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毒的时尚”:美丽的另一面
2019-12-19杨建伟
杨建伟
18世纪,路易十六时期女性的流行装扮。
加布里埃·可可·香奈儿不喜欢绿色。
作为香奈儿时装品牌的创始人,香奈儿时常以一袭黑白套装示人,她身上几乎没有绿色的单品。甚至,自1910年创立以来,香奈儿史上就鲜少有绿色单品出现,直到今年,绿色才开始重回香奈儿的T台上,点缀了包包、衣服等。这位时尚女王对绿色的厌恶一部分或许来自迷信:在当时,绿色总是与坏运气联系在一起。但更有可能的是——历史上,“绿色”是有毒的。
1861年11月20日,英国女工玛蒂尔达·斯科蒂勒死于“意外”中毒。据记载,“她死状凄惨,呕绿水、眼白发绿”,临死前甚至“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绿的”,每隔几分钟身体就会剧烈抽搐。斯科蒂勒死后,解剖师确认其指甲已变成深绿色,有毒的砷已经进入了她的胃部、肝脏及肺部。这种化学元素正是造成她死亡的罪魁祸首,也是当时给衣物等染上绿色的必备染料。生前,斯科蒂勒工作时,将含有砷的绿色粉末撒在人造树叶上,不知不觉也将它吸入了身体中。随后,这些头饰将被装饰在女性们的头上,成为时尚的一部分。
“作为可怜的牺牲品,年轻的女孩用生命换取的,不过是女性对时尚的追求和喜爱。”斯坦福博士艾莉森·马修斯·戴维为斯科蒂勒感到愤愤不平。但在她撰写的《时尚的受害者》一书中,斯科蒂勒只是19世纪以来,无数时尚的牺牲品中的一员。时尚背后,人们从头到脚都陷入了“美丽的陷阱”:时尚的历史,是有毒的。
美丽“有毒”
“它鲜亮,纯粹,特别吸引眼球,不论白天还是夜晚,只要有光,就会闪现迷人的流光。”1778年,药物化学家卡尔·威尔海姆·舍勒发明了亚砷酸铜,被人们称为“舍勒绿”。这种化工颜料漂亮,便宜,使用方便,一出现就成了时尚界的寵儿。女性们用绿色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披肩、扇子、手套、鞋履等。就连当时的维多利亚女王都倾心于它。在一幅肖像画中,她穿着一件草绿色的晚礼服,直视着前方。
维多利亚女王打扮得美丽大方,却可能没有发现身上那件晚礼服是有毒的。早在19世纪初,绿色染料盛行时,人们就能相对轻松地检测出布料中砷的存在。A.W.霍夫曼博士在《伦敦时报》中写了篇《死亡之舞》,指出平均每一件头饰中含有的砷元素足以毒死20人。更可怕的是,一条长20码的晚礼服中,可能含有900格令砷,且仅仅需要4到5格令砷就能让成年人中毒身亡。但在数不尽的宴会上,一身绿色的女子还是随处可见。这些人被《英国医学期刊》讽刺为“蛇蝎美人(Killing woman)”:“她的确穿着含有剧毒的裙子,在一间6平方米的舞厅里,足以放倒所有的倾慕者。”
有毒的不只是绿色染料。1904年3月,一位22岁的男性销售员把一双棕色美式男鞋染成了黑色,随后去参加舞会。由于心急,他尚未等鞋子干透就把它穿上脚,黑色的染料沾在了双脚上。当舞会结束后,他感到头晕,且开始呕吐,朋友们都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却没想到4小时过后他就毒发身亡。工业健康专家艾莉丝·汉密尔顿发现,鞋子的“阿尼林”染色剂中含有硝基苯,渗透进身体后其毒性被酒精催发,“调出了一杯索命化学鸡尾酒”。无独有偶,早在19世纪,因含有硝基苯的红色、橙色等染色剂也导致了许多中毒、死亡事件,亮丽的颜色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死神的镰刀。
1900年,美国幽默杂志《泼克》刊载了一幅名为《拖细菌长裙》的漫画,一个侍女一脸嫌恶地提起女主人的长裙边进行打扫,飞扬的尘土中出现了“细菌”“微生物”“伤寒”“肺结核”“流感”五个词,裙摆下拿着镰刀的死神缓缓升起,一旁还有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孩无辜地注视着这一切。这幅漫画绝妙地讽刺了当时拖尾裙的盛行带来的公共卫生问题。19世纪的街道满是狗屎、马粪和工人的痰,街上充斥着细菌,当女性们穿着时髦的拖尾裙走过大街时,也把疾病带回了家。
受害者,女性
1908年10月7日,莱特兄弟在法国进行飞机试飞时,邀请了一位女性,哈特·欧·伯格。作为第一位乘坐飞机的女性,哈特在穿着上不仅要优雅,也要适应飞行的环境。于是她便将膝盖以下的部位紧紧勒住,防止飞机飞行时裙子卡住零件。这一举措被设计师保罗·波烈看到,以此为灵感设计了风靡一时的“霍布裙”,裙子紧紧贴合女性双腿,一直延伸到脚踝处,以致人们穿上它时只能小步走路。
