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载学术旨趣的三层面向
2019-12-19张子峻
摘要:张载以“道学”与“政术”不可裂为“二事”,确立道、学、政三者构成的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最为鲜明地表现于“横渠四为句”。通过文献文本辨析与学术思想印证,不仅可以辨正在流布中发生版本异变的“四为句”,同时,也能透过辨正“四为句”版本之机,来展现张载关于“道”“学”“政”的学术建构,认识其关怀现实层之“治”的取旨。由“四为句”所揭“心”“道”“学”“开太平”四端,知张载哲学是一个融会“精神—担当”(“心”)、“价值—知识”(“道—学”)、“目的—诉求”(“开太平”)的学术整体,这是准确理解张载哲学旨归的一个途径。
关键词:横渠四为句 心 道 学 政
作者张子峻,西华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讲师,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哲学系博士研究生(湖南 长沙 410082)。
当前学界对张载等道学家群体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纯粹哲学范畴的辨析与哲学体系的建构,亦即余英时所言“关于‘道体的种种论辩”,学人于形上学之意蕴及其取旨,特别是哲学思想的现实关怀方面,仍然开拓较少。然而,张载分明已经指出,“道学、政术”不可分为“二事”,表明其思想所涉“道”“学”“政”三个层面,并非畛域清楚、互不交涉。而在横渠之前,宋儒王开祖实已开“道学”致“治”之嚆矢,其言曰:“由孟子以来,道学不明,吾欲述尧、舜之道,论文、武之治,杜淫邪之路,辟皇极之门。”至北宋中期,以王安石、二程、张载等人为代表,逐渐由治术、治体而提升至道体的讨论,建立起以学术关注政治秩序的学说。的确,面对北宋内、外现实处境以及佛、道二教对儒家礼乐秩序的挑战,人间社会的秩序状况,不可能不成为儒家知识分子立说关注的焦点内容。
故横渠既言“道学、政术”不可为“二事”,表明横渠思想包含的道、学、政三个层面之内容,以及其哲学的学理建构,是一套由“道”“学”“政”组合而成的关于价值、学说和政治治理之层层勾连的体系。此一定位既明,则“道”“学”“政”三方面为准确理解张载哲学之个中关键。实质上,张载哲学的关怀与旨趣,最为直接体现于“四为”之中。所谓“四为”,学人又称“横渠四为句”,其内容是指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横渠四为句”提及的“心”“道”“学”与“太平”四个方面,构成张载哲学的基本框架。简单来说,它包括精神—担当(仁“心”)、知识—价值(“道”“学”)、目的—诉求(“政”“开太平”)三个互相融贯的学理体系。张载思想的学理体系建构,体现于“横渠四为”所揭示“道、学、政”三者勾连,因此,“四为”所示“道、学、政”,为进入张载哲學之现实关怀取旨的重要路径。只有回答了张载哲学的学理建构问题,才能避免因偏执“道体论辩”而忽视学术旨趣的揭示之弊。所以,为了准确理解张载的思想宗旨,本文首先辨析“横渠四为句”的版本之异,借助辨析“横渠四为句”,来建构张载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
一、“横渠四为句”版本辨正 [见英文版第58页,下同]
“横渠四为句”在流布中,其版本之异甚多。故厘清“四句”的不同版本以回归原始版本,成为准确理解张载思想之文本前提。“横渠四为句”前三句即存微异,传写为“为天地立心(立志),为生民立道(立命、立极),为往(去)圣继绝学”。异文所记“往圣”“去圣”,其意不相悖,自可忽略。但“四为”首句、次句中的“心”“志”不互训,“道”“命”“极”不相通,故“立心”还是“立志”,“立道”“立命”抑或“立极”,其义关涉甚深,则不可轻易放过。
(一)“立心”“立志”辨 [58]
