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铺
2019-12-17阿城
阿城
我长到快三十岁,火车倒是很坐过一些回,却没有睡过卧铺。十八岁时,去云南插队。十年之间,来来回回都坐硬座,三天四夜下来,常常是腿肿着挪下车。因为钱要自己出,就舍不得破费去买那一个躺。
后来我调回北京,分到一个常与各省有联系的大单位。一年多之后,终于被很信任地派去南方出差,自然要坐火车,既然可以报销,便买了卧铺。
心跳着进了卧铺车厢。嗬,像现代化养鸡场,一格一格的,三层到顶。我是中铺,寻着后,蹬了鞋,一纵身,躺下了。铺短,腿屈着。爬起来,头冲里,脚又出去一块。我觉着闹清楚了,就下去找鞋。一只鞋又叫过往的人趟了。蹦跶着找齐两只鞋穿上,坐在下铺。
下铺是一个兵,头剃得挺高,脖子和脸一般粗,冲我笑笑,问:“你到哪儿?”“你”说成“嫩”,河南人。对面下铺一位老者听说我去南方,就说:“南方还暖和,北边儿眼瞅着冷啦。您瞧这位同志,都用上大衣了。”河南兵一笑,说:“部队上发了绒衣裤儿,俺回家探亲,先领了大衣,神气神气。”
开车铃声响了。待了一会儿,又慢慢来了一个挺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拉平了声儿说:“谁的?别放在人家这里行不行?”我把提包放在我对面的中铺上了,于是赶紧提下来,说:“对不起,忘了忘了。”姑娘借着窗玻璃,理了一下头发,脱掉半高跟儿鞋,上了中铺,打开书包,取出一本儿书,立刻就看进去了。我远远望那纸面,字条儿窄窄的,怕是诗。河南兵坐得很直,手捏成拳头放在膝上,脸红红地对我说:“学文化哩!”
我点起一支烟。烟慢慢浮上去,散开。姑娘用手挺快地在脸前挥了挥,眉头皱起来,侧身儿向里,仍旧看书。河南兵对我说:“你不抽烟不中?”我学着他的音儿:“中。”把烟熄了。
车开了。那老者把包放在枕头里边,拉了毯子在身上睡下。河南兵仍旧坐得很直,我正想说什么,就听车厢过道口闹起来。河南兵伸出头去,说:“敢是俺的战友儿看俺来?”就站起来。我随他过去,见几个兵正跟乘务员在吵,看见河南兵,就一起说:“那不?就是他,俺们还骗你来?”乘务员说:“不能到卧铺乱串。要来,一个一个地来。”那些兵就服从了。一个很敦实的兵走过来,说:“俺先来,五分钟一换。”
他们这一吵,惊动了卧铺车厢的人,上上下下伸出头来,睁着眼问:“怎么了?”那个结实兵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说:“没啥,没啥。俺们到俺们战友儿这儿来看看卧铺是个啥样子。”大家笑起来,上上下下又都缩回去。
回到铺位,我问:“就买了一张卧铺?给报销?”河南兵红了脸。结实兵粗声大气地说:“俺这位战友儿的娘才有意思来!住在铁路边儿,坐过几回火车儿,就是不知道卧铺是个啥样子,来信问他当了兵可是能坐卧铺儿?俺这位战友儿这回回家,硬是借了钱买了一张卧铺票儿坐,回去给娘学说。俺们讲说沾个光,也来望望,回去也给俺们家里人学说,显得俺们见过世面哩。”说到这里,中铺的姑娘扭动了一下,仍旧看书。河南兵赶忙说:“你小声儿说话不中?这卧铺里的人净是学文化的,看惊动了。”结实兵这才发觉中铺躺着一个姑娘,笑着打了河南兵一拳:“你小子坐卧铺儿不说,还守着个姑娘睡觉,看美得你!改天俺也买卧铺受受。”姑娘使劲动了一下。河南兵臊红了脸,说:“俺正捉摸着不好睡哩。你不敢乱说!”结实兵很高兴地回去了。其他的兵一个一个地来,都很仔细地瞧那个姑娘的背影,倒不像是看卧铺来的。
参观完了,河南兵显得挺累,叹一口气,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果子,递给我说:“你吃。”我急忙也拿出一个果子说:“我有。”推让了一会儿,互相拿了对方的果子。我拿出一把云南的澜沧刀削起皮来。河南兵把果子用手抹了抹,一口下去,脸上鼓起一大块,呜呜地嚼着说:“你这刀中,杀得人。”我吓了一跳,说:“人杀不得,这是猎刀。”河南兵接过去,摸着刀面上的长圆槽,说:“这不是血槽儿?扎到身子里,放血,出气,好拔出来。”我要过来,指着槽前边儿的一个小梅花蕊子:“这是放毒药的地方,捅了野兽,立时三刻就完。”河南兵又取过去,仔细看了,摇摇头:“钢火比不得俺们部队上的。”我问:“你有?”河南兵笑着不答话。
有闲没盐地聊了半天,都说睡觉吧。河南兵扯出军大衣,问我:“你盖?”我说:“铺上有毯子。”
上了中铺,我看那边的姑娘已不再读书,蜷起身子睡着,瞄了瞄老者,正是香甜的时候。我头冲窗子躺下,感到十分舒服,觉着车顶上的灯好堂皇呢!
