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朝:祁连山下的苍茫背影
2019-12-17孟澄海
孟澄海,甘肃山丹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福建文学》《延安文学》等。曾获首届“延安文学奖·散文奖”。
1
我猜想:那个时代的祁连山雪线还没有人类的足迹,它一定清晰明亮,纯粹得像梦境中的白色印痕。雪线之上,生活着岩羊和鹰隼,偶尔也闪过雪豹的影子,还有神秘的雪莲,在淡蓝的山风中轻轻摇晃……
冰雪下面的幽谷,流水淙淙,塔松林立,悬崖的影子笼罩着万古不变的岑寂。黄昏或黎明,旱獭独立西风,蓝马鸡蹒跚散步,在它们的眼睛里,世界就是蓝天与雪山、野花和蝴蝶组成的风景,永远美丽、恬谧、安静。
山谷中何时有了人烟,不得而知。或者说,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从未有过只语片语的记载,就连所有的民间传说也云里雾里,语焉不详。但事实是,有一个日子里,有一个胡人部落,从遥远的地方迁徙于此,这以后,临松山谷的河滩上便有了穹庐、祭坛、马匹和羊群,炊烟沿着山坡向四下里飘散,风中不时传来咿呀呜噜的游牧歌谣。如果在雾岚迷濛的黄昏,还可以看身着狼皮袍子的胡兵,骑马射箭,挥刀逐鹿的身影时隐时现。
后来,史书上就把这个部落称为卢水胡。
临松山下有河,但不叫卢水。按学者的说法,卢水在泾渭流域的安定,那里是部落本部,而青海湟中的卢水胡和河西走廊的临松卢水胡则是别部。因为不断迁徙,卢水胡族源复杂,既有匈奴、月氏的成分,又在民族演进中吸收了羯族、氐、羌乃至汉族等部族,因而兼具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特征,其核心成分被认为是源自商代的卢方。
临松卢水胡的酉长姓沮渠。沮渠是匈奴人的官职,有左右之分,地位很高。以官职为姓,可见这一部族的祖上均身居要职,是匈奴族中的达官贵胄。据传卢水胡人精通天文地理,犹擅观察天象,从星宿的盈消变幻中,寻找运气机缘,且屡试不爽。
想象中的一个场景是:祁连山下的临松之夜,古城笼着淡蓝的月色,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钴钻般的星子紫光莹莹,玄衣黑裤的巫师立于祭坛之上,仰头向星空呢喃着咒语……
2
古代的临松就是现在的南古。
临松山还在,马蹄河依旧流淌,岸上的石头和云杉静默如古。但那里的城堡、寺院、佛塔以及沮渠氏祭天的祭坛,早已坍塌,一千多年的风吹雨打,一千多年的霜欺雪压,所有的遗物都被时光掩埋,只剩下空空蕩荡的原野。
我来到南古。黄昏里,一个人沿着马蹄河行。秋天已临,落木萧萧,千山暮雪,我的身边是自由的风,是悠然的红叶,两岸寒鸦啼鸣,令人心惊。我坐在一处高地,目光穿过河谷的暮霭与雾岚,停留在远方的雪山之上。雪山亘古如斯,一袭素袍,沉静肃穆,沧海桑田之后,不改当日容颜。然而人世早已变幻。曾经名震河西的临松卢水胡人,铁血浩荡的沮渠家族,仿佛是惊鸿一现,闪过北凉的天空,渐行渐远,去向渺幻不清,而马蹄河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夜色渐浓的时候,我走进了南古城。说是城,其实早没了城阙和垣墙。如雪的光阴纷扬千年,将历史一层层覆盖。汽车鸣笛,人声嘈杂,二十一世纪的繁华景象,如水般漫过街衢巷道,旧梦过去,白云已幻苍狗。我在街道边的一小酒馆里坐下来,要了两碟小菜,一壶黄酒,边吃边酌,半个时辰甫过,便有了些许醉意,看眼前的人,个个面目不清,恍惚都变作古远的卢水胡人,身着狼皮短襦,在我身边晃来晃去……
