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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水神话的早期演进轨迹概说

2019-12-17毕旭玲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河伯先民神话

毕旭玲

在人类社会初期,先民依赖水、恐惧水、崇拜水,因而创作出了许多与水有密切关系的叙事,即水神话。水神话是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的一种重要神话类型,在中华神话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中华水神话内容众多,体系庞大。除了广为流传的洪水神话与江河湖海等水域神话之外,那些最重要的中华神话,如盘古开天辟地、共工怒触不周山、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等神话中,都有关于水的神话叙事。水神话表达了先民的诸多文化观念,是研究人类文化行为以及观念来源的重要材料。本文在中华创世神话研究的背景下,关注水神话演进的早期轨迹及其体系的初步形成。

一、中华水神话的产生及其早期地位

水是生命之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其重要性仅次于氧气。在极端情况下,人类对水的需要,往往比对食物的需要更加迫切。先民甚至将人看作是由水生成的,比如《管子·水地》就说:“人,水也。男女精气合,而水流形。”水还具有强大的威力。过多的水使江河湖海泛滥,威胁人类的生存。在人类早期,先民对于水所具有的养育生命与毁灭生命的能力以及不可捉摸的“性情”有一种又爱又怕的感情,导致了水崇拜的产生。

水崇拜的最初对象是“水灵”。原始社会盛行万物有灵论,先民认为所有的生物与非生物中都有“灵”存在,灵支配着生物与非生物的各种行为与表现。水中也有水灵。先民认为虹、雨、雪、雹等自然现象的产生,以及洪水泛滥或土地干涸,都是水灵在操纵。先民希望通过祈祷和献祭水灵而获得福佑,禳解灾害。这就是水崇拜。水灵具有人格,却没有具体形象,因而最初的水崇拜往往表现为对江河湖海等自然水体以及水在自然界的各种形态(如雨、雪、虹等)的直接崇拜。比如马家窑文化中期的彩陶陶器上就描绘有漩涡纹和水波纹,这是先民崇拜水的表现之一。随着原始先民大脑的不断发达,水灵发展为拥有具体形象的水神。

水神话就是对于水崇拜的原因、对象、仪式等内容的叙述。在先民心目中,水神话曾是非常重要的创世神话,水神曾拥有至高的地位,比如混沌。混沌是一位相貌奇特的原始神,他生活在传说中的古河——英水的发源地天山。《山海经·西山经》载:“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混沌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混沌像个黄口袋,颜色又很红,有6只脚和4个翅膀,没有脸。混沌是水神,这是毫无疑问的。无论是“混沌”的本名,还是“混沌”的另外一个名字——帝江,都与水有密切关系。一些学者认为“混沌”有原始大洪水的意思,①吕微:《神话何为:神圣叙事的传承与阐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265页。或混沌神话与人类初期的洪水记忆有关。②方艳:《〈穆天子传〉的文化阐释》,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第61页。也就是说,混沌是洪水之神。世界各古老民族的神话中都有关于史前大洪水的记忆,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Frazer)就曾指出美洲有130多个印第安种族都流传有以大洪水为主题的神话。原始先民敬畏大洪水,因此创造了以洪水之神为主角的混沌神话。

这位混沌神的地位曾经相当高。如果说“混沌”之名还看不出什么来,那么“帝江”的“帝”则能表现出这位大神的超然地位。《庄子·应帝王》干脆直接说混沌是最高天神:“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作为中央之帝的混沌,自然在神界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混沌之神具有极高地位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洪水那毁天灭地的巨大力量。《淮南子·览冥训》这样解释史前洪水泛滥所引起的灾祸:“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山海经·海内经》这样记录鲧禹治水神话的背景:“洪水滔天……”西方的《圣经·创世记》中如此描述上帝所降下的大洪水:“水势如此之大,淹没了天下所有的高山。水高出群山有15肘。地上所有有生气的活物,所有的人及飞禽走兽,都淹死了。”③李娟等:《圣经旧约名篇精选》,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页。无论洪水有多大,它终究会退去,再次露出地面。人类社会很快建立起新的秩序,迅速繁衍生息。这一切被原始先民认为是洪水之神的恩赐,这是混沌神话有极高地位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因此不少洪水后的再殖神话被当作创世的开始,洪水之神也就成为创世大神。从这个角度来看,老子在公元前560年左右初步提出的宇宙起源于混沌的哲学思想就有其神话学的依据,即世界起源于混沌的原始洪水神话。

