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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亚六章

2019-12-17和振华

壹读 2019年12期
关键词:祭天东巴纳西

◆和振华

末代祭天东巴

从丽江古城出发,过玉龙,走香格里拉,跨德钦德荣乡城稻城,终于到木里县俄亚。这是经滇川两省丽江迪庆甘孜凉山四州八县,千里行程,穿越大半个西南,难道为的是去看那几个东巴吗?我一次次扪心自问。

只有龙达河滔滔向东而流,仿佛在说是了是了。俄亚古寨在西下夕阳中,打开山门,迎接着我们这群车在半路抛锚,疲惫不堪步行入寨的纳西儿子。

有一个胸前挂着法珠的东巴,念着吉祥的经迎了过来。我失声尖叫:神采奕奕呀!英扎次里大东巴。来者沉下脸说:我哪敢充大,我们大村还有德高望重的大东巴。我想到去年来俄亚,找过的两位东巴长老,就说,那大东巴独支瓦布和阿普甲若还好吗?英扎次里说,有好有坏。我的心沉了下来。又听他说,好的是阿普甲若还健在,坏的是“东巴迪”(大东巴)独支瓦布已经去世。怎么会这样?我瞬间天旋地转,泪往肚里流。英扎次里看出了我的悲伤,反而安慰我:就是去年你走访后一个多月,独支瓦布老东巴安祥离世,毕竟享年89 岁,是俄亚长寿东巴了。我想到一年多前,独支瓦布大东巴拉着我的手,慈爱地给我念东巴经祝福。往事如烟,如今,斯人已逝,大东巴范儿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就急促地问:那你们给有行了东巴什罗祭礼给他?英扎次里回答我:拉吉河(龙达河)作证,肯定行了盛大的祭东巴什罗仪式。我那颗伤痛的心稍微平缓了些。想到老东巴们如日薄西山,这次见到,下次可能他回到祖先居住的居那若罗神山了,就对行程的种种艰难险阻释然,把原先沿路艰险后熬成的后悔药也丢到了拉吉河边。并肯定地说,事不宜迟,明天要去走访阿普甲若。

天有不测风云。早起,尽管看到白云深处有人家的景观,但这阴雨天,我们咒鬼天气,心里忐忑不安。小心地走过“天下第一湿滑古巷道”,走到阿普甲若的家门口,先是听到一阵念经声,我们战战兢兢爬上木梯,看到一个老者正盘腿而坐,眉如墨,目光如炬,沧桑的脸庞古铜色的面孔,人前摆着一只碗,碗里几颗贝壳叮当作响。不用说,那个如电影电视里的神教教主,就是大东巴阿普甲若。

山高人为峰,阿普甲若是俄亚东巴界的一座高峰。去年我来时,他老人家刚跌了一跤,断了骨头,我曾看望慰问。回丽江后,我心里还隐隐作痛,多次面朝俄亚合十祈福,盼望着他老人家早日康复。这次来,上山前还听到有人说他身体不行了之类杂音,眼见为实,没想到他康复得很好,我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此时,阿普甲若正在给本村的一个村民做东巴传统“摆满动”仪式,这是几乎所有东巴都要掌握的入门基本功,但水平显然有高低,古老而神秘的仪式,除了引来我们的围观外,东巴英扎次里和年若也毕恭毕敬地坐在一旁,与其说是给年迈的阿普甲若当助手,不如说是又当了一回学徒。毕竟,这里的东巴历史上大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老东巴出山,这岂不是天赐良机的求教机会,岂容错过。阿普甲若名归实至,边念东巴经《普劳赛》,不疾不徐连打了6 卜,一边给求卜者指着恶鬼缠身的方位、禳解之法,甚至还说不见效要去卫生院看,千叮万嘱把来求卜卦者送走。当然,来者也是千恩万谢满意而去。

我想到多才多艺的中国社科院杨杰宏博士在俄亚唱的《吉日经》:在这美好的吉日/藏族人算年份最好/今年是最好的一年/白族算月份最好/今月是最好的一月/纳西人算日子最好/今天是最好的一天/在这最好的日子里/大家相聚一堂/祝长者长寿安康年青人奋发有为。果然,纳西族人最会算(卜卦)名不虚传。

家学渊源,到阿普甲若孙子这一代,其已经是12 代的家传东巴了,他除了会念经、做仪式等外,分明是一个民间活着的“东巴博物院”,以至于见多识广长期研究东巴文化并硕果累累的杨杰宏博士,也放下身段求教。阿普甲若除了有一副游牧民族和赶马哥的好身材外,血液里奔涌着纳西汉子豪迈的基因,他不停地端起酒碗,给我们这群不约而至者敬酒。起初,我担心83 岁的老东巴能否敌住自熬包谷酒,后来,对我说,酒就是粮食熬出来的,可以当饭。所谓大东巴,酒量也要大。真乃酒肉穿肠过、东巴心中留。想到我的担忧纯粹是杞人忧天,反而激起了我体内的豪情,也就入乡随俗敬了他三杯。仲夏时节,俄亚大村,煮酒颂经,当是人生快意,禅意涌上心头。老当益壮的阿普甲若几碗酒下肚,好汉提起当年之勇,他讲起从小学东巴的经历,经书、卜、仪式等无所不通,参加过1999年中国丽江国际东巴文化艺术节。当杨杰宏博士问至俄亚祭天,阿普甲若兴致勃勃地说,木氏土司在俄亚屯兵后,因为没有东巴来祭天,请了我们家族的祖先来俄亚当东巴,最先来了两父子东巴,慢慢发展到现在十多代了。我们又问,那是从丽江什么地方来的?阿普甲若毫不迟疑说:英古沃乐阔。杨杰宏博士说,今天来的作家和振华就是沃乐阔附近的人了。我忙附和,曾看过雪山书院和国相院长书中记载,东巴经里说“涵依沃乐阔,博美仔勒冷;仔配谷姆带,博美仔配茨,涵骂阁美堆”(沃乐阔有金子,母猪在泥塘打个滚,身上抖落的泥巴,掉落的多是金屑)。我还说,沃乐阔这个地方现为开元、开文上、文宏等村,其中木姓还是古城木氏土司旁系后裔,也是一块沃土,不过,金子怕没有俄亚多。阿普甲若又回答杨博士说,他曾主持过十多年祭天仪式,祭天场有两座,在我家背后的香柏山上有一座,在河对岸拉坎山上有一座,祭天以“迪化”(家族)为主,每年轮流专门有一家喂祭天猪和准备酒肉五谷等祭品,大年初四烧香,初六正式举行祭天仪式,仪式期间还举行射箭等民俗活动,整个过程很壮观,可惜1957年中断祭天,东巴经也没收销毁,我还挨过批斗。杨博士忙安慰道,民谚有“纳西命补若,纳西命补迪”(纳西祭天子民,纳西祭天为大),祭天是游牧民族感恩上天恩赐的一种最古老习俗,东巴经里早有记载,在纳西族地区有着千百年历史,汉族也搞祭天,比如北京天坛就是祭天场,丽江的很多地方已经恢复祭天了,与俄亚同属于四川的盐源县达祖村已于前年恢复了祭天,俄亚祭天已经中断61年,现在看来恢复俄亚祭天是民心所向,且刻不容缓,我们要搞就向乡党委政府反映,协调方方面面,争取明年恢复起来。阿普甲若应声道,我们寨子里最长寿者93 岁了,我还不是最老的人,就为祭天要争取多活几年,祭天是好事情,我们家是祭天东巴传人,只要身体允许还走得动,我要积极参加祭天。在我们祝他长命百岁声中,在我们的扶携下,他进住的房间找了一本东巴经。此为纳西族著名学者、丽江市东巴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和力民先生赠送,和力民在经书封面写着寄语:送上东巴书写土纸,并送上这本经书。此为纳西族东巴教祭天仪式,迎请迁徙下来的人类祖先献牲经,请俄亚纳西族乡的金贤志同志带回,送给俄亚的纳西族东巴朋友,愿祭天能惠及纳西族子民,愿祭天能惠及天下苍生百姓。和力民/2007年6月4日赠。一会,阿普甲若返身落座,云南艺术学院和丽成、和磊、蒋凡、夏罗庚四学子屏气凝神,忙录制下这一神圣而弥足珍贵的史料。阿普甲若声如洪钟诵起了这本祭天献牲经书,顿时,他苍劲的声音划破俄亚古寨上空,有如神灵的声音从远古传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杨博士拉着阿普甲若的手依依不舍,深情的话语回荡在山寨:您是薪火相传的祭天东巴,为传承纳西文化作出了突出贡献,更为难得的是,现在把传统文化传给了儿孙,还义务给村里年轻人传授东巴文化,恢复了烧天香、祭自然神、祭村寨神、祭水神山神等传统东巴仪式,现虽年迈体衰,为恢复祭天仪式,不辞艰劳,发挥余热,这种精神让人感动,并值得我们学习。就在“毕毕楞冷,汝诗好伊”(祝你平安,祝你长寿)相互祝福声中下楼而回。

