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无人区

各拉丹东

20世纪90年代，羌塘是国外探险旅行者向往的终极目的地之一，他们以多种方式证明了羌塘无动力自主穿越的可能性。进入21世纪，中国科学家重启对羌塘的研究，即便如此，羌塘对我们而言依旧陌生。

昆仑山脉、唐古拉山山脉、冈底斯山脉如天神一般守护着羌塘，这里是荒芜的代名词，也是最纯朴自然的存在。

大羌塘包含藏北无人区、可可西里无人区、阿尔金无人区，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地形复杂，地貌奇特。由于天气奇寒，风沙剧烈，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40%。这里根本不适于人类居住。

而今，羌塘对于热爱探险的户外人来说，绝对是避不开的一个词，虽高山仰止，却不禁心向往之。

首次穿越

2009年4月29日，丁丁和老苟两人两骑，从双湖出发，历经36天，骑行近1100公里，经普若岗日、鲸鱼湖到达茫崖，成为首次自力成功穿越羌塘的国人。

羌塘穿越究竟有多难？在进入羌塘之前，丁丁心中忐忑不安，无论之前做了多少准备。

36天的行程中，侣天未遇人，11次遇熊。走进之后没有了退路，才发现羌塘远远比之前的想象更困难。

丁丁和老苟曾经的预计是每天30至50公里的平均里程，可是走在那种高海拔的准平原之上，你会发现均速30公里每天只是空想。趟雪和过河是家常便饭，最深的雪和河都过膝，最长的一次过了一公里多的冰湖面，胆颤心惊。风大的时候，连人带车150公斤的配重下坡却骑不动，泥深时一辆车需要两人拾出来……

这次的羌塘之行，用老苟的话说是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意外。

只要没有走出去，你就不能想象等待你的是什么。惊喜伴随丁丁和老苟走完了全程。全程遇见野牦牛100多头，最多一天超过50头，最大一群约30头。然而，所有这些都比不上遇熊。他们在黑石滩偶遇了一只站起来高度超过姚明的黑熊。黑熊的尾随至今让他们害怕。

回来之后丁丁与Janne Corax（瑞典人，1967年生，去过110个国家，骑行超过82500公里，是西藏羌塘穿越的的权威，曾多次无后援穿越羌塘地区）交流，后者也说在黑石滩一带熊特多，但因为路线不同，还是比丁丁和老苟遇到的要少。

骑行羌塘之前，丁丁就已经是骑行圈的达人，开发出很多著名的骑行线路，仅西藏境内就骑行超过15000公里。2008年下半年，丁丁从念青唐古拉骑行回来，他的朋友这样描述他，像怪物一样。体力变态，可以24小时骑500公里，比这更变态的是他的饭量，可以吃5斤以上的羊肉。零度的时候可以只穿短裤，尽管他的腿毛浓密一些，但这还是会让人觉得惊悚。

出发之前，丁丁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趟旅行，也描述不出选择这趟旅行的原因。

没有中国人骑车穿越过羌塘——直到阿其克库勒湖旅行已基本完成时，同伴老苟对丁丁说这说法就是个噱头。

对，确实是个噱头。整个旅行中，丁丁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其实他没有多少作为中国人首穿的荣耀感。丁丁说：“对我而言，羌塘吸引我，我没有经历过类似的旅行，即使国内其他人走过，我也会选择这条路线。国人第一次无后援穿越，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开启了探险新的可能性，在深度和广度上都走出了新的一步。”

丁丁坦言，如果纯粹从中国人的身份来说，我们具有比Corax等探险家更方便的穿越条件，如果他们能做到的，我们就应该去尝试和作为。

我们没有等太久，一年之后，有人做出了更为大胆的尝试。

77天

2010年4月20日，杨柳松单人独骑西东向穿越羌塘，开创了人类首次单人自力西东横向穿越羌塘的先河。

穿越行程从界山达坂开始，一路向东经邦达错、羊湖、若拉错、岗扎日，横穿整个藏北无人区后，因雨季受阻无法继续东进可可西里，改由北上进入阿尔金无人区，经可可西里山脉、昆仑山脉、鲸鱼湖，直到花土沟镇。

在第73天，单车散架，杨柳松弃车徒步，3天后，杨柳松已经筋疲力尽，脚肿得鞋子都脱不下来，似乎随时可能倒下。万幸的是，这个时候，他遇上一辆阿尔喀山北侧探矿的越野车，终于从荒野进入文明社会。

在杨柳松之前，相同的横穿路线没有人尝试过。此次西东横穿为单人单车且遭遇雨季，难度系數相当大。种种现实问题都清晰地摆在面前：一是食物补给，在如此长的时间里完全靠自给没有先例。二是体能，在海拔5000米的恶劣环境中超负重推行能坚持多久？三是心理，70多天独自一人在荒原中，日复一日的孤独和恐惧令人不敢想象。

野生动物、恶劣天气以及无水困境是最大的挑战。第一周的时候，杨柳松就先后遭遇了冰雹、伏地沙尘暴等恶劣天气。整个穿越过程中，杨柳松近一个月没有饮用过清洁淡水，三天遇到了失水情况。

