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人长久
2019-12-19和春菊
◆和春菊
“咚咚咚”
“咚咚咚”
“小姨在家吗?”
正是早餐时间,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弟弟应声一咕溜跑去开门,进来的是村里的表叔,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不是村里的孩子,见到我们他往表叔身后挪了挪。
“小姨,就是他,他叫富祥,他哥哥在拉托里打工,我家的事做完了,听说你家要用人,我把他带过来了”。还没等母亲开口,表叔迫不及待地转身急匆匆夺门而去。那小孩望着表叔消失的背影,站在门口茫然无措。
他看上去十一二岁模样,似乎和我一般大小。一件又脏又大的绿色外套挂在瘦小的身上,显得有点滑稽。衣服上几块藏青色的补丁格外显眼。一条陈旧且打了多块补丁的蓝裤子,补丁上又磨出了几个小洞,沾满泥土的破旧绿胶鞋里,脚趾依稀可见。不过当时我弟弟还光着脚丫子,穿着我穿短后打了补丁的女裤。他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能做什么?而且,马上就到农闲的季节了,在多张嘴就是多份负担的年代,哪里还会有人请工呀!
母亲回过神来打量了富祥几眼,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他回应了母亲几声,声音小得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到。不过母亲还是把他留了下来。虽说他的个子和我一般高,身板比我还瘦,但年龄好像比我长四岁。一开始他胆怯不大说话,过了些时日,慢慢和我们熟起来,脸上也有了笑容。不过,他年龄不大,但干起活来却勤快又利索,完全和他的年龄和瘦小的身体不符,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劲。
自打富祥来后,母亲在生活上比原来“大方”了很多,白天的餐桌上也会出现一道菜了。富祥的食量慢慢见长,从一碗到两碗,母亲看出他还未吃饱,就添到了三碗。看他的身板子,我就知道,他并非食量不好,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吃饱过。也是,在那些年头,又有几家人能吃饱饭?好在国家实行了包产责任制,最起码还能勉强填饱肚子。
我们村里缺水比较严重,水是从方圆十几里外的地方引过来的,几个村合用一条水渠,供饮用和灌溉。到了农田用水季节,就得实行轮流灌溉制,为了争水,打伤人的事件屡屡发生。如果逢雨季,水渠出现垮塌,人畜的饮用水就成了大问题,有时甚至不得不饮用看上去像黄河水颜色的长江水,担回来后,放上几小时澄清后了才能喝。由于要满足家里人畜几天的饮水问题,家家户户的蓄水缸和蓄水池都不少准备。
逢水渠没水,如果下场大雨,院里屋檐下,放满了大大小小的桶和盆,用来接雨水,还要留人看守着,把接好的雨水弄到蓄水缸里。即便是这样,我们也非常乐意干这等活。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不用再去江里辛辛苦苦的把水一担一担地往家里挑,这样能省不少时间和力气!此时“叮叮咚咚”滴水声,也变成了一个个美妙悦耳的音符!