杨杰宏博士是一位言而有信之人,随后,在俄亚的几天时间里,他果然见缝插针不厌其烦地给俄亚群众解释祭天意义,又通过电话跟在外出差的乡党委政府领导反映,跟在俄亚遇到的乡领导提建议等方式,多方面推动此事。杨博士还给他们唱《祖先》打气:“纳西祭天人/崇仁利恩是我们的英雄祖先/是久高那布大力神的后代/是白海螺狮子的后代/是黄金大象的后代/把玉龙雪山放在怀里不会累/把金沙江水喝进去不会饱/三根骨头一口咬不会哽/三升炒面一口吞不会呛/一天翻越九十九座山/一天可到七十七个地方/纳西祭天人/一代接一代/不要丢失祖先的传统/一代接一代/把文明薪火传下去”。事在人为,苍天在上,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此心日月可鉴,我相信俄亚恢复祭天指日可待。

人的因缘似乎是前世注定的。后来,我在拉吉河桥头遇到那天找阿普甲若算卦的村民付易,他说其父的脚痛还没有好,晚上也睡不着觉在喊疼,准备农历属狗日那天请个东巴,去东面母圣居的泉眼处去祭。我感到东巴并不是万能的,劝说他尽快带老人去乡卫生院好好看看。

人真是怪物,可我还是忘不了从阿普甲若家出来,在细雨中,东望土司衙门在雨中静立,下山的路仍然泥泞,想到这里东巴文化虽然传承得很好,但有些仪式却没有恢复,心情沉重起来。再想到,此去一别,山重水复,与阿普甲若见一次少一次,黯然神伤。

离开俄亚的时候,天已放晴,我心明如镜,面朝俄亚大村,我深情地轻吟:独支瓦布大东巴,您放心走吧!有柏山不老松最后祭天大东巴阿普甲若还健在,有年富力强的英扎次里东巴等人在,有年轻有为的年若东巴等人在,俄亚的东巴文化后继有人,会如龙达河一样生生不息向东而去。

大河东流去

龙达河,一条诗意的河。

纳西族人的图腾崇拜猛虎并非空穴来风。姑且不说古老的东巴经记载,行走俄亚,山水大多与虎有关,比如山梁叫拉子布、拉抗布、拉汝布、拉日坞,显示出了这里纳西族祖先的虎胆英雄。穿过俄亚的大河,纳西语叫“拉吉”(虎过之水)。别称为龙达河,是因它发源于俄亚上游一个叫龙达的地方,可我却觉得龙达之意也是纳西语,龙,与纳西语无异,达,纳西语则有飘浮之意,连起来则是龙在飘浮之意了,飞龙在上。的确,我登高远望,看到的龙达河,从天而降的野性之水,如一条巨龙,由西向东,盘桓在俄亚大峡谷底,浩浩荡荡归入无量河。而河两岸的俄亚纳西村寨,占尽了虎踞龙盘之势。

龙达河是俄亚纳西人民心中的母亲河,它哺养了两岸的苍生和无数的生灵;龙达河更是东巴文化的再生发祥地,它如龙吟虎啸在俄亚还唤发着无限生机。

走在龙达河边,走进东巴的神秘世界里。

我又一次做客大村五组的英扎次里大东巴家,老友相逢分外亲。还是那个熟悉的东巴木门,进九宫八卦布局的古屋,如歌的火塘充满温馨,寻祖时拍的冈仁波切神山和玛旁雍措神湖图片还挂在神柜上方,一切都没有变。变的是未见一年多来的生活,他跟我聊起了这一年多来的过往:出山去了一次北京,2017年10月,参加中国魅力城市比赛,决赛移师石家庄,在凉山、德阳、随州之间进行,最后凉山州勇夺第一。那次他代表俄亚东巴,展演的成丁礼仪式获得了无数掌声,为凉山州夺魁起到了重要作用,还得到了州领导的表扬。年内,又在大村、苏达村等地搞了100 多次各种仪式。我说,这一年过得很充实特别有意义,那到了丽江没有?他说,到了,是2018年农历二月八,到丽江玉龙县鸣音镇祭三多仪式,祭三多,纳西语叫“恒颂”,所谓“恒”,是指大研的甲化、束河的高子、白沙的三多,俄亚的“恒颂”以各家各户为主举办。我说,您到丽江为什么不给我们打声招呼?请您吃顿饭的机会都不给。他说怕麻烦你们,你们都是名人领导和大忙人。我接着问,还有哪些好人好事?说给我听听。他回答,东巴每天都在做积德行善之事,那就多着了,一下说不完。

