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记忆
2019-12-19韩逸萌
韩逸萌
深秋,塔希提岛,天空湛蓝,海水湛蓝。这一天,是他们来到海岛的第三天。月儿知道,这一天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
一
塔希提岛不缺少欢笑,总有人带着美丽的期待来看这里的水清沙白。月儿避开了所有的喧闹,选择了最偏僻的旅店。
阳光跟着太平洋上吹来的风一同到来,海水的颜色由幽深到清亮。衣食无忧的塔希提岛居民可以无所事事地望着大海,等日落、退潮,再等涨潮、天亮。
如果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就这样忧郁或悠闲地在海滩上坐上整个下午,听潮声起落,那是世间最幸福的事了吧。可是,这种幸福对月儿来说,远得像隔着整个南太平洋。
夜幕像黑丝绒,缀满闪烁的星点。月儿仰起头,那些星光如她颈间的钻石项链。她伸手触摸,钻石在夜风中是冷的,冰冷,每一颗都是。月儿想,如果戴在指上,会不会是温暖的?她握住左手的无名指,是空的,也是冷的,和夜风一样冷。
身上突然一暖,一件风衣披在肩上。“晚上冷,小心着凉!”沈凌宇的语气透着体贴。月儿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喃喃地说:“这里的夜空好美啊!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沈凌宇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月儿的话,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回去吧,明天早上还要赶去机场。”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二
凌晨的岸边缺少夜空般的安谧,潮水冲击着岩石,一声一声灌进月儿的耳中。她起身,回头看一眼沈凌宇,然后决绝地回过头,将他熟睡的脸彻底隔绝。
月儿踏出旅店,朝着那片湛蓝的海走去。踩着冰凉、细滑的沙滩,她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海水,没有停下,一直向海中央走去……
凌晨的海水冰冷刺骨,慢慢地将她包裹,水漫过她的脚踝、膝盖,漫过腰、肩、颈,漫过嘴、鼻、耳……月儿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海水是那么温柔,那么温柔地抱着她,像是很久以前母亲的怀抱。
她闭上眼睛,整个身体完全进入海水中……月儿的心里无比的平静,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她像一个累了的孩子,回到了久违的温暖怀抱里,就要静静地睡去。
恍惚中,有遥远的声音传过来——有海浪的声音,有少年的嬉笑声,有追逐的脚步声,踩着柔软的沙滩,飘落在海中。
月儿看见自己的背影,17岁的自己,坚定而决绝。夕阳投下巨大的阴影,她跟在沈凌宇身后,爱得义无反顾,不留退路。
月儿又听见自己的声音,27岁的自己,疲惫不堪——“再见,沈凌宇,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死去,不是因为苍老,不是因为疾病,是爱,杀死了我……”
冰冷的海水一点儿一点儿地侵袭着月儿的身体,将水中的灵魂冻结,月儿在最后的知觉中微笑了一下……
在仅存的一点儿知觉中,月儿感觉似乎有一双手将她托起,与10年前一樣;只是,月儿很快失去知觉,再无法感知。
沈凌宇乘坐早上的航班飞离塔希提岛。从睡梦中醒来后,沈凌宇试图找到月儿,未果。他必须离开,他要赶上他婚礼前最后一个航班,赶在他的婚礼举行前到达婚礼现场,迎娶万融集团董事的千金。
在婚礼前三天,撇下一切事务,沈凌宇陪月儿来到塔希提岛。月儿这样的女子无法用金钱收买,她答应沈凌宇,只要他肯陪她来塔希提岛,从此之后,两人再无纠葛。月儿之于沈凌宇,只是他所爱之一,他宠爱她、疼惜她,却不肯娶她;而沈凌宇之于月儿,却是唯一,从17岁那年开始,月儿的心只属于他一人,从未再为谁流转过。
三
月儿在次日黄昏退潮时醒来,她没能在那片湛蓝的海水里沉下去,而是仍在塔希提岛,躺在一家酒店的床上,站在她面前的是肖远。
