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食”与时代病
2019-12-19顾玉雪
顾玉雪
零食是人生的慰安剂,也是社会的温度计、欲望的折射镜。
愉悦与陷阱
王珊发胖是从初一开始的,那年她12岁,有了一个弟弟,然后被送到了学校住宿。离家十分钟的路程,妈妈每个月只能看她两次。这成为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她胖了。
妈妈觉得亏欠她,每次来都会塞给她许多钱。这些钱,她全部都用来买了吃的。从小被压抑的味蕾遇到了被冷落中的无助感,她从那时开始了与零食相依相伴的长期生活。上课时会抱着西瓜吃,晚上睡觉前也会再泡一桶泡面。
读大学后,曾有过男朋友,最终分手理由是对方“想有个正常体重的女朋友”。
有一次动手术,吃不了东西,她在病床上开始幻想从小到大吃过的好吃的。想到一种,就在淘宝上搜出来加入购物车,这个过程让她觉得非常的满足。从那时,她才意识到,她所以爱吃并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对零食有瘾,那种嘴巴里的暴饮暴食症,是比酒瘾、烟瘾更可怕的东西。
“瘾”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对某种物质,或者某种体验成瘾?那些令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辛普森一家人》有一句很精辟的话:“酒精是所有人生问题的原因和解决方案。”此处的“酒精”也可替代为“零食”。相形之下,吃零食大概是成本最低、让人的感官最快得到满足的方式。有人形容吃瓜子上瘾,就像“肚子里伸出了一把手”。经济学上的“延时折扣”指的是等待时间越久的奖励,其价值越打折扣。反之,两秒钟就能吃到瓜子仁,是一种很微妙的激励,一种出售未来的及时享乐。
心理学家认为,从性质上讲,吃零食行为与自我抚摸行为的机制是相同的,在于对紧张情绪的缓解和内心冲突的消除。一方面它能够通过皮肤神经将感觉信息传递到大脑中枢而产生一种慰藉,消除内心的孤独;另一方面,当嘴部咀嚼和吞咽的时候,大脑的摄食中枢会产生另外一个兴奋区,使紧张兴奋情绪得到抑制。
很多创业公司赋予 “零食文化”的重要性,这通常可以粗略地体现出企业的雄心壮志。比如2014年Facebook聘请了曼哈顿的前糕点厨师巴特勒带头发起甜品计划,为焦虑的创业者们每天提供四种甜点,基于两个不同的主题,从来没有重复过。
女性们一边嚷嚷着要减肥,一边对喜欢的零食爱不释手,看电影追剧也好,一群闺蜜聚餐喝下午茶也好,深夜加班抗争永远的拖延症也好,正餐之外都会让零食填满胃的空虚。
从传统上看,远古的男性负责狩猎,女性则负责采集,在采集过程中会不断品尝浆果和蘑菇,所以,女性在遗传特征上,对好吃的东西特别敏感。姐吃的不是零食,是社交,是寂寞,也是逃避。
欲望与药方:“同一片水域里到处都是诱饵”
零食主要含有糖分、脂肪和碳水化合物等热量来源。我们的文化已经习惯将肥胖与贪婪、欲望等负面特质相挂钩。在动画电影《千与千寻》中,千寻就曾对着已经变成猪的父母叮嘱说不要吃太多,否则会被吃掉。
苏格拉底提出警告,一旦欲望超过自制力可约束的范围,受苦的就不只是身体;届时灵魂会陷入险境,而文明终将凋零。当时的人认为,爱吃气味浓烈、辛辣的食物会引发滥交,对社会及个人造成威胁;记载食物的文献也开始出现对筵席、暴食与淫欲的惊人描述。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别容易上瘾的时代。亚当·阿尔特说,“20世纪60年代,在我们游泳的水域里,危险的东西可不太多:香烟、酒精和毒品都很昂贵,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 到21世纪20年代,同一片水域里到处都是诱饵。上瘾之事的清单很长,超过了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而且我们才刚刚了解到这些鱼钩的力量。”
从很多方面看,物质上瘾和行为上瘾非常相似。它们激活相同的大脑区域,受一些相同的人类基本需求所推动:社会参与和社会支持、精神刺激、见效的感觉。而我们最大的发现和共识是,所谓“成瘾”,其实只是我们应对人生困境的方式之一。
“癮”的功能就在于,在我们与某种痛苦的情绪之间设置一个缓冲区。瘾能麻木我们,暂时脱离我们所知道的和所感受到的人生困境。久而久之,这个麻木的区域就变成了我们应对人生的基本机制。
美国作家切利斯·格伦丁宁说,人类的满足有两个源头,“原始”满足是那些与生俱来的欲望:营养、爱、意义、目的、精神。当这些欲望未能得到满足,我们就转向“第二层”满足,包括药物、酒精、尼古丁、性、物质占有、机器。当然也包括看似无害的零食。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恰恰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病症——我们的社会建造了强大的动力引擎,还需要设计更好的刹车系统,包括社会连接、社会接纳、社会认同;我们在文化层面没有推广更多更深形式的意义与目的,于是人们陷入了焦虑、抑郁、不安,以及“对全盘人生热情低下”,最终只能在消费和技术制造的一个个小小的刺激反应循环里寻找一种虚幻的满足。
大师与零食:时代折射
许多人对于“饱食之秋”的眷念,是由冰凉可口的橘子与暖烘烘的烤栗子组成的。这种像生活的填塞剂一样的存在的零食,对海明威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写作养分:
“我买了柑橘和烤栗子装在纸袋里带进房间,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却没法进行下去,我坐在炉火前,把小橘子的皮中的汁水挤在火焰的边缘,看这一来毕毕剥剥地窜起蓝色的火焰。”
《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曾回忆,有一年冬天,母亲拿来一块像扇贝的模子做的名叫“小玛德莲娜”的点心,在一阵压抑的心情中,他随手把蛋糕放进茶水中泡软,并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在混有点心屑的热茶碰到上颚的一瞬间,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感受到一种美妙的愉悦感,顿时觉得人生的悲欢离合算不了什么,人生的苦难也无需萦怀,人生的短促更是幻觉而已。”
普鲁斯特反复讲到人类记忆的虚无缥缈以及难以把握,但那些小时候的味道,总能一次又一次唤醒我们。就像日本神户那家经营了半个世纪的零食店,在多年后依然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许多世界著名的文学作品都曾以零食折射时代。短篇小说巨匠莫泊桑的《羊脂球》中,有一个经典的场面:战争时期,一辆满载着饥肠辘辘的旅客的火车上,一个妓女带着丰盛的野餐篮子上了车——两只切开了的子鸡,蛋糕,水果,甜食,小面包则是在诺曼底被人叫做“摄政王”的那一种。
不久香味散开了,它使得人的嘴里浸出大量的口水,而几个贵妇人对这个“姑娘”的轻视变得更猛烈了。之后,这群旅客在接受了羊脂球的食物馈赠后,转眼在利益面前将她出卖。在莫泊桑批判现实的笔法下,这些逐利可怕的嘴脸在成为物质欲望象征的零食面前一一显现。
大文豪巴尔扎克把食物当做社会的温度计,“一个贪吃的诱人的农村少女像一条火腿;一个苍白的、满是皱纹的老太太就像小牛的胰脏;一个老年放贷人就像一只附着在岩石上的牡蛎——而一個女孩的纯真就像是牛奶,可能会因为‘热天、甚至由于呼出的一口气而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