随后,他在如歌火塘边隆重地接待我们,举行了烧香仪式,东巴经念了起来,海螺号吹起,祭家神仪式搞了起来,酥油茶和苏哩玛酒轮番上阵,当然,还有家人和亲戚也跑来敬酒,应验了那种说法:酒喝得多主人才高兴。午饭也是盛宴:土鸡、琵琶肉、无污染有机农家菜等端了上来,并不停盛到碗里,恨不得让我们把他家储存的山珍海味吃个够。

英扎次里是俄亚唯一的“东巴大法师”,还是四川省“金佐唑”(搭云桥)省级传承人,他德艺双馨。我们求他献艺,他当仁不让引吭高歌,一曲《金佐唑》,飘荡出屋,声震峡谷,引得云南艺术学院来参加社会实践的四个高才生也自叹弗如。

知己相逢时间短,不觉已是午后,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提出来看一下英扎次里的书房,其实是怀疑他是否有真才实学。英扎次里把我们往一座木楼二楼上领去,在东北角最里边的房门上,写有东巴字联,他解读其意为事事如意样样好。入屋,几百册的东巴经在一个小书架上安家落户,还有一本《俄亚、白地东巴文化调查研究》的书,几百册东巴经书在盛夏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此乃天然的书香。书房里还挂有几幅他作的东巴画,比如优麻画,以及鼓、海螺等法器。他接着讲,从东巴经里学会了一些藏文,藏族苯教教主也是东巴什罗,很多地方跟东巴教一样。达巴也跟东巴相同的多,但达巴以前没有纸质经书,永宁阿洪生出版的达巴经,是口头记录后整理成书面的经书,我跟他也常交流。俄亚也有口传东巴经。我还想到,我们入住的客栈老板是普米族,他跟我们讲,普米信奉“韩规”,苯教传来,教主也是丁巴什罗,是用藏文写的经书,普米语来念。看来在滇川交界少数民族文化走廊里,有些宗教同根同源长出异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我还是对英扎次里的博学服服帖帖,看得出来,大东巴不是一夜练成的,这是勤学苦练的结果。木楼里,他还讲会造东巴纸,尧花等原料房背后山上可采到,指着不远处一整套造纸工具,他拿着一叠东巴纸自豪地说,每年造纸三次造百张纸,写的东巴经除自用外,还跟别人交换和赠送给别人。

杨杰宏博士又了解东巴字的情况,他回答,俄亚东巴文字与三坝、丽江有些不同,也有汝卡文字,俄亚有吉满、俄日、苏达是汝卡。又聊及龙达河一线有几百座木老爷金矿遗址,民国时期,云南王龙云和四川军阀刘文辉相继采金,曾数次发生撵矿事件,造成数千人伤亡。杨博士接过话头说,民间有谚“木老爷采过矿的地方才有金子”。时过境迁,现在龙达河已经禁采金矿了,可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一座屹立在龙达河畔的东巴文化金矿。

英扎次里意犹未尽,谈到了木老爷做的碉楼,甚至在依吉乡还可找到遗址。

英扎次里的博古通今引起木里县文化局的关注,县文化局和中央电视台《聆听中国》作过专题报道,著名学者杨福泉评价说,英扎次里是俄亚一个比较全面的人才,会唱、会东巴,方方面面都会,是俄亚代表性东巴,是纳西族比较全面的东巴,是承先启后继往开来新时代大东巴。他们又反过来逼我也说上几句,我就笨嘴笨舌地说:俄亚有英扎次里这样优秀代表性传承人,有如此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独特旅游资源,有一天会成为走向世界的俄亚。他在随后几天显了身手,他全力配合杨杰宏博士完成田野调查。还给我讲了俄亚的来历,以及俄亚历史上的大东巴。

俄亚的来历有十多种传说,不知道你要哪一种?英扎次里故意吊我胃口。我老实说,要流传最为广泛的版本。在龙达河边,他讲道:很多很多年以前,丽江来了一队游客,到了现在俄亚一箭之地,当看到这里还没有人,把一支箭射到了一棵大树上,并把箭囊挂在箭杆上,还在地里丢了些包谷、小麦等种子而回。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一年,这伙人又骑着马回访,看到谷物长势喜人,返回丽江汇报给木老爷,那里土地肥沃,可派人去屯垦,我们已经在一棵大树上留下箭囊等记号,木老爷大悦,就派出一队人马翻山过江而来,当来人看到大树上插的箭挂的箭囊,激动得欢呼“俄郁”(俄亚同音,汉译为是呀之意),这就是俄亚的来历。我听得痴迷,对英扎次里说,我在丽江听得最多一句话是俄亚是纳西东巴文化活化石,今日再看,名副其实。俄郁!

我叫英扎次里讲一下俄亚历史上的大东巴,想理一下俄亚东巴史脉络。在他看来,可能是小菜一碟,就一气呵成背了十多个东巴名:英扎次里(怕我误解,他解释说这是阿普甲若的父亲)、班之崩迪、托计伊种、扎巴嘎土、瓦吉美次里、松甸巴吉、瓦本毕若、松江巴吉、金成构土、木瓜仁青、索金瓦古、独支瓦布。这些大东巴大多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才去世,解放前东巴就是去年你采访的独支瓦布的父亲独支最厉害,他会毕、会写、会卜、会咒语,是我师傅关扎崩迪的师傅,算是祖师爷。我感慨,英扎次里这个东巴名叫得响。后来,我问年若东巴,英扎次里是不是东巴经里英雄人物的名字,他说,没有特别的意思,祖先没有姓,其父叫瓦夏,其母名瓦玛,是其母本名沿袭下来,也是巴格名。我至今将信将疑。

但英扎次里讲诚信是不用怀疑的。他原先约好17日到丽江鸣音帮人做仪式,哪料,一场大雨把俄亚与世隔离,没手机信号,出俄亚的路又堵死后,他曾用一天时间爬到山巅去找手机信号,打电话告诉人家来不了了。

令人困惑的是他家挂有建档立卡贫困户的牌子,午后,我们走村串寨,一说英扎次里,很多村民说,他常年累月在外帮人做仪式,报酬又少,有时人家不给报酬也帮了人家,家有7 口又有女儿在县城读高中,负担重收入少,真正的帮了别人误了家庭。我终于明白了,所谓大东巴,不是吹来的,而是踏实为民。民心如镜,其才其德映照着龙达河。也弄明白了他是真正的物质上的贫困户,精神上的富翁。

不幸的事情何其相似。其实,我在俄亚走访,还了解到东巴团队中还有一些也是建档立卡户,这会挫伤年轻人学东巴的积极性。如何让这些东巴也成为物质上的富翁,这是一个命题,更是新时代的必答题。我在龙达河畔深思。

土掌房里飘歌声

在现代人的眼中,衡量一个地方文明进步的标志是什么?答案肯定是建筑。

行走滇川交界,走近俄亚,会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状如碉堡的土楼依山而建,有的则兀自立在半山崖壁上,蔚为大观,引发人们一声惊叹。只有走进俄亚,走进大村,龙达河畔,千仞悬崖峭壁之上仙人掌花团锦簇,鳞次栉比布兵排阵般布有二百多栋碉楼,状如悬崖绝壁密布着蜂巢,那才是壮观天下的建筑史上奇迹,我只有一次次叹为观止的份儿。如果高楼大厦是现代文明的标志,那么碉楼是文明古国的遗产,是纳西族人祖先留下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文明遗产。

