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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杂杂说(二十三)

2019-12-17韩天衡

艺术品 2019年11期
关键词:歙砚黄花梨

文/韩天衡

沙孟海书王荆公“登飞来峰”诗

国人视关怀、扶持过自己进步的恩公为贵人,沙老即是我的贵人。在毫不相识的情况下,沙老对我探索并时多彷徨的书艺、印艺一直多有褒奖之辞。一九七五年,在给周昌谷大兄的短笺上竟然不吝谬奖,称小可之印“为现代印学开辟一新境界”,从而更坚定了我生命不息、探索不止的决心。

就是在这一年的深秋,由朱关田兄陪我去杭州龙游路上的决明馆,首次拜见了沙老。那天沙老看了我的印作,问:想定型吗?我说,定型意味着停步,我不会定型,探索是一辈子的使命。沙老深以为然。

那天除了沙老的热情指导,我请求他能为我写张字,沙老说写啥?我说可否写王安石的《登飞来峰》?沙老抽毫,笔走龙蛇地写下了这件大作。这件法书竟大别于平时作风,字多贯连,如珠玑一串,自始至终,大有王献之“一笔书”的况味。至今拜读此作,那天激动到心怦怦直跳的情景犹在目前。

清蟠龙葡萄黄花梨笔筒

黄花梨是名贵的硬木,在明末与紫檀并称翘楚。紫檀色重近于黑,黄花梨色黄,较之紫檀多了份淡雅和净逸,似乎更为文人所赏爱。时至今日,真正意义上的本土海南产黄花梨已绝迹,故益见宝贵。

此大笔筒取一截佳质黄花梨木,作繁复螭龙穿越于茂密葡萄藤中的构思,手段写实,技法别致,层次复杂,刀技精妙,口沿作流波状灵巧翻卷的荷叶边,使整件作品动感十足且顾盼协调,足见非巨匠则不能为。此作应是乾隆时内府造办处所出,在笔筒制作工艺中堪称绝品。

清痕都斯坦薄胎嵌红宝石白玉水盂

“痕都斯坦”建立于一五二六到一八五八年的莫卧儿帝国。其地理位置包括如今印度北部,巴基斯坦、阿富汗东部。亦称“温都斯坦”“痕奴斯坦”。乾隆弘历按照藏语及回语的发音,定名为“痕都斯坦”。

乾隆帝对“痕都斯坦”的玉工赞赏有加,有御制诗为证。他的近臣纪晓岚陪驾赏玉,也有心得,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称,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此白玉水盂用料颇大,掏膛精巧,胜似薄胎瓷,且具玻璃的透明度,塘中央有绺痕,巧匠则以红宝石一围掩饰,化疵为奇。在玉器制作中,痕都斯坦玉器费工费料,不惜工本,巧琢到这般的薄而透,真是巧夺天工。

“痕都斯坦”妙在薄而透,然薄而透的玉器并非都属于“痕都斯坦”。这对于收藏玉器的朋友来说,是不可不知的常识。

文玩行当,也非直线上升般地增值,从历史的维度看,类似于“心电图”般的上下起伏。近二三年是下行趋势,便宜了不少。此水盂为儿子以拙作由藏家手中易来,皆大欢喜。

对于文玩的收藏,我是将其分为三类:一是收而藏之、赏之;二是投资以交流、获利;三是似我则是将老师请回家,甘做一辈子的学生,给我以百看不厌,生发和吸吮着永不枯竭的甘露。

吴昌硕、丁辅之铭山子

《三字经》开宗明义讲“人之初,性本善”。从爱好上讲,我则认为“人之初,性本异”。如玩收藏,土豪大家讲精、专。而我则好玩一个“杂”。出世前,“八一三”日寇沪上扔炸弹,把我富裕之家炸成了赤贫的无产阶级,家徒四壁,身无分文,还玩啥精、专?但与身俱来的好“杂”却也是天性。一甲子以来,大凡有点艺术性的旧物,只要袋里有一点小钱,皆来者不拒、求之不得。自信一个“杂”字养眼、养心、养修为。也缘于一个“杂”字,看啥东西,想啥问题,做啥事情,都多了一个视角,少了一些盲点。要之,一个“杂”字,在为人为艺上,给了我不可言喻的裨益。话扯远了。

