蓦地,两个多小时前的那一幕悠然显现,一名衣袂飘飘的白衣女子,举着一只竹笛站在我眼前。蛇王!蛇王!我不由自主地惊呼,盛荣老者一把将我拉住,使劲摇了几下,我才醒转过来。鸽子已经带着盛强下洞去了,十几名年轻小伙围着吊洞,小心翼翼地放绳子。五根、六根、七根,一连接了十几根棕绳,才不再往下坠。

我们提心吊胆地守候了几个小时,露水打湿了全身,直到月亮落山,天快亮了,棕绳上才传来拉动的信号。临时担任总指挥的盛荣老者大喊一声,几十人一起动手,慢慢地把盛强和鸽子吊了上来。

盛强已经醒了,瘀黑褪去,又恢复以前的样子,只是非常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鸽子也一样。我们连忙把他俩背下山,背到盛老师家里。

盛颖已经回来了。她和阿鲁阿雀在返回大坪寨的途中,遇到康长军的弟弟康小军带着十几名小青年,提着砍刀浩浩荡荡地开往没封洞。十几头恶狼遇见三只小白兔,又是在山里,又是深更半夜的,谁都想饱餐一顿。双方正在对峙,远远地传来盛芳他们的呼唤,那群如狼似虎的小混混只好放弃即将到嘴的肥肉,悻悻地走了。

我问:“那两个姑娘呢?”

盛颖一脸疲惫地说:“回去了,遇到我姐后,她们就转回去了。”

我说你也放心让她们回去?盛颖说我当然不放心了,所以请了三十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把她们送进村才转来。

盛颖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在喊:“不好了,没封洞的老苗和月亮岩脚的康家打上门来了!”

我们跑出门去,果然有上百名青壮年男人,提着标标杆杆,在熊麻子和康长军的指挥下,于寨子门前摆下阵势,高声叫骂,说三十分钟内,不把鸽子交出来,他们就要踏平大坪寨。

此时全寨老幼都知道了鸽子的事情,一个个义愤填膺。盛老师发话道:“今天是星期天,政府不上班,干部们全都回家去了。由于人口太少,大坪乡不设派出所,龙校长又不在,真是到了危急关头。现在我宣布,由我代理寨主,大家赶紧敲响铜锣,准备迎敌!”

“哐——哐——哐——”两分钟后,寨子中央木楼上那面自解放后就没响过的铜锣,不知被谁敲响了,锣声在朝阳下嗡嗡嗡地回响,四面群山都跟着回应。又过了两分钟,中寨和下寨的锣声也响了起来,几乎整个大坪寨,不分男女老幼,凡是能动的,都拿着棍棒和锄头朝上寨涌来。

十三

两军对垒,虽然人数我们占着上风,但对方人强马壮,特别是月亮岩脚的那帮家伙,一个个举着砍刀都是亡命徒,显然不好对付。

对方有恃无恐,等了一阵,五大三粗的熊麻子提着一把杀猪刀站了出来,高声叫道:“狗日的些听到,赶紧把我家鸽子放出来,不然就踏平你们的寨子,杀光你们的老幼!”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崇拜起关二爷来。在此之前,我总是对他嗤之以鼻,觉得他的武艺并没有吕布高,甚至连马超、赵云他都有点赶不上,凭什么当武圣?但就在熊麻子高声喊叫要杀光大坪寨老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他与黄忠对阵时说的那句“吾不杀老幼”,仅凭这句,关二爷就是十足的英雄。

很久以前,我曾听父亲说过,他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久,就被小人诬陷为“四人帮”爪牙,在四处逃难过程中,遇到了没封洞的熊麻子。不知何因,熊麻子也得了个相同的“封号”,只得逃离家园,四处奔走。他们患难相逢,熊麻子还是挺讲义气的,不光胆子大,力气也大,一背能背七八百斤,三四百斤的大肥猪,独自一人就可以按住杀了。有一次他遭遇了一群“敌对势力”,以一敌九,三拳两脚就放倒了对方五人,其余的狼狈而逃。

我父亲整整当了九年侦察兵,曾经参加过自卫还击作战,转业后又当了两年警察,不但接受过专业训练,而且还有实战经历,寻常十几个人他一般不放眼里,可熊麻子只是个普通马车夫,竟然赤手空拳以一对九且瞬间放倒五人,足以证明其身手不凡。

况且在熊麻子的身后,还站着月亮岩脚那群手握砍刀的混混。盛老师正要上前搭话,盛荣老者一把拉住他说:“有老子在,你不用出马。”

盛荣老者已经七十岁了,但身子骨还很硬朗。盛老师激动地问:“九叔,你——你还行吗?”

