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对床听萧瑟
2019-12-19青青
青青
天才大都孤独,但苏轼是例外。上天好像特别眷顾他,女有朝云懂他,男有黄庭坚、佛印、陈季常知他。就连他身边,上天也安排了一个苏辙伴他。
《宋史·苏辙传》:辙与兄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
苏辙性格沉静,少年老成,少言木讷。苏轼热情豪爽,才华过人,快言快语。一个如火焰一样热烈奔放,一个如湖水一样澄澈安静。但也许正因在性格的两极,使他们相吸相引,永远如初见之时。
苏轼对苏辙:“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吾视今世学者,独子可与我上下耳!”
苏辙对苏轼:“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手足之爱,平生一人。兄敏我愚,赖以有闻。寒暑相从,逮壮而分。”
苏轼是个热气腾腾的人,身上的才气与热气有着特别的吸引力。这使他一生里朋友众多,恰如他的夫子自道,“我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田院乞儿”。苏轼的生命力和才情一样汪洋恣意,但正是他快言直语,不断得罪权贵,被一贬再贬,念吾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一定有大孤独与大寂寞,不可避免,自己失势,亲朋疏离,那种凄凉,是夜雨敲窗不忍听,是梅花落雪独凄清。只有自己的兄弟兼知己,不离不弃,亦慈亦从,写信抚慰,吟诗唱和,重金相赠,抚养家人……这深沉的情意让苏轼感叹“吾从天下士,莫如与子欢”“嗟尔寡兄弟,四海一子由”。
一
一周总要坐高铁向西,向西,过偃师、巩义、渑池……最后三门峡。许多次,在暮色中辞别郑州,我回头东望时,总能看到这样一幅画面:苏轼站在风雪里,看着高大的弟弟,骑在一只瘦驴上,刚刚下过雪的官道,一片白茫茫的,弟弟的青衫乌帽在蜿蜒的土坡里,一起一伏,不知为何,泪水已经湿了眼眶。
那一年,父子三人在京都都被任命了官职。苏轼被任命为凤翔府判官,苏辙被任命为商州军事通判,苏辙为陪伴在京城作官的父亲而辞职不就,子由从京城送兄长到六十公里外的郑州,两个兄弟生平第一次离别。可以想象,出了郑州西城门,兄长一定止步,让弟弟回去。弟弟向来听话,别过上驴,而情热心软的苏轼在雪地里目送弟弟,直到长路尽头身影渐渐模糊。苏轼25岁,苏辙22岁。苏轼在《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
登高回首坡陇隔,唯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感谢苏轼,他平生情感激越,倚马可待,第一次别离留下如此美好诗篇。寒灯相对,夜雨何时,一语成谶,兄弟俩意气相投,性情相契,对韦应物的“宁知风雪夜,复此对床眠”特别有感应,约定“夜雨对床”,期盼着早日脱离宦海俗尘,过上闲居快乐的生活。后来俩人在互答诗中不断提起,在绝命诗两首寄子由时说: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世未了因。
苏轼在常州离世,遗嘱葬在河南郏县小峨嵋山。苏辙后也安葬在兄长身边,如此,“夜雨对床”成了现实。
那年夏天,去郏县拜访三苏坟。在路上采了一把野花,远远看到森森柏树下三座黄土之丘,我心狂跳,如近可恋之人。松荫遍地,树影斑驳,其父老泉在中,子瞻在东,子由在西,兄弟二人隔着父亲的衣衫,夜夜相对,日日可伴。我想跪下来抱住这千年青砖流泪长吻,但我只是弯腰放下手里的野花,让淡淡的香芬表达对你热爱。那年一起去的友人晨曦,去年清明前已离世,人生就是如此无常,一叹。
二
却说兄弟相别,各自东西,少不了写信各诗,一叙相思。生性恬静的子由,静静地回忆。那天相别,兄长一路向西,应该是过渑池,踏崤函古道,他突然回忆起五年前,父兄一起奔东京赶考,秋雨淅淅,马匹累死,只好在奉贤僧舍寄宿,并题诗僧壁。苏辙为此诗自注:“昔与子瞻应举,过宿县中寺舍,题其老僧奉闲之壁。”
苏轼和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并同样加了自注:往岁,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在三门峡采访,每次过渑池,我都依稀看到古道僧舍,夜雨如注,父子三人困在途中,年轻的苏轼苏辙却也不改兴致,在僧舍上题诗作乐。现在古道已湮没,寺院早就毁灭,二兄弟唱和的诗句如冬夜微火,仍然在时光暗处闪亮。
