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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期“美学热”重估

2019-12-17陶国山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李泽厚手稿美学

陶国山

确立于1978年底的“改革开放”国家政策使随后的80年代进入一个新的时期,“新时期”①“新时期”这一说法本身就具有强烈的政治内涵,其来源是1978年初春召开的五届人大一次会议上“新时期总任务”这一提法,明确之后为新时期的社会发展时期。之后,各项社会事业均普遍以此说为前提。本文所说的新时期“美学热”正是指发生于1978年至80年代初的美学思潮,从其发生的1978年算起,至今正好40周年,笔者以谨慎的重估对彼时的“美学热”致以敬意。也即20世纪80年代初兴起的“美学热”是中国当代思想史研究的重要历史呈现。“美学热”通过借鉴马克思主义有关人的本体论探讨为中国当代美学提供理论指南。这股以共同美、形象思维讨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研究热、西方思想的译介等为主要组成部分的“美学热”浪潮刺激了新时期思想文化的转型,美学这一曾经在近代中国就已发挥过特殊历史作用的学科再次担当了承载者的角色。中国当代美学再次主动融入全球化进程,焕发了新的活力,与后期出现的新启蒙一起架构了整个思想文化脉络。

一、“美学热”的起因与彼时现状

显然,新时期“美学热”的发生无法剥离特定的政治语境,具体可追溯至此前领袖在“共同美”与“形象思维”两个问题的公开表述上。何其芳在《人民文学》专文论述领袖讲到的共同美,并作如下记录:最后,毛主席谈了一个很重要的理论问题,美学问题。毛主席说:“各阶级有各阶级的美:不同阶级之间也有共同美。‘口之于味,有同嗜焉。’”①何其芳:《毛泽东之歌》,《人民文学》1977年第9期。何文接着从美学家开始,从讨论共同美入手,自然地开展了人性、人道主义的讨论。之后,美学家们接过“共同美”这一领袖钦点的合法旗帜,使新时期“美学热”展现出全新的理论面貌、理论命题、理论性质。“共同美”率先成为学术界探讨的热门话题。1978年复刊的首期《复旦大学学报》登载《试论“共同美”》一文,将“共同美”以理论的方式确定下来:“不同阶级的人们,甚至对立阶级的人们,对于同一审美对象,在一定条件下,可能产生相同或相近的审美感受,以及由此而得到相同或相近的审美评价。这就是所谓共同美。”②邱明正:《试论“共同美”》,《复旦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而有关形象思维的讨论则源于1978年《诗刊》第1期登载的一篇毛泽东写给陈毅谈诗歌创作的信件。毛泽东写到,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③《毛主席给陈毅同志谈诗的一封信》,《诗刊》1978年第1期。这封信发表后,朱光潜、蔡仪、李泽厚等美学家加入了关于形象思维问题的讨论,撰写了大量的研究论文。④例如李泽厚就连续发表了《形象思维续谈》和《形象思维再续谈》等,前者发表于1978年1月的《学术研究》,后者发表于1980年6月的《文学评论》。有关形象思维的讨论迅速成为被关注的美学主题。有的学术刊物甚至以专题、专栏或连续登载的形式刊载形象思维的论文,比如创刊于1980年的《文艺理论研究》在创刊后的第2期就开辟了“形象思维”专栏。“美学热”就此拉开序幕。此后,各种美学书刊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整个社会对美学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浪潮,美学研究的视野、方法、领域也在不断扩大,不断更新。在“美学热”兴起的那几年(1978—1982年),学术界发表和出版了大量有关美学研究的论文、专著,并召开了大规模的美学研讨会和进修班。就现有资料以及中国知网的学术论文检索数字看,国内报刊关于美学和以美为主题的文章在这4年中呈急速上升的趋势,1979年是60余篇,1980年是110余篇,1981年是170余篇,1982年是190余篇。另据刘三平在《1980年以来美学原理著作概况》⑤刘三平:《美学的惆怅:中国美学原理的回顾与展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1980年以来美学原理著作概况”为该著述的第1章。和《中国图书年鉴》《中国文化产业学术年鉴(1979—2002年卷)》统计,相关美学专著、美学资料汇编和美学史著作等共计33册,编写的美学期刊、集刊近20种。“美学热”以及其后的年代中,涌现出大量的美学教材、专著、译本和刊物,分别涉及中国美学、西方美学、美的本质、美育以及美感等不同层面。涌现了像“美学译文丛书”“科技美学丛书”“美学丛书”等丛书和像《美学》《美学论丛》《美学新潮》《美学译文》《美育》《外国美学》等美学刊物。美学专著和教材就有: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美学批判文集》《美学拾穗集》,蒋孔阳的《蒋孔阳美学艺术论集》《美的规律》,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美学四讲》,蔡仪的《新美学》,高尔泰的《美是自由的象征》《论美》,刘纲纪的《美学与哲学》,王朝闻主编的《美学概论》,华岗的《美学论要》,洪毅然的《大众美学》,刘再复的《鲁迅美学思想论稿》《性格组合论》,以及施东昌的《汉代美学思想述评》《美的探索》等大量的美学著作。李泽厚主持的“美学译林”“美学译文丛书”等西方当代相关美学著作也被规模化地译介进来。各种如“形象思维”“人道主义”“美的本质”“马克思《手稿》”等的论争纷纷涌现。大量出现的这些学术成果是作为学术现象的“美学热”出现的显著标志,并深刻而持续地影响着社会与学术思潮的走向。

