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诗集的人

徐东，山东郓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7届高研班学员。出版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变虎记》等。

诗人街上有位个头不高，留着一小撮八字胡的诗人叫余发生，他是一位推销诗集的人。

以前的余发生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虽说他也在写诗，可也有一份工作，像别人那样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是有一段时间，他想要把诗写得更好一些，因此在那段时间里他除了写诗，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以至于他的工作单位认为经常迟到早退的他不再是称职的员工，便找理由把他辞退了。

没有了工作也好，这样就更加可以专心一意地写诗了。

余发生也并没有在意失去工作的事，那时的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使命令他想要写出优秀的、成体系的诗作，成为大诗人。但要写出好诗，成为大诗人并不容易，在对照一些大师和天才式的诗人作品之后，他深感到自己的才华不够，为此他郁郁寡欢了很久。

住在诗人街唐诗公寓里的余发生与一些诗人也认识，有几位诗人读过他的诗，觉得他也可以称之为诗人了，成为诗人也相当不错了，人应该知足才能常乐——可他对自己写的诗总是不满意——他想写出理想中的诗，仿佛这样才能活得更有意义。

余发生平时是个节俭的人，工作时也存了一笔钱，因此可以一段时间内不用工作。被公司辞退后，他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为别人工作了——他想要依心而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诗人，需要那样淋漓尽致地活着。问题是，要想打破以往的惯性也不容易，并不是人想变一种活法就可以顺利变一种活法的，这和想要写出好诗就能写出好诗一样有难度。

思前想后，余发生决定先为自己自费出版一本诗集。

虽说自认为写得不是太好，可他还是想把过去写过的诗歌结集出版一下。一是总结过去，与过去做个告别，以便重新开始;二是他不想总是游手好闲地待着，想为自己找点儿事做。

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精心整理了诗集，联系了出版社，几个月后诗集也终于顺利地出版了。由于出版社并不负责给他卖书，两千册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诗集堆在房间里，显得满满当当的，令他十分发愁。他想过给诗人街上的诗人每人送一本，可又觉得诗集是自己的劳动成果，不该那样白白送人。

在夜里，余发生梦见那些诗集变成了一群喳喳叫着的鸟，哗哗啦啦飞向了灰色的天际，后来又落在故乡的村庄和田野里。醒来后他怅然若失，因为他想到了父亲和母亲，而他们已经去逝多年，就埋在村庄外面的田野里。

人总是要死去的，自己将来也有那么一天——幸好他喜欢诗歌，还出版了诗集，总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一趟。想到这儿，他又高兴起来，觉得写诗是件相当有意义的事，他要把诗写好，最好能像李白和杜甫那样因为诗歌而流芳千古。

起床后他找到一本自己的詩集翻了翻，对自己写下的分行文字仍然不满意。把这样的诗集送给别人，别人会怎么评价呢？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有些不自信地对自己失望起来。

余发生有五个哥哥姐姐，哥哥姐姐的孩子们有些也大了，他想过是不是给他们寄上一些诗集，可他与哥哥姐姐们关系不好，自从父母走了之后，就很少再和他们联系——想了想，还是没有寄——那使他觉得自己是个有问题的人，可他的问题似乎并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仿佛他所处的时代发展得太快，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很少再想别人的事。

人人都有亲人和朋友，余发生有时却觉得自己没有。他中学和大学时的同学也几乎不联系了。虽然有同学在网上建了群，他也从来没有在群里说过话。大家也很少在群里说话，似乎大家都挺忙，有很多事要做，没功夫说话。有几个爱说的，也不过是在显摆自己开了什么厂子，在什么地方又买了块地皮，又赚了多少多少钱，或者某某人升了什么职，有多少人求着他办事，他又见了什么别人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某某大领导——但也很少有人去附和，因此他们说着说着也就没有了兴致。他本想在群里说一下自己出诗集的事，想了想也没有。他没有大多数同学有钱，更没有像某些同学有权有势，他甚至还没能像那些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同学一样，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余发生大学时的同学，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也有几个，有时从外地来的同学会想起他，请他一起来聚一聚。他不想去，可又觉得不该拒绝。见面后他觉得大家的关系也不像大学时代那样要好了。似乎人人都爱说自己的成功与富有，用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别人，不相信别人说的话，不希望别人比自己强。在吹过一番牛皮之后，买单时却没有谁主动，最终还是他把单买了。他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自己。他后悔把诗集送给了他们，因为他们不懂诗，也对诗不感不趣，甚至对他也缺少应有的尊重——有的装成感兴趣的样子的，也不过是随手翻翻，带着嘲弄的口谓赞美他两句，转脸又开始谈别的事了;有的把诗集放在屁股底下，散场之后也没有带走，让他觉得送给他们诗集，还不如送给餐厅的服务员。