有人做过一个统计,苏轼在自己的诗词书信和文中提到弟弟子由共计292次,在苏轼的诗集中,以苏辙为题的诗,诸如《示子由》《别子由》《和子由诗》等就有104首,其中颇多叙写兄弟之间怀念之情。很多佳作都被后人代代传唱,最著名的就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水调歌头》,经久不衰。而苏辙与兄长的赠答、步韵、应和的诗词也相当多。据不完全统计,《栾城集》中就多达130首。
但比较起来,洒脱的苏轼其实情感更加依赖弟弟,也可能任何一个天才都有一种出离人世的空茫,需要沉实的人间情意给予温暖与爱。但人性之中,难以找到一个地久天长的知己,有时有了知己却是山高水阔,无在身边,只能享受精神交融之美,不可兼得人间烟火之暖意。
苏轼在生活里敏感地感受到了弟弟对自己无条件的爱与支持,并且这爱与支持绵绵不绝,如丝如缕。这灵魂之支持和生活之相扶,对于一个凌空高蹈的才子是多么重要呵。许多人都渴望这样的相遇,但终生不可得,而幸运如苏轼,等到了这样浓厚的友情与亲情。真让人羡煞。
而苏轼也把最美的诗词都写给了子由。古语说,秀才人情一张纸。意寓书生贫穷,来往都是书信而已。其实这世界上最不容易消失的都是文字,其实哪怕是金银珠宝、华服美屋,都在时光巨大的销蚀里灰飞烟灭,留下来的只有文字。我在阅读苏轼兄弟来往的诗书时,多次泪水沾睫,不能自已。我为如此美好的情谊而赞叹,我为这人世间稀有的知音而合掌。我之才华当然不配有苏辙这样的兄弟知己,但我也希望拥有自己的灵魂知己,懂得与爱,是这个尘世之钻石。得之,我幸。
三
苏辙比世人更加懂得兄长性情才华,深知兄长的清高骄傲会给他带来灾难。苏轼在“乌台诗案”中险些丢了性命,苏辙奔走呼号,愿意以全部官爵换取哥哥性命。苏轼以为自己必死,给弟弟留下绝命诗《狱中示子由》。生死关头,“夜雨对床”之约浮上心头,子瞻为自己不能遵守约定而伤怀,许下来生再续前缘的诺言。世间的男女有缘无分时,易发来世重逢的愿想,这种来世再做兄弟的约定并不多见。
北宋本来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加上太后欣赏苏轼兄弟的才华,在帝前说情,子瞻得以从轻发落,被贬为黄州团练。大难不死,子由等在大狱前,兄弟相见,子瞻张口,子由上前捂口,让他什么也不要说,以免惹祸。出狱后在与朋友的尺牍中,子瞻往往以已答应子由不再作诗为由,拒绝别人索要诗文,口气斩钉截铁。想来子由苦口相劝,兄长终于动心聆听了。
在苏轼贬谪各地、颠沛流离的时候,他的家属都是由苏辙来供养的。在穷困潦倒之时,二苏两房大小近百余口聚居在苏辙一处,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勤俭节约,艰苦渡过难关。苏辙住的房子又小又矮,而偏偏他又长得高大颀长,惹得苏轼常常对弟弟打趣,曾写了首诗赠给苏辙,其中就有“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之句。
历经生死,兄弟之情更为珍贵。元丰三年,苏辙沿江而上去探望被贬黄州的苏轼,因风浪过大,在磁湖滞留二日,寄子瞻诗云:
惭愧江淮南北风,扁舟千里得相从。
黄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万重。
自笑一生浑类此,可怜万事不由侬。
夜深魂梦先飞去,风雨对床闻晓钟。
情性冷淡的子由,这首诗也写得情深意绵,在湖边独自等待的夜里,也还念念在兹地想着与兄长风雨对床。可见二人对夜雨对床听萧瑟的渴望。天下有多少兄弟,世上有多少朋友,见面都是默然无语,能这样夜雨对床,喁喁私语,又有几人?就算是情深至浓的情人,又有几个“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知己就是无限的分享。看到一树花开,首先想到是让他和我一起分享,住一个风格特别的民宿,也想到如果他在就好了。吃到农家秘制的猪头肉,就一直心心念念着让他吃到……知己就是灵魂中那个你,时时与自己同在,共同呼吸,共同散步,共看一轮明月。
苏轼与苏辙也是这样。虽然他们身处异地,却处处参与了对方的人生,经过的山水,游览的寺庙,时令的变迁,饮食起居,婚丧嫁娶,哪怕做一场梦,他们都要兴致盎然地告诉对方。在子瞻写给友人的尺牍中,时时会提及舍弟子由,虽是平常话语,却让人感受到子由是他最亲最爱的人。
子由肩头担子过重时,子瞻会悲悯,给王定国的信中这样写道:“子由不住得书,必已出大江,食口如林,五女未嫁,此仆又不是易人,奈何,奈何!”与子由朝夕相对时,则无比开怀,与陈季常书中留下这样的话语:“子由同省,日夕相对,此为厚幸。”而子由的生日,他必定不会忘记,哪怕人已流落到海外,他依然要送去祝福,写于惠州的与程正辅书:“(信篭)其中乃是子由生日香合等,他是二月二十日生,得前此到为佳。”就算是平常的日子,手头有什么好东西,也会想到与子由分享,与毅父宣德书中,子瞻写道:“子由信篭敢烦求便附与,内有系婿一带,乞指挥去人,勿令置润湿处也。”这系婿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子瞻叮嘱不能放在潮湿处,想来是稀罕的贵重物品。