混沌神话是早期中华水神话的重要代表。混沌水神曾被当作创世大神而受到崇拜,说明水神话在中华创世神话中曾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从以混沌神话为代表的早期神话开始,中华水神话逐渐发展、演进出庞大的体系。

二、水神形态的演进

水神话的演进首先表现为其主角,即水神形态的演进。中华水神形态的演进主要分为前后两个阶段。在前一阶段,水神形态的演进主要完成的是从自然形态的水到人形神的转变,促进演进的主要原因是原始先民思维的进步。

最早受到崇拜的水灵是没有形体的自然形态的水,这是万物有灵论支配下的产物。《管子·水地》中的一段文字表现了水灵崇拜的观念:“水者,万物之准也,诸生之淡也,违非得失之质也。是以无不满,无不居也。集于天地而藏于万物。产于金石,集于诸生,故曰水神。”管子认为:水是万物的根据和一切生命的中心,是一切是非得失的基础。没有什么不能被水充满,也没有什么可以让它停留。它能聚集在天空和地上,包藏在万物的内部,产生于金石中间,又集合在一切生命的身上。所以,水就是神。对水的重要作用的认知促使原始水灵神话的产生。但水灵神话因为过于原始,保存下来的特别少。混沌神话带有水灵神话的影子:水随物赋形的特点表现在混沌神话中就是混沌的面目模糊,体态难以捉摸;水养育生命和毁灭生命的能力表现在混沌神话中就是混沌成为最高天神。

随着思维的不断发达,原始先民崇拜的“水灵”具有了自然形态之外的其他形态,转变为水神。按照神话演进的一般规律,早期神大多是动物神,或者各种动物组合的“怪兽”神灵。所以首先成为水神的是水生动物,或与水有密切关系的动物,比如山东沿海渔民将鲸鱼奉为海神,称它为“老人家”“老赵”等,又比如将龙作为司水之神而崇拜,在中国各地都很常见。龙崇拜的观念基础就是龙可以兴云布雨,满足人类生产生活中对水的需要。我们知道,龙的形象是由若干种动物综合而成,而组合成龙的这些动物,如蛇、龟、鱼、马、水牛等,大多也都被当作水神。随举两例如下:北宋《册府元龟》卷二六《帝王部·感应》记录了这样一件事情:公元713年发生旱灾,唐玄宗亲自到长安城东内苑的龙首池祈雨,有一条赤蛇从池中跃出,刹那间风云突变,很快就下起雨来。可见,赤蛇在唐代被当作司水之神。明代陈仁锡的《潜确类书》引《瑞应图》说:“龙马者,神马也,河水之精。”在这里,龙马被当作河神。

大约在原始社会中晚期,也就是在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转变时期,动物水神开始向人形神转变。人形神的出现是先民试图掌握自身命运的追求和体现。随着人类体力和智力的增强,先民逐渐认识到人类比动物具有更多的本领与更大的力量,崇拜的对象因此从动物转移到人类自身。但水神从动物形态到人物形态的演变过程比较漫长,因而文献中记录了不少半人半兽的水神,《山海经》中所描述的东西南北四海之神都是这样。《山海经·大荒东经》载:“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惟海神。”《大荒南经》载:“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赤蛇,曰不廷胡余。”《大荒西经》载:“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著名的父子治水神——鲧、禹也可以幻化为动物形态。《国语·晋语八》记录了鲧死后化为黄熊之事:“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汉书·武帝纪》颜师古注引《淮南子》记录了大禹治水时化为熊的神话:禹在治水开山时化为熊,吓跑了前来送饭的妻子,导致他的儿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母亲。