走进俄亚大村,我得小心放轻脚步,生怕一不小心踩坏了脚下的文物。走着走着,发现确实快不起来,这样的雨季,进村的山道早已经泥泞,蜿蜒而狭窄,不时有骡马从小道中冲下,让人唯恐避退不及。

只有石上的碉楼顶风经雨,任凭风吹雨打时光匆匆,我自岿然不动,巍然屹立在山间。

这是滇川交界很多纳西族人聚集地特有的房屋,准确地说,那是叫土掌房。只不过,它形似碉堡,历史上曾经起到过抵御外敌的功能,加上俄亚以外的其他地方现在已经难觅,说它碉楼并不为过,喊习惯了。

走近它,看到一座座拉吉河里冲刷了亿万年五彩斑斓奇石,和着拉吉河里的金砂垒成的坚壁,它会在阳光下泛出金光。还有那屋顶的烧香炉,和着炊烟,袅袅扶遥而上。而那辟邪的顶天柱,三柄刀光剑影锋芒毕露,刺破苍穹,颇为雄壮。当然,少不了房顶的露天阳台上摆着花花绿绿,种着月月红、仙人掌、月季、玫瑰、灯笼花、芦荟等,姹紫嫣红,土楼不土。那楼上的一角,或者墙洞里,会不时闪过人影或者探出一个头,我想到旧时碉楼的种种传说,不怕人影,就怕飞出一只响箭,就赶紧用纳西语喊话:纳西阿瓦?纳西若冷辞妹(给是纳西?来者是纳西男子)。得到答复:瓦,雄高摸(是,请来闲)。母语最暖心,如游子听到母亲召唤,遂走了进去。

走进它,大多是没有大门的楼,它敞开母亲般的胸怀迎接着客人。可是且慢,那是要踩着百年独木梯,爬上祖先设的木梯当然得费心费力,只有恭恭敬敬,如猴子上树,全力以赴战战兢兢爬上,会有牛头、猴头、野牛角、岩羊角、麂子角,还有一些动物骷髅,炫耀般挂在门柱上,面目狰狞灰头獠牙相迎,曾经的从大西北逐水而居迁徙来的游牧民族后裔当然剽悍,况且这是狩猎时代辉煌战果,喻示着主人家男人的勇敢,往往有个阿普会拄着拐杖,回忆起那头猎物在那座山上以及那些人惊心动魄与之搏斗的往事,一脸的自豪。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今,却如辟邪剑,在刺穿你邪恶贪婪之心。再往里走,在暗光里是得过几道木房门,会看到一个宽敞的客厅,不!纳西人叫它火塘。火塘中央是几百年经久不熄的火苗滋滋在窜,载入东巴经的俄亚铁大显身手,旧铁器时代打造的一只硕大的三脚架上,黑得发亮的壶里水在翻滚,而火塘上方照例挂着一个猪尿泡,已经被烟子薰黑得发亮,意即压住火神不让它作祟。神龛的上方各家各户都挂着领袖像。高高的楼房上,没有做作的迎客曲,不过你不必失望,马上会端上来一碗进门酒,酒是黄得不见底,醇香四溢,那是苏哩玛酒,纳西语叫“日帮”。如果你觉得度数不够高,没关系,片刻就有玉米、大麦熬的酒还会端来给你,反正这场酒你休想当逃兵,只有醉了的火塘,没有醉了的客人,你喝得越多主人家越高兴,你要是老奸巨猾的滑头,主人家没准把你赶出楼。纳西人的火塘,是酒池围裹的文化传承处。

古风犹存,在俄亚的美好时光,我跟杨杰宏博士,爬了十多家纳西碉楼,两双胶鞋得换着穿,因为这里进村的路一直泥泞,鞋子一下就湿了。我俩品老酒、看旧物、听东巴念经、看老妇织麻布,有时看到有的家庭一贫如洗,赶快掏腰包叫小孩去买条裤子穿,尽管我们后来了解到,这里的小孩子有光屁股之说,十三岁的成丁礼实际上就是行给小孩穿衣服裤子仪式。但走了那么几天,走了那么多家,最难忘是走进“伍美罗”(大村里边)的瓦给家。

那是一个雨过天晴的下午,在东巴年若的陪同下,我们一行爬上了她家的碉楼,77岁的瓦给精神焕发,作为俄亚历史的见证者,她谈到听长辈讲木老爷屯军、派东巴、马夫等到俄亚的种种逸闻,讲了家世,以及去年去世的她的男人,绘声绘色讲了她老舅,曾经当过木瓜土司通讯员的传奇人生,经不住我们的追问,讲了曾听老人讲过的俄亚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战争,不过,她也说这个可信度待考。还说小时候躲过土匪住过山洞,还讲了俄亚大村的进寨木桥(现改成的石拱桥建于1997年4月)之险,解放后成份划分,生产合作社,五七五八年饥饿,其舅吃包谷棒子便秘而死,文化大革命政治运动,联产承包制后土地重新分配。老人说,尽管从匪患丛生中走来,一生坎坷,现在我家也还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但就是共产党好,习近平好!我忙问老人是不是共产党员,她说不是党员,但是共产党确实好。我感动不已,多好的老人呀!一生坚信党并跟着党走。甚至想,机关单位的党员应当多来这里走走,听听老百姓的声音看看老百姓觉悟高不高。后来,杨博士问及俄亚的祭天,她说,阿普甲若是祭天东巴,我小时参加过祭天,女人可以去,但女人不磕头,还听说过东巴什罗的一些传说,会讲洪水滔天故事。我们又问俄亚的土司,她说现在还有木瓜土司后代好几家。这时,旁边来了好几个人,她们七嘴八舌说,解放后木瓜土司的家族划为地主。问一夫多妻和一妻多夫制,瓦给老人说,以前我的前辈也有过。旁边的人又说,现在大村还有一妻多夫,关键还是穷,找不到媳妇。我的心揪住了,问了敏感问题,为给同胞伤口上撒盐而后悔不迭。为缓和气氛,我们进屋在火塘边学说俄亚纳西话,我们亲切喊瓦给老人“阿祖”(奶奶),她喊杨博士“阿补”(兄长),喊我为“阿普”(爷爷),其实是反应迟钝的我听错了,但她说我有官样子,喊阿普也是对的,我知道与其说恭维不如说尊敬我吧!看看俄亚的人多有先贤的遗风呀!要怪就怪我长得胖,官不大却老给别人造成误解。我头脑发热,又在休假之中,就放开喝了几碗酒。我又不自量力吹牛,要给这酒命名为“俄亚”牌美酒(后来我跟乡党委副书记小祝玛建议,争取与五粮液集团联合开发俄亚品牌酒),争取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让它走出山门名扬天下。老人尽管对品牌和非遗不是那么懂,但十分高兴地说“好佑没佑喜没多,格吉木吉喜你多”(吃不吃别人看不见,走不走别人看得见),用一只铁瓢不停地往我们碗里续酒,那酒碗一直没有见过底,并说,那是夏天解渴的水,多喝点!多么会说话呀!热情如火塘里的火。