余发生一个人待在家里，对着一面墙壁，一盆鲜花，一面镜子说话，自言自语。墙壁、鲜花、镜子，或别的什么物件，对它们说话，说过也就说过了，几乎没有意义。不管他心里有再多的话，说得再多，只要没有人听到，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用——但是他为什么还要说呢？因为他可以听见自己说话，也需要听自己说话。他还有很多没有说过的话，在心里时间久了，似乎就死在心里了——而那仿佛是一部分灵魂的枯萎，令他忧伤。

虽然余发生在现实中变得越来越冷漠，变得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可他潜在的心里有着认识别人和对别人说话的愿望。他想，如果总是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和那些诗集在一起，不和外界发生关系，那他和那些诗集又有什么不同呢？他看到、听到、闻到、想到、感受到的一切都在他的生命里存在，那种存在是诗的内容。有时他有着更强烈的写诗的想法，甚至想着要为诗去做些什么。例如，总是把那些诗集放在房子里也不是个事儿，他得把自己的诗集推销出去。他想，推销诗集可以成为自己以后的工作，为什么不可以呢？

余发生还从来没有向别人推销过什么，他没有经验，似乎也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主意已定，他得行动起来，朝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前进了——他想象着另一个自己正从远方向他走来，与平时见过的推销别的商品的人几乎没有不同——那个他是抽象的，也可以成为具体的，或许说他可以成为另一个自己，成为一名诗集推销员。他的诗集是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应该推销出去，产生价值。

余发生拿着诗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他说：“这位女士，请买一本诗集吧！”

他又换了一种腔调说：“哦，是你写的吗？”

“是的，不过你也可以认为这是一本别人写的诗集，甚至是一本并不存在的诗集。因为人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诗，只要稍加用心都可以把它整理出来，形成一本——你可以想象，你正在翻阅的是一本没有字迹的诗集。”

“你这么说好奇怪……”

“哈哈，因为我是在对自己说话啊，我不过是想象了一个人——你，你是众人的代表。二十块钱一本，很便宜的，我相信买任何东西都不如买它值得，因为这本书里有一位诗人的灵魂或许可以与你产生共鸣！”

“哦，可是我太忙了，哪有闲情看诗呢……”

“这本诗集你不要担心它会浪费你的时间，它会让你慢下来，拥有更多的时间……”

“看在你说了半天的份儿上我就买上一本，支持你一下吧！”

余发生在自己的想象中成功地卖出去一本诗集，他对着镜子笑了一下。他想，一切皆有可能，他做为一名诗集推销员的存在也是有可能的，他决定要去做一位诗集推销员了。

吃过午饭，余发生把自己的诗集放进一个帆布背包，走出了房间，来到了阳光明媚的诗人街，开始正式向一些人推销他的诗集。

“这位先生，请买上一本我的诗集吧，阅读如同与好朋友见面聊天，说不定这本诗集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呢，也不贵的，才二十块钱一本，也就是一包香烟的钱啊！”

“……”

“您可以慢慢地翻上一翻，看上几首诗，如果觉得我写得不好，也不必勉强自己。你甚至还可以把这本诗集拿回家去读，如果觉得好，到时再打电话联系我，我过来取钱。现在我靠推销诗集为生了，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因为目前世界上没有几个真正的诗集推销员。我现在所作的事情，在将来可能会有不少人会做，因为我在传播着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说在传递诗歌的福音……”

“……”

在诗人街上，有很多人喜欢诗，也写诗，因此余发生卖出去不少诗集。有些出版了诗集的诗人，也请他带上一些自己的诗集代卖。也许是因为推销诗人要与别人接触，要说服别人，余发生渐渐也发生了变化，他变得能说会道了，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很多熟悉他的人都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