高建平在一篇文章里也十分形象地概括了“美学热”盛况。他指出,1978至1984年的“美学热”是中国美学的黄金时代,整个社会都对美学表现出巨大的热情。美学家成了重要的社会人物,他们在发表讲演时,有成百上千的听众参加。美学书成了畅销书,销量动辄数十万。美学研究生的入学考试基本上就是百里挑一。文章注解引述的资料很有说服力:“1980年在云南昆明成立中华全国美学学会,并召开了第一届中国美学大会。据一些当年的学生回忆,在会后,一些与会学者去成都,在四川大学做了讲演,有上千名学生挤满了讲演会堂。而相关美学书籍出版发行量方面,朱光潜的《谈美书简》从1980年到1984年印了4次,共印195000本;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在1980至1984年间大约印数有20万本。至于美学研究生的招生情况,1978年朱光潜、蔡仪和李泽厚招研究生,均招5人,分别有300多人报名。我在3年后,于1981年报考一个较小的学校的美学研究生,招两名,仍有45名学生报考。”①参见高建平:《改革开放三十年与中国美学的命运》,《北方论丛》2009年第3期。

新时期“美学热”是美学家们引领风骚的时代,这一思潮往前接续了50年代美学大讨论的部分话题,往后则引领了中国当代美学以学科形式所关涉的广泛的社会文化。50年代的美学讨论之后中国社会有20多年的沉寂,尤其是在“文革”10年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但这一时段以朱光潜、李泽厚等为代表的美学家们并没有停止思考。对主体性哲学、思想史的思考纷纷转向思想文化的层面,带动了文化批判思潮,美学家们以自身对审美的领悟与探究,感受到了新时期人们普遍要传达的感性的解放。大量出版的美学著述则以著者思考的视阈、阐释的力度、理论与方法等表现了美学家引领时代风气之先的气魄。例如,李泽厚立足于对康德美学的批判,摆脱政治领域唯苏联马克思主义为正统的意识形态影响,从康德的主体性思想到精神分析学的无意识学说,从皮亚杰的心理学到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法兰克福学派的“新感性”,从马克思主义到人类学,共冶一炉,交融升华。李泽厚广泛汲取中西方学术资源,他借助于西方美学所阐发的本土美学思想,为“美学热”奠定了具有学术价值的思想基础。他的这些著作至今仍富于启发性。

改革开放是当时的国家政策,此时以引领风气之先的“美学热”无疑在人们的思想文化层面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新时期“美学热”就具有了总体的社会文化意义。美学家不仅在美学领域,更是在思想文化史方面敢为时代先锋,他们以全新的思想史视角,立足于主体性实践哲学的基础,为思想解放提供了最深刻、最富于学术建构意义的典范。与此同时,乘着开放的步伐,国外大量的学术著述也被允许进入中国。同期出版的“美学译文丛书”不仅仅是美学的资料书,它的意义应该融入当时的文化启蒙中加以考察。它们是新时期思想启蒙之西学东渐的重要组成,与“走向未来丛书”一样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美学热”是文化热的先声,“美学热”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即在于此。这也非常符合思想家个人的思想逻辑与时代需求的历史逻辑,美学家们以各自的美学著作引领时代文化,同时又作为文化热的领军人物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思想解放的先导。新时期思想文化领域差不多所有的新理念、新思路、新视角、新思潮,如主体性、个体性、偶然性、工具本性、历史本性、文化—心理结构、自然的人化、人的自然化、转换性的创造、西体中用、救亡与启蒙等,这些在国外提出并已经产生重大影响的话题也开始深刻作用于80年代及其以后的中国。