见月儿苏醒,肖远惊喜万分,眼神中的忧伤和怜惜夹在疲惫中分外明显。月儿张开干裂的嘴唇,轻声道:“肖远,是你……”
肖远的嘴唇似乎更加干裂,他说:“喝点儿水吧,你烧了一整天。”
肖远端过一杯温水,说:“月儿,你真傻,10年前这样,10年后仍如此。”
10年前,月儿17岁,她唯一的亲人——最疼爱她的外婆去世,养父的虐待和折磨让她不堪忍受。也是在深秋,那是一天傍晚,瘦弱单薄的月儿站在海边万念俱灰,慢慢地走向冰冷的海水中……
她没有死,醒来的时候沈凌宇在她面前。25岁的沈凌宇——沈氏集团的公子,他睿智深邃的眼睛望着苍白美丽的月儿,充满怜爱。
月儿爱上了这个救她的男子,她以为富贵多情的沈公子可以给她温柔和依靠的臂弯。
10年,时光将月儿雕琢成清丽嫣然的女子,她只对沈凌宇一人情深缱绻,掏尽心肝。而沈凌宇的世界却有着各色女子,月儿只是百花之中的一朵茉莉,不及芍药浓烈,不及玫瑰馥郁。沈凌宇最终选择的是与他门第相当的女子,那是家族的联姻,月儿无力摇撼。
心中所爱已凋谢,唯有一死。生于海边,长于海岸,月儿无比眷恋那片湛蓝。塔希提岛的海水相传是世上最蓝的,寄身于此,了无遗憾——这就是月儿让沈凌宇陪她来此的目的。
只是,月儿不知道,肖远怎么会在这里。
四
肖远端了一碗粥进来,细心地喂她喝下,只字不提其他。月儿止不住地问他:“肖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肖远说:“自从知道沈凌宇订婚的消息,你的眼神就跟17岁时一样,我知道你又会做傻事,我便像10年前一样跟着你……”“10年前那天晚上,你也一直跟着我?”月儿惊愕。“是……”肖远苦笑,“那天晚上,我怕你出事,一直远远地跟着你,看到你快要被海水淹没,我冲过去拼命地托起你。可那时我身单力薄,快到岸边时已经体力不支。幸好,一个路过的男子相助,才救了你。我呛了水发烧,被爸妈送进医院,三天后出院,你已跟他走了……”
月儿的心跌至谷底——路过的男子,沈凌宇只是路过的男子,而自己却将他视为一生所托,将整颗心全交与他,无力收回,爱得遍体伤痕,再难痊愈。
终究没有结束这条生命。也许,上天想让她明白,所有的爱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沈凌宇原本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10年前如此,10年后亦然。一切的爱,一切的缘,都不过是自己凭空添加渲染的,他的路过只是偶然。
不知是否那碗粥起了作用,月儿觉得烧似乎退了,身上有了力气,甚至连心中的痛都轻了许多,她起身走出房间。
黑丝绒般的夜幕静谧温柔,月儿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一切都随潮水退去了,沙滩平滑柔软。月儿坐下来,如同琴弦上的一朵落花,轻得像感觉不到自己。
身上突然一暖,是肖远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外套。他什么都没说,只在她身边坐下来。
肖远一直跟在月儿身后。从童年时开始,他就像哥哥一样疼爱她。那些回忆是月儿心灵最深处的温暖,她曾和肖远约定,长大后就嫁给他做新娘。肖远把贝壳穿起来做成皇冠给她戴上,叫她小公主。
20年,肖远从未离开她,只是月儿看不见。她眼中只有17岁时带她离开的沈凌宇。每次她痛苦不堪时,总有肖远在,陪她一起面对狼藉不堪的记忆。可是,月儿从不曾为肖远停留,她决绝地踩着沈凌宇的脚印向前,如同行走在沙滩上,任凭钻入鞋里的细沙将双脚和心磨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月儿说:“肖远,你真傻!”肖远说:“月儿,你知道吗,爱一个人,不是离了她便不能活,而是离开她怕她不能活。所以,我必须好好活着,在你快乐时远远看着你,在你受伤时陪在身边保护你。”
月儿以为爱情一定是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却没想到有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平淡。还有什么能这样真实?好像微凉的夜风里燃着的一盏烛火,月儿的心一点儿一点儿地暖起来。
知道沈凌宇订婚以后,月儿再没有哭过;而此刻,她的眼泪却汹涌而出……
在泪光里,月儿看到,肖远在她记忆的涨潮中,披一身湛蓝,微笑着,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