关于“四为”首句,所传版本有二:一为章锡琛先生点校、中华书局印行的《张载集》,其据底本为清宋廷蕚翻刻明万历沈自彰凤翔府《张子全书》官刻本,鉴于沈氏《张子全书》误舛颇多,章氏又以宋本《张子语录》《宋文鉴》等书与之互校,写为“为天地立志”;另一版本见诸文献,则有宋代不题著姓氏的《诸儒鸣道》所录《张子语录》,南宋朱熹、吕祖谦合编的《近思录》,以及明末清初黄宗羲、全祖望所撰著《宋元学案》之《横渠学案上》,记为“为天地立心”。“四为”首句的这两个版本,学界均有其支持者。且立“志”与立“心”两说,均可获得张载文本依据,故尚须先辨其异。
其一,从文献编撰完成之时间先后而言,宋代《诸儒鸣道》《近思录》早于明代沈氏所编《张子全书》,故在文献版本依据上言,前书所记“立心”相比后者所据“立志”,更加可信可靠。
其二,从张载传世文本分析,“立志”也不宜放“四为句”中。张载虽确反复讨论“志”于为政、为人的重要性,但其所述立志的主体,是儒家士大夫,故其立志非“四为”的“天地”之“志”。譬如,解说《礼记·学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一段时,他说:“有官者先教之事,未官者使正其志焉。志者,教之大伦而言也。”横渠此义是强调立“志”向治“事”的转化过程,即作为知识人的“士”向执政者的“官”转化,所必须历经的教化阶段。又如,他言“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此是就学人后天所立之“志”与先天的气质禀赋的优劣而言,表明行为主体所立之“志”,高于性分上的差别,强调后天自我道德实践,可以超克先验的气禀,由此构建道德自主的能动机制。因此,“立志”是张载就学人为学次第和规模而言,且他并未言“天地之志”或“天之志”,故“立志”说缺乏典据上的内证支持。
其三,翻检张载文本,不难发现,张载在文本中曾直接言及“天地之心”。且此“天地之心”与“四为”中“为天地立心”构成文献的内证(后文详析),显然,“四为句”的首句,当以“为天地立心”为是。
(二)“立道”“立命”“立极”辨 [59]
分歧最大的是“四为”的次句,有“立道”“立命”“立极”三种异说。张载“四为”之“立道”说,为所见诸说最早。其见之于文献记录,为刊刻于1168年之前的《诸儒鸣道》之《横渠语录》中。此外,朱熹、吕祖谦二人于南宋淳熙所编《近思录》之“为学”一目,亦谓“立道”。朱子与东莱曾从四川汪应辰处,得到他们“前所未见”的《张子语录》传本。因这一传本出自张载后人家藏,且传播历时不久,最有文献参考价值,故朱、吕相与编订《近思录》时,此必为参考资料之一。因此,一般而言,学人以《诸儒鸣道》所录《横渠语录》、朱与吕二先生所编订《近思录》所记“立道”版本最为权威可靠。
但是,“立命”之说流传较广,晚近学人对其征引较多。朱子门人陈淳《与朱寺正敬之一》一文,首提“立命”版本,此后宋末文天祥《御试策一道》则继言之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亦不过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且文氏征引“四为”,并非孤例。其在《贺江丞相除湖南安抚大使判潭州》一文中亦言:“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陈淳为朱子晚年门人,文天祥为宋末名臣,二人以“立命”为说,其因有二:一方面,南宋政治上的危亡,激发起士大夫强烈的担当精神,这恰与“横渠四为”相印证。陈、文二人引“四为”正在此义上言;另一方面,陈、文改“道”为“命”,当与宋末党争所致道学之禁相关,道学之人恐受禁绝与迫害之虞,故改“道”字为“命”,以避学禁。但在理宗学禁解除以后,反而传播有时的“立命”说,取得了学术传播上的主流,成为主要的版本之一。而《横渠语录》《近思录》诸书,多以私家刊刻方式传播,尽管其流布范围不小,但对“横渠四为”的传播作用仍然有限,这大概也是“立道”过渡到陈淳发挥的“立命”的原因。
此外,第三种版本是“为生民立极”。在宋代,“立极”说已是“儒者常谈”。林駉《古今源流至论》前、后二集,凡二十多处以“立极”为说,说明其为通习之语,而其中论及“为生民立极”也有五六处之多,显然确为儒者常谈。然而,“立极”这一变体,与“四句”并无明确相关的确证,姑备一说。故当以“立道”说为是。