二、“美学热”内涵:马克思《手稿》“人学思想”再阐释

新时期“美学热”延续前一阶段美学大讨论中人的主体性的讨论,这也是人的解放甚至整个思想解放的突破口。从更为具体的方面看,在当时,美学起了缓解高度政治化的社会氛围的作用。随着70年代后期“文革”的轰然结束,过去一味强调人与人之间阶级斗争的极端认知逐渐被清理。社会发展的动力理应是社会经济的稳定发展以及在经济发展中构建的良好人际关系。这种对人性论的思考进一步启发了学者们的研究,马克思《手稿》中所涉及的“人的主题”以及《手稿》本身这一在过去就已经得到肯定的文献被再次重视,并以此激发了“美学热”本身的内涵。其时学界特别是美学界对《手稿》的再阐释无疑是助推思想的理论本源。从对《手稿》中著名的“美的规律”的再阐释中,美学家们发现,其实质是纯粹的人的理念(idea)论,是表征社会历史运动规律的理论指南,即通过确立“美的规律”的生产中所表达的人性理念,批判地揭示了资本主义雇佣劳动成为有待扬弃的异化劳动。而异化的扬弃与异化却令人惊奇地走着同样的路径,前者借助后者所创造的历史成果使人性的生成获得丰富而自由的现实关系内涵。《手稿》所阐述的“美的哲学”在马克思主义思想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对其最早的研究是在20世纪20年代,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匈牙利著名思想家卢卡奇的著作中广泛涉及。80年代初中国的《手稿》研究虽然没有明确指出受卢卡奇的影响,但彼时学界对《手稿》的研究基本上与卢卡奇早期的发现如出一辙。被长期忽视的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思想自此重见天日,人道主义也被国家列入意识形态范围,并进一步成为后来的主要参照。新时期“美学热”的背景仍然根源于马克思人道主义及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变革。

对马克思《手稿》的再阐释也把美的定义之争推向纵深发展,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受到学者们的普遍重视,对人本位的认识与思考以及围绕人道主义的探讨纳入新时期“美学热”的学术论争中。1979年6月,朱光潜在《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和共同美问题》一文中从“文艺创作和美学”的角度,呼吁冲破人性、人道主义等禁区,把人性归结为人类的自然本性。朱光潜重新思考马克思《手稿》有关“人的主题”的价值,从中寻找思想资源,把人性归结为人的自然本性,呼吁文艺创作要冲破人性、人道主义等的禁区。“马克思《手稿》整部书的论述,都是从人性论出发,他证明人的本质力量应该尽量发挥,马克思正是从人性论出发来论证无产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论证要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充分的自由发展,就必须消除私有制。”①朱光潜:《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和共同美问题》,《文艺研究》1979年第6期。同时他认为人性论与阶级论并不矛盾,文艺要反映人性,提倡人道主义,因为共产主义不是别的,正是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无产阶级服务,人性与阶级存在共性和特殊性的关系。人道主义的核心思想就是尊重人的尊严,把人放在高于一切的地位。因为在《手稿》中,马克思不但没有否定人道主义,而且把人道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统一看作真正共产主义的体现,试图用共产主义的社会来补充国家的文化缺失。