是夜,我住在朋友家。朋友的父亲当过老师,喜欢地方史志。他给我说起南古城,时间上限仅止于明代,再往前溯,就语焉不详了。至于五胡十六国的历史,他给我转述的,也无非是民间传奇故事,多芜杂零乱且没有完整的线索和轮廓。那个秋风瑟瑟的夜晚,我只记住了他讲的一个传说开头——沮渠氏的子弟都有一种惊人的遗传天赋,那就是对天文地理有天生的敏感领悟力。这个氏族忠实继承着祖辈遗留下来的一道古老遗训,并将其作为凝聚家族团结的精神信条。其遗训就是:某年某月,上天的使者将持一面雕有蓝眼狼的黄金盾牌来到部落,部落中的人见到盾牌后必须全部随其出征,在天神的率领下进行一场伟大的战斗……
3
许多史料上记载:匈奴以狼为图腾。狼性桀骜,野心勃勃。
那时候,辽阔的西北边陲,白草摇曳,胡马啾啾,一群身着皮袍的匈奴人,高扬蓝眼苍狼的旗帜,在雪山荒漠间奔蹿、游荡,攻城掠地,占山为王,时刻窥视着中原大地。
事实上,当聚居于临松河谷的沮渠家族雄起之际,已是公元四世纪末叶。此时,西晋王朝早被刘氏匈奴所灭,五胡乱华,汉典尽毁,中原豪门世家悉数南渡,跟那个偏安江左的东晋小王朝一同苟延残喘。而来不及逃亡的陇右望族,也纷纷向西迁移,定居富庶的河西走廊。举家西迁的人,除了富豪之外,还有谙熟经典的儒士,他们天真地以为,祁连山川阔谷深,足可以安放做学问的书桌。
沮渠蒙逊降生临松,史书上没有翔实的记述文字。胡儿落草,大概眨巴眼睛之时,看到的无非是雪峰荒坡、盘羊山鹰之蛮荒景象。生命第一课,演习的当是如何面对险境,觅得生存的机会与希望。以此推想,沮渠蒙逊的童年及少年,其生活内容,离不开骑马射箭,打猎游牧,也许偶尔跟着大人们在烽燧上瞭望敌情,看一眼远方的大漠狼烟、长河落日。那时候,他还没有亲身体验到战争的残酷和血腥。
沮渠蒙逊成长的年代,临松薤谷的书馆开始广招门生,研习儒家经典。薤谷的第一代大师郭瑀病逝后,他的门婿刘昞子承父业,继续传递文明薪火。临松距薤谷只有咫尺之遥,算是卢水胡人家后院。后院辟有石窟学馆,佛光文脉自然会映射波及到沮渠家族,子弟们拜师读书,应该是方便简单的事。《晋书》上说,蒙逊博涉群史,颇晓天文,雄杰有英略。评述是否沾染了文人的虚夸,不得而知,但可肯定的是,沮渠蒙逊在出山之前,阅读了大量的汉文经史典籍,蒙昧之心被文化之光映照,继而具备了雄霸西北的胆略与气魄。
历史上的薤谷在当下的马蹄寺一带。马蹄寺的三十三天石窟还在,但劈石凿洞的人早已化为尘埃。郭荷,郭瑀,刘昞……还有许许多多的工匠画师,都被时间的云烟遮蔽或覆盖,渺无踪影。我来到这里,看到的也只是一个人头攒动、车鸣马叫的旅游景点而已。
没有谁知道,一代枭雄沮渠蒙逊就是在这里汲取了儒家文化的精神力量,登上了北凉的历史舞台。
4
我在寻找沮渠家族的墓地。
临松山下,平畴漫漫,黄草茫茫,除了能碰到一些丘陵、石垒和祭天的俄博,任何古坟荒陵也没有见到。
野史上说,沮渠氏之墓,多湮没于荒野,唯有两座窀穸隐藏在大河之间,三五月明之夜,不时现出其面貌,上有紫气缭绕,冤魂纷飞如鸟。
没有谁亲眼目睹过那两座神秘诡异的坟茔,在如今的南古,鸟确实不少,它们是野鸽、麻雀和乌鸦,整日在马蹄河两岸飞翔或栖落,叫声不断,犹若镇灵的古歌。
那段野史所传,有几分真实还待鈎沉稽考,不过我想到是,历史的记忆有着不断积淀、叠加乃至风化剥蚀的特性,如果追溯源头,说不定还真有惊天事件隐藏于其中。
以此推测,那两座飘忽不定、神秘莫测的坟墓,可能就与沮渠家族的两个人物有关。
他们是:沮渠罗仇和沮渠麴粥。
公元397年,后凉国主吕光率兵远赴河南,攻打前秦残部,劳师袭远,兵败中原,吕光恼羞成怒,遂杀掉了部将沮渠罗仇和沮渠麹粥。
后来,他们的灵柩被运到了临松。