由此可知,“横渠四为句”前两句异说较多,学者亦各有所持,但从诸说版本与渊源所自、文本印证等途径,“四为句”的原始版本,理当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且自张载发出“四为句”以来,每至国家世遇艰难,无数仁人志士便借“四为句”抒发其“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故自宋以后,“横渠四句”渐为中国知识分子所服膺和表达个人情感的依据。
二、“四为句”与张载哲学旨归 [60]
而就张载来说,“四为句”所提及的“立心”“立道”“继绝学”“开太平”四个内容,与其思想的整体构成,尚还多了一层一一映对关系。即是说,张载哲学关怀的内容,融汇在他对形而上学的阐发之中,其中“心”“道”“学”“太平”四个方面,实质上关涉张载哲学思想里对“道”“学”“政”的思索,“四为句”所表征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有张载在哲学上深层次的考虑。因此,可以借“四为句”来理解张载哲学的旨趣,以避免讨论形上学层面的“道体论辩”而忽视哲学的内在关怀。
(一)立心:担当精神的根源 [60]
張载言“为天地立心”,有另外直接的文本依据,以之可见横渠“立心”取旨所在。张载早年所著《横渠易说》在释《周易》之复卦时言:“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这是以“生物之心”为“天地之心”,言圣人效法天地生物之生生仁意,其亦为圣人拯救生民之大德之心,唐代孔颖达释《周易》“大德”之意说:“欲明圣人同天地之德,广生万物之意。”这里横渠强调的“立心”之蕴,不外孔氏所揭之义。故张载又称:“天地之心惟是生物”,故“人之德性亦与此合”,又言“天体物不遗,犹仁体事而无不在”。只是孔氏所言停留于“模拟”天地之德,“推类”天人关系,乃是自外而入内之模式,德性的根基源于后天的礼乐教养;而张载所言,在直接由宇宙生化人与万物的过程,人就已承继此天地之心,故而此心自内本存,只需激活此心,就能自然而然生发出道德行为,继而推之于外部经验世界,“是从赤心片片说出来”,故天心即圣人之心,是从自然演化和生成论形成的由内而外立论。
既然天地之心先于圣人之心,所谓“为天地立心”之“为”与“立”,则似以后天之“人”来规划先验之“天”,存在逻辑上的悖谬。其实不然,这在于张载所言“天地之心”,尽管是客观自在的先验存在,然此先验“天地之心”,必须借助人“立”的过程,才得以彰显呈露清晰。换言之,“为天地立心”之“心”,是借由人的主观自觉行为与努力,才得以彰显出来,此心就从外在的自然生物之义,转化为人的道德精神价值。因此,张载言“为”天地“立心”,本意并非为先验之“天”立心,而是为人间社会确立其天道层面的、至上的自我承担和价值精神。儒家论心,其意虽尚存孟子所提“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体现出的认知意义,但此“心”之“思”,更多是指道德实践主体在面对是否“当然”地践行时,做出内心抉择的思索和决断,故而此“心”是一种蕴含道德意志与精神的展现。
张载“为”天地“立”心的表达,明确儒者应该担负的责任和担当。这种自觉担当责任的精神,是张载等儒家士大夫所珍视的价值所在,他在言儒家圣人之心时,即以“其心以天下为己任”概括。如若以“他人扰扰,非关己事”而选择“冥冥悠悠,以是终身”,则显非儒者所宜行之事。明清之际的儒者王夫之特别指出此点,概括张载学术为:“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其“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的判断,是指张载所阐天道幽微之学的沟通天人为学术特点,而“承孔、孟之志,救来兹之失”数语,则是表明其学的关怀及于人间社会的政治秩序。由此内外两面可知,横渠“四为”首句的“立心”旨,彰显了传统士大夫拯救生民的价值和精神。这种精神又必然地见之于一套关乎价值的学术体系,这就是他对“道”与“学”的阐发。