与钱穆父的短札中,我们可以得知,子瞻分了珍贵的茶叶给子由:“惠茶既丰且精,除寄与子由外,不敢妄以饮客,如来教也。”钱穆父大概在信里强调了茶非常稀少精美,要子瞻自己享用,子瞻却首先想到了与子由共享之方为乐事。
就算他看清了官场的浮沉不由自主,对自由神往已久,但比自由更重要的是子由。与杨济甫的信中,他说,“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他要与子由共进退,而进退间彼此的距离越近越好。
在海南的时候,苏轼以为自己会客死他乡,也做好了在那儿终老的打算,没想到皇帝最后大发善心,允许他回内地养老。北上的路,子瞻本来打算去宜兴投奔儿子。苏迈已经在那里安下家,朋友也在为他们置地买房。按照传统,老父亲与长子生活在一起天经地义,漂泊一生的子瞻也该停下来颐养天年了。可是,子由不断给子瞻写信,央求他来颖昌一起养老。子瞻全然不顾自己老迈的身体,思前想后,心动了。答王幼安中说,“某初欲就食宜兴,今得子由书,苦劝归颖昌,已决意从之”。
四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子瞻想把所剩不多的日子交给子由,而子由,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无数个夜雨淅淅的梦醒,任那点点滴滴敲在床头心上,满腹的话语在胸膛里滚动着,对同僚不能说,担心有人告密。对妻儿不能说,不能让其担心。甚至不能对友人讲,欢喜可与人分享,那些纠结痛苦,如何说得出口……能一吐为快,就是兄弟。你说我听,我讲你评,如滔滔江水,如淙淙清泉,说完心下洁净,全身大安,如同旧病忽痊。
近了,更近了。子由在颖河边散步,不断地向南张望,兄长的船到了岭南,兄长的马到了杭州,蹄声,笑声,随着一阵阵风吹过来,他看到兄长了,海南热带的风吹黑他的颜面。兄长看上去有点苍老,他奔跑着,去拥抱他,但一阵狂风,兄长不见了,他从梦里醒来。怅然若失。
1101年,靖国元年七月,暑氣重重,夏蝉嘶鸣,从海南一路向北,由舟船到马车,再走上一段土路,子瞻终于与苏迈一家团聚。等到天气渐凉,他要踏上新的征程,目的地是颖昌,在秋雨飘落的日子,他就能与子由夜雨对床了。
这年的七月太漫长了,好像永远无法过完一样。中暑,上吐下泻,子瞻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期待夏天快点过去。千里之外的子由,不时张望西南方的天空,盼望一阵清风能送来子瞻将至的好消息。
但驿马送来了子瞻去世的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子瞻去了,一滴沉重的秋雨砸在子由的脸上,化作滚滚的泪水。
那天晚上,颖河边下起了豪雨,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夜雨敲击在青瓦与窗棂上,其声哗然,一列蓝色的闪电,在天空上奔腾扭曲,如龙在天。苏辙站在窗前,希望兄长的灵魂能乘着这风声与自己相会。他站了太久,雨水潲了他一身,他都没有注意,突然他听到一声:子由——那声音如此熟悉,自小他都听这样唤声,他转身到书房,一卷苏轼文集,正好翻在这一页:《满江红·怀子由》:
清颍东流,愁目断、孤帆明灭。宦游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添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馀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窗外夜雨潇潇……
东坡半山两风流
长江浩荡,汤汤东去。七月的骄阳直射在江水上,滚滚波浪如同铜铸一般。这时,渡口远远走来一位衰老瘦弱的白发老翁,他身后跟着一头瘦驴,身子前倾,急切地像是要迎接一位远方的故人。
渡口有棵老柳树,柳树上的蝉正急切地吱吱叫着,好像被热气呛住了嗓子。老翁一屁股坐在柳树下的一块石头上,直喘着粗气,一边站着的侍者埋怨道:“这来的是什么人,还劳你来迎。”
“你知道甚么?他可是几世才有的人物……”
正说着,只见一叶扁舟如浪里白条,一中年人风神潇洒站在船头,江风吹着,他的衣衫飘飘,如一仙人降临。此人正是从黄州归来的苏轼。
来不及冠带的苏东坡慌忙出船长揖而礼:“轼敢以野服拜见大丞相!”
王安石则拱手而笑:“礼岂是为我辈设?”
