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荒野
2019-12-17刘炎林
刘炎林
西昆仑:羌塘初体验
2005年7月中旬的早上,我和同伴站在帐篷边,望着南边峡谷两侧密密麻麻的小道。几天前,数干头藏羚羊从这里鱼贯南行,熙熙攘攘,与眼下的萧索天差地别。莽莽昆仑在北面迤逦而过,南面则是广袤的羌塘,大地平缓起伏,向天际延伸。植被稀疏的裸露地面尚未被加热,天气凉爽宜人。
自从一个月前跟随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进驻西昆仑,我们就逐日在方圆几十里内徒步,搜索、观察从南方迁徙而来的藏羚羊。这里是藏羚羊的一个产羔地。7月初下了数场大雪,藏羚羊开始集结,往南迁徙。我们昨天循迹至此,计划再追踪一天。
两人背着望远镜、三脚架、相机、食品和水,手里攥着地图,循着藏羚羊小道步行。从一个低矮的山口翻出峡谷,又一个盆地显现在眼前。满目赭色,时已仲夏,仍然没有什么绿意。群山环绕,一条条沟壑从山脚流出,向盆地中心汇去。用望远镜扫描了一番,只发现几十只羚羊。
下午两点,越过几个盆地、趟过数条河流,站到一个小山头上。我们没有发现大队羚羊,它们的步伐太快了。琼木孜塔格的大片冰川,高高地摊在东南面,似乎触手可及。每天下午的例行大风正逐渐释放积攒了一夜的力量。我打开GPS,发现已经走出了地图。不禁有一点恐慌,同时又充满好奇:那些未及涉足的荒野,究竟是怎样的面貌?
这是我与羌塘的第一次接触。
羌塘,在藏语里意为“北方的高地”。夏勒博士写道:“词语不仅表达意义,还传递感情。羌塘就是一个充满了威慑力与诱惑力的名字,它让人联系起辽阔的大地与号叫的天空。”北至昆仑山一可可西里山,东抵唐古拉山,南部、西南部以念青唐古拉山一冈底斯山脉为界,一个面积70多万平方公里的封闭性内流水系的陆地,就是羌塘。
根据人口密度、道路密度、人类利用土地的面积、房屋设施的数量等数据,科学家计算人类足迹指数(Human Footprint Index),从而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最后的荒野”——每个生态区内人类足迹指数小且面积广阔的区域。毫无疑问,羌塘是中国境内面积最大的荒野,比塔克拉玛干沙漠还要大——“这是世界上最年轻也是最广阔的荒原”。
然而羌塘并非全都是无人区。藏族牧民在羌塘南部生活了上千年。近50年来,部分牧民向北迁移、定居,但整体而言,羌塘的北部至今仍是无人区。羌塘还是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藏原羚等青藏高原特有物种的主要分布区。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近几年的调查发现,羌塘还是被低估的雪豹分布区。
从双湖到日土
西昆仑调查后的第二年,一直到2009年,我到西藏那曲双湖做野生有蹄类的调查。
双湖县城在无人区的边缘,往北几十公里还有牧民,不过再没有城镇了。县城坐落在海拔4920米的稀疏草地上,只有一条一公里长的街道。双湖北部是无人区,南部又分成两半:北边一排三个乡镇,南边一排四个。无人区和北部乡都在羌塘保护区的范围内,南部乡镇的一半也在保护区里。
双湖南部有多片或大或小的藏羚羊交配场,冬季分别有几百到上万头藏羚羊集中交配。公藏羚羊间频繁追逐和争斗,胜者连续发出吼声,呼出的水汽在寒风中凝结成雾。而到夏初,母藏羚羊沿着狭窄的迁徙路线,到羌塘北部或可可西里产仔。
藏野驴和藏原羚随处可见,一般不怕人,甚至对人颇为好奇。藏野驴在夏季分散开,到山地较高的地方吃草;而到冬季,藏野驴聚成大群,成群游荡。藏原羚不会形成大群,几只、十几只娇小的身影在许多地方出现。它们喜欢道路两侧的双子叶植物。在车里经常能近距离看到它们。
上世纪70年代之前,双湖都是无人区。1978年,羌塘南部的牧民向北搬迁,逐渐占据了北纬34度以南的草场。牧民和牲畜占据了水草最好的区域。同时,人们大量猎杀野生动物,特别是肉食丰盛的野牦牛。
经过二十多年的保护,羌塘野生动物的状况有所好转。乔治-夏勒于1992年来到双湖的嘎措和措羌乡,调查了那个区域的有蹄类动物。2003年,他再一次调查了这个区域,发现野牦牛和藏羚羊在恢复,藏野驴数量翻了一倍。
也是在2006年,作为草场承包政策的标准配套,牧民开始使用网围栏。牧民将一小部分草场围起来,留给第二年春天的母羊和小羊吃。到2009年,除了牧民的小围栏,还有以草场保护的名义拉起来的大面积围栏。在藏羚羊的迁徙通道和冬季聚集地,也拉起了网围栏。藏野驴、藏原羚和藏羚羊有时候挂死在上面。