不过,霍布裙作为时尚宠儿的生命只有短短4年。在1910年至1914年,一方面,它风光无限,出现在无数女性的衣橱中,一方面又持续地被攻击,希望能从女性的身上“退场”。反对者们的第一个理由便是安全问题。身着霍布裙的女性们时常被死神“眷顾”。1910年9月,一匹脱缰的赛马在巴黎附近的尚蒂伊马场狂奔,冲进了人群之中。其中,一名身着霍布裙的女士由于裙子太紧而动弹不得,“仿佛被套上了缰绳”,倒在了马蹄之下,最终因头骨骨裂而死。
霍布裙不友好的设计造成了许多安全事故的发生,但它的问题不止于此。1910年代正是美国等国家女性要求投票权的时期,在这时的女性主义者看来,霍布裙限制了女性的自由活动,是一副时尚的“脚铐”。作家夏洛特·珀金斯·吉尔曼就曾撰文严厉控诉过霍布裙:“穿裙子的女性身体受限,不可能像男性的动作那么精确。小碎步看似是‘女性化的表现,其实不过是‘裙装化——它与性感没有一丝关系。”《纽约时报》在这点上更为犀利:“如果女性希望竞选总统,她们得能一步跨上摩托;如果她们希望能从法律上获得完全的自由,她们一定不能被‘脚铐束缚。”
霍布裙甚至成为了物化女性的一种标志。在一幅名为《它赢得了奖品》的插画上,一名身着霍布裙的女子与一只宠物犬站在一起,她与小狗的姿势相似,躬着身子做出被驯服的姿态。这个画面似乎昭示着:霍布裙代表的性感,使女性们沦为了男性眼中如宠物般的玩物。
历史上,曾专门“瞄准”女性的时尚杀器们不只有霍布裙。19世纪中期,随着步入大工业机器时代,一种近似圆形的裙箍开始从贵族中走入平民。这种裙子以精纺棉为主要面料,轻巧美丽,却极其易燃,时常引起火灾事故。尤其在芭蕾剧院,为了表演效果,女演员们不得不穿上裙箍式样的芭蕾舞裙,却不曾想到它会使自己置身火海。据记载,在1797年至1897年的一百年间,全世界约有1万人葬身于剧院的大火中,其中主要是由芭蕾舞裙燃烧引起的火灾。
最为著名的一次大火可能是1862年,芭蕾舞演员爱玛·丽弗瑞的“赴死”。在舞剧《波尔提契的哑女》的彩排现场,汽灯直射到正在休息的爱玛的舞裙上,过高的温度迅速使裙子着火,“一下子蹿起四五米高”,爱玛成了一根火柱。她像代表作《蝴蝶》里的蝴蝶一样,扑火而去了。
“‘时尚二字从未挣脱性别差异的紧箍咒……就现代社会而言,社会科学调研的重点,应该更多地放在那些至今仍被要求穿着时尚的群体,即女性身上。”艾莉森·马修斯·戴维强调,即使从古至今,因时尚而受害的男性数不胜数,但女性受害者更多。
不平等的危险
“额头上长满了疹子,里面全是脓,整张面部肿了一圈,眼睛都睁不开。”这是19世纪,一个年轻的波兰男子因长期佩戴男士礼帽而患上皮肤病的场景。当时这被认为是帽子内層使用的染色剂有毒。他也不是个例,一些人也深受帽子的毒性的困扰,但“毒礼帽”的毒,更是“射”向制帽工人的。
男士礼帽盛行一时。它可以保暖、防雨,不过更重要的是,在19世纪,男士出门如果不戴礼帽,将会被视为无礼之举。但为了时尚,人们似乎忽视了工人们制作它时的危害。为了把一缕缕的皮草编成长长的纤维,制帽匠们需要把动物的皮毛剥掉,然后“制毡”:用摩擦、压力、化工品及热力等综合手段,将动物毛发拧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人们通常会把水银刷在毛皮上,以此来软化毛发中的蛋白质,并将皮草变成橘红色。
艾莉森·马修斯·戴维
巴黎圣路易斯医院的蜡像博物馆里陈列着一只25岁男性的手的模型,手的主人是一位19世纪60年代的制帽匠,他平日里利用化学品将动物皮毛制成男用礼帽。他“手”上的指甲已经变成了黑色,且轻微膨胀。这在制帽匠中已成为常态,伴随他们的常见的职业病还有肺病,而这些病症都归结于制帽时所需的有毒化学物——水银。作为最危险的化学物质之一,水银不仅毒性巨大,还能轻易被吸入肺部,进入皮肤或停留在胃部。在伦敦V&A博物馆里,经过近200年的时间,馆里收藏的许多帽子仍有水银残留,其含量甚至高达50%。
含砷的绿色染料也有毒,它首先毒害的大部分人是染料作坊里的工人。给布料染色的男性工人小便时,他们手上的砷会引发感染,带来痛苦的灼烧感,睾丸及大腿内侧病变腐坏,像得了梅毒一样,且至少需要在医院里躺6个月才能痊愈;而对于将染色后的布料进行加工的女工们,吸入砷后普遍产生腹泻、贫血、头痛等症状,甚至死亡。好在,随着工人死亡的现象蔓延开后,法国、德国等国家禁止各行业使用含砷的绿色染料,但对于英国等国家,直到1860年代后——淡紫、洋红等颜色取代绿色成为时尚新宠后,绿色染料才开始退出历史舞台。
艾莉森笔下那些“有毒”的时尚单品们,一面美丽,一面危险。“它们曾陪伴主人一世,毒素已深入每一根纤维……时尚的生命很短,毒素的生命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