一座土掌房是一个俄亚的博物馆,它无声见证了俄亚的繁荣和衰落,它包容了纳西人的所有苦厄。是的,大村山上山下仿佛划了一根贫困线,山下的拉吉河边,开有客栈、KTV、理发店、桌球室、摩托车修理店等,山上则有好些家庭是清一色古朴的贫民窟,可我深信,在党的领导下,扶贫路上一个也不能掉队,俄亚大村会如期脱贫。但快乐与贫穷没有必然联系,我们就提议唱上一首歌,瓦给老人说,现在年轻人歌学得少唱得少,难得你们丽江来的客人还感兴趣,我老了也要唱几首。就放开歌喉唱起《金佐唑》《喂没达》《抢大麦调》,她的歌唱得苍老而悠扬,仿佛在唱人生的吟叹,我们深受感染,不管会不会唱,都跟着老人和了起来。纳西伊古堆(丽江)和俄亚本是同根同源,在仲夏的大村,歌声飞出了土掌房。

俄亚是民歌的天堂。我曾在拉吉河边听小祝玛唱的民歌,如百灵鸟下山;村官高若唱的纳西调子,唱出大山情怀。曾听云南艺术学院“未来艺术家”们唱《那姑娘》《月亮花》,但论原生态,还是平民百姓唱得原汁原味。很多个日子过去了,我拂不去萦绕于心头的民歌,缠着年若东巴解读给我瓦给阿祖唱的歌,那是俄亚大村第一家KTV 纳西乐潮里听不到的。东巴年若说,阿祖瓦给唱的《金佐唑》大意是:大村的神山呀!开着金花银花。打补山上涌十股泉,各种树枝繁叶茂,也是一座神山。

风雨潇洒兮河水寒,击歌而归。

烧天香

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

连续几天的暴雨,把我们困在了俄亚,除了出俄亚的路全部中断外,没电没手机信号上不了网上不了微信,这样的日子实在是一种煎熬。好在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狗年狗日那天,俄亚大村要举行盛大的传统烧天香仪式。苍天在上,老天开眼呀!我在心中祈祷,盼着8月15日那个吉星高照的日子早日到来,好在那天去烧一柱高香,祈求老天保佑我们早日离开,摆脱这难熬的日子。

也有按捺不住的,杨杰宏博士就约我提前上山去看看烧香台,我正有此意,谁叫我俩患难与共,自然英雄所见略同了。

虽然说雨后初晴,但从我们住的拉吉河边爬到香柏山腰的烧香坛,却有一段三四公里的山路要爬。一路上,看到俄亚的马帮正在下山,除了避让外,我们热情地给赶马哥打着招呼。遇到一个苏达村东巴陆斤来大村办事,杨博士的东巴情结又犯了,他问了一些情况,得知陆斤是丽江市东巴协会和玉水寨命名的东巴法师,当了20年东巴,3 次参加丽江东巴法会,并对祭天仪式等有着独到的看法,杨博士又一次意识到俄亚恢复祭天的紧迫性。

再往上爬,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牵着一匹高头大马下山而来,我开腔问,读书了没有?答在读小学。又问,那为什么不去参加“海子计划”(全国优秀大学生在俄亚完小组织暑期免费补课,有国内清华等名校甚至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生来当辅导员)?小男孩答不上来。杨博士劝导说,知识改变命运,这不是一句空话,不能代代当赶马哥。小男孩心事重重地牵着马走了,我又习惯成自然,双手合十,嘴唇蠕动:请万能的东巴什罗保佑俄亚的孩子吧!人生不能锁定在马背上庄房里,俄亚进出村的路已经十分难走了,但愿孩子的出路不要像进出村路一样难,更不要像天路一样走马帮路,而应走求学之路,成为像我族杨杰宏博士这样的国家栋梁之材。跟随我们来俄亚的云南艺术学院学生夏罗庚唱的《赶马调》在耳边响起:砍柴莫砍葡萄藤/做人莫做赶马人/嫁人莫嫁赶马人/三十晚上冷火塘。

我俩继续汗流浃背地爬山,沿刚修好的277 级台阶拾级而上,到了半山腰的一块约四五十平米的平台,正有7 个汉子在天香炉后的墙壁上作画,净瓶、虎、浓崩把(花)等五个图案已经成型。可我气喘吁吁口渴难耐,就说“自尼成几河”(头上在淌12 股汗水),向那几个东巴讨水喝,他们指着塑料薄膜上的一池水说,这是天雨好喝,杨博士打趣说,你的那本大作《天雨》可解渴了。我一看这水有点浑就不敢喝了。往上望,新修的3 尊石塔已经成型,两尊老塔巍然屹立,给人一种庄严而沧桑之感。这时,天又放晴,一群鸟儿从天香台上空飞过,蝉鸣得欢。真乃石径通幽禅意四溢。不得不佩服东巴们选这里当烧香坛。

就下山小憩,在那间临时当伙房的石屋里,我们边品盐巴茶,边跟东巴们聊了起来。

俄亚很大,山连绵起伏;俄亚又很小,转来转去绕不开熟人。这里重逢的东巴瓦尔是我们来俄亚的第一天就在“纳西乐潮”KTV里认识的,他是我上次来的向导瓦次美朗布的表哥,那天大村停电,手机没电可充也没信号,看到KTV 有电就进去认识了瓦尔,他说,您的好朋友瓦次美朗布上山找松茸去了。我临时找了张纸给瓦次写了便条,他热心说要跑到瓦次美朗布家帮我带信。一天后瓦次美朗布来客栈找我,并在纳西客栈请我们欢聚畅饮。东巴瓦尔今年42 岁,师从独支瓦布,学到七八种仪式,会打卦占星象,会完整吟诵《东埃术埃》《崇班蹉》等经,为提高水平开阔视野,2017年6月,他走出俄亚过无量河来到丽江,参加国家级非遗项目《黑白战争》第二期培训班,师从和力民、和学东、杨玉勋等人,又学到了不少东西,完成了《黑白战争》经书抄写。他说,木瓜片区的东巴我家传了9 代,出过“东巴迪”(大东巴),阿普冷都最有名,我爷爷也是长寿东巴,81岁去世,生前在文革期间受过批斗差点被打死。讲到这,他停了下来,我忙安慰,历史是波浪式前进的,这种浩劫已经过去了。他接着说,祖先是从丽江一个叫章迪(泥塘)的地方搬来的,问我那里是丽江什么地方?刚好我去年去大东巴和仕诚家,他们家山背后有个地方叫章迪。答复他可能就是古城区大东乡了,那里是出东巴大师的地方,提前恭贺瓦尔日后修炼成东巴大师。他高兴地说,最早从章迪搬来的祖先是两父子,叫好报、