到了村里的值水日,村里的大人们便没日没夜地赶着往田里灌溉水。这也是我觉得世界末日来临的日子,因父亲长年在外面工作,家里就母亲一个劳力。白天,能够放到水的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们,母亲胆小体弱,我家能够放到水的时间几乎都在晚上,有时甚至要到下半夜。每到村里放水,母亲就会把我和弟弟叫上,和她去田里放水。跟着微弱的电筒光,弟弟没少摔跤,摔疼了才刚嚎几声,就立即被母亲严厉的斥骂嘎然止住,但依旧抽泣着,止不住地抖动着他九岁的小身板,在漆黑的夜里跟紧了我们的脚步。不远处依稀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手电光在闪动,早有人在放水了!到了自家田边,母亲开好水口后,让我和弟弟坚守在水口边,她自己到山脚的水渠边引水去了。夜,寂静阴森。遇到好天气还好,伴着月光,还隐约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不会觉得太害怕。如果遇到阴天,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夜间远处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树枝上猫头鹰阴森凄凉的叫声,虫鸟的鸣叫声,伴着夜间的凄风,令人毛骨悚然,这也就是母亲带上我俩的重要原因之一。富祥到来后,母亲再也没让我俩深夜起来陪她放水。这样的日子对我和弟弟来说也就彻底解放了。
又见到富祥是在几个月后,我放寒假回家的时候。其实我早已把这个突然来到我们家,相处不到一个月的男孩给忘了。吃过午饭,母亲让我把父亲砍回家的柴给码起来。正在码柴,听到有人和母亲说话的声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
“我把油菜地的水都放好了,你不用再去放了。”
“那你吃午饭了吗?”这是母亲的声音。
“没有,两家的都放完了我才回来。”
“那好,我马上给你热饭。”接着是做饭的声音,还有听不太实的聊天声。过了一会儿,母亲他俩从厨房出来,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了来人是富祥:他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也壮了,皮肤也没那么黝黑,眼里流露出的童真完全被坚强与成熟取而代之,看到我笑了笑就出去了。
“他还在我们家做工吗?”我问。
“没有,这几天他在表叔家做工。”母亲边码柴边回答。
“那他来干什么?”我接着问。
“今天表叔让他去田里放水,他顺便把我们家的也一起放好了,他刚才是过来和我说一声,这个时候回你表叔家,估计要吃剩下的冷饭冷菜了,我让他吃点热的再回表叔家。”
“表叔家不热给他吃吗?”我不解地问道。
“这个时候表叔家应该吃好又出工了,我怕他回去吃冷饭。”母亲接着说:“现在放水田里的活几乎都是富祥在做,晚上他也不让我跟着去,他说他一个人反而放得快。他帮别人家做事的时候,要去放水的话,他都会顺带把我们家的也给放好咯,多数时间我还是让他回来吃饭。他现在正在长身体,在别人家他好像比较腼腆,吃不饱饭。农闲的时候没人请他,他没地方可去,我就让他回家里来。”母亲不紧不慢地聊着。
“那他没有家人吗?”我疑惑不解!
“有呀,听他哥哥说,他妈妈和别人跑了,他爸爸又重新娶了个媳妇,后妈好像对他俩不好,在家呆不下去才出来找点活干。他俩还小,能填饱肚子穿暖也就不错了,但总比在家里强。所以,农闲的时候他就回到我们家帮我做些杂活,有人请他做工了,就去做几天。过些天,人们都砍完柴,也就没什么可忙的事了,他又会回到我们家。他说今年过年不回家了,就让他和我们一起过吧,反正他回家也过得不开心,说不定又会被赶出来,还不如让他直接留下来。哎!有这样的父母,他也可怜,农闲的时候我就让他回我们家,不然他也没个去处,居无定所,饥一餐饱一餐的,他也太可怜了……”
母亲絮叨着,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就这样,富祥几乎成了我们家的一份子。农闲的时候,偶尔也会有几户劳力不强的人家会请他帮一两天工,他也不再去其它村里做工,一直在我们村子里。但无论到哪家去做工,晚上,还是回到我们家里住,我们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存在。