2016年8月,我再次回到羌塘,应西藏林业厅委托,到羌塘西部调查金丝野牦牛。
这种威武神秘的金色巨兽只有数百头,仅分布在羌塘西部的局部区域——藏羚羊也从这里出发前往西昆仑产仔。在当地传说中,阿比扎如神山把女儿嫁给扎向前,嫁妆里有一头黄色的牦牛。当地牧民十分尊重山神,金丝野牦牛也成为神牛,当地人不会猎杀金丝野牦牛,甚至尸体毛发都不会动。
实际上,扎向前神山正是金絲野牦牛母牛和小牛的集中分布区。即使位于羌塘保护区内,这片区域的草场也已经承包给了牧民。从2015年开始,阿里地区林业局出资,从牧民手里租赁了几十平方公里的草场,专门给金丝野牦牛使用。在神山周边区域,同样生活有大量家畜,道路纵横穿梭,围栏绵延不绝。在神山周边四处游荡的公牛,必须穿过道路、房屋、牲畜和围栏,才能回到扎向前神山。
林业局的同伴给我指点曾经看到过母牛群的山沟,我立马就明白了母牛们的选择:隐蔽、草好、有水。野牦牛体型虽大,却对人为干扰敏感得很。老人们说:一旦有人进来放牧,生火做饭,野牦牛闻到炊烟的味道就不会再来了。
除了当地放牧活动,还有外来人的惊扰。“参观野牦牛的官员、记者,不像我们这样用望远镜看。他们发现野牦牛,就开车追。”总之,金丝野牦牛非常怕人。我们好容易在山沟里发现一头孤单的雄性金丝野牦牛。山沟里的流水反射着白光,沟底和山坡上绿草茵茵。公牛悠然吃草,从山谷缓缓走上山坡。那一片巨大的山体上,就只有这么一只渺小又庞大的动物。
生态保护的潮水
2017年4月,我又回了一次双湖,第一次听到羌塘牧民搬迁的消息。2018年6月,第一批无人区边缘的牧民搬迁到拉萨。自从1978年羌塘南部的牧民北迁双湖,40年来人口增加的潮水开始后退。
当我2005年进入羌塘,保护的理念已经成为主流。虽然在很多具体的问题上,生态保护、动物保护依然面临许多掣肘,但一般而言,没人怀疑保护的正当性:“是的,我们需要保护好这片地方。”然而,保护思潮的出现及巩固并非易事。
1906年,斯文-赫定在羌塘西部路过一个帐篷,里面住着一位妇女和三个孩子。“她刚于17天前从改则到达这里,她的两个丈夫曾与她在一起。后来他们把野驴肉装满帐篷后又回改则去了。她牧养有一些牦牛和为数不多的绵羊,未来三个月她仅将靠猪、牦牛、野驴和羚羊生活。”
实际上,几千年来,猎人已成为羌塘的一部分。牧民捕杀狼、猞猁、狐狸和熊,获取毛皮,也保护自己的牲畜。而一部分藏羚羊绒销往印度,在克什米尔催生了古老的沙图什加工产业。不过,这种牧民为维持生计而进行的捕猎,对野生生物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到上世纪50年代末,羌塘南部的牧民组织成牧业公社。在继续放牧生产的同时,打猎野生动物也成为集体组织的生产活动。羌塘南部的草畜矛盾,也促使牧民将目光投向北方。在六七十年代,中国科学院组织藏北地区的科学考察队,水草资源即是重点调查对象。于是在70年代末,羌塘南部的牧民陆续北迁,放牧范围逐渐扩展到北纬34度。
到80年代和90年代,外部世界与羌塘的联系更加紧密。时光已逝,牧民和他们的帐篷已融入自然景观,牧人们的生活面貌也发生改变。牧民以前需要赶着牦牛走很远的路去购买生活必需品,如今卡车能到达几_乎所有牧民的帐篷。欧美市场对沙图什的追捧,通过克什米尔的织工传递到羌塘,引发了猖獗的盗猎。
部分由于夏勒博士的调查和建议,西藏自治区在1993年建立羌塘自然保护区。彼时距离中国颁布《野生动物保护法》也不过4年,牧民和政府官员的打猎习惯还没有扭转,更不用说盗猎正盛。
羌塘自然保护区覆盖阿里和那曲地区的6个县。每个县的林业局,也是保护区的管理分局。早年间还没有独立的林业局,往往是农牧、林业、科技、水利共处一局。在保护区成立后的十多年间,各县的林业工作人员在羌塘巡山反盗猎,扭转了藏羚羊盗猎的局面。
到2005年前后,中国西部陆续启动大规模的生态保护工程,羌塘保护也迎来新的局面。政府认为家畜数量过多是草地退化的肇因,于是推出一系列的政策:草场承包到户、草畜平衡、退牧还草、围栏封育。后来,围栏对野生动物产生了复杂而缺乏评估的影响。
从2015年开始,羌塘自然保护区陆续建立了73座管护站,聘请当地牧民管护面积辽阔的放牧区以及无人区。比如双湖林业局,管理着15个管护站、一百多名管护员。扎根羌塘多年的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的西部项目,也在提供技术和物资支持,协助管护站提高管护能力。
然后,就是2018年的牧民搬迁。假设牧民都退回到1978年以前的放牧北限,那么如何管理广袤的无人区呢?