死者为沮渠蒙逊的两个亲叔叔。
亲人蒙冤罹難,惨遭屠戮,点燃了沮渠蒙逊复仇的烈火。据晋书记载,那一天举行葬礼,在蒙逊的感召下,有上万人会聚于临松雪峰之下。
西风萧萧,衣冠如雪。
沮渠蒙逊抚棺泣号,历数吕王的种种昏聩与残忍,号召家族男女老幼秣兵厉马,奋起反抗,逐杀无道昏君。
这一日,沮渠蒙逊派人将中田护卫李邃和临松令井祥一同抓来,杀头祭旗,并以人血掺进白酒,让随从饮酒盟誓,表达忠心。山岭河谷之间,一时号角之声响起,蓝眼狼头旗迎风招展,黑红骏马鬃毛耸起,仰天长啸……
不久,沮渠蒙逊便带着大批兵马,浩浩荡荡地走出了临松谷地。蒙逊的身边,还陪伴着一位青年,他策马前行,目视远方,眼眸中深含沉稳冷静,这个人就是沮渠蒙逊的堂兄沮渠成男。
5
葬礼大典过后,沮渠蒙逊和沮渠男成驻次于金山,然后就开始在此地招兵买马,短短十几天过去,便筹备了丰盛的粮草,屯兵一万多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部队并未向东开拔,而是狼一样扑向西北的建康郡。
那时候,建康郡治所就在高台骆驼城。它的主人叫段业,一个庸碌无为,心胸狭窄的地方军阀。段业原属吕光部下,因互相猜忌而反目,分手之后,呂光依旧率兵四处征战,试图保住那风雨飘摇的后凉王朝,而段业则龟缩在骆驼城,以伺时机,东山再起。
沮渠男成的骑兵很快包围了骆驼城,但接下来并未发生激烈的战斗,段业打开城门,像迎接贵宾一样把沮渠男成请进宫殿,在那个光线幽暗的议事大厅里,没有鸿门宴,有的是觥斛交错,古道热肠。大家在这里听琴看舞,享受最高规格的接待,等酒足饭饱之后,双方才开始政治谈判,最终达成的协议是,沮渠兄弟推荐段业做龙骧大将军、使持节、武威牧,大都督,而段业则任命沮渠男成为辅国将军,沮渠蒙逊为张掖太守。
最重要的是,他们将吕光的年号龙飞改为神玺,确定这一年为神玺元年。改元,意味着新朝肇始,段业成为北凉的第一代名誉皇帝。
神玺二年,段业遣沮渠蒙逊攻打西郡。那地方临近永昌,是通往武威的咽喉,扼守城池的将军为吕光堂弟吕弘。沮渠蒙逊兵临,采取掘河灌城的方法,没费多少力气,就攻下了郡城,吕弘大败,仓皇出逃。逾一年,吕光又派两个儿子吕纂和吕绍率重兵进攻段业,但因段业听从了沮渠蒙逊建议,按兵不动,死守营垒,二吕最终没占到任何便宜,只好班师回朝。
刀光剑影,打打杀杀,烽火狼烟的战争,给沮渠蒙逊提供了施展才能的舞台。他从一个部族酋长转变为一个军事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的智慧远远超过了段业。
乱世末朝,一个人若聪明绝世,功高盖主,会有两种结果:一是被主人所妒,丟掉脑袋;二是将主人赶下宝座,用他的脑袋为自已的前程奠基。
6
每次从战场上归来,段业都不敢正视沮渠蒙逊。他心里有鬼,这个鬼就是嫉妒、胆怯和担心失去王位的惆怅。
在段业的眼中,这个年轻的胡酋总是那么桀骜不训,就像祁连山中的秃鹫,目光里含着一种阴冷的锐气和寒意。相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土拔鼠,萎琐而丑陋。
以后的日子里,段业开始渐渐疏远沮渠蒙逊。他先是让沮渠蒙逊的堂叔沮渠益生担任酒泉太守,又借故让沮渠蒙逊去了临池,让他在那个荒僻的小城任职,并乘机削去他的兵权。
沮渠蒙逊感到人生的夜晚正向他袭来,命若琴弦,即将被人拨弄出黑暗、苦涩的挽歌。
他辗转床头,彻夜难眠,经过几天的深思苦虑后,找到了堂兄沮渠男成。沮渠蒙逊对堂兄语重心长地说:段业愚昧,不是救治乱世的人才,听信谗言,喜欢谄媚,没有鉴别真假的能力。我害怕的只有索嗣、马权,现在他们都死了。现在,我打算废除段业,奉哥哥为王,怎么样?