那年过年,父亲带着我们到石鼓买过年的新衣,把富祥也叫上,给他也添置了一身新衣,这一年家里的过年气氛热闹了许多。生活虽然清贫些,但日子总算平静和谐,随着年龄的长大,转眼间富祥已是大小伙子了,父母的天平好似乎倾向富祥那边一点,给他添置的衣裳明显比我们姊妹多了些。
假期回去,父亲已买了辆自行车给他,还有皮衣皮鞋。对此,兄弟似乎对父亲有些不满。父亲的回答是:“你还小,富祥已是大小伙子了,他要找媳妇,要有交通工具。”也是,当年去上街或走临村亲戚,除了步行就是自行车代步。八十年代初,能用得上自行车代步的家庭,已算是比较好的家庭了。富祥有事没事就夹着自行车到八公里外的临村溜上一溜,回到家后再把他的永久牌自行车擦的黑亮黑亮的,然后把它放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用一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化肥袋子盖上。一忙完田里的农活,就忙去看他的自行车,擦擦这儿,弄弄那儿,反正他忙得不亦说乎。我们想要骑自行车,也要去找他借,每次望着我们手里的自行车,他都不忘嘱咐再三,慢点骑,别让摔了,我们知道他是心疼他的自行车。
当然,他的到来,不光他的生活有了本质的改变,也给我们家带来了不小的改变。以前的坡地,几年间慢慢被他改造成了水田,母亲也不用那么辛苦地一个人劳作,田里放水的活,也都被他包揽了,可以说他成了我们家的一个强劳力。农忙期间,他被村人请去做工,休息的途中,他还会到家里的田间忙碌会儿。母亲心疼他,让他多休息,他还是我行我素,要么从地里撕回一篮子玉米,要么割一背麦子回来,他都会在空闲时间把家里的事,帮着弄好。
到了他谈婚论嫁的年龄,父亲问他有没有处对象,他羞羞答答地回答,认识一个临村的姑娘,但需要做上门女婿,看他的神情即欣喜又担忧。父亲问了一下女方家的大致情况后,告诉他:“如果你真喜欢那女孩的话,去和她好好谈谈,不要担心其它的问题,我会把你当成家里的孩子,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到她们家,嫁妆一样也不会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娘家。”他虽然低头不语,但我可以捕捉到他无法掩饰的喜悦和眼里转动的泪光!
又一个假期回去,一天没见到富祥的影子。他平时在村里做工,晚上都会回家睡觉,问了母亲才得知,他去了村里的舅伯家做养子。我听后也觉得不错,舅伯家有个独生子哥哥,在两年前因意外去世了,二老一个双目失明,一个腿有残疾。富祥能到舅伯家去做养子的话,对舅伯家和他来说都是一桩好事。过年时,父亲向单位多请了几天假,准备带着富祥去上山去砍木料,帮着富祥把舅伯家的楼房盖起来。富祥更是心情愉悦,精神抖擞,才年初二他俩就上山,仅用了十多天就把一栋楼房的木料给备齐了,料子还要在山上放些时日,稍做晾晒才能把它们运回到家里。
暑假回家,富祥偶尔会到家里,但我看他心情好像有些低落,似乎少了往日的朝气。从母亲的口中得知,他在舅伯家日子过得不是很惬意,或许是因为二老都有残疾,待人接物比常人敏感些,反正他们相处得不是那么融洽。偶尔他回来家里,可以听到母亲在耐心劝导,让他很多事情不要太放心上,老人家的脾气就这样,要他多体谅些。听着听着,富祥有时在悄悄地抹眼泪。和他谈婚论嫁的那姑娘,也好像因他不能上门而告吹了。寒假的时候,富祥到家里取自行车,因舅伯家离公路有好大一段路程,要把自行车从路上扛到舅伯家要扛好几级台阶,所以他的自行车就一直放在我们家里,反正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家里一趟。
他告诉我们要回老家过年,父母听后都有些吃惊,多少年他都不曾回他老家过过年了。父母也不好多加干涉,临走时父亲只是交待了,过完年就回来,父亲陪他去山上砍隔房板,他答应后回了老家。
也就是从那以后,我们没再见过富祥。母亲说,自那天走后,他就没再回来,父亲曾到他老家找过好几趟,他家的人说他去了西双版纳打工,没给任何具体地址,也许他家人也真的不知道。等父亲第二年的年后再去他家找他时,他家里人说他在西双版纳做了上门女婿。那些年交通和通信都比较闭塞,他一直渺无音讯。
他一走就是二十八个年头,不知道他在他乡一切是否安好,会不会偶尔想起曾视他为一家人的我们。这些年,父母言语间偶尔流露出对他的思念。我也曾想过要帮着父母去找找他,但由于各种原因把这事给搁置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父母也一直盼望着,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