盛荣老者不再说话,端着一根黑漆漆的、二十年前区武装部发放的木头步枪,操着正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重如千钧、稳如泰山,枪头上还绑着一把亮晃晃的杀猪刀,晃眼一看,像极了电影里的三八大盖。

盛荣老者走到战阵中间,熊麻子瞥了他一眼,轻蔑地撇撇嘴说:“盛老九、盛大吊洞,你太老了,还是请回吧,换个年轻力壮、练过武术的来。喏,龙校长在不在?如果在的话就叫他出来。我们曾经是患难弟兄,我家姑娘原本是许给他做儿媳妇的,后来他不知搞啥鬼名堂,拿起警察不当,跑回大坪寨教书。自从当上校长后,他就看不起我这个当马车夫的兄弟了。牛皮写字都会被狗吃了,何况我们只是打打干亲家,不成也就算了。但你们大坪寨也太欺负人了,我家鸽子明天就要出阁,你们却把她拐来藏起,现在男方家逼着要人,你们叫我怎么办?还是乖乖把人放出来吧,不然的话——”熊麻子晃了晃手中的杀猪刀,“我看见一个就杀一个,杀光你们这些拐犯。”

盛荣老者受到这般轻蔑也不生气,淡然一笑,说:“熊麻子,如果是在大路上遇到,你们牛打死马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闲,但是你们已经打到大坪寨来了,已经侵犯到了我的家园,我不扛枪谁扛枪?我不上前谁上前?”

老头单手拿着木枪,解开纽扣,把上衣一甩,露出前胸后背上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刀疤,端着枪提高声音道:“大家都看见了吧?我身上这二十四道刀疤,都是在独山阻击战时和小鬼子拼刺刀留下的!谁要侵占我的家园,我就和谁拼命到底!”

之前,我只知道盛荣老者是个退伍军人,而且还是从国民党那边投降过来的,一直都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瞧不起。现在看到那些刀疤,他的形象陡然高大起来。英雄!他竟然是一名抗战英雄!想当年日本进军贵州,在独山遭到了贵州军民的顽强抵抗,血战七天七夜,始终无法越过深河桥,只得一把火烧掉独山县城,然后狼狽撤往广西。从此以后,日本鬼子步步退缩,最终宣布投降。独山阻击战,不但打出了贵州军民保家卫国的决心,也充分展现了贵州军民的英雄气概,在抗战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盛荣老者竟然参与其中,而且留下了那么多光芒闪耀的刀疤!

看着盛荣老者身上的刀疤,我们备受鼓舞,举着锄头棍棒高呼:“保卫家园!保卫大坪寨!”

对方人马则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盛荣老者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随即端枪扎稳弓箭步,我们大坪寨的十几名退伍军人,也端着绑着杀猪刀的木头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来,和盛荣老者站成一排。盛荣老者大声吼道:“防左,防右,刺!”

他们就像在部队操练一样,随着盛荣老者的口令声,端着木头枪,动作整齐而有力,看上去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突击队。

对方心虚了,开始向后退缩。盛荣老者喊着口令,突击队端着刺刀步步向前,大队人马跟在后面层层推进。

眼看对方就要被赶出大坪寨,月亮岩脚的康长军突然抱着一捆炸药包,拉着引线跳出来,大声吼道:“停!再上前两步,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盛荣老者和他带领的突击队愣了一下,只好停住脚步。

康长军说:“你们保卫家园没有错,但不能不讲理,我今天只要我的七千块钱。既然小鸽子现在是在你们大坪寨,这个钱就得你们出。为了挣钱,我煤井开过,牢也坐过,搞得抛家失业,一句话,就是钱值命来命值钱。今天拿不到小鸽子,就要拿到我的钱,少了一分我就拉响炸药包,炸死一个算一个!”