沮渠蒙逊原以为堂兄会爽快地答应他,兄弟联手,共同完成霸业。但没想到沮渠男成说:段业一个人寄居他乡,是我们立他为国君的,他有了我们俩,就好像鱼之有水。他既然亲重我们,我们背叛他,会得到上天的惩罚。
沮渠男成言毕,转身就走了,一骑绝尘,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望着沮渠男成渐行渐远的背影,沮渠蒙逊恨恨地咬了咬牙关。
7
兰门山在何地,史书上没有交代。
我的推想是,这座山可能就在临松郡附近,它的上面长着云杉与灌木,怪石嶙峋,野草披拂,当金露梅和银露梅开放的时候,就会引来成群的蝴蝶,翅膀上的斑点在阳光下闪烁,如梦似幻。山脚下建有祭坛,白石砌就,苔藓密匝,鸟粪斑驳。每年春天,卢水胡人就来到此地,由酋长出面请来萨满巫师,唸颂经文咒语,祭祀山神。
这一年,沮渠蒙逊邀约沮渠男成前去祭祀兰门山。祭山是部族大事,他不能不去。但厚道忠诚的男成做梦也想不到,这次很普通的祭祀活动,其实包藏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就在他告假之前,沮渠蒙逊便派人向段业告状:“男成欲谋叛,许以取假日作逆。若求祭兰门山,臣言验矣。”(《晋书》)过几日,沮渠男成果然来段业府上,陈述祭山之事,并请求段业许以假日。段业突然想起沮渠蒙逊的密告,二话没说便将男成抓了起来,并令其自戗。
接下来就是沮渠男成的辨白、申诉,言之谆谆,声泪俱下。但猪油蒙心的段业,哪里能听得进去,到了最后,他还是派人把成男的脑袋割了下来。
沮渠蒙逊的反间计大获成功。祭山当日,他假戏真演,流着泪泣告族人:“男成忠于段公,枉见屠害,诸君能为报仇乎?”(《晋书》)一番慷慨陈词,不仅把加害男成的罪名全推到段业身上,而且煽动家族复仇的烈烈火焰。他的动机卑劣,但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找到一个合法理由,起兵伐段,让自已坐上北凉王朝的宝座。
史书这样评价沮渠蒙逊:擅雄边塞,然而见利忘义,苞祸灭亲,虽能制命一隅,抑亦备诸凶德者矣。(《晋书》)
我以为,英雄或凡人都有善恶两面,人性宛如深潭之水,表面纯净,而内里幽暗、深沉、驳杂,浊流翻涌。
8
公元401年,沮渠蒙逊屯兵氐池,劍指骆驼城。
祁连山下,这座黄土夯筑的古城依旧矗立于西风流云之下,阙楼巍峨,铁马叮咚。城墙上的燕子飞来飞去,衔泥筑巢,呢喃之声此起彼伏。
古城的主人早已垂垂老矣,他在部下的搀扶下登上城阙,透过垛口,呆呆地看着远方。远方就是黑河,他发现两岸尽是黑鸦鸦的兵马,铁蹄哒哒,踏起的黄土烟尘遮天蔽日。
段业知道他的末日到,禁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几滴老泪从城墙上随风飘落下去。
来者不善。这一次沮渠蒙逊已羽翼丰满,他再也无需跟主子谈判什么,剑在鞘中鸣叫,他要的是段业的脑袋。
那时段业的爱将田昂已投降沮渠蒙逊。田昂的儿子把守城门,没射一箭就把沮渠蒙逊放了进来。
段业被抓了起来,他临死前跪在沮渠蒙逊面前,说了最后几句话:求求你放了我吧,将我流放到江南,让我见见妻儿。
没有得到回应,前面的人手起刀落,一颗泪眼汪汪的人头就滚在了尘土之中。
段业殒命之后,沮渠蒙逊先后消灭了西秦、南凉等割据政权,于413年迁都姑臧,成了名符其实的北凉皇帝、河西王。
9