羌塘的未来
每一片土地都有多重面貌。羌塘作为荒野的价值,作为牧区的价值,作为矿区的价值,在不同人群看来,截然不同。
当我在上文陈述羌塘,内心将其作为媲美南极大陆和东非塞伦盖蒂的无与伦比的荒野。这是中国最后的荒野,中国最后的有蹄类大迁徙之地。对于如此珍贵的自然遗产,我们有必要加以严格的保护:划定自然保护区、甚至国家公园,管理当地牧民的放牧,缓解牧民与野生动物的冲突,管控外来人员(特别是非法穿越者)的干扰。
对羌塘的这种荒野想象,是在近30年間逐渐建立起来的,其中夏勒博士的羌塘之旅居功甚伟。然而即便是南极大陆和塞伦盖蒂,荒野的面目之外还有其他面目。
塞伦盖蒂曾经是土著居民与野生动物共存的土地。在19世纪末欧洲列强瓜分非洲的浪潮中,德国和英国相继将东非纳入囊中。帝国的猎人和博物学者进入塞伦盖蒂,狩猎或研究。象牙从这里源源不断输往东非的海岸线。
西方人对伊甸园的想象在20世纪早期将塞伦盖蒂变成无人之地。独立的坦桑尼亚延续了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在接下来的半个世纪里,塞伦盖蒂成为举世闻名的野生动物游览胜地;科学家对塞伦盖蒂生态系统的了解,也无可匹敌。
千百万年来,南极大陆是无人之地。库克船长18世纪的航行拉开了南极探险的大幕。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探险家在探索羌塘的同时,也上演了南极探险的英雄时代。对企鹅、海豹、鲸和鱼虾的捕猎随之而来,甚至是竭泽而渔、敲骨吸髓式的采集。对南极矿产的开采,也提上了日程。
20世纪60年代签署《南极条约》之后,南极进入“和平与科学”的年代。到70年代,退役的科学家和探险家将旅游带到南极。游客们通过邮轮、飞机或雪橇体验南极海滨和大陆的壮美。
一百多年来,似乎任何伟大的荒野都始于探险,继而开采,终于旅游。羌塘能是個例外吗?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由沙图什引发的疯狂盗猎,可以看作是对羌塘动物资源一次不可持续的开采。在国内外科学家和保护人士的努力下,盗猎和沙图什贸易在20世纪末得到控制,然而依然存在。
矿产资源的勘探和开采,则是羌塘面临的另一个重大挑战。西藏在2002年禁止了无节制的露天采金,不过偶有零星的小规模盗采。多年来,地质勘探部门在羌塘探明了巨量的石油和天然气。不过目前都还没有开采。这些国家战略储备资源,有可能在未来引发类似于阿拉斯加石油开采的争议。
那么探险旅游呢?
回顾羌塘的探险历程,人类的好奇心驱使探险家走向未知之地,这是所有探险的原动力。我们容易理解地理发现和科学考察的意义。但在卫星影像触手可及、卫星电话联络全球、越野汽车横行无碍的当下,探险的边疆是科学和保护,而不是对自然缺乏尊重的体验式穿越。
分歧的根源,可能关乎对羌塘的想象。
无论是塞伦盖蒂的野生动物观赏,还是南极大陆的探险旅游,组织者和参与者都主动或被动地尊重合法和环保的原则。体验活动建立在最好的科学认知基础上,并或多或少回馈环境和当地居民。
在羌塘南部的有人区,有无数地方足以体验青藏屋脊独特的壮美。然而我们还没有充分的科学研究,也没有注入创意和尊重的体验设计。贩卖猎奇元素的旅游近乎亵渎。违法穿越无人区的自命探险者,实际上是在贬低自己的品格和能力,也在贬低我们这一代人对羌塘的集体想象。
海洋生物学家卡隆-罗伯茨(Callum Roberts)说过:“每一代人亲眼见到自己那一代的环境,都会以为这就是自然或正常的现象。变动的环境基线会造成社会集体失忆,让逐渐恶化的环境,以及野生动物逐渐减少的现象,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的期待会随着时间减少,而随着期待的减少,我们做某些事情的意愿也会一并失去。”
古老的西藏歌谣赞颂过这种想象:“神灵和人性至高无上的地方,神灵受到崇敬。动物是生活中的伙伴,乌儿可以无忧地飞翔,鱼儿可以自由地畅游。男人和女人,都珍爱内心安宁和外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