战场上再次陷入僵局,我父亲龙校长却带着我母亲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大喊一声“格雅阿奇木”,没封洞的上百人马,包括熊麻子在内连忙闪开,规规矩矩地站在两旁。

我父亲扫了战场一眼,问康长军是怎么回事。康长军说他给了熊麻子七千块钱,那钱是山东人下的聘礼,明天小鸽子就要起身去山东,却被你们大坪寨的盛老师家拐走藏了起来,现在要么给人,要么还钱。

问明情况,我父亲点了点头,转身问提着刀低着头的熊麻子:“钱呢?把钱拿来!”

熊麻子说:“哪有见钱不花的道理?钱花光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我父亲哈哈一笑,说老熊不是我踏你,你根本就不配当爹,不让读书也就算了,怎么能卖女儿呢?现在我宣布,从今天开始,小鸽子就是我女儿,那七千块钱由我来还!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甚至连没封洞的那一百多号人,也跟着欢呼鼓掌,只有康长军傻愣愣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熊麻子丢掉杀猪刀,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则在心里盘算七千块钱是啥概念。那可是我父亲三年多的工资,我家包括猪牛房屋在内的全部财产!

我父亲挥舞双手,等大家安静下来,才从提包里掏出一只胀鼓鼓的信封,对康长军说:“老康,大家都是熟人,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本来在县里学习,要一个星期才回来,昨晚半夜接到电话就去借钱,由于时间匆忙,只借到三千多块,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多,我保证在十天之内还给你。”

康长军紧紧抱着炸药包,拉着引线,语气决然地说:“不行!不是七千块而是一万块,至少也得八千块,否则今天就要死人!你想想看,熊麻子是半年前收下的聘礼,半年多来有多少利息?还有违约金、脚步钱等等,七千块绝对不行!”

我父亲沉吟了一下,说八千就八千,你先收下这三千五,余下的十天之内我全部凑齐给你。我母亲连忙从怀里掏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把钞票说:“康老板,我也找我娘家凑了一千五,加起来有五千了,你先拿去,剩下的三千,我们保证十天之内一分不少地还你!”

康长军还是不干,说山东人就住在他家,不得人就要退钱,还要付利息和违约金,否则就不走。反正钱值命来命值钱,今天拿不到八千块钱就要炸人。

我父亲观察了一下,确认康长军的炸药包是真家伙,而且还是装引线的那种,很难成功抢下来,打算跟他继续谈判,盛颖却抱着一个旧纸箱跑出来,指着康长军身旁的一名小伙子说:“康小凯,有种你就站出来!”

那名染着黄头发、穿着牛仔裤、手臂和胸脯上全是刺青的年轻人,提着一把大砍刀站了出来。盛颖命令道:“把刀扔了!”

那家伙乖乖地把刀扔在地上,盛颖把箱子揽在腰间,伸手从里边抓出一把信件,举过头顶扬着说:“你看清楚了吗?康小凯!这些都是你给我写的求爱信,从初二开始到现在,一共一百八十多封,但我都没有答应你。现在,只要你把熊麻子写给你爹的欠条拿出来交给我,我就是你的人了!”

“盛颖!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我狂喊着,刚要冲过去制止,盛老师一把将我紧紧抱住,说小羽,让她去吧,反正康家是冲我家来的,不能让你家倾家荡产。

我父亲正要说话,那个叫康小凯的黄毛还真从裤兜里掏出钱包,找出一张纸条,迫不及待地跑向盛颖。盛颖拿着纸条端详了一下,哈哈大笑几声,将纸箱重重地砸在康小凯的头上,然后把纸条撕碎塞进嘴里。

方云挥着棍棒冲上前去,一棍将康小凯打翻,守护在盛颖身前。

大家正在发愣,我父亲一个纵步跨过去,飞起一脚,将康长军踢倒在地,捡起掉在地上、冒着白烟的炸药包,抱着飞快地跑出人群,使劲扔向旁边的一条深沟里,然后卧倒在地。熊麻子也反应过来,立即止住哭声,扑上去将康长军死死按住。