后来，在人群中推销诗集的余发生就像个演讲家。

他对一群围着他的人说：“在2009年的5月，我看到一则新闻，有一批职业艺术家和艺术新秀聚集在华盛顿的一架平台式钢琴前，在闪烁的烛光与柔和的灯光下举行诗歌朗诵和演奏晚会。当时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先生在晚会上说：‘我们今晚相聚在这里……是为了强调艺术在我们的生活中以及在我们的国家中的重要性。我们在这里体验诗句和音乐的力量：这可以帮助我们欣赏美，帮助我们理解痛苦;可以促使我们奋起行動，也在我们开始气馁时鼓励我们继续向前;这可以使我们脱离庸碌的日常生活，哪怕只是短暂的瞬间——这可以开阔我们的心胸，充实我们的情感……说得实在是太好了，应该说在看到那则新闻之后我就想过要做一名诗集推销员了。在我看来，无论是创作还是阅读诗歌，都是一种堪称高尚的行为，是亲近灵魂，与所有人对话的一种需求……”

余发生对一位失去工作，非常消极的诗人说：“人只有自由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事情才算是真正活着，活得有意义，才能活得比一切人更加富有，受人敬重。自从我成为诗集推销员之后就有了这种感受。我在做一件喜欢的事，尽管一开始有些难为情，可是现在我完全适应了。也可以说我现在是一位非常成功的诗集推销员了，因为我在推销着诗集的时候感到自己像自由的风一样吹拂过别人的脸庞，使人感到一丝丝惬意。我也像一面移动的，可以使别人照见自己的镜子，使别人在看到我的时候认识到他自己的存在，并开始思考要不要加入我的行列，也成为一位诗集推销员……现在，我无法想象自己还能够回到一张办公桌前，做一些简直会使人的思想情感变得僵化的工作，成为一个公司正常运转的要械部件。我无法想象自己的过去，那时候我觉得自己长得又丑又缺少才华，不被人重视，也没有谁爱上我，而那样的我成天怨天尤人，生活得并不快乐。现在我变了，因为我通过推销诗集这项我所喜爱的工作认识了不少人，我向他们敞开自己，与他们聊天，把我内心的喜悦，我的观点传达给别人，别人则回馈我以微笑与智见，这是多么好啊！”

在他的说服下，那位诗人也成了推销诗集的人。

两年后，余发生已经不再写诗了，他对一位和他同样缺少写诗的才华，但又无比热爱着诗歌的诗人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切行为本身就是诗。让我们大胆地设想一下，一位诗人何必一定要去写呢？他可以活成一首诗啊。现在我不再把写诗当成我人生的重要内容，而是把推销诗集当成了重中之重，因为每当有一位朋友买下一本诗集，我就感到这个世界就多了一分美好的可能。现在有不少像我一样的人在做着推销诗集的工作，有些还是女孩子——我和其中的一位还建立了恋爱关系，瞧，通过推销诗集我过上了理想的幸福的生活，你要不要考虑暂时放下诗歌写作，来推销一下我的，还有另外一些诗人的诗集呢？”

在推销诗集的第三个年头，余发生对一位诗人朋友说：“现在，我是一位推销诗集的国王。虽说我的个头矮小，其貌不扬，可我的眼神明亮，即使在白天，也会使人想到遥远夜空中的两颗最亮的星辰。凡是看到过我的人都也都懂得了我，一个推销诗集的人，在代替着很多想要过着诗意的生活而不得的人在活着，活成了一首真正的诗歌。我巨大的精神财富就在于我不断地向别人说起诗人，说起他们的诗，虽然我也清楚并不是所有的人把我们所认识的树叶当成金叶子，也不会把我描述的水滴当成水晶，在我向别人推销的诗集也总难免会有人不耐烦地向我挥挥手，可我不会太在意那些人的态度，因为在夜晚仰观苍穹，望着浩瀚的星空时，我想到每个人都应该爱着一切，而爱就如太阳升起照耀着万物不求理解！”

那位诗人紧紧地握着余发生的手说：“好兄弟，我要向你致敬，虽然你已经不再写诗，可你现在成为了真正的诗人……”

余发生有了车子与房子，结了婚，有了孩子，有了许多朋友，人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成立了一个专门推销诗集的公司。

“人的一生最好只专注于一件事。”余发生对他的员工们说：“请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份职业比推销诗集更好了，因为这是一份自由的，神圣的，有利于世道人心变得更加美好的职业，当你从家里走出去，走向人群，走向世界时，一切好事都有可能发生在你的身上。”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