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叫太平洋
2019-12-19骆昌芹
骆昌芹
咖啡溅到我的头上
两年前,我研究生毕业,到鄂西一座小城的一家公司担任高级策划师,负责评判公司的策划方案。因为是在小城市,所以像我这样拥有研究生文凭是很出众的。很多人崇拜我,因此我内心滋长着得意和骄傲。
工作简单轻松,我常在上班时间溜进公司楼下的一家咖啡屋喝咖啡。那是一家雅致的咖啡屋,装修和设施清新典雅。那里有位服务小姐特别喜欢对我笑,笑起来脸色粉里透红。
“你就是那个研究生?”她笑靥如花地问我。
我点头,很绅士地说:“曼特宁咖啡,加糖。”
她瞪大眼睛,审视我的脸,撂下一句“毛孔好粗大”后走开了。
有谁规定,研究生的毛孔不能粗大?稀奇!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妒忌。我摸着面部粗糙的皮肤,自我安慰地在心中说道。在等咖啡的空当,我起身准备去取杂志,只听一声惊叫,我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一些黑糊糊的咖啡毫不客气地溅落到我引以为豪的智慧头顶上。
她紧张地问:“没事吧?你没事吧?”
咖啡相当烫,灼热的感觉在头部迅速蔓延开来,渗过头皮进入大脑。
“我是想问清楚咖啡是加糖还是不加,没想到你突然起身……”她解释道。
臭丫头,怎么做事的!我想发火,可转念一想,我一个研究生怎能与服务员一般见识。于是,我克制住情绪,撇着嘴虚伪地笑了。
见我未发怒,她顽皮地说:“幸好我有远见,只盛了半杯咖啡。我真该死,这可是研究生智慧的头呀!”
闯了祸,还取笑我,我一把夺过杯子,把残余的咖啡一饮而尽。
咖啡没加糖,苦得像记忆中的中药。我一脸痛苦。
这没人性的,看着我苦不堪言的表情,她居然幸灾乐祸地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谁做我的皇后
第二天,我依旧去喝咖啡。
见到我,她脸上的笑容立刻绽放,像花儿开放在阳光下,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我这才注意到,这丫头不仅花容月貌,笑声也挺招人喜欢的。
“小维在此恭候大研究生。”她故作羞怯状,凑近我小声嘀咕,“昨天多有冒犯。”
我摸摸头,沉稳地笑:“冒犯谈不上,只是从没用咖啡洗过头。”
“是不是头还疼?”她一脸的怜悯。
“嗯。”我点头。美女一番爱怜,不能辜负。
她迅速从口袋里取出一瓶什么东西,挤出几滴,就要往我头顶抹。
我连忙躲开,伸出手背说:“其实这里最疼。”
清凉的感觉在我健康的手背传递开来,发出湖水般清新的味道,原来是女孩子护肤用的紧肤水。
我这才知道又上了当。这刁蛮、美丽、狡猾的小维,念念不忘的,不是我被咖啡烫伤的疼,而是我脸部粗大的毛孔。
这时,小维又递上一杯免费咖啡,说是聊表歉意。
我饮了一口,甜得腻舌:“像巴巴利安,女人喝的。”
她露出一脸不悦:“它可是我亲手冲的,加了奶油、糖浆、方糖、砂糖、细粒冰糖和黑砂糖,芳名‘十分甜蜜。”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又中招了。
就这样,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去咖啡屋喝小维调制的味道稀奇古怪的咖啡。又过些日子,小维就越发不守规矩。只要我去店里,她就叉开双手摆在桌上,把头架在上面,还妩媚地紧挨着我坐下。我常常怀疑这里的服务员怎么这么大胆,难道老板不管吗?女人就像蝴蝶,一旦遇到合适的花,就缠住不放。小维就是一只美丽的蝴蝶,而我就是那朵花。
我打趣地问她:“怎么不招呼别的客人。”
她笑:“老板说你是招牌客人,能带生意来,所以专门安排本‘店花伺候你。”
我轻轻地握住“店花”的手。她的脸刹那间红透……
天啊,小维居然会害羞?这丫头会有这般情愫,难道她爱上了我?