轰隆一声巨响,我们脚下的土地被震得颤抖起来,月亮岩脚的那群混混被激怒了,挥舞砍刀冲杀过来。悠扬的笛声突然响起,几百条毒蛇昂着头颅、吐着信子、张大嘴巴,将他们拦住并包围起来。蛇王来了!传说中的蛇王终于来了!混混们被吓傻了,一个个惊慌失措,连忙扔下砍刀,跪在地上求饶。

循着笛声望去,村旁沟边的树林里,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吹着竹笛一晃而逝,好像是阿雀的身影。我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刘阴阳和他的几名徒弟去火烧山还未回来,正要叫人去找他们,我父亲的老战友、长阳派出所所长何元友带着三名警察气喘吁吁地赶来。

笛声消失,毒蛇隐去,康长军早已被熊麻子制服,那群混混依旧跪在地上求饶。何元友接过盛荣老者等人的木头枪,见枪头绑的全是裹着锡箔纸的木刀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大声命令道:“把康长军和这群小流氓,全部给我押走!”

十四

那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下来,我父亲也与熊麻子重修旧好。在我家院子里,当着没封洞和大坪寨的上百名乡亲,我父亲宣布和盛老师正式开亲,他家的女儿到我家来,我家的鸽子到他家去,并问熊麻子同不同意。熊麻子不好意思地说:“她现在是你女儿,你做主。”

我父亲说我也不能擅自做主,我是问过盛强和鸽子的,他们都很喜欢对方,愿意永远生活在一起。盛老师激动地问:“老龙,我有两个女儿,你选哪一个?”

父亲把目光转向我,问:“龙小羽,盛芳和盛颖,你喜欢谁?”

我红着脸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那就——盛颖吧。”

盛芳刚好在场,顾不上淑女形象了,一把上前扯住我的衣领问:“为什么?龙小羽!”

我抬眼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发觉其实她也挺漂亮的,弱弱地说:“因为,你是有男朋友的,君子不夺他人所爱。”

“胡说!简直是胡说!谁跟你讲的?我去找他算账!”盛芳歇斯底里地吼。

盛颖站出来说:“姐姐,是我跟他讲的。因为我喜欢他,更想当龙校长的儿媳,对不起。”

盛芳扬起手掌,但却没有扇下去,而是蒙着脸哭着走了。盛芳正要跨出院门,我父亲叫住她说:“盛芳,人们都说我有四十个女儿,八十个儿子,如今八十个儿子已经收满了,四十个女儿还差最后一个,如果你愿意,也当我的女儿吧,等你结婚的那天,我会好好陪嫁你。”

盛芳转过身来,破涕为笑,甜甜地喊了一声:“龙爸爸。”

大家都笑了,我母亲抱来一坛老烧酒,我父亲摆摆手说:“今天是个大喜日子,喝干酒怎么行?揪头猪来杀。喏,老盛,还是让盛强复读吧,他读书的钱我来出。”

盛老师笑眯眯地说:“他不但是你干儿子,还是你亲女婿,你说了算。”

我父亲说:“光让盛强复读还不行,还得让鸽子读夜校,这个年头不识字怎么行?从下个月开始,我就要在镇上办夜校,周边几个村,凡是愿意读的都来读,不收钱。”

有人带头鼓起掌来,我抬眼一看,竟然是刘阴阳和他的徒弟们,不知昨晚他们在火烧山发生了什么奇遇。

故事如果这样发展下去该有多好,可惜二十多天后,就在我即将启程去地区师范学校读书的前一天,我美丽的未婚妻,也就是大坪乡的乡花盛颖失踪了。她是去长阳赶场失踪的,一去就音信杳无。

跟着失踪的还有方云,但半年之后他写信回来了,说在深圳打工,不但当上了班长,还交了女友,生活过得很开心、很幸福,只字未提盛颖。

整整三年,我们都没有盛颖的消息,盛老师和我父亲也一直在苦苦寻找。三年后,我师范毕业回乡工作,有一天下班回家,突然遇见一名似曾相识的女子,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孩,站在我归途必经的路旁。我心里一惊,很快认出她就是盛颖,只是眼前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乡花,也不再是我娇俏的女神,而是一位普通少妇,红颜减褪,灵气散失,脸上的皮肤也变得黧黑粗糙,身上的衣服谈不上时髦,当然也不老旧,但绝不是三年前的清纯和美丽。

我站住,看着一脸惭愧与略显不安的她问:“你是盛颖吗?”