二人携手哈哈大笑。此时的苏轼黄州归来,已经自名东坡居士。王安石也已经裸官归乡,住在江宁郊区,自辟小园,称半山园。东坡遇半山,一个四十八岁,亦两鬓星星,一个六十四岁,更是白发苍苍。
白驹过隙,忽然半生,生命都过了高峡峻岭的激越时段,进入了平阔自由的下半程。他们曾经因政见不同,心生怨怼,成为当朝政敌,也曾因对方过人的才华暗中欣赏,心生嫉妒。半生里,爱过,恨过,怨过,痛过。此刻,世事如烟,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今回首一望,那些恩怨是非都成笑谈。
江宁一见,光风霁月,日月星辰,若出其里,星汉灿烂,若现其中。北宋天空里双子星座互相辉映,闪亮天空。这一见,是和解,是包容,是感激,是运命,是相惜,是同情,是青天白云,是月影飞鸿。人性之幽微,命运之嘲弄,万种滋味,尽在其中。
一
此前的苏轼是才高自恃、直言快语的子瞻,有人暗称他大嘴巴。东坡去惠州,带了他的妾,红颜知己朝云。苏东坡是个大肚皮的胖子,大家都说他这一肚皮装的都是学问,只有朝云直言里面装的都是“不合时宜”。
林语堂先生有句话说得很到位:苏东坡是政治上永远的反对派。放在当代,他就是个出了名的公知,对当代生活有着独立清醒的判断,因过于清醒而寂寞,因过于寂寞而对现实翻白眼,一如鲁迅。他们都是当局不甚喜欢的人。
王安石变法,苏轼公开反对,从不掩饰自己的态度。苏轼的心清如水,眼明如镜,不揉半点沙子。对执政者,他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心是装的天下国家、百姓民生。凡是有利于国家发展百姓安居,即是好;凡是不利于国家长远与百姓之利,則要拍案而起。这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命运。他改不了的。
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全面推行变法,苏轼于同年五月就作《议学校贡举状》进行反对;熙宁四年二月,又作洋洋万言的《上神宗皇帝书》,主张“结人心、厚风俗、存纲纪”。苏轼纵横捭阖,雄辩滔滔。宋神宗的改革决心几为苏轼的笔头所动摇。
此时王安石仍能忍耐苏轼。
支持改革的御史谢景温曾风闻举报苏轼葬父途中,贩运国家专营商品,然而在查无实据之后,王安石没有动苏轼一根汗毛。
直到苏轼做主考官,出题影射王安石利用宋神宗的信任独断朝纲,王安石才下决心把这面反变法旗帜罢出朝廷。
熙宁四年四月,苏轼被贬为杭州通判。此后,在王安石执政期间,熙宁七年苏轼还升任密州知州,熙宁九年又迁徐州知州。就在王安石辞相归隐的第四年,也就是元丰二年三月,苏轼从徐州移知湖州,这位永远的政治反对派,又在《湖州谢上表》中给自己找来政治麻烦:“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于是,李定、舒亶、何正臣等变法派“新进”官员轮番上表弹劾苏轼,给他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等帽子。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宋神宗不得不派人把苏轼从湖州抓进御史台监狱,这就是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在“乌台诗案”中曾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一次是被从湖州逮捕进京,在太湖上差点自杀;一次是在监狱中,与儿子苏迈约定送饭暗号,如果送鱼便是死刑信号,结果苏迈因银钱用完出京筹措,托朋友为苏轼送饭。不知暗号的朋友送了一盘熏鱼,害得苏轼给其弟留下两首诀别诗。
在整个“乌台诗案”过程中,苏轼所属反对派政治大佬司马光等人都鸦雀无声。据史料记载,只有三人挺身而出救苏轼,一位是其弟苏辙,愿把自己的官职捐出来为兄赎罪;另外两位却都是苏轼的政敌:一位是他一生的冤家朋友章惇,另一位便是王安石。
政敌王安石为何要救对手苏轼?原因说来也是滋味复杂。
王安石是个有政治雄心与抱负的人,也是一个不慕虚名、脚踏实地的官员。王安石一头扎进帝国的基层政权部门,一边积累基层政治经验,一边撰写《淮南杂记》,奠定自己日后改革的思想基础。按照北宋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进士及第,排名又靠前,在地方干满一任之后,便可以申请回朝廷担任馆阁之职,经常在皇帝身边出头露脸,提拔的机会自然更多。但是,王安石对自己的从政道路有着明确的自我设计:先当几任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学”。所以扬州三年任满之后,他选择知鄞县,当一个亲民的县委书记。
王安石在鄞县的政绩,《宋史》有明文记载:“起坡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其中“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便是后来王安石变法中“青苗法”的雏形。
熙宁九年,王安石前后八年两度为相。他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毅力,挺立在朝廷惊涛骇浪的风口浪尖,顽强推行自己富国强兵的宏伟改革,直到耗尽最后一滴心血,才激流勇退,归隐钟山。此前的王安石在推进新法时权倾一时,刚愎自用,坚定固执,下手狠辣,意志如铁,人称拗相公。
这一年,王安石的儿子王方突然身亡。王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醮,荐度亡灵。有一天,他夜梦儿子哭诉:“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早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这一梦惊醒了拗相公。他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辞职。熙宁九年十月,王安石手扶爱子的灵柩,与老妻吴氏一起退隐到钟山白塘。
王安石辞相退隐时,宋神宗为了使他晚年能过一份富贵日子,让他以“使相”之名兼任江宁知府,然而王安石在“半山园”安顿下来后,马上就辞去了“使相”之名与江宁知府,“裸退”下来。