沧海横流,枭雄称霸的时代,大西北一直乱如绳麻,没有哪个国家能问鼎河山,一统天下。所以,尽管北凉偏居一隅,地盘不大,但守着富庶的武威,也过了许多年的太平日子。
时光转到了431年,这个时候,北方又一个游牧民族掌权的北魏王朝迅速崛起。那一年,沮渠蒙逊66岁,拓跋焘24岁。沮渠蒙逊很识相,知道不是这个年轻人的对手,主动要求归顺,送上自己的儿子沮渠安周作为人质。
拓跋焘想:这个老头子是真心实意的,还是老奸巨猾呢?于是派了大臣李顺出使北凉。
沮渠蒙逊大肆行贿,美色、美食把这个“巡视员”招待得舒舒服服,李顺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回去对拓跋焘说:沮渠蒙逊统治31年了,历经磨难,有点本事,当地百姓还是服他的。但他身体不好,估计活不长,我们不如等他死后再动手。
拓跋焘暂时放过了北凉。但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让拓跋焘很不爽。
当时有个和尚叫昙无谶,史书上对他的记载差别很大。一种说法:他是得道的高僧,沮渠蒙逊极为仰慕,把他请到国内,待以上宾,虚心求教。
另一种说法是:他自称不仅能包治百病,而且能让女人生出男孩,许多女人找到他后真的灵验了。鄯善国(西域古国之一)国主听说了他的名气,极力邀请。于是昙无谶来到鄯善国,开坛讲经,子弟众多。然而过了不久,他勾引了国主的妹妹曼头陀林,两人私通。事情败露后,昙无谶逃往凉州。
他又表演各种“戏法”,沮渠蒙逊年龄大了,对他深信不疑,让自己的女儿、儿媳们去跟他学习佛法。但是,昙无谶不是教她们好好读书,而是教房中术,和她们发生了关系。
风流的事渐渐传了出去,拓跋焘听说后,带信给北凉,说:昙无谶是个奇人,我也想见一见他。
实际上,拓跋焘是想抓住昙无谶,把北凉宫廷中的丑事抖出来,败坏沮渠蒙逊的名声,为消灭北凉扛个“正义”的旗帜。沮渠蒙逊这才感到了不对头,经过秘密调查,得知真相。立即逮捕昙无谶,一番拷打以后,淫僧昙无谶招供了一切。沮渠蒙逊立即把他诛死。
拓跋焘没有抓住这个把柄,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过了两年,沮渠蒙逊去世,儿子沮渠牧犍即位。拓跋焘听说他是儿子中比较出色的,没有贸然出手,连续做了几件事情,掂一掂他的分量。
437年,他带信给沮渠牧犍,说:把你妹妹嫁给我吧。沮渠牧犍二话不说,立即送了过去。
四年以后,拓跋焘说:为了回报你的诚意,我把妹妹武威公主也嫁给你。
实际上他是要妹妹做内应,为北魏提供北凉宫廷的绝密情报。沮渠牧犍同样没有废话,把她娶了过来。
拓跋焘看看他很听话啊,又说:既然我们两家和好,希望你能把世子沮渠封坛送到魏国做人质。沮渠牧犍动作快得很,立即把儿子送了过去。
拓跋焘又派两个使臣去北凉,看看北凉老百姓对新领导的反应。沮渠牧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和老爸一样送礼、伺候,两个使臣不好意思说他的坏话,都劝拓跋焘收手。
拓跋焘也束手无策了,对方配合得太好了,找不到茬,只好又放了几年。
10
北凉的覆灭,应了一个老套的俗语:红颜是亡国祸水。
沮渠牧犍原来有个王后,叫西凉公主,两个人还有一段故事。西凉公主是西凉君主李暠的千金,如花似月,天生丽质。当年沮渠蒙逊攻打酒泉之时,沮渠牧犍立了大功,他进城后见到了西凉公主,立马被她的姿色迷住,几乎魂不附体,拜倒在石榴裙下,并猴急着给老爹打了报告,请求娶她为妻。