朱光潜意识到《手稿》研究的重要性,他不满意其他译文,而从美学角度重新节译了《手稿》,发表于1980年《美学》第2期。同期还有3篇关于《手稿》的研究论文,即朱光潜本人的《马克思手稿中的美学问题》,郑涌的《历史唯物主义与马克思的美学思想》,张志扬的《手稿中的美学思想》,由此引发了美学家持续多年的《手稿》研究。从1979年到1984年的5年中,在美学界发表的有关《手稿》的论著不下上百种,大大超过了哲学界有关著述的数量。而在把《手稿》思想转化为自身研究的思想资源方面,李泽厚无疑是最下力气的。李泽厚在五六十年代美学大讨论中已经使用过《手稿》中的“自然的人化”这一概念,到1981年发表《美学的对象和范围》时更进一步指出:“马克思《手稿》是从人的本质、从人类整个发展(异化和人性复归)中讲人化的自然,提到美的规律的,因此,他重申并强化了关于美学与人的关系问题,认为美的本质和人的本质不可分割。离开人很难谈什么美。”②李泽厚:《美学的对象和范围》,《哲学研究》1981年第4期。李泽厚代表作《批判哲学的批判》的第10章同期在以“美学热”为标志性的刊物《美学》创刊号上发表。③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学研究室主办:《美学》,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本段后述引文皆出自该刊。他在对康德主体性哲学的参照整理后,在该章的结尾,实际上也是他的整本书的最后对当时的“美学热”提出了学理层面的依据,承认构成“美学热”主要在于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在新时期被重新重视的结果,是受《手稿》的启发。这种人道主义尤其在美学这样直接能与人的感性直觉有关联的学科层面得到铺展,因此,在他看来,美学成为人的主体性思想根源以及历史哲学的依据。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1981年他发表《康德哲学与建立主体性论纲》时,旗帜鲜明地提出人性问题,并认为人性应该是异化了的感性和异化了的理性的对立面,它是感性与理性的统一,亦即自然性与社会性的统一。李泽厚以中西学术为后盾,将马克思主义哲学概括为“人类学本体论的实践哲学,也就是主体性的实践哲学”,将主体性的文化心理结构概括为认识论的智力结构、伦理学的自由意志与审美情感。李泽厚宣称,审美是最高的主体性统一形态,“美的本质是人的本质最完满的展现,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最高级的峰巅”。这一重回人本体的界定被认为是“美学热”的理论宣言。不论是实践论哲学,还是主体性美学艺术思潮,都与此有关。而因关注人的感性层面的美学成为能够落到实处的人文学科,一时之间,美学成为与社会科学、经济学等并列的重要承接点。《手稿》热所引起的对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重新发现,引导了80年代思想解放的先声。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成为80年代初中国意识形态重建的主要思想之源,以美的哲学为主导的“美学热”与马克思主义及其国家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彼此关联成为时代的声音。

对“美学热”的重估就是要面对改革开放话语同时在人性解放层面的积极意义,马克思《手稿》中“人的主题”的再阐释在当时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类似朱光潜、李泽厚等学者以人道主义、人性解放为叙述主题的理论话语的实质,就是表达超越国家主义的个体自由的愿景。而这些宏大叙事是在马克思《手稿》规定的框架里完成的,并且与对美的本质的追问密不可分,主要着眼点还在于哲学、思想乃至政治领域声讨“文革”时期的非人道及专制的意识形态暴力。朱光潜所讨论的人道、人性也还是大写的、抽象的人,并没有落实到作为个体的人的自由、解放以及困扰个体的精神深层问题,所以才会出现1980年5月至年底《中国青年》等杂志上有关人生意义的大讨论。①1980年5月,署名“潘晓”的一封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发表。该信用沉重、幽怨、郁闷、诚挚、激愤的笔触书写了人生的痛苦和创伤,发表后引发一场全国范围内关于人生观的大讨论。从1980年5月开始到年底,《中国青年》杂志社收到6万多封读者来信,社会各界,尤其是高校,发起了对这一问题的各种专场讨论,影响深远。新时期“美学热”,围绕马克思《手稿》展开的论战,集中探讨了美的本质的问题,指出美的本质是主体与客体的和谐,是真与善的统一。这是当代中国美学的开始,其进一步的做法在于,充分认识到中西对话对于20世纪中国美学学术演进的重要性。在此基础上,考虑的关键是要把握美学理论建构中究竟应该是以怎样的心态对待中西关系问题。而整个80年代开始的中国当代美学通过清理20世纪中国美学的知识背景问题,把握中国美学的现代思维特征,并对影响20世纪中国美学学术发展的几大知识背景,如西方美学、中国传统美学、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接受等的关注。