当时身处一望无际的盐泽地带，没有淡水，杨柳松口腔完全溃烂，粘在一起，感觉喉咙都合拢了，喘不过气来，夜晚睡觉担心早晨醒来口腔会张不开，只能用一个长尾夹放在嘴里刺激唾液分泌，三天来杨柳松每天都喝自己的尿液来润喉维持，在最绝望、濒临死亡的时候奇迹般的天降大雪……

在巨大广袤的荒原上，杨柳松孤独地徒步推进了77天，历尽艰险，终于活着出来了。从数据上看，这是二21世纪以来人类在羌塘探险最拿得出手的成绩单：单人、时间最长——74天独处无人区，行程1400公里，在此之前，世界上尚无单人在此历经50天以上。

穿越羌塘结束后，杨柳松说：“事实上，走出荒原没有想象的幸福感，或是什么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轻度的抑郁和迷茫。巨大的幸福并未如期而至，偶尔的幸福也是短暂。”

这个成绩鼓舞了更多的国人走进羌塘。

2015年，墨颜（女）一队四人南进北出纵穿羌塘东线，4月15日自双湖出发，历时39天于5月21日、24日分两批到达青海茫崖。墨颜成为第一位穿越羌塘的华人女性，一举拿下当年的中国户外金犀牛年度突破大奖。

2015年6月3日，江湖故人、阿贵两人两骑从西藏双湖县出发，历时35天于7月6日到达花土沟，南北纵穿羌塘东线。

2016年3月29日，吴万江一人一骑从松西达坂龙木措出发，第二次只身进入荒原，从西向东沿昆仑山脉，贯穿藏北、可可西里直至青藏线雁石坪，52天近1400公里单人无后援，以推行伞帆自行车的方式，首次完成了完整的东西横穿羌塘线路。

失踪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朋友圈了，如果成功，我们两个月后见！加油、旅人！”

2017年10月23日晚9点17分，驴友刘银川在朋友圈留下这条状态。随后他独自一人踏上了羌塘无人区的徒步穿越之旅。

刘银川的规划路线总长1504.788公里，最高海拔5429米，平均海拔4794米。他计划以7.42公里的平均时速，用60天左右徒步完成。他花几千块钱，买了20斤牛肉干和10斤奶贝作为旅途的全部补给。另外还准备有可抵御零下20℃的1.8公斤羽绒睡袋、硅胶雪地帐篷、高筒徒步鞋、45W的太阳能充电板等30公斤的装备。

以上就是刘银川携带的所有装备跟补给了。显而易见的是，食物补给太少、装备准备也不到位。在很多人看来，刘银川在羌塘失踪，并不是因为他去的是无人区，不是环境导致他失踪，也不是他的运气不够，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充分。

60天穿越羌塘无人区，就算是食物带够，保暖做到位，也不一定就能平安回来的。这样的坏境，就算是一个团队，也要做好各种救援准备。

七十多天过去了，刘银川再没出现。2018年1月3日，刘银川的家人报警，当地警方和民间人士郑义组织的救援队都加入进来，开始了对刘银川的搜寻。

摩旅专家郑义搜救团队，从刘银川女朋友手里得到刘银川计划好的线路。郑义说：“进去搜救就没想到能找到活人，想着能找到遗体或者遗物，给（刘银川）家人一些安慰。”

搜救的第五天，郑义在一条冰河上遇见四头狼袭击四头野牦牛，只见野牦牛被四狼围住，只要有牛倒下，狼就会咬断它的喉咙，此时的郑义，心里极其难受。这些都能联想到刘银川可能会碰见狼群或者恶熊的袭击。

经过了95天的寻找，救援团队还是一无所获。3年之前，与刘银川一样，有骑行界“大神”之称的李聪明也在穿越羌塘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热闹的无人区

羌塘、可可西里、阿尔金山、罗布泊，号称中国的四大无人区，充满着极大的诱惑力，尤其是前三个连在一起，无论纵穿横穿都是1000公里以上的北方高原空地。

在四大无人区中，羌塘是我国面积最大的无人区，其危险程度也位于四大无人区之首。

这里是藏羚羊、野牦牛等珍稀野生动物的天堂。但对于人类来说，高寒缺氧、干燥多风、复杂地貌、动物侵袭以及变幻莫测的恶劣气候，加之身体、心理、经验、装备、食品、水源等诸多不确定因素，如此危机四伏的极端环境被称为生命禁区。

近年來，喜欢旅行的人越来越多，其中很多驴友都以挑战自我极限、远离城市喧闹、来一次心灵之旅为名，选择到可可西里、阿尔金山等无人区徒步旅行。

尽管羌塘的名气不及其他几个无人区，但作为四大之一，也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2010年9月，杨柳松在8264论坛发布了《北方的空地：孤身穿越大羌塘无人区》帖子，详细描叙了他穿越羌塘的过程，瞬间被点爆，短短一个月里，该帖子点击量便超过400万，并开始了疯狂转发，点击总量破亿，号称“中国户外第一神帖”。羌塘微撩面纱，就让人热血沸腾。