辞别京城时,宋神宗曾送王安石一匹好马充当脚力,回江宁后王安石又买了一头驴。王安石游山玩水总是或骑马或骑驴,从不坐轿。有人建议,年纪大了应该坐轿,骑马骑驴不安全,王安石却说坐轿子是拿人当牲口,不习惯。元丰初年,王安石的马不幸死了,他便专门骑驴,还雇了一位老兵给他牵驴。
在钟山四野,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位长者,穿着普通的衣服,骑在一头黑驴上,旁边跟着一位迟钝的牵驴汉子。想走则走,想停则停,或坐卧于松石之上,或到山间农家访问,或去南边的定林寺读书写作。王安石的口袋里经常带着书,或在驴背上背诵,或在驴背下浏览。还装着十多个烧饼,走饿了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王安石吃烧饼,然后老兵吃烧饼,再然后是驴吃烧饼。
这时的王安石从庙堂上走下来,又恢复了一介书生本色。如果不从政治角度来打量苏轼,而仅仅是文友,王安石是非常欣赏苏轼的。曾有人将苏轼《表忠观碑》送给王安石看,看着,他随口说了一句:“这是什么话呢?”一客以为王不喜苏的文章,便加以诋毁。王安石不予理睬,又再三细读玩味,突然转而大声赞叹,令那客惭愧不已。一次,王安石问众门生如何解释“动静”二字,回答得都很长,王均不满意。恰巧苏轼到来,王安石问之,苏轼答:“精出于动,守神为静,动静即精神也。”王对此精要回答不禁连连称好。(宋代吴炯《五总志》)
他俩都曾经少年才俊,但一个现实务政,一心报国为民;一个激情浪漫,家国真心。甫一相遇,就有欣赏滋生,只是因政见不同才渐行渐远。此刻看到苏轼被自己亲手提拔的手下欲置死地,他拍案而起了。此刻他老病交加,儿子早亡,更加认清了官场与生命之虚无,也许只有文字才能真正安身立命。而当朝文字里,他最欣赏最佩服的还是苏轼。他是何等聪慧之人,已经感受到了苏轼之天才如明月高悬,清光四溢,在诗词上,自己与之相比,只能承认略有文才,稍逊风流。而在政坛上的几沉几浮,他也清楚地看到了苏轼的磊落与坦诚。此刻他们不再是政敌对手,也不再是两个阵营,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呀——在命运的波涛上,无法自主自己的方向与航程。这让荆公生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心。他要拼得老命,保护这个世上难得的才子。
荆公伏身书案,先是叹息流泪,然后喃喃自语。夫人吴氏站在跟前说:“皇帝给你终身奏事權,三年前,安国(王安石之弟)遭人诬陷而放归江宁。两年前,儿子被人诽谤,你都不曾为其上表求情。现在一个苏轼,你竟然……”
“你懂什么?”平时沉默不语的荆公突然睁圆双眼,朝着妻子吼道。妇人吓得赶紧回避了。
想到那张孩子一样的笑脸,王安石饭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口气写下去:“安有盛世而杀才子乎?”彻底打动了皇帝。神宗才下定决心不杀苏轼,将其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二
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从而成就了中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文章憎命达。黄州四年,失意的他在山东坡地开荒耕种,从而自号“东坡居士”;更重要之处在于,他在黄州写出了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记承天寺夜游》和《寒食帖》等代表作,从而震古铄今,名声无二。
黄州四年,他常想起那个独居钟山的荆公,一个衣着不整、醉心天下之事的王荆公。而住在江边的王安石也默默诵读《赤壁怀古》,暗自感叹命运的馈赠,逆境如火之炼金,让心灵之光闪闪发亮,让骨血里膨胀出突破自我之蛮力,而对生命在时间长河之中的位置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苏轼与荆公突然看到了一个沿江水而贯通的灵魂通道:他们都是天下为公、心系苍生,他们都是一身诗意、两袖清风。他在庙堂之上时,他并不去看他,现在他老病缠身,天天骑驴觅诗,他要去看他。君住长江中,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他与子由同游庐山后,取道长江,直奔江宁。
刚刚病愈的荆公虚弱地躺在床上,接到东坡来信,突然觉得身心顿轻。这几年门庭寂寞,几无人来访,现在他喜欢的才子曾经的政敌来访,的确是喜事。
“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正如诗句透露,王安石在文学上也非常自信,文学史也证明了其文入“唐宋八大家”,诗开江西派先河,却能以山河一样的胸襟赞美苏东坡的文学才华,称“更不知几百年方能出此一个”。
对苏轼的文才与人品,他是真心欣赏喜欢。言出于心,决不虚妄。北宋的两个双子星座,江宁一会,风流超迈,电光石火,在文学史上闪耀着绝世的光芒。
王安石不顾身体病弱,天气炎热,执意陪东坡访古问山,喝茶饮酒。素心人对素心人,长江一定是要看的。面对滚滚逝去的江水,两个人半天无语。是呵,没有什么是永恒,江山社稷,人物风流,都将被雨打风吹去,回首一望,各自坚持的立场都是那样可叹可笑,也许只有文字与友情才是长久的。
“半山园”以北不远处有一个土堆,相传是东晋谢安的故宅遗址,一直被人称作谢公墩。王安石经常在土堆上流连忘返,摩挲生满苍苔和野草的谢公墩。当他们游览谢公墩时,他们一定会想,也许几十年之后,他与他也将如谢安一样成烟作尘,无声无息。光热有温的生命是那样短暂而珍重。王安石叹道: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苏轼也叹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在长江边相视一笑,相逢一笑泯恩仇。
半月相处,执手相看,并肩而行,喁喁私语,轻轻叹息。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越相处越觉得相惜之情满满,相依之情顿生。荆公更加了解了东坡,力劝他早日退出官场,在江宁买田筑园,与自己一起过上自由的隐居生活。
这话说到了东坡心窝里。他一时心热,真的在南京城里寻地看园,后不成,又想在仪征置地,都因各种原因搁置。船行水上,他又想到老荆公破衣病驴,孤单寂寞,心里一阵热浪,不可抑制。苏轼写信给王安石,言“已别经宿,怅仰不可言!”王安石回信说:分手之后,“俯仰逾月,岂胜感怅!”