(二)立道:价值系统的确立 [61]
据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载,张载、二程嘉祐初会于开封,其时“共语道学之要”,由此“涣然自信”,而发“吾道自足”之叹,此为横渠学术形成一大转关,后来“四为”之以“立道”为说,自为题中应有之义,亦知“道”为当时学人问题域中核心语汇。张载就曾自道言:“此‘道自孟子后千有余岁,今日复有知者,若此‘道天不欲明,则不使今日人有知者。既使人知之,似有复明之理。志于‘道者,能自出义理,则是成器。”南宋朱熹读及“横渠四为”,就称:“此‘道自孟子后,千有余岁,若天不欲此‘道复明,则不使今人有知者,既使人有知者,则必有复明之理。此皆先生以道自任之意。”朱子此处的评语,多引自张载,表明“四为句”与儒家承的“道”关联直接。
在张载看来,“道”作为一种价值,长期黯而不彰,故“志于道”而“立道”,就是儒者担负着的重新发明儒道的重任,并力图将此道公之天下、践之政事。故后又有如清人黄百家附骥尾而评张子“四为”是“自任之重如此”,朱子、黄百家等人所谓横渠任“道”的“重”,无疑是指张载担负着昌明儒道、发明儒术,以救弊济世的重任。
因此,可以说“道”不仅是张载学术话语中的重要内容,也是士大夫兼善天下的必由之径。因此张载之“道”,融合价值与知识两面,横渠即言“‘望道而未之见,望太平也”,此由释《孟子·离娄下》“望道而未之见”而所望为“太平”的这一表达,寄意“道”治天下的理论内涵,所谓“凡语道理之徒,道达不已,竟亦何求推行及民!故以贤人德业措诸事业”,表明横渠所言之“道”,最终落实于“四为句”中“为万世开太平”之目的。
具体言之,即由“横渠四为”的“立心”之仁,激发出儒者兼善天下、拯救生民的担当精神。而由此“仁心”进一步激起的是救治兹弊的儒家之“道”。从而,由“横渠四为”中的“立心”,自然过渡到“立道”,而“道”则是关乎“太平”的“道”,由此构成一个前后贯通的学术系统。张载就曾指出:“圣人则仁耳,此其为能宏(弘)道也。”由此,横渠进一步明确了由“仁”之“心”,过渡至要儒“道”的学理建构。
总之,横渠所言的“道”,并非杳然无所关涉的纯粹知识建构,而是连通儒者仁义之“心”,以“立心”来“弘道”,即从“立心”的担当精神,推发出“拯救”全体生民的内容。但还须注意的是,吕氏所言“道学”,除了表明关、洛学术以追求根本性的“道”为特点外,还要明白吕氏所言“道学”二字,尚不具备学派意义上的“道学”涵义。张、程共“语道学之要”之“道学”,宜拆开看,意为“道”之“学”,即一种探寻根本的学说。只有真正掌握治理上形上超越的“道”,而不是停留经验性的“术”,才能真正有把握开出“万世太平”。那么,对治理之“道”的理解和体认,就成为关键。这种探寻根本而非滞于经验的学说,这也是张载所谓“为往圣继绝学”之“学”。
(三)继绝学:知识系统的建构 [62]
如前所述,张载所言“立道”,实际上确立了其“学”的总体旨趣,道、学之间的关系紧密。大体而言,“学”是关于“道”之“学”,“道”是蕴于“学”之“道”,道以讲学而昌明,学因蕴道而能传久,此即所谓道学。“横渠四为”称“为往圣继绝学”或“为去圣继绝学”,其中文字流传中形成的“去”“往”之别,并不影响意义的理解,自然可不理会。而“继绝学”三字,则明白地凸顯了张载对孔、孟之后“学绝道丧”所致“诸儒嚣然,不知反约穷源,勇于苟作”状况的忧虑,故而兴起了振奋儒学之心。
“学”为何在张载学术建构中占据重要位置?这在于,在学术建构的逻辑上看,张载首先从兼善天下之“心”出发,要为生民立“道”,此“道”就是“制法兴王之道”,而此道以“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为传承谱系,这一“道”的传承谱系之内容,就是“学”。从此“道”的传承谱系来看,“学”显然包含了儒家价值观念中至治之时的古圣王之“道”,代表张载之“道”与现实治理之间的紧密关系。“道”如果不借助“学”,就无法明白地显现,而“学”如果不具备“道”,则绝非儒家之学。因此可以断定说:学即道,道即学。