沮渠蒙逊原想把西凉公主揽进自己怀抱,没料到儿子却抢先了一步,犹豫几日,最终拿出当爹的高风亮节,把西凉公主让给了儿子。沮渠牧犍纳西凉公主为妃,即位后又立她为王后,天天莺莺燕燕,如胶似漆。但他惧怕北魏天子的淫威,自从娶了拓跋焘的妹妹后,他只能在痛苦中做出让步,把西凉公主和她的母亲尹氏迁居到酒泉,武威公主继任成了王后。
西凉公主到酒泉后,受不了爱情相思煎熬,郁郁寡欢,不久便死了。
沮渠牧犍听到消息后,伤心欲绝。而现在的枕边人是武威公主,姿色平平,脾气又大。沮渠牧犍表面对她很尊敬,实际一点感觉都没有。
正在他苦闷无以诉说的时候,碰到了另一个女人。
沮渠牧犍有个哥哥早死,留下了寡妇李氏。这个女人长得妩媚妖艳,水性杨花,天生尤物。沮渠牧犍不久就和这个嫂嫂劈腿了。李氏可能当初跟昙无谶学习过春宫秘法,让沮渠牧犍神魂颠倒。更加荒唐的是,他的两个兄弟沮渠无讳、沮渠安周也和李氏好上了,兄弟三人都不忌讳,有时一起去,颠鸾倒凤,弄得宫廷内外沸沸扬扬。武威公主听说后怒发冲冠,把李氏视为眼中钉。但李氏下手更快,买通了武威公主的侍女,在饮食中下了毒。武威公主失宠后心情一直不好,吃不下饭,就尝了一点点,随即脸色蜡黄,呕吐不止。
侍从飞速向北魏通报,拓跋焘雷霆震怒,派出御医赶往北凉,同时命令沮渠牧犍交出李氏。沮渠牧犍一直以来都很温顺,但现在已经一刻都离不开李氏。终于强硬了一回,怒斥北魏的霸道。但也给了拓跋焘一点面子,送给李氏大量财物,然后把她迁居到了酒泉,隐藏了起来。武威公主在重兵护送下回到北魏,幸好捡回了一命。
439年,北魏发布檄文,除了公布这些污秽的事,居然又把多年前昙无谶淫乱的事也抖了出来,总共凑起12条罪状。6月,他亲率大军出发。
沮渠牧犍听说有北魏大军朝姑臧扑来,又看到檄文的罪状,大惊失色,脱口而出:这又从何说起!
双方实力相差太悬殊,9月,沮渠牧犍自行捆绑,率领5000多名文武百官出城投降。后牧犍弟沮渠无讳西行至高昌,444年沮渠無讳病故,弟弟沮渠安周继任。460年柔然攻破高昌,北凉退出历史舞台,沮渠安周被杀,最后一个演员以鲜血和生命悲壮谢幕。
11
没有什么可抵抗岁月。
石头老去,流水枯涸,城阙变成废墟,美人化为骷髅……
北凉王朝消逝了。
从临松到骆驼城,从骆驼城到姑臧,从姑臧到高昌,这个短命的割据政权,在河西走廊游走了一圈,便随着西风落日沉没于万古黑暗之中,销声匿迹,永劫不复。
他们没有留下巍峨的宫殿和王陵,没有留下典章器物,华彩诗文,就连宫墙上的铁马风铃、断砖残瓦也被千年黄沙覆盖,不见了踪影。
然而,谁也想不到的是,北凉的骨殖变为云烟飘走了,但他的灵魂却停泊在苍黄的山崖之上,幻现着一个王朝的模糊背影。
我在敦煌见到了北凉开凿的石窟,一共40个,里面有精美的雕塑和壁画,线条粗犷质朴,色彩以天青、靛蓝、紫红为主,凸现深沉和浓艳格调。
凡佛教本经中悲情、苍凉的故事,均出现在北凉壁画中,诸如“千钉钉佛”“割肉贸鸽”“以身饲虎”等,画面惨烈,气氛肃穆悲壮。
北凉乱世,纠纠武夫动辄草菅人命,涂炭生灵,所以人们就寄希望于佛陀,求得悲悯和众生平等,求得慈航普渡,脱离苦海。
洞窟里高悬着滴血的善心。
佛在沉默。因为他已救赎了那个野心勃勃的朝代,那个血污满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