苏轼迁金陵与王安石比邻而居之事,虽之后在信中仍有提及,最终并未实现。因为分别后,他便调动频繁,忙于赶赴常州、登州任。但此次欢聚,使二人剖胆披肝,心灵烛照,互相留下无比美好的记忆。苏轼日后在《与腾达道书》信中还念念不忘那次金陵之行,写出“某到此时见荆公,甚喜”的欢欣话语。
骑驴渺渺入荒坡,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应该正是钟山相会,苏东坡才对王安石有了完整的理解,从而成为他的精神知音。多年的地方官经历,让苏轼看清了社会现实和实施了十几年的新法之成效,对王安石更增加了几分理解与敬佩。王安石去世后三个月,苏轼见到王题于墙壁的一首诗,睹诗怀人,不禁黯然神伤,遂作《西太一见王荆公旧诗偶次其韵二首》诗吊怀好友:“从此归耕剑外,何人送我池南。……闻道乌衣巷口,而今烟草萋迷。”
受到神宗病逝和新法尽废双重致命打击的王安石黯然离世。苏轼在元佑初期即被调回京都升任中书舍人,三品官位,有职有权,登上了事业之巅。他饱含深情地写下《王安石赠太傅》:“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给这位改革家以极高的评价和历史定位。
7年后,新党执政,东坡被一贬再贬,从惠州到了儋州。这期间,他作了和陶诗124首。与800年前的知己陶渊明隔空对唱,其实也是在这些平淡自然的诗句中向荆公致意。你看,荆公呵,虽然不能江宁相伴,但现在我也过上了饮酒耕读的日子,和你一样,隐没在山水民间,殊途同归。
1100年夏,苏轼获新帝命返回大陆。他不顾弟弟子由一再写信苦劝他许昌养老,执意去江苏。在苏轼临终前一个多月,他书吐肺腑之言:“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常州距离南京不远,也许他想实现11年前与荆公的诺言,江宁作伴,诗词唱和。
这一年夏天,天气酷热,东坡旧疾重发,痢疾日重。常州城笼罩在一片暑气中,运河边柳树上的知了沉闷而又绝望地叫着。孙家大宅里,东坡衰弱不堪,一年多的长途奔波严重损耗了元气。他躺在床上,回想着自己的一生,想着那些生命里留下痕迹的人。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他迅速衰弱下去。据《东坡纪年》载,东坡去世之际是“闻根先离”,即失去了听觉。当时维琳和尚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端明宜勿忘。”提醒苏轼不要忘了西方极乐世界,苏轼回答:“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在一旁的钱世雄跟着喊:“至此更须著力。”苏轼答曰:“著力即差。”这是苏轼最后的话。
苏轼至死都是清醒着的,他知道既然像鸠摩罗什那样的高僧在生命结束之际诵经求生都是徒劳,苏轼愿意乘风归去,无牵无挂。当日,苏轼去世,享年六十六岁。
特别奇巧的是,这距离荆公离世正好16年。苏轼与王安石相差16岁,也就是说,两个人品澄清、文才风流的人,都是66岁离开了这个纷乱的人世,进入宇宙永恒的宁静。也许冥冥之中,荆公在长江边一直在关注这位知己,静静地等待着他,一直等了16年。
现在,他们一起骑驴觅诗,与人世无有挂碍。他们的身影如万古长空里的日月星辰,散放着永恒的光辉。
星汉灿烂 若出其里
那年去滑州,与欧阳修在深秋相遇。
冷风里,他站在广场一角,手捧书卷,凝视前方,面有秋色。塑像旁边就是明福寺塔,铎铃在冷风里泠泠地响着。欧阳書院里,刻着他的《秋声赋》,秋风正从四面八方赶来,飒飒有声,摧人老去。欧阳公躲在黑夜里回答说: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是夜,风很大。凌晨三时醒来,窗外秋风怒吼,如兵荒马乱,落叶扑窗,好像欧公提醒我不要太过伤情。人不是秋风摧老,而是“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一切都要淡然处之。再好的爱情,欲之长久,也只有平淡可以保鲜。秋风里大悟,渐渐睡去。
喜欢欧阳修,是因为苏轼,他是苏轼一生的恩师。苏轼当年参加科举考试,主考官正是欧阳修。欧阳修一生桃李满天下,但最被他赞赏的就是苏轼。他曾经对梅尧臣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他不仅欣赏苏轼的文才,更欣赏他的人品、气度和志向,曾对苏轼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苏轼也谨记恩师的谆谆教诲,以欧阳修一生所倡导的士人担当精神要求自己。
去年秋天去扬州,先生同学两口带我们畅游小城,扬州平山堂是师生二人精神辉映之地。宋仁宗庆历八年,欧阳修担任扬州太守。嘉祐元年,欧阳修被调离扬州,他的好朋友刘敞(字原甫)被任命为扬州太守。在饯行酒宴上,欧阳修作了一首《朝中措》为他送别: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里的“文章太守”,虽然指的是朋友刘敞,谁又能说不是欧阳修自己的写照呢?到了神宗元丰二年,苏轼从徐州移知湖州,路过了扬州。这是第三次路过扬州,和前两次一样,他再次登上了平山堂凭吊恩师。这一年苏东坡已43岁,蓦然回首,只觉弹指间半生已过。想想恩师欧阳修离世已有八年,而堂壁上他书写的遗词还在,他感慨万分,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苏轼是个内心很热的人,别人对他的点滴好,他都念念不忘,记录在他的诗词与手札里,何况恩师欧阳修。