到了水神形态演进的第二阶段,水神从单一的男性神发展为男女两性神。人形水神出现在父系氏族社会逐渐取代母系氏族社会的转变时期,因此首批人形水神都是男性,如河伯、共工、鲧、禹等。后来,先民逐渐了解到男性与女性是构成人类社会的两种基础性别,因此在男性水神之外,也创造出了女性水神。较早的比较知名的女性水神是相传为伏羲之女的洛水女神宓妃。宓妃之名初见于《楚辞·离骚》中的“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王逸注曰:“宓妃,神女。”《文选·上林赋》也记载:“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李善注曰:“宓妃,伏羲氏女,溺死洛,遂为洛水之神。”洛水女神宓妃的神话在民间流传甚广,曹植就曾经在洛水边上听闻过,因此在《洛神赋》中这样写道:“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湘水神也是重要的女性水神。《史记·秦始皇本纪》载:“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对曰:‘尧女,舜之妻。’”南宋罗泌《路史》载:“舜二女,曰霄明,曰烛光,第三妃登比氏所生也。灵照百里,处于湘江为神,迄今有分风送客之异。”魏晋以后女性水神更是屡见不鲜。

在原始婚姻与家庭产生以后,婚姻与家庭的模式映射到神话中,形成了配偶神。河伯与宓妃是一对著名的怨偶,湘君、湘夫人也被认为是男女配偶神。湘君和湘夫人这对配偶神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在《史记·秦始皇本纪》《路史》等文献中,湘君与湘夫人被认为是尧帝的两个女儿,但在另一些文献中,他们则被认为是男女配偶神。比如,从屈原《九歌》所描写的内容来看,湘君、湘夫人是一对配偶神。《九歌》中的《湘君》与《湘夫人》通篇描写了两人的爱情生活。从文献产生的时间看,配偶神的说法产生较早,而尧帝二女的说法则产生较晚,应该是在五帝神话形成过程中衍生出来的。尧与舜是五帝中的两位,尧帝二女嫁给了舜,二女与五帝神话有着密切的关系,二女神话在五帝神话形成的过程中得到了阐发与传播。郦道元的《水经注·湘水》就记录说:尧的两个女儿随舜的大军出征,过湘江时不幸溺死。此后她们的灵魂神游于洞庭湖与湘江流域,成为湘水神。

三、水神地位的下降

在早期中华水神话的演进中有一个明显趋势,那就是水神话的地位逐渐降低,主要表现为水神地位的降低。

以混沌为代表的原始水神曾长期处于神界的顶层,甚至成为创世大神,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延续下来。《庄子·应帝王》叙述说:中央之帝混沌对南海之帝倏与北海之帝忽很好。混沌没有面目,倏与忽商量要报答混沌,帮他开凿七窍,但混沌不幸被凿死。有些学者从文明发展的角度进行阐释,认为混沌代表没有开化的野蛮状态,而混沌被凿死是从野蛮迈入文明的象征。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神话也暗示着水神失去了至高的地位。混沌水神至高地位的产生是由于水具有的养育生命与毁灭生命的能力使先民产生了敬畏之情,但随着人类征服水的能力的提高,水对于人类的威胁没有那么大了,水神受到的崇拜也就没那么热烈了,其地位逐渐降低。

河伯神话就鲜明地体现了水神地位降低的趋势。河伯是混沌之后的重要水神。河伯作为黄河神而闻名,但河伯的早期身份并非黄河神那么简单。《穆天子传》卷一记录了周穆王北征犬戎时西祭河宗之事:“戊寅,天子西征,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河伯居住的地方为“都居”,是天下众水汇聚之处。《管子·水地》曰:“人皆赴高,己独赴下,卑也。卑也者,道之室,王者之器也,而水以为都居。”尹知章注:“都,聚也。水聚居于下,卑也。”《水经注·文水》载:“水泽所聚,谓之都,亦曰潴,水以卑下,其停居之所,谓之都居。”居住在众水汇聚之地的河伯是众水之神,具有崇高的地位。正像《初学记》六引《穆天子传》所说的那样:“河与江、淮、济三水为四渎,河曰河宗,四渎之所宗也。”