古子,第三代瓦勒,第四代瓦究,第五代瓦古,第六代构吐,第七代冷都,第八代瓦共,到我是第九代,有和老师鼓励,我要更加努力了。

僻壤之处,如果说俄亚物质匮乏,最不缺乏是酒了。又有人敬过来一碗酒,我看挺面熟,一问也是东巴,5 次到过丽江,我突然想到曾在玉水寨东巴法会上跟他有过短暂交流,老友相逢,把洒言欢。他起了个响亮名字那布,是大力神久高那布后代之意。他44岁,从小跟其父构土学东巴,学会了全部基本功,16年前正式出师接过父辈衣钵,是家传第10代东巴。我问有无家谱或写入东巴经?他说口口相传,背起家世:阿普吉成、阿普瓦牛、阿普瓦若、阿普瓦堂、阿普绕组、阿普旧此、阿普瓦扭、阿普次里、构土。我又问修烧香坛之事,他说是村民委员会出钱出物修了二十多天,今天修天香坛的7 人里东巴有3 人,明天要完工了,请你们来喝一顿庆功酒。

果真言而有信,第二天,我们在桥头遇到完工的施工队员,村主任高若就拉住我们去参加庆功会,一群人兴高采烈跑到路边的房里,龙达河仍然咆哮如雷,十多个人轮流给我们敬酒,说不完的知心话喝不完的暖心酒,晚上回到客栈,杨博士说,那场酒喝得畅快淋漓,他的手都被村民们握得发紫,两个字:痛快。

关于烧天香,还有一件趣事,有一天,走到木瓜土司府下,年若还跟我讲,这个类似于丽江的四方街的地方叫“街打独”,古时大年初三至初六烧天香回来后,村民们要在这里唱《喂没达》《金佐唑》欢乐一番,还进行一些简单的物品交易,如今,此民俗已经恢复三年。又勾起我对烧天香的向往。

不觉又过一天,狗年狗日烧天香吉日到了,早起,发现平常爱睡懒觉的云南艺术学院四个高才生还比我起得早,我们来到《纳西家园》,从俄碧村下山来大村开客栈的老板娘甲塔,也是纳西人,她给我们做了香喷喷的俄亚包谷粑粑打了香喷喷的酥油茶,早点吃得浑身来劲,就往山上爬。沿路看到去烧香的村民,他们牵着马,驮着进香的物品,马铃声声。也有徒步上山的,抱着杜鹃树枝、竹子,背着酒肉糕点等物品,扶老携幼首尾不见往山里进发,人笑马欢,浩浩荡荡蔚为大观。赶紧赶慢还是去晚了些。又爬过277级台阶,看到天香坛里已是人流如织,村主任高若说,除了在外打工和年老体弱走不动的,能来的全来了,有三百多人来了。

宛若过节,男的头戴狐皮帽穿着麻布衣,女的头戴七星帽或珠光宝气的头饰,穿着黄(蓝)衣白色的裙子,黄(蓝)白相间的盛装,宛若过节般隆重。更有隆重的仪式接踵而来,一会,东巴们算的吉辰一到,海螺号响彻云霄,村民们把杜鹃树枝等树叶依次放入烧香炉,瞬时,浓烟滚滚,七个东巴们诵读起《烧天香》《除秽》等经书,在声声入耳的经书声中,村民们依次向五尊石塔敬上腊肉、糕点等供品,还要栓上一丝长绳,嘴里念念有词跪拜神灵保佑平安如意。

高潮迭起,地面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长跪在那几个东巴面前,请东巴念经祈福,东巴们念着经给进香的村民和我们这群客人栓上吉祥绳,送上吉祥的祝福,每个人心里都要许上愿,一定会很灵的。我也不能免俗,除了许下国泰民安外,多了一愿: 愿阿普三多保佑我们俄亚的子民早日脱贫致富奔小康。

随后,天香坛前,人们围成一圈唱起《金佐唑》,古歌在古天香坛响起,回荡在俄亚的天空。走之前,我们跟村民合影留念,在跟大村的高若、呷若两位村官合影时,杨博士说,民俗不是鬼神蛊惑和封建迷信,而是传统文化,人民群众拥不拥护是评判是非的标准,你们看看,几百群众来参加今天活动,这说明了什么?随后,在吉祥东巴诵经和喂没达歌萦耳中,参加狂欢,人们相互敬酒和品尝带来的食品,我们六个客人一下成了重点关注对象,特别是我,杨博士逢人便介绍说是丽江来的官员,可把我“害”惨了,村民看我憨态可掬,排着队给我敬酒,听说有人放话要把丽江来的那个胖子干翻,我人真老实特别是喝酒最老实,一碗酒,往往是豪迈地一饮而尽,又给村民说“毕毕拉劳佑贺”(祝你平安),记不清喝了多少碗,反正他们劝我,喝得不多,才三四十碗。耳畔《金佐唑》回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能有几回醉,我到俄亚已经醉了八九回,再醉一回又何妨?十全十美也。记不得说了多少祝福语,反正舌头说大了口齿也不清。

三碗不过岗,我已经连喝了三十多碗了,早过岗了,早已经把今后三年的酒提前喝饱。就踉跄下山。

最后的土司少爷

当丽江有人削尖脑袋争着认木氏土司为祖宗的今天,我却为寻找俄亚木瓜土司的后裔而发愁。俄亚木瓜,吕堆中府,依古达尼。

此木瓜非彼木瓜!非泡酒喝或做醋之瓜也。我向杨杰宏博士求教,他解读道,木者,兵也;瓜,是掌官之意;全意为军队首领头领。还向我推荐了喻遂生先生关于俄亚的一篇调查报告,可读到详细情况。