欧阳修不仅是苏轼的恩师,也是苏家的贵人。特别是自己的老父苏洵,如果没有欧阳修的举荐,可能一生布衣,在文学史上寂寂无名。更不要说苏洵已近五十岁的年龄,没经过考试,就被破格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这样苏家父子三人在京城都出了名,人们称他们为“三苏”。
那年去郏县三苏坟,看到苏洵老先生身边,子瞻在东,子由在西,父兄三人在松柏荫下,夜夜相对,日日可伴。苏门三学士名动北宋,名列“唐宋八大家”,可以说中国文学史上只此一例。这与欧阳修大力举荐分不开的。
苏洵早年在老家四川眉山中举,受益州知府张方平推荐,到京师汴梁寻求欧阳修、韩琦的帮助。宋仁宗嘉佑元年,48岁的苏洵带着19岁的苏轼和17岁的苏辙来到京城,为两个儿子准备参加下一年的礼部考试。进京后,苏洵精心挑选出自己写的22篇文章,献给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
此时欧阳修也已经50岁,只比苏老泉年长两岁。苏洵文字老辣,又是古体散文的推崇者,其文章深深地打动了欧阳修。在欧阳修的推荐下,他被仁宗选派参加了《太常因革礼》的编纂。这期间,苏洵和欧阳修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太常因革礼》书成奏报朝廷,受到仁宗称赞。后来皇上对编书有功人员各有赏赐。不幸的是,苏洵因积劳成疾,于次年(1066年)在京师病逝。苏洵病故后,欧阳修亲自为苏洵撰写了《苏主簿挽歌》,饱含对逝者的敬重和盛赞,洋溢伤逝悼亡的满腔深情。第二年,欧阳修又为苏洵撰写了《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高度评价了苏洵的文学成就,肯定他在品德、才能、学识上的高深造诣。
“唐宋八大家”里曾巩出名进仕,也得益于欧阳修。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当时还不名一文的曾巩向文坛泰斗欧阳修写了一封自荐信,并献《时务策》展示自己的才情,表达自己的政见。欧阳修读了曾巩的文章,赏识不已,在回信中说:“其大者固已魁垒,其于小者亦可以中尺度”,充分肯定了曾巩文章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不过,曾巩虽然才气过人,但因其擅长古文策论,轻于应举时文,故屡试不第,一直埋没于草莽而无声无息。为此,欧阳修特撰《送曾巩秀才序》为其叫屈,为其扬名,又把曾巩纳入门下,当成最堪造就的学生悉心教导,还盛赞曾巩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在欧阳修的培养和帮助下,曾巩于嘉祐二年高中进士,从此一鸣天下知。
曾巩被录取是欧阳修主持嘉祐二年科考的一个侧影。当年共录取进士388人,不但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真可谓群星灿烂。之所以一次考试就能录取这么多名动当时、影响后世的人才,与欧阳修的学识、眼光和胸怀是密不可分的。他慧眼独具,古道热肠,为人梯作嫁衣,不遗余力。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这些响当当的人物,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唐宋八大家”,除他自己外,其余宋代五人均出自他的门下。这些人都是在布衣屏处、未为人知的时候,被他相中、推介、提携而名扬天下的。《宋史·欧阳修传》说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高度概括了他的求才之渴、爱才之切、识才之准、举才之功,称他为千古伯乐,应该不是过誉之词。
一个文坛大家,平生提携后生一二,并不为奇,但如欧阳修这样满朝才俊,多出自自己眼里手下,真真千古未闻。自古文人相轻,难得欣赏,只有星空一样的胸襟,才能容得下这样星斗璀璨,有些天才的光芒甚至要盖过自己。他见才则喜不自禁,逢人便说,直到此人光芒难抑。对于后生们的莽撞与冒失,他都一笑了之。这样的胸襟,真是星空大海,辽阔无垠,才能清风明月,共享光芒。
欧阳修在做主考官的时候,读到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的妙文,发现里面有一段关于尧与下属的对话,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于是找来这篇文章的作者苏轼,虚心地再三向这位年轻人求教。哪知苏轼回答道:“我也没看到过,想当然尔!”放在别的主考官身上,当时肯定有被戏耍被愚弄的恼怒,一气之下将苏轼轰出门去也未可知,然而欧阳修欣赏苏轼的才华与坦荡,一笑置之。
欧阳修与翰林学士、史馆修撰宋祁修《新唐书》时,朝廷让欧陽修定稿,还特别提醒欧阳修要详看宋祁所修的《列传》,能删则删,能改则改。但欧阳修认为宋祁是前辈,见多识广,字里行间一定有他独特的见地,所以一个字也没改。书完成之后,在署名的问题上,按照惯例,御史建议只署欧阳修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旧例修书,只列局内官高者一人姓名”,但欧阳修还是在《列传》上写了宋祁的姓名。搞得宋祁有点受宠若惊,说:“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凌),此事前所未闻也!”