因为河伯的地位非常重要,所以身为天子的周穆王在吉日亲自祭祀河伯。《穆天子传》记录说:天子选择戊午这一天为吉日,带上隆重的礼物,戴着玉佩,面朝南对着黄河,站在河神牌位下祭祀河伯。河伯的后人在都居附近繁衍生息,即河宗氏,其族长伯夭与周穆王一起参加了河伯祭祀。穆天子把玉璧递给河宗伯夭,伯夭接受玉璧后,面朝西将玉璧沉入黄河中,叩首至地拜了两次。太祝又将牛、马、猪、羊等祭品沉入河中。伯夭还担任了周穆王与天帝之间的中介,向穆天子传达了天帝的命令。《穆天子传》历代多有散佚,所以今天所见到的内容与原本的内容有不少出入。周穆王祭祀河伯这一段就存在一个前后矛盾:为何周穆王举行仪式祭祀河伯,却得到了天帝的命令?只有两种可能:河伯就是天帝,或者河伯是天帝的近臣,所以在祭祀河伯之后得到了天帝的旨意。这段记录说明:河伯至少是一位天神,在神界拥有相当高的地位。早期的河伯信仰甚至传播到了朝鲜半岛的北部。《魏书·高句骊传》记载高句骊的祖先朱蒙有一次逃避追杀来到水边,对水说:“我是日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济?”于是,鱼鳖都漂浮起来组成一座桥,朱蒙得以过河。

院中东西厢房均为面阔两间,进深一间的石木结构房屋,在横梁之上承托驼峰,上架木椽,构成单坡顶,屋面用板瓦。西厢房保存较好,门上保留有清晰的刻有“招财进宝”、“和气生财”的石刻门额,木梁、椽子等建筑构件保存完整。东厢房墙体倒塌较严重,但木梁架仍保存较完整,周家粮铺院南立面图如图所示(图18)。东厢房即是院落中的粮食存储处,在上院院中晾晒粮食后,存放于东厢房中,当下院粮仓储量不足时,通过“滑道”将粮食滑下,进行补充。

后来,河伯从天神降格为专门的黄河神,再也没有《穆天子传》所记录的那样显赫的身份了。不仅地位降低,河伯身上还有了不少缺陷。比如《庄子·秋水》中就刻画了“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的有些狭隘的河伯形象。汉代王逸注屈原《天问》,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天,河伯化为白龙,在水边游玩。羿看见了,弯弓搭箭便射,一箭射瞎了他的左目。河伯乃上诉天帝,请天帝将羿杀死。天帝问他怎么被羿射伤的,河伯说:“当时,我正化为白龙出游。”天帝道:“如果你待在水深处,羿怎么会来射你呢?你化为动物出游,人射动物,合情合理,羿有何罪?”《淮南子·汜论训》甚至这样解释羿射河伯的原因:“河伯溺杀人,羿射其左目。”因为河伯溺死了人,所以羿才射了他的左眼。可见,河伯已经成为一个名声不太好的水神。屈原在《九歌·河伯》中描述了河伯风流潇洒的生活:他乘着白鼋,后面跟着五彩的鱼,与女郎们同游共乐。这种风流潇洒的生活后来变本加厉,河伯甚至成为好色之徒。有神话认为他每年都要娶一位新娘子来陪伴他玩耍作乐。《史记·西门豹传》就记录了邺地民间“河伯娶妇”的习俗。

河伯尚有一些威名,掌管波涛的波神就没什么神威可言了。波涛之神阳侯是先秦时期就很有名的重要水神。《战国策·韩策二》记录说:“塞漏舟而轻阳侯之波,则舟覆矣。”水上行船时,如果对波神阳侯不恭敬,就会翻船。屈原在《九章·哀郢》中也说:“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汉代王逸注曰:“阳侯,大波之神。”但就是这样一位大神,却轻易屈从于帝王的权威之下。《淮南子·览冥训》记录了周武王与波神阳侯之间的一场交锋:武王伐纣时,在孟津渡河,波涛之神阳侯迎着水流发起了冲击,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人、马之间都不能看清楚。这时,周武王左手握着黄钺,右手拿着军旗,瞋目喝道:“我担当起天下的重任,哪个敢违逆我的意志!”话音刚落,风涛就平静了。