我二进俄亚,就是来圆寻找木瓜土司后裔之愿的,岂可无功而返。

心诚则灵,加上用俄亚东巴们的专业指点是,凡事不顺,多烧天香。我两次到烧天香坛烧香,哪有不灵之理。

果然,到俄亚的第二天一早,我与杨博士在烟雨中,沿着仙人掌爬满的悬崖,在八月里结着黄果的上千株仙人掌,如献寿仙果的簇拥下,爬上岩顶的木瓜土司府,土司府晨雾萦绕,平增几多神秘感,这是俄亚曾经的“布达拉宫”。站在千仞悬崖万水萦绕的半山木瓜土司的遗址上,看到除了地势险象环生外,那一栋年久失修的木楼,与丽江金碧辉煌的木府相比有天壤之别了,更别提布达拉宫了,略有失望。正谈论间,看到一个人在院落里备马,一问正是木瓜土司的后代,名叫木生根杜基,32 岁,到他是第23 代了,还说,听祖先说过是木天王的后代,其土司府衙解放后当粮场,设过小学,现卖给私人了。正聊间,出于生计,他赶着马下山去了庄房,留下未解的谜团。后来,我在英扎次里大东巴的陪同下,曾踩着雨后牛屎马粪铺的巷子,去伍美罗找到末代木瓜土司大儿子家,这是一个与别人家无异的寻常百姓家,可惜家里简陋的木门紧闭,就没有叩门进去。而英扎次里给他家邻居打听,邻居说,末代土司儿子去庄房了,末代土司儿媳妇在上面亲戚家,又在牛屎马粪巷子里小心翼翼往上爬,昨夜的那一场大雨,摧毁了几家土掌房的围墙,我们问人伤了没有,受灾的那家人说人没有伤着,就安抚了几句,爬到寨子顶的一家土掌房里,正有几个妇女在里边纺线和搓“增麻”(火镰线),英扎次里把我们介绍给她们,并指着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妇女说,这就是你要采访的末代土司的儿媳妇瓦土了。面前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妇女,没有丝毫的珠光宝气,与我想象中的土司后代格格不入,我又不好得点破,就拉了几句家常,她们指着墙上挂的一张合影说,末代土司育有三男三女,并指着一个女子说,这个是你们的朋友夏航的母亲。我又问她男人什么时候从山上庄房里回家,她说这两天回来了。杨博士和英扎次里又去考察古祭天场遗址,一会他俩返回,就下山,沿路看到土掌房屋顶在叭叭敲打,这是在补夜雨给房屋造成的漏洞。

我还跟云南艺术学院的四学子一道,到如岁月辗转的水磨房去寻找木瓜土司的遗迹,到村北的五眼泉边寻找土司文化的源头,还往里走到遥远的庄房,去寻找末代土司的少爷的儿孙,却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不到拉吉河不罢休,到了拉吉河就是要见到土司少爷才行。狗年狗日烧完天香下山后,年若东巴说,今天已经在山上给你烧了天香,你一定心想事成。我就说,那带我去找土司少爷,验证一下烧的天香灵不灵。就拉着他再上伍美罗。到了熟悉的地方,奇迹出现了,木门开着,我窃喜。推门进去,在楼上的火塘边,看到两个老人,不用说,是我多次寻找的土司大少爷和他的夫人了。我再看土司少爷,果然有些贵族气质,戴着一付眼镜,有点文质彬彬,只是沧桑之感已经写到了脸上,头发已经白了不少。问他的名字,他倒会来事,拿出一本户口册叫我看,我就认真记下:木瓜打珍,1952年4月8日生,妻瓦土,1962年6月生。问了末代土司的情况,他说,我父亲叫松拉达加,生有三男三女,世袭土司。我是大儿,在大村当农民,二儿在木里县自来水厂退休,三儿子在凉山州西昌市公安局工作,大女儿在凉山州会理县教师退休,二女儿在木里县城开铺子,三女儿在木里县政协工作。我问三女儿给是夏航的妈妈,他说是了。又问夏航经常来看没有?他说这孩子很孝顺的。木瓜打珍说话慢条斯理文文绉绉,十分有涵养,贵族的血统还是名副其实。只有问到解放后是否受到运动的冲击,他激动地说,那还用问,文革时他还在木里县城里读书,拉回大村跟父亲一起批斗,因为父亲解放时划为大地主,他父亲还挨过打,直到1981年摘了大地主帽子,1983年去世。我又问他给是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说是建档立卡户。见我不解,他反而对我说,虽然我家是贫困户,但以前有毛主席、邓小平领导,现在有习近平总书记领导我们,我们家会如期脱贫的。我又问,只见两口子,儿女呢?老人说,原先大儿小儿和孙辈都在一起生活,现在小儿领着妻子及三个儿女搬出去了,租房子跑到了原木瓜土司衙门,这屋子里只有我们两口子和大儿子了。一脸的伤神。害得我不敢再问,东巴年若也说老人心情不好。我赶紧喝了一碗敬的酒,拉着老人在门口照了张相留念,就识趣跟老人相互祝福而回。

也许是缘份未绝,第二天一早,我正在龙达河桥头拍片,木瓜打珍牵着两匹马下寨而来,在桥头,我想他的一生就象龙达河一样波浪起伏。我跟他打招呼,他说要去庄房干劳动,我问现在地多吗?他说,解放前我家地有两三百亩,现在有18 亩。又问牲畜,他说养着马2 匹牛5 头。我由衷说,从土司后代到自食其力者,精神可嘉,祝愿您们家早日脱贫。老人一脸灿烂而去,留下一路回荡在拉吉河边的叮当马铃声给我。

远方的鹰

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这个远方来的东巴与我有关,与俄亚有关。与我有关,是因他是我这次重返俄亚的向导;与俄亚有关,是因他本是俄亚人,去年才出俄亚到丽江玉水寨去当员工,如今返乡来了。

年若的返乡之旅并没有半点的衣锦还乡味道,有的是倍加辛劳。这种辛劳是出丽江不久到香格里拉的小中甸开始的。他在路旁的山丘上,采来树枝给我们做行程第一天的祈福仪式。而杨杰宏博士则说,在此祈福意义非凡,不远处是木天王城堡,史书记载,公元1529年,木天王在如今小中甸乡贡下村西侧修筑城堡作为行宫,并建资兴建了大量噶玛噶举寺院,与高僧合作,历时九年在那里刊刻完《甘珠尔》藏文大藏经的壮举。我则说,愿杨博士带领我们在秘境俄亚找到东巴版本“大藏经”。也许是心诚则灵,后来,杨博士说,在俄亚东巴帮助下,疑似找到了一本“栋克”仪式绝版东巴经的线索,还讲了一则凄惨的故事。而我们行程的第二天,穿越海拨5146 米的俄初山时,他又给我们举行祈福仪式,东巴经《库昧汝昧》《库句汝句》响在稻城亚丁的雪山间,把玉龙、哈巴、梅里、俄初雪山的所有大神请来,保佑我们这群类似于洛克探险的纳西人。吉音绕山、祥瑞盈心。果不其然,我们穿越无数的雄关险河,虽然说有些小波折但最终平安抵达俄亚。

东巴是俄亚的灵魂,我的东巴情结又浓得如化不开的蜜,到了俄亚,不去东巴年若家看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到俄亚的第二天,我们应邀到他家做客,由于连日下雨,从大村开一截车后得步行三公里才到苏达村,到村口,作为大东巴英扎次里的得意门生,年若说苏达村名来自青刺果之意,又指着三颗石头和一道木门说,这里纳西语叫“软记扛古”,是俄亚到洛吉的起点和必经之路,意即走这条路要所有坏事情挡在门外,一切好事情要带进门里来。其三石是三个白塔,代表贡嘎山的三座山峰“老子吴”“老汝吴”“神肯吴”;木门名“牦牛孔”。门上和塔下分别有几句藏文,是我们常见的藏传佛教“嗡嘛呢叭咩哞”六字真言。这是纳西东巴教与藏传佛教千缕万丝联系的佐证。