欧阳修提携后进,赞扬别人,都出于赤子之心,从不求回报。这在一个读书人来说,也需要极高的修养。他一生并不信佛,但行动正如佛经上讲: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更如老子所讲: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他爱才如命,见到才华之人无法忍住赞美,他满心欢喜,说着别人的好话,希望有才华的人都能得其位子,为国效力。但心思也就止于此。
王安石博览群书,勤于思考,年方弱冠即以天下为已任,立志做一番大事业。他的朋友曾巩将王安石的文章拿去推荐给欧阳修,欧读后大为赞叹,四处宣扬王的才华,还写诗给王安石,其中有“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之句,意思是他的诗可比李白(李白做过翰林学士),文章可比韩愈(韩愈做过吏部侍郎),评价极高。王安石早从曾巩那里听过欧阳修对他的好评,但直到嘉佑初年才登门拜访。欧阳修对他的姗姗来迟并不介意,“倒屣相迎,延之于广座之中”。
王安石受赞不谢他不恼,甚至就是自己的政敌,只要有才华,他亦把政见搁在一边,只向才华张开欣喜的眼睛。欧阳修一生曾遭权臣吕夷简打击,但一旦发现其子吕公著文采卓然,照样向朝庭推荐吕公著为谏官,说公著“器识深远,沉静寡言。富贵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欧阳修和司马光虽然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有过激烈的争论,但多次盛赞司马光,评价他“德性淳正,学术通明”。这短短的8个字,成为司马光一生都引以为豪的荣耀。
欧阳修一生嗜酒,还和苏轼一样喜欢造酒。庆历二年,欧阳修任滑州通判时,曾酿造出著名的冰堂酒,还建造个书斋叫画舫斋。当时的宰相韩琦、著名诗人苏轼、黄庭坚都夸奖欧阳修酿的酒味道极佳。他在滁州写的《醉翁亭记》,写出了一个白老苍颜、颓然而醉的可爱太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矣”。
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每年夏天,都携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来荷花,插到盆中,叫歌妓取荷花相传,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时,就饮酒杯。这样欢宴畅饮,直到深夜而归。在颍州,他照样寄情诗酒,自认为过得比年轻时在洛阳丝毫不差。告别颍州时,他怕送别的吏民伤心过度,写诗安慰他们说:“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
太守老时,患有痛风,常常脚疼难忍;还有晕眩症,他自称有“目疾”。在颖州时,遇一道人徐向真给他治病,用的是气功治病,竟然治愈了。颖州有西湖,欧阳修极爱西湖,写了几十首诗赞美西湖。“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他甚至觉得西湖比扬州的瘦西湖还要美。在湖山里徜徉,在水面上逍遥,太守满足于这个寂静安适的生活。在颖州,欧阳公自称六一居士,他在文里写道:六一居士初谪滁山,自号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将退休于颍水之上,则又更号六一居士。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俨然一个老顽童矣。
文中也有自得与自赏。有酒,有琴,有棋,有书,有金石文,白发苍苍的太守游走期间,满面笑颜,清风明月自来相伴,花香鸟鸣自潜绕之,最关键的是拥有了一颗闲心,这让琴声明朗,酒香弥漫,中年时“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已成为过去。他绕着西湖走呀走,风雨阴晴,西湖面目呈现出清丽与朦胧,有一次以《采桑子》为名,一口气为西湖写下了十首诗。
颖州西湖我没有去过,在网上遍寻照片,周无青山,亦无森林,就是平原上一个单调的湖。但因有了欧阳修的五十多首诗词,更有了苏轼的和欧公诗词,西湖这才放射出穿越时空的光芒。
宋哲宗元祐六年八月,苏轼出任颍州知府。其时子瞻年逾六旬,已进入人生暮年,又逢再次被贬颍州,遥想恩师欧阳修当年在颍州的德行伟绩,反观自己的潦倒落魄,由观月而怀人,由怀人而伤己,不禁有感而发,步欧公原韵创作此词:
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
芒种前一天,我驱车到新郑欧寺村,专门去听欧坟烟雨。欧文忠公为何没有葬在老家吉安或者他后半生钟情的颖州,这个真的让人费解。但让人安心的是,欧与他的学生加友人三苏相距不远,这样,便于苏轼在月明之夜,过了颖河,月下相约,四人谈诗论词,就像在承天寺时一样,月色入户之时,披衣而行,庭中月光如水银泻地,一地空明,竹子和树叶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如同水中水草顺水飘流。心安之处即吾乡。他们一定月下相遇,会心一笑,且不管他是不是故乡,只要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日日是好日,处处青山是故乡。
在欧公墓园后面的竹林里,龙吟细细,凤尾森森,青色的风掠过黄金一样的田野,在这里回旋停留。我似乎听到了子瞻爽朗的笑声,也看到六一居士那苍头童颜。
东坡对欧阳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欧公笑曰:“与可无此句,此句与可拾得耳。”两个人击掌而笑,共同为友人诗句的清闲天然而陶醉。然后,一前一后步于田陇之上,消失在远方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