四、水神体系的初步形成

在水神形态的演进和地位的变化过程中,水神家族也在不断扩大,最终形成较为完整的水神体系,这一过程与华夏民族的形成、国家政权的建立及其发展有密切的关系。

较早融入华夏神话体系的水神是共工。作为上古水神,共工的相貌也是相当奇特的。据《路史·后纪二》记载,共工长着人的头,蛇的身体,头发是朱红色的。共工最早是南方的水神,它进入中原神话体系,是南方部族与中原部族融合的结果。在南方曾有一个共工氏族,以水神共工为其祖先,是南方诸氏族的主导氏族。相传,共工氏族强大的时候,曾做过部落联盟的首领,所以《国语·鲁语上》也说,共工氏曾是九州的霸主。将水神奉为祖先神的共工氏族善于治理水土,以水纪事,并以水来命名氏族中的官职。《左传·昭公十七年》说:“黄帝氏以云纪,故为云师而云名;炎帝氏以火纪,故为火师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大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其中的一位氏族首领在黄帝时期当过土官,另一位氏族首领在少昊帝时期做过水官。关于共工氏的神话,几乎全部与水有关,相传共工氏曾发明了修筑堤坝蓄水的农耕方法。

共工氏族成员勇武善战,性格刚强,与中原地区的颛顼、帝喾、尧、舜、禹等氏族之间都有过战争,其中最著名的是共工氏与颛顼氏的战争。《淮南子·天文训》记载说,正是在这次战争中,发怒的共工撞倒了不周山,导致了天地塌陷,女娲不得不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共工氏族与大禹部族也有过斗争。《山海经·海外北经》记录说:共工氏的臣属相柳非常勇武,他有9个头,分别在9座山上吃食物。相柳所过之处,便成沼泽和溪谷。大禹杀死了相柳,他的血流过的地方发出腥臭味,不能种植五谷。大禹试图填埋这些地方,多次填埋但多次塌陷,于是大禹便把挖掘出来的泥土为众帝修造了祭台,其中就包括共工台。共工台是四方形的,每个角上都有一条蛇,身上的斑纹与老虎相似,头向着南方。相传射箭的人不敢向北方射,因为敬畏共工的威灵。

正如共工水神的例子一样,在中原部族与周边部族不断融合的过程中,黄河流域以外的水神信仰及其神话也加入到中华水神话家族中。大量江河湖海的水域之神的神话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扩散的,比如长江神奇相、洛河神宓妃、淮河神巫支祁、湘水神湘君与湘夫人等。

原始社会末期,在鲧禹治水的过程中,以舜、禹为中心的部落联盟力量逐步扩大,为中华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夏朝的诞生奠定了基础。因此治水之神鲧、禹受到了热烈的崇拜,他们的事迹以神话的形式得到了广泛传播。《山海经·海内经》这样记录鲧、禹神话:“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当洪水淹没大地的时候,鲧偷偷拿天帝的息壤来堵塞洪水,而没有等待天帝下令。天帝派遣祝融把鲧杀死在羽山的郊野。禹从鲧的遗体的肚腹中出生,天帝就命令禹再施土工,制服了洪水。这是治水神话,其主角也是治水之神,鲧、禹作为治水之神,很长时间内一直得到先民的敬仰和祭祀。大禹祭祀自不必说,直到今天,中国不少地区依然有禹庙,依然祭祀大禹。鲧祭祀在夏、商、周三代也曾经存在过。《国语·晋语八》说:“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实为夏郊,三代举之。”郊祭是由天子亲自主持并在国都郊外举行的祭祀天地的典礼。夏、商、周三代天子郊祭鲧的事实说明鲧是重要水神。