这一夜,却睡得不踏实。车一到换轨处,吱吱嘎嘎,摇摇晃晃。拐弯儿的时候,身子要从铺上滑下来,竟惊出一身凉汗,差点叫出声儿来。后半夜,裹紧了毯子,真有点冷。朦朦胧胧,一觉到天明。
一清早,正迷迷糊糊享受着卧铺,忽然被一声喊叫吓了一跳:“这是谁的呀?这么大味儿!”我连忙扭头去看。只见那个姑娘半撑着身子,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件大衣的布领子,往外拽着。
车厢的人闻声过来好几个,睁着眼看那姑娘。那老者躺在下铺,立屈着腿,不动弹,却说:“姑娘家说话好听点儿!半夜看你冷,替你盖了,怎么就脏了你?总比冻着强吧?”河南兵从底下冒出来,后脖子也是红的,说:“醒啦?大衣是俺的哩。”看热闹的人都笑起来,散回去。
我下到下铺,穿上鞋,河南兵也不看我,只是用手叠他的士兵大衣。放在枕头上,又抻,又抹。我笑着说:“你的大衣有什么味儿?”河南兵也不回头,說:“咋会来?许是他们借穿照相?那么一小会儿,不会串上味儿来!”
我抬头看了看姑娘,姑娘低了头,僵坐在中铺。女子早上没有梳洗大约是最难看的时候。
老者不说话,只用手轻轻拍着膝盖,噘起下嘴唇儿。
我待不自在,就拿了洗漱用具到水池去。回来一看,三个人还在那里。老者见我回来了,问:“人还多吗?”我说:“差不多了。”
我问河南兵:“你不洗洗?”河南兵这才抬起头来:“俺不洗了,俺快到了。”我说:“擦一把吧,到了家,总不能灰着脸。”河南兵笑着说:“到了家,痛痛快快用热水洗,娘高兴哩。”我说:“也不能叫老婆看个累赘相呀。”河南兵说:“哪儿来老婆?还不知相得中相不中哩!”我说:“当了兵,还不是有姑娘相跟着?”河南兵说:“咋说哩!俺借钱坐卧铺儿,东西买少了,怕是人家不愿意哩!”老者笑着说:“将来当了军官,怕啥?”河南兵看了看姑娘:“军官得有文化哩。”
姑娘正慢慢下来,歪着腰提上鞋,拿了手巾口缸去了。半天回来,低头坐在下铺,不再看书。老者问她到哪儿,她借答话,看了一眼河南兵,又低下头去。河南兵掏出果子让大家吃。我把到手的一个转给姑娘。姑娘接了,却放在手里并不吃。我问河南兵:“你的刀呢?”河南兵以为是说昨天的事,就说:“武器离了部队就收,不方便哩。”老者扭脸对姑娘说:“洗洗吃吧,不脏。”姑娘更埋了头。我赶忙把我的刀递过去。姑娘接了,拿在手里慢慢地削。削好,又切成几瓣儿,抬起头,朝大家笑一笑,慢慢地小口儿小口儿吃起来。
★赏析★
现在的同学们,可能对火车的卧铺印象很少了。经济水平的提高,出行方式的多样化,使得远途旅行更加便捷快速。以往长途旅行的卧铺火车相对而言适用率变低。在过去,长途出行,卧铺已经是很金贵了,很多人几千公里的路程几天几夜的时间仍然舍不得买卧铺,而一路硬座坐过去,至今其实也仍有。作者在这篇名为《卧铺》的文章里,写了二十世纪的一段卧铺之旅,展现了那个年代的人们对卧铺的歆羡。
文中用第一人称“我”,通过“我”的眼睛去展示了车厢里发生的故事,一个老者,一个敦厚朴实的河南兵,一位喜欢读书的姑娘,还有直爽的河南兵的战友。作者的刻画功力很强,寥寥几笔尤其是每个人所说的话就将几个人不同的形象描摹得呼之欲出。卧铺的长期旅途让人们自然有了攀谈的欲望,而今日的交通工具的便捷以及分明的自我界限,我们不再能看到这么热情的陌生人攀谈的景象。但是,我们依然可以认真观察,写出这样一出旅途中的故事。
文中大量口语对话的运用,使得整篇文章像是一出剧本,现场感十足。中间插入了一些有趣的对话,还有河南兵对姑娘的好感以及姑娘的排斥所营造出的微妙的冲突,到最后姑娘放下心防。读来饶有趣味。(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