三、“美学热”与西方现代性思潮

新时期是特定话语的产物,明确要把当代中国指向现代化发展之路。朝向现代化道路迈进的前提就是要为打破人性长期被幽暗禁闭的主体思考空间提供个体层面的基点。以感性研究为主的美学主要以个性思维为立足点,这种对个体精神的强调一举突破了过去长期被压制的个性服从于整体意志的局面,在促进个性感性解放的层面起到了引导作用。新时期“美学热”的兴起,首要因素正在于彼时中国社会所经历的这一深刻的时代变迁,社会道德趋向、整体的社会文化层面、社会群体的精神面貌也随之发生着深刻的变化。“美学热”中所涉及的源自西方近代社会的审美、个体自由、人生的艺术化等现代性以降的文化价值思考再次成为人们可以广泛讨论的内容,这些思想也向社会传播开来,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美学热”不仅仅是学术圈的论争,也是现实社会中吸引更多人参与的话题。乘着“美学热”的东风,人们的感性—情感的世界得到宣扬,文艺率先成为能够普遍表达群体思想意识的促发剂。一时之间,阅读蔚然成风,社会上兴起文学艺术的高潮。人们纷纷低头读书,读一切能够找到的作品。而文艺的繁盛又进一步激发了个体感性的思维。感性直观的美学有着开拓整体时代社会文化的价值,成为解放个性的渠道,成为人们追求精神解放的理论指南。尽管开放的主流话语主要指向经济发展层面,但与刺激经济发展伴随而至的西方思想文化也是思想的助推剂。而美学是西方现代性的产物,是18世纪西方现代社会人们普遍追求个体解放进而寻求创设的一门新的学科。新时期“美学热”无疑也见证了澎湃的西方现代性思潮在当代中国落地的历史事实。

现代性是西方对现代社会的深层理论思考,它经历一个漫长的启蒙过程,之后逐渐形成。英国著名文化研究学者霍尔(Stuart Hall)在《现代性:现代社会的导论》一书的第1部分“现代性的形成”中指出,现代社会开始于资本主义工业化时代。霍尔文章标题中的“形成”表明了与传统的断裂,现代社会被溯源到经济和社会都迅速发展的起源阶段,而这正是西欧封建主义衰落的时期。现代性“把现代社会视为一种全球现象,现代世界被视为人们意想不到,不可预知的一系列主要历史转变(transition)的结果”。①Stuart Hall, David Held, Don Hubert, Kenneth Thompson, eds., Modernity: An Introduction to Modern Societie, Cambridge,Mass, Blackwell, 1996, p.3, 7.这得益于欧洲18世纪自启蒙时代以来,孟德斯鸠、狄德罗、伏尔泰、卢梭以及休谟、亚当·斯密和亚当·福格森等社会理论先驱们的贡献。在他们的推动下,产生了体现在进步、科学、理性和人性等方面的现代观念。而有关现代社会的发展主要表现在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等4个方面。现代性的转变基本上是在这4个过程的相互影响中被说明的。现代国家的发展就是这些过程共同作用的结果,因而,现代性不是单一过程的结果,而是许多不同过程和历史的浓缩。②Stuart Hall, David Held, Don Hubert, Kenneth Thompson, eds., Modernity: An Introduction to Modern Societie, Cambridge,Mass, Blackwell, 1996, p.3, 7.政治领域表现为现代民族国家及其内部复杂结构的形成;经济领域表现为大规模的生产、商品消费以及资本的分配;社会领域表现为传统社会秩序的破裂,包括原先确定的社会阶层和社会等级的交叠以及劳动力更加自由的分工。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体现为新兴阶级(如庞大的中产阶级)的形成;文化上表现为传统社会宗教世界观的衰落和物质文化的兴起,个体地位得到突出。自宗教改革、文艺复兴、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以来,现代社会标志着新知识的诞生和认知世界方式的转变。因此,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现代性指社会生活或组织模式,大约17世纪出现在欧洲,并且在后来的岁月里,程度不同的在世界范围内产生着影响。”③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1页。他也对现代社会的形成给予了时间上的界定,强调了现代性对现代社会形成的巨大影响。