国家建立以后,为了巩固政权,一部分重要水神与国家政权相结合,成为国家祭祀的对象。四渎神就是其代表。《礼记·王制》说:“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视三公,四渎视诸侯。”到了西汉宣帝时,祭祀“五岳四渎”正式列入国家祀典,有了专门的祭祀制度。《汉书·郊祀志下》载:“制诏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其令祠官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祀江海洛水,祈为天下丰年焉。’自是五岳、四渎皆有常礼……河于临晋,江于江都,淮于平氏,济于临邑界中,皆使者持节侍祠。唯泰山与河岁五祠,江水四,余皆一祷而三祠云。”汉代制定的这套典祀制度,为以后历代皇朝所继承,以“五岳四渎”为天下山川神的象征。

国家对水神的祭祀在水神话体系的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它强化了水神的地位及其影响,加速了水神话的传播。借助国家祭祀,中华水神话在汉代初步形成了比较稳定的体系。比如海神神话虽然在民间一直有传播,但影响并不大,直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因为疆域直达大海,海神神话才得到了广泛传播,祭祀海神的重要性也日益凸显。到了汉代,海神被提到了与内陆各流域水神同样的地位。根据《汉书·郊祀志下》的记录,汉宣帝时期,人们认为海洋是百川汇聚的地方,海神对雨水有绝对的操控能力,所以需要立祠祭祀,祈求丰年。此后,海神祭祀被列入国家祭典,海神神话伴随着海神祭祀传播到中华大地的各处。由此,以四海海神神话、四渎神神话为中心和枢纽的中华水神话体系初步形成。

五、余论

如前文所述,中华水神话的演进与人类思维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以及民族的形成、国家的建立都有密切关系。此外,在水神话的演进过程中,我们还发现一条明显的线索,那就是中华水神话的发展与先民治水技术的进步有密切关系。我们常常就文化讨论文化,而忽视了文化之外的技术等因素。在本文结束之前,笔者试图讨论一下技术对神话的影响。

原始水灵崇拜产生的重要原因就是先民在自然面前无能为力、处处受制,不得已崇拜水灵以趋利避害。随着先民体力和智力的发展,他们对水的了解越来越深入,自身能力也不断提高。大约在母系氏族社会中期,先民发明了堵塞防洪的方法。女娲补天是典型的母系氏族社会神话,《淮南子·览冥训》说女娲“积芦灰以止淫水”,就是用草木灰堵塞的方法来治理洪水。此时的先民对洪水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促进了动物水神的产生。

在原始农业发生以后,从堵塞治洪的方法中逐渐衍生出了修筑堤坝蓄水的方法。这说明先民对水的管理已经从单一的“防”转向了综合性的“用”,早期的水利技术就此诞生。筑坝蓄水技术的产生极大地增强了先民在自然面前的自信心,人的形象由此开始进入水神话,产生了半人半兽的水神,其代表性的水神是人头、蛇身、红发的共工。

在母系氏族社会存续的数万年中,堵塞是治洪的主要方法,一直到母系氏族社会向父系氏族社会的过渡时期才有了变化。鲧、禹神话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从堵塞治洪到疏导治洪的转变。《国语·周语》说:禹改变了鲧的方法,“疏川导滞,钟水丰物”。与一味堵塞相比,疏导的方法显得更高明,是先民治水技术的一次大飞跃。治水技术的飞跃使先民产生了人类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类比自然更高明的想法,促进了人形水神的产生。鲧与禹就是早期的人形水神。

从鲧、禹开始,很多在水利技术的发展上做出卓越贡献的历史人物都成了水神,著名的比如战国时期的水利专家——李冰父子。李冰在任蜀郡太守期间,与其子在岷江流域兴修了许多水利工程,其中以都江堰水利工程最为著名。都江堰造福一方,使川西平原成为“天府之国”。当地民众甚为感激,将李冰父子奉为江神,并在岷江东岸的玉垒山麓立庙祭祀。

水利技术的发展,代表着人类对水的掌控能力逐渐增强,而对水的敬畏感情则相应减弱。因此,水利技术的发展在造就众多水神的同时,也导致了水神地位的下降。鲧、禹之后,再也没有被广泛信奉、具有全民族影响力的水神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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