南望群山峰峦迭起,拉吉河如发情之水冲破关山阻拦向东流去,山奇水秀实乃福地也。过一垄包谷地,看到一棵上百年的核桃树,我说,年若家要到了,云南艺术学院的几个高才生问,您又不是东巴,怎么知道?我答,往往东巴家门口会有些标志,比如古树。不幸言中,大核桃树下,就是年若家。他家同样没有大门,进小院,天香炉高耸,炉下大丽花开得正艳,一棵代表顶灾松树插于炉后。进屋是俄亚纳西族传统的火塘,火苗烧着硕大的三脚架映着“俄美恒”石,西北角布着神龛。房中央顶天柱上挂着树枝等物,与别人家不同的是,火塘边铺着好几块兽皮,那是狩猎时代的战利品。年若说,他的父亲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他从小跟父亲狩过猎,学会了看星宿打猎,当然,现在已经不打猎了。正说间,英扎次里和年若在火塘边搞起了祭家神仪式,念起东巴经,并开始敬“日帮”(黄酒)。26 岁的年若家有7人,育有二女,尽管不富裕还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午饭后,年若的舅舅夏拉都吉过来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年若说,我弟弟甲次里在阿古(舅舅)家上门,就是一路从丽江跟着回来的那个人,请你们去闲一下。他舅舅家也是同村,百十米的距离,就过去。与年若家不同,他舅舅家火塘门上挂着驽、木刺,意即杀鬼,也有东巴木牌画,意即防火,一问是年若画的。东面有舂碓、酿酒间,让人回忆起孩提时代见到的山里岁月。其家还有一块“共产党员家庭”小牌子,引起我好奇,原来是夏拉多吉的父亲仁青是党员,正说间,来了扎绑腿挎腰刀的威武老人,一问正是仁青,今年已经75 岁,1972年入党,我说老党员身体好着呢!多发挥作用几年。仁青说,我要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领导下,为脱贫攻坚尽力。不能小看农村党员呀!我感慨。

天道酬勤,我们在俄亚的九天里,尽管天公不作美,年若早出晚归每天骑辆摩托车从5 公里外苏达村来到大村,全力配合我们搞民族文化调查。我与杨博士曾在拉吉河边目睹摩托车车祸,每晚都劝他跟我们一起住客栈,但他顶风冒雨回家,实际上他是怕增加我们的负担,特别是看到我们因暴雨路毁被困在俄亚后。他平常很健谈,讲家乡俄亚纳西文化保护得很好,到处都是东巴文化、火塘文化、建筑文化、农耕文化、酒文化、鹰猎文化、渔文化、虎文化、水磨房文化、民歌文化、婚俗文化、马帮文化、土司文化等,够你们俩研究上几个月了。拉吉河作证,这是漂泊在外游子对故乡的深情。同时,也忧虑俄亚文化的流失,他就讲,阿普次里是俄亚有名的大东巴,一生收集和写了很多东巴经书,一些经书是他在文革时藏在山洞里保存下来的,他去世后其子不懂东巴,把栋克经书全部卖给依吉乡一人,以一头骡马交换,三天后骡死,一周后卖经书者一头栽进火塘里烧死。传说此经书卖给丽江,所幸树枝的石波布和英扎次里在阿普次里健在时抄到该经书。杨博士说,这本经书可能是栋克的孤本了,一定要寻找它的下落。

鹰击长空。有一天,在大村香拍山腰的村口,看到一只鹰在山崖上空盘桓,我与年若爬上山岗,在草地坐下来有过一次长谈,他说,虽然我父亲不是东巴,我也不是家传东巴,但烧天香、除秽、狩猎看星等是自小跟父亲学的,11 岁开始跟本村大东巴公丘学技,学到“素库”(祭家神)、“署古”(小祭署)、顶灾、批坪(除批、海批、除冲,包括给病人消灾),给小孩取名等,两年后公丘去世,师从英扎次里大东巴,学“海本”(大小祭风)、“补毕”(退口舌是非)、“绎克”(退口舌是非一种大仪式),丧葬仪式,“素库”、成丁礼、“什罗无”(东巴去世时做的仪式),东巴舞10 多种、占卦(补同盘、几都盘、

挖种盘等5 种)、看星象、算日子、消灾“毕都布”“堆批”“此堆批”等5 种,咒语10段(如被狗咬,咒狗就不会感染;又如路况不好经常出事故地方,念咒语会保平安),还学到东巴文、经、木牌画、面偶等,末了,他一往情深地说,英扎次里真是我的恩师,他功底深厚法力无边,现在也还在跟他学。我又问还跟谁学过?他说,到俄亚乡鲁苏村找本玛大东巴学过“腾拉毕”(给不孕妇女做的仪式)、“油补”(给精神病人做的仪式),本玛大东巴也是丽江玉水寨命名的“东巴法师”。我插话问:这些灵验吗?他说,曾有丽江一个精神病人,上房揭瓦,下地乱跑,给他做了仪式后现在没有再发病了。我将信将疑。接着他说,2017年8月出俄亚到玉水寨工作后,主要找丽江市博物院副院长木琛学祭天、祭战神、祭胜利神、东巴画、打卦卜等,现在还在学。

学海无涯苦作舟。作为丽江市东巴传承协会与玉水寨子授予的“东巴法师”,用年轻有为来形容他并不为过。我感于年若的勤奋好学,又感于他到玉水寨后,把俄亚的东巴法术技艺也无私地交流给了丽江的东巴,这种切蹉必将推动东巴文化的发展。而一向有着赤子之心的杨杰宏博士对他也鼓励有加,要他扎实学好东巴基本功,还要努力学汉、藏等民族优秀文化,大胆继承创新,继往开来,薪火相传,争做新时代的东巴。

一头连着故乡俄亚,一头连着丽江,年若如他唱的《金佐唑》(搭云桥),是“鸡鸣滇川两省五县”俄亚走出来的东巴行者和交流者,他也在搭一座东巴文化传播交流的云桥。

彼时,放眼四望,一坡坡绿草围住俄亚大村,龙达河如练挽住山寨,雨后的土掌房里吉音飘荡,如一颗颗珍珠在山腰闪烁;更远处的山坡上成群牛羊如在油画里,一座座庄房如碉堡屹立于山岗,守护着丰收在望的玉米地;晚归的马帮摇着铃铛,成群结队披着霞光钻入山寨,把农耕文明带回到火塘边。此情此景,我感触到了地灵人杰,感知到了祖先耕耘了五百年的这块土地是如此神性而神秘。

抬头望,暮色苍茫,那只雄鹰正往南飞,鹰飞九天,雄鹰勇敢地冲破远方的风雨,消失在群山之巅,飞向更加辽阔的远方。

年若不正是纳西族东巴界的雄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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