她说是的,我是盛颖。

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和悲苦,装着淡然地问:“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们——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她说对不起,小羽,我也不想这样。康长军被抓后,又是爆炸,又是拐卖妇女,又是故意伤害,又是组织领导黑社会,数罪并罚判了十七年。康小凯被关了半个月,人虽然放出来了,但无爹无妈,无家无业,扎实可怜,山东人又逼着他要钱,想想我更对不起他。

“于是,你就跟他走了?”

她低着头说是的,我们不敢在本地待,只好远走他乡打工,都是干苦力,不是钻洞就是挖井,直到去年才把山东人的钱还清。今年存了点钱,就回来给大家赔礼道歉。

我问盛老师原谅你了吗?她说他老人家虽然还在生气和伤心,但毕竟是亲生女儿,又带着外孙来了,不认怎么行?只是龙校长那里无法交代。你——能原谅我吗?

我本来想说,你知道吗?我想你整整想了三年,担心你牵挂你整整三年,三个寒假暑假和几乎所有的周末都用来打听和寻找你的下落。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含着眼泪默默地站着。她也哭了,泪水在秋风里缓缓地滴落。好半天她才说,既然我已经这样了,就请你原谅我吧,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对不起我爸,对不起龙校长,更对不起我姐。其实我姐很喜欢你的,她一直都在等你,你们——能不能结合?

我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然后默默地看着她。她很不自在,无所适从,便抹抹眼泪,哽咽着对孩子说:“迢迢,快叫龙爸爸,他是你爸爸。”

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忍不住了,家也不回,踏着夕阳,朝寨子后面的山上跑去。身后有一群落叶,还有那名孩子稚嫩的声音——

“爸爸,龙爸爸……”

两年后,我调離当初定向的那所村小学,三年后我去省委党校脱产读书。又过了两年,我考进省直机关,之后不到两年,我辞去公职,离开老家省城,来到这座江南小城定居。

十二年前,盛强刚刚当上乡长,我父亲就英年早逝。停灵的七天中,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大部分我和三个弟弟都不认识。头戴三角幡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七天,居然多达四百人,除去我的同族弟兄和我们所认识的公开承认是我父亲干儿子的,还有一百多人。

为了节俭,治丧委员会规定除了老外家(我母亲的娘家)和亲侄女外,一律不准祭奠。正酒那天,前来祭奠的老外家多达七家(有六家是干亲),除了鸽子和我的几个堂妹,祭奠的人仍然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且都以女儿身份披麻戴孝、抬猪牵羊。

最后统计,他的干女儿竟然有八十六个,远远超过他说的四十个。天快黑了,两三万人将整个大坪寨塞得严严实实,上百帮唢呐、二胡此起彼伏。我们以为再也没人来了,刚刚轻松下来,突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隆隆炮声,有人来报又有人来祭奠了!

忙了几天的帮忙弟兄们早已筋疲力尽,但也只得打起精神,在我的带领下出寨迎接。只见一身重孝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多年未见、听说是在海南种香蕉的盛颖。盛颖一进村就大声恸哭——

“爹!爹!您都没等我回来服侍一天就走了!我的爹呀……”

其他干女儿都是哭爸,只有她和鸽子哭爹,在场之人无不潸然泪下。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盛颖,只是听前不久当选副县长的盛强说,她和康小凯早就分手了,目前还在海南种香蕉,已经拥有两个香蕉园。前段时间,她出资两千万,在老家省城建了个蛇伤研究所,校长竟然是我父亲的夜校学生与干女儿之一阿雀。

盛强还说,由于擅治蛇伤,阿雀被奉为一代蛇王,无论被何种毒蛇咬伤,只要及时服用她配制的药丸并送到她那里治疗,都能痊愈。

作者简介:胡树彬,苗族,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在《青春》《星火》《地火》《延河》《鸭绿江》《啄木鸟》《民族文学》《短篇小说》《电影文学》等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有诗集《守护情缘》和小说集《遥远的小村》《小楼寒》《放翅》等。鲁迅文学院首届浙江作家高级研修班及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入选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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