2014年1月25日，网友“失去天空的鱼”在8264论坛发布了《阿式穿越羌塘——重走杨柳松路线向大神致敬》的帖子——

自从2012年初看到了杨柳松大神的《北方的空地》，一直对那个神秘的地方魂牵梦绕，这成了我心中过不去的坎。一直准备能有机会去看看大神走过的路，为此专门在2013年2月份走了次冬季滇藏单人单车行，总体感觉体能装备方面都能达到预期状态。

我准备在2014年10月份正式进行羌塘穿越。特招募1-2名队员，我现有装备如下：捷安特770D自行车一辆。亚星卫星电话一部。GPS手持机一部，5W三晶硅太阳能板一块，62指南针，迪卡侬望远镜，G1000黑冰睡袋，水袋3L装2个，10MM静力主绳30M主锁，冷钢工兵铲，勃朗宁求生刀……

主食：糌粑40斤，压缩饼干25斤，单兵自然食品20袋。

队友要求：男女不限至少有4个月以上的空余时间。9月份从界山达坂进山，7月底在拉萨集合磨合10天左右，在山南进行适应性徒步登山训练，同时进行性格磨合。

我们的极限理论值是85天，救援时间节点是一个星期（极限情况所有装备遗失通过卫星电话求援我们获救前能坚持的时间），自带能让你在零下20℃海拔5500米无人区存活85天的所有食物装具，5天左右的盛水装具。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保险受益人写好，留下遗书。

在后续的回复中他写道：“抓紧时间，以后这条线的难度只会越来越低，我也是看了杨柳松大神的帖子想去看看他走过的世界。”

这次召集成行与否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的是：在很多人看来，羌塘不再是高冷的无人区，而是一条可以被穿越的徒步路线。

这样的思维转变无疑是高级的，但也是危险的，这是我们户外探险史上的一次“大跃进”。

斯文-赫定、Janne Corax、乔治-夏勒这些羌塘探险的先驱，要么是职业的探险家，要么是科学家，甚至二者兼而有之。他们都有着良好的职业探险素养，进入羌塘也是慎之又慎，出发前都有精心的策划和准备。

羌塘到底拥有什么神秘的魅力，能让人忘记害怕，搭上生命去冒险呢？

后来，杨柳松的羌塘穿越帖整理出版成《北方的空地》一书，这段经历被改编拍摄成电影《七十七天》。

中国的户外运动起步较晚，在《七十七天》之前，小众的国内户外类电影市场，例如《转山》等均是叫好不叫座，票房收入并不高。《七十七天》以低成本的投入收获了亿元的票房，弥补了国内户外探险领域电影的空白。

影片上映后，还获得了冯小刚、黄渤、徐峥、徐静蕾、黄晓明、陈坤、郑渊洁等30多位明星及众多微博、微信大号的极力推荐。羌塘由此进入大众视野。

很多人在机缘巧合下看了电影《七十七天》，激动万分地赞叹着影片中羌塘壮美的风景。观众不仅看见了励志故事，更看见了浩瀚天地。荒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实感撞进视线里。原来，就在家门口居然有这样一片原始而广袤的旷野。

事实上，早在2015年，新疆、青海、西藏就联合发布，禁止一切单位或个人进入阿尔金山、可可西里、羌塘三大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展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

2017年4月，西藏林业厅再次重申，并发布《关于禁止在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组织非法穿越活动的公告》，其中提到，为保护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环境，严禁在羌塘组织或进行非法穿越活动，严禁通过羌塘向阿尔金山、可可西里进行非法穿越活动。如進入均为非法穿越，一经查处将追究刑事责任。

尽管如此，羌塘穿越还是屡禁不止。每一年都有新的人在摩拳擦掌。近几年，除了被新闻聚焦的这几支队伍，还有一些人悄悄进入羌塘，又悄悄离开。

每年5月，珠穆朗玛峰攀登季，这座世界最高峰人头攒动。1000公里之外，在世界最高峰北方的那一大块空地上，也许正有人推着自行车在风雪中踯躅前行，如果他拿着一个超级望远镜，也许能看到南边那座世界最高的山峰，再放大一点，他就能看到在登山线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攀登的人们，他会笑笑，说：“看，和珠峰比，我们羌塘永远不会堵车。”

站在地球之巅的诱惑实在太大，在这个时代，当珠峰被誉为“海拔最高的名利场”的时候，那么，羌塘呢？

10年时间，围绕这片荒野，从最初的传奇，到喧嚣四起，从顶级探险线路，到法令禁止，从一个个热血的故事，到离奇的事故……

人类的勇气，对大自然的好奇和探索在任何时代都应被推崇、被肯定。但走到今天，我们是否该反思，最初走向远方，究竟是为什么？

正如杨柳松所著《北方的空地》一书的结尾所言：“真正的探险，是人生。真正的天地辽阔，更在于心，不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