我草拟请柬一封,邀请小维光临寒舍。她嘻嬉哈哈地就来了。我拿起一沓纸牌,递过去,要她抽取其中一张。
“抽到什么好呢?”她问。
我说:“抽到皇后,就代表你是我的皇后。”
“谁要做你的皇后?”她娇嗲地拍打我。
嘴上不想心里想。她盯着纸牌犹豫半天,终于抽出其中一张,然后,用力地摁在桌面,慢慢地揭开一角。
一声尖叫,小维把整张牌面摊开来:她抽中了红心皇后!小维慌张地离开了我家。然后,莫名地消失了好几天。我又猜想:也许她并不爱我吧。
不能找这样的女人
一周后的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居然是她——小维!她穿着红色的运动服,头发高高地束起,面庞像红润的莲花,她邀我去晨跑。
那天之后,她开始穿紫色的连衣裙,陪我去散步;开始头枕着我的脚,听我读《再别康桥》;开始搂着我的腰,与我一起唱《祈祷》。只不过,我晨跑时她是在走路,我散步时她是在逛街,我读书时她是在睡觉,唱歌时她又老跑调……我爱上了这个傻瓜般的女孩儿。
我伸开双手,把她围在怀里,问:“你到底从哪儿来,小女孩儿?”
“咖啡屋后面是条河,我就从对岸的村庄来。”她嘻嘻地答,“你静静地听,会听到叮叮咚咚的小河的流水声。”
我竖起耳朵听,果然有潺潺的流水声,似乎还有小孩子在嬉闹。
她用一对杏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你真喜欢我吗?”
“喜欢。”我定定地回答。
那时我知道,我们是幸福的。因为她的纯情更像书香门第的千金,不像個服务员。
初秋的一天晚上,小维来找我。我发现她刻意画了眉,涂了口红,抹了香水。她歪着身体坐在床头。她的诱惑叫我猝不及防,身体直发热。
忽然,小维郑重其事地问:“我抽到皇后都一个多月了,你怎么还不要我做你的皇后?”
我一愣,她真的要做我的皇后?结婚可是大事!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座小城,我是肯定要回大城市的。虽然她漂亮可爱,但是她没文凭,到大城市能养活自己吗?我总不能找个没有工作的妻子吧?
想到这些,我忽然很清醒:不,我不能找这样的女人!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小城只是想调调情,并不想扎根发芽。
“我们刚认识半年,再考虑考虑。我是个做事谨慎的男人。”我敷衍地说。
当晚,我打电话向武汉的表姐说了此事。
表姐说,那乡下小妹准是想赖上你,可要当心呀!并且说连夜赶来帮我。
我制造了我们之间的“太平洋”
第二天,小维规规矩矩地敲我的门。停了大概一分鐘,我才缓缓地打开门。我指着刚从武汉赶来的表姐对小维说:“这是莉,我的女朋友,在武汉上班。”
小维先是一愣,随即礼貌地笑笑,很惨白的笑。她像有话要对我说,终于还是没开口,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忽然,小维径直闯进卧室,抓起那沓纸牌,重重地摔到地上。纸牌散了一地,亮出的牌面全是各色的皇后。
“真该当时就戳穿你的鬼伎俩。”她响亮地吼道。
隔了数十天,我才有勇气再次去咖啡屋。
服务员用黑色的碟盘挡在脸前。碟盘遮住的,是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个服务员朝我走来,她大声对我说:小维有两句话留给你,一句是她庆幸当初没有告诉你,她是老板的女儿,当时正准备出国读大学;另一句是小城和这家咖啡屋,都不欢迎你这个自以为是、道貌岸然的人。
我这才知道,其实小维早就收到美国一所高校的邀请。她在咖啡屋做服务员,只是为了给父亲帮帮忙。我的脸热辣辣地烫起来。
我慢慢起身,走出咖啡屋后,朝围墙那边走去。
我把耳朵紧紧地贴在墙上,想再听听潺潺的流水声。但是,却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我绕过墙去看究竟,却呆住了。
那里没有河,只是一片如茵的青草地。
我像泥塑一样蹲坐在草地上。起风了,风吹湿了我的眼睛。我抬手去揉,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围墙后面根本不是河,河只是流在自以为是的我和美丽可爱的小维心里。那时,我和小维之间只隔着一道浅浅的小河沟。然而,我却退缩了。
如今,我和小维被无边无际的太平洋阻隔开了,我再也无法听到小维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