西方的现代性同时也是西方文化向全球扩张的产物,而美学作为西方现代性的一种标识跟进全球化而传播到非西方世界,进入中国。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在中国被迫卷入世界现代化的进程中,美学就一直都担负着重要的角色,涌现了像王国维等一大批中国现代美学家,他们接受西方主流文化的影响并且与中国传统有机结合,塑造了中国现代美学最有价值的知识来源。因此,从一开始,中国学者就在美学上走中西融汇的道路,有着深厚国学根底的知识分子将传统中国文化与西方美学融合贯通,奠定了中国现代美学的基础。这一开创性局面尽管被人为阻断几十年,但迅速兴起的新时期“美学热”毫无疑问是一种接续,这是被历史无情嘲弄后的重新拾起,惊人地起着相同的社会效应。伴随“美学热”的是对文艺的追捧,人们在艺术作品中领悟、体味感性的个人精神世界。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美学的领军人物阿多诺就曾在《美学理论》中提到艺术对经验世界的关系,认为艺术中的一切无不来自经验世界,然而经验世界的一切进入艺术之后都被改变了。因此,美学范畴必然结合两个方面才能定义,一是艺术与世界的关系,一是艺术对世界的拒斥。①Theodor W. Adorno, Aesthetic Theory, London Melburne and Henley, 1984, p.201.阿多诺看到了美和艺术与其他领域的交汇与关联,在他看来,艺术必然坚持自己的自主性,否定社会,才能成为艺术,但艺术坚持自主性的同时就等于承认一个自己要从中取得自主的社会的存在,承认一个无时不在对自己施加影响、与自己处于一定关系中的社会存在。

“美学热”是思想界借助西方美学、现代文化思想的推动,并从“文革”的禁锢中苏醒的表现。学界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便浓缩译介了西方现代美学思想的诸多著述。其目的在于努力契合西方现代思潮,不仅在经济发展上走向世界,在社会文化领域也是试图让中国融入全球现代国家行列的思想启蒙。与此同时,“美学热”又有某种程度上的启蒙色彩。高建平认为,这种启蒙,从一般社会意义上讲,是当时刚从“文革”冲击中摆脱出来的人们将“文化革命”视为一种封建专制的延续或复辟。而走出“文革”的意识形态也就被解读为类似于西方社会走出中世纪的启蒙运动。因此,当时的学术界甚至将其直接称为“新启蒙”。即不仅在反思“文革”上痛定思痛,同时也是对改革开放话语所致力于的整体社会改革的期待。这种启蒙不同于早期中国在西方强势入侵下的救亡式的启蒙,而是面临当代社会发展,面临经济发展所需要的思想意识觉醒。因此,这种启蒙承担的是社会发展而非国家灭亡的任务,显示了与过去生死存亡主题不一样的启蒙色彩。

四、西学译介与“美学热”

除了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视之外,各种西方近现代美学思潮被译介引进。朱光潜、李泽厚等发表的美学论著中,除了对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思考借鉴,也同时借鉴了对马克思产生影响的康德、黑格尔的理论。尤其是李泽厚,通过对康德哲学的批判,将中国美学引向多元。李泽厚的美学,以修正康德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却完成着一个用康德重新解读马克思的任务。在这股译介与研究思潮引领下,西方像存在主义、心理学、符号学等美学理论纷纷被引入中国。朱光潜也在前期的立场上,结合了像黑格尔、叔本华与尼采、克罗齐等人的思想。80年代的“美学热”对中国当代美学的重新定位奠定了扎实的西学理论基础,也即中国当代美学从来都不是内部自我完成的,而从一开始就深受国外尤其是西方发达社会各种美学思想的影响。这也从另一层面说明,改革开放的主流话语还是在思想上给予更多中国人以学术生存的空间。

伴随着“美学热”讨论的深入和西学现代化资源的启蒙,大量原本不为人们知晓的西方美学著述被翻译引进到中国。李泽厚主持了一套“美学译文丛书”,介绍西方现代美学名家、名著。各种西方美学思潮,如分析美学、心理学美学、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解构、格式塔心理学、现象学、存在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等都冲击进来。这些现代西方美学思想或流派对中国美学研究的影响力无疑是巨大的。

其他的像1985年卡西尔《人论》的翻译出版也成为人学维度转型的文化表征,文化哲学和诗化哲学再次丰富了美学领域的人道主义价值取向,从而加强了美学审美解放和感性自由的内涵。以甘阳、刘小枫和周国平为代表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在其“现代西方学术文库”和“新知文库”丛书中收集了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伽达默尔的《美的现实性:作为游戏、象征、节日的艺术》等众多西方非理性思潮理论,审美直观、人生自由、感性艺术等概念和理论再次形成了强大的知识脉络和文化体系,从而丰富了人道主义美学的思维方法和人学价值。在“学科自律”的基础上形成了超越“政治与反政治”二元框架结构的文化哲学表达方式。“问题的实质就根本不在于中西文化的差异有多大,而是在于:中国文化必须挣脱其传统形态,大踏步地