这是一件寿山掘性(指独石)鹿目石,旧称鹿目田,这不免有些抬高身价的成分在。巧匠不下一刀,听其自然,成了文人喜好的搁笔的山子,天成之美,自具文化。而在其两壁,一面是西泠印社创社四君子之一丁辅之以擅长的甲骨文镌刻的铭文,另一面则是首任社长、艺坛巨擘吴昌硕以独特的石鼓文镌刻的“君子之友”,巧妙地点出了它与文人的亲密关系。百年前物,两大家看过、摸过、刻过。时而摩挲,如亲炙前贤,文气喷薄。这也是好杂者的一种福分。

徐悲鸿《双雀鸣春图》

徐悲鸿是现代杰出的书画家、教育家,更是画坛的伯乐。他提携齐白石、傅抱石、吴作人的故事,人们都耳熟能详。黄胄先生曾告诉过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他想进中央美术学院读书,徐院长说:你那样画就非常好,为啥还来读书,学什么?这善意婉拒,也正是伯乐的慧眼与慧心。

徐悲鸿的智慧也是超常的,谢师稚柳告诉我,他有句名言:“老子天下第二。”若有同道问他:“谁第一?”答曰:“侬老兄。”看来是高傲到不行的天下第二,结果是谦虚到谁都比他高明。先扬后抑,的是傲其表而虚其心的隽永妙语。

徐悲鸿艺贯中西。于国画则人物、走兽、山水、花卉、禽鸟皆擅,趋于写实而蹊径独辟。此作无题,画于一九四八年五月的北平,也许是推窗间的即景之作。

汉玉印“李脱”

上古玺印里,玉印是珍稀的一类。以官方的定位,皇后的印玺可用玉材,如“文革”中出土的西汉“皇后之玺”;私印若近今出土的做过二十七天皇帝的海昏侯就有“刘贺”玉印。私印里的玉印,绝非平头百姓所能拥有。开天辟地的明代原印钤盖的《顾氏集古印谱》六卷,就是将约一百七十方玉印放在最前的第一卷。若以此谱的铜玉印量比来粗略测算,玉印至多只占十之一,足见金贵。清诗家龚定盦幸获一方汉鸟虫篆“婕妤妾娋”的羊脂白玉印,被误释为“婕妤妾赵”,视为汉代美人赵飞燕的用印,特地盖了座亭子——“宝燕阁”,谁想求个印蜕,都得掏三两银子呢。这方故事多多的玉印后为陈介祺所得,今则藏于故宫博物院。

此“李脱”玉印,一九九七年见于上海华宝楼,因多残蚀,要价三百,如废墟拣得。印的篆法修长流动,方圆相参,琢作精整规范,在汉玉印中属上乘之制。印有残蚀,有时倒平添出别样的风情,看过卢浮宫里断残双臂的爱神维纳斯,也就能明白了啥叫“残缺美”。诚然,又非残缺即等于美的。

清何绍基隶书联

道州何绍基是清代书法史上名声显赫、绕不开的人物。以往不少老辈书家及论家,都称书法自晋唐以降水准日下,颇多悲哀。拙以为,至少在篆隶领域并非如此。嘉道后邓、伊、何、赵的继起,在这一方面,包括晋唐在内的书家皆当颔首称臣。论帖学,何氏之行楷自成一家;论碑学,他的篆隶也别开径畦。那入木三分、墨透纸背的强崛拗劲,特立无双,此隶书联即是典型一例。故高傲桀骜、仰仗灵气的赵之谦,对这大他三十岁的倔老头,也往往退避三舍。

何氏写字用回腕法,后之论者多谓其谬,依我的剖析,自称“猿叟”的他,臂特长,非回腕则下笔不在善处。法因人异,当不可以常人之法评骘优劣,合适即好。遥想身后挨批却回不了嘴的何公,当引我为知己。

元银晕虎皮水波纹砚

歙砚产于古歙州,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蒋介石出于“剿共”的需要,将产歙石的婺源地块划入江西,如今还称歙砚,的是名实不符。今又多了个江西龙尾砚的名称,行家倒是依旧称歙砚。对上品的歙砚,我是当作水墨画来欣赏的。如果说端砚属于暖色调,那么歙砚则是冷调子。冬用端,夏用歙,合适。

这是四年前在东京某拍卖行见到的妙品,一般称银晕雁湖,也可称作虎皮水波纹,总之这名谓多由状象状色而定,是元代之前开采的奇品。懂砚石的日本人不多,以二十万日元(合一万二千人民币)请学生拍来。一轮明月下,无涯的波浪在银光中涌动流走,诗意满满。挥刀在砚沿刻上“海上升明月”,佳砚在侧,美景养眼,这佳境,也无需路漫漫地赴到海边,想看就看得到的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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