“立道”之价值既已明确,进一步之工作,便在于借弘“学”来昌明其“道”。从“道”至“学”,表明张载学术建构逻辑层次的深化。张载说:“某唱此绝学,亦辄欲成一次第。”此语显然要为所继“绝学”与“道”,建构一个层级清晰、第次深入的学术系统。其间的“道”与“学”的关系与目的,依横渠门人范育之言,就是探析“大道精微之理”,此是为了建立张载的天人哲学,以“气化为道”的方式完成,也即是透过对“大道”的探究,建构其学,于是以“学”对“精微”之道的阐释,“语上极乎高明,语下涉乎形器”,从而以为人间社会“立乎大中至正之矩”。范氏之意表明,张载“为往圣继绝学”不仅表达了当时士大夫群体振奋儒学的文化使命,还借由文化阐释与建构之行为,来为现实政治更革与秩序诉求,确立其学理上的依据。这在张载、二程等道学家那里,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如大程殁后,伊川在纪念大程的墓表中,就将道、学、政阐释为一个关乎秩序的系统,他说:“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从道学发生的历史演进过程来看,宋代的士大夫尤其是道学家,他们的使命就是透过“立道”的过程,来重构、重振儒学。“学”的重振,实际上也就是“道”的彰显和实行。
那么,张载之“学”究竟是怎样构成的呢?若按冯友兰先生《中国哲学史》一书将中国哲学分为“子学时代”与“经学时代”两期,那么,自汉代董仲舒至清末康有为、廖平的两千多年的经学时代之特点,是思想家皆倚经典之名,抒发儒者之见。自汉代五经学体系建立,至南宋四书学体系完成,经典与经学成为儒学的基本阐述方式与传承手段。概括地看,张载所倡的“道”之“学”,也是以经典解释的方式完成其学说的建构。张载、二程相与共论“道学之要”之行为,均以阐释经典、著书立说方式建构“学”,表现出借释经之文化行为,介入政治治理的场域。在士大夫眼中,他们阐明经书所载之“道”,是其治理的依据。
张载虽不例外,但其倡道的具体方式,又有不同,主要体现在张载阐释使用的概念范畴和致思路径之异。如果说王安石是借《老》《庄》文本的“道”之名义,以为政治变革建构逻辑必然性,为政治变革之“治术”找寻正当性理据,而未深入儒家内部仁义之治的脉络之中,那么,张载则是从建构结合生成论与本体论的天道角度,将儒家治理之“术”上达于天道的高度,建立其气化哲学的体系。他阐释的气化明道的哲学,解决了“治术”缺乏普遍性适用问题。关于这一点,二程早已注意到且明言之:“横渠言气,自是横渠作用,立标以明‘道。”最后在二程以本体之“理”的建构层次上,实现以“天理”沟通心、性、礼、法,逐步从天而至人,以天道秩序与人道秩序融贯,建构“天道”与“性命”的贯通,实现了北宋治理理论中“治术”与“治体”融合的演进历程。
张载气化为道的哲学是从三个方面来展开对秩序的关怀。第一是以气化的宇宙生成论,进行对佛、道虚无学说的批评,以彰儒家礼乐教化之实。张载言“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故佛之以实为空、以空为真,道之以无为体、无能生有,便在张载对“虚”气的特性规定中,“推本”万物“所从来”,从而否定了异教“蔽于诐而陷于淫”之论,以维护儒家的礼乐之教。第二是由气的宇宙生化角度,以奠定人道之价值。最为根本状态的“虚”气的聚合,是构成万物的基础。虚之气具备“湛一”纯粹特性,因此由此虚气聚而为形质之气,由气聚而为人,则人也自然禀受其“湛一”特性,而即儒家所谓的良善本“性”,刘儓对此说:“言湛然纯一二不杂者,气之本体也,即所谓性也。”由气化角度解决儒家人性本质问题,是从正面证成儒家礼教的秩序社会何以可能。第三,作为生成论意义上的“虚”气,在聚合中形构为宇宙万物,即“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从生成与被生成的角度看,则“事无大小,皆有道在其间”,基于此,作为虚气之“道”对万事万物有其统摄的作用。
(四)开太平:秩序目的的诉求 [64]
张载从确立士人应具备“立心”之“精神—担当”,到确立继承、开显儒家之“道—学”的“价值—知识”内容,其最终目的何在?以往的张载研究,注目其概念的思辨和学说的体系建构,较少留意张载哲学思想的落实处,元人编著《宋史·道学传》时就隐现此种倾向,《道学传》称横渠之学“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只是指明张载思想出自《周易》《中庸》等儒经,以排抵佛、道等异说为目的。但是,张载之“学”的最终目的和究竟处,实际还待开显。
张载从气的生化过程,建构起来的“道”之“学”,目的是从宇宙演化、万物生成角度,对“怪妄、鬼神”的否定,实是借助对佛、道之学虚、无、空的批判,激起士大夫的任道精神和担当之责。故而他批评“惰于进道”之人,个中原因,在于“道”的追寻,并非纯粹的知识学问题,而是最终“归于人事”。如此,将哲学上所言的道、体与社会经验层面的礼、乐联系,避免他所批判的“体用殊绝”,从而有把从精神—担当(“立心”)、价值—知识(“立道”“继绝学”)进而深化落实到目的—诉求上的“政”(“开太平”)。王船山归纳横渠学术“承孔、孟之志,救来兹之失”之旨,即透露张载之学的关怀,是及于人间社会的政治秩序。对于秩序的追寻,张载“望道”即“望太平”的阐释,也正与“横渠四为”的最后一句“为万世开太平”印证,表现出一个欲担负拯救生民、救弊济世的儒家士大夫形象。
简言之,气化宇宙的哲学建构过程,不仅是对宇宙自然的理解和万物存在的解释,以起到排抵佛道的目的,也是由此形成其天、人相关的思想并逐渐进入政治和社会生活的过程。“气”或“气化”,被用来解释天地自然万象、社会人事、精神智慧等方方面面的内容。在它们之中,天道秩序不再独立自存的外在客观,而是将人道的精神蕴寄其中,为人道秩序立法。此为其中之义。比如,张载指出,黄帝、尧、舜等圣王所以能垂拱而治,根本在于“取诸乾坤”。这既是说,从宇宙天地与人间社会的一一映对,构建一个整体的秩序世界。姜广辉先生认为,张载的重要著作如《正蒙》,比较细致地阐发了整体动态平衡的世界观,其中“太和之謂道”之“太和”,包含着整体和谐的意思。这种和谐和整体性,其实就是对现实秩序的抽象表达,在此种意义上,可以断定:“太和为至和,即创生宇宙之秩序的道。”天道自然的秩序,实是气的生化,并由此而为人间秩序奠定合理性。
换句话说,张载的“四为句”,不仅仅是一个表达宋儒远大理想和精神追求的象征性话语,而且也是宋代理学重建秩序的全面表述。譬如,它包含了知识人一种相当普遍的现实诉求,即在国家力量的支持下,推动对秩序的整顿,具体就是把法律延伸到礼俗,把礼俗升格为法律,并用此来重新确立思想、伦理和生活的规则。张载、二程以“理”释“礼”,即一种“从形而上的哲学本体高度论证礼的价值”的体现,只有将实现“太平”之治术,纳入于“道学”的讨论,才能真正获得超越个别经验的普遍理则,最终实现治理之道与术的合一。
三、小结 [65]
张载“道学、政术”不可分为“二事”的判定,的确包含了“精神—担当”(心)、“价值—知识”(道—学)、“目的—诉求”(开太平)三个层面相融的统一整体。扼要言之,“四为句”所含“精神—担当”之“心”,是儒者行动的出发点;“目的—诉求”之“天下治”的秩序追寻,是最终的理论落实处;而“价值—知识”之“道、学”,则是前述二者的中间桥梁。既往的研究对“学”的内容分析较多,而疏于对“治”的考察,尽管常常指出张载学术的天人、内外、体用的合一,但还是止于口耳,未能将天道性命与“儒者只合言人事”之间的关联阐明出来。因此,需要转变一种解释的范式,来理解张载气化与道德的生成、气化过程的变与不变对制度更革的变与常的审定,由此从自然哲学,一变为关于道德伦理秩序、关于制度变化的历史观念,对张载批判俗儒的“语天道性命”而迷茫于佛、道“空、无”等“穷高极微之论”,却在忽视了人间社会教化的“入德之途”,故而“蔽于诐而?于淫”,主张将“天道性命”与人道现实关怀的合一,真正形成一个沟通天人的哲学系统。诚如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曾指出的,儒学是一个完整的观念与价值体系,从系统论的视角审视儒学建构的观念系统和学术语汇,可以更为清晰地认识儒学的价值取旨。具体在宋代的儒家哲学家张载那里,也正如此。
(责任编辑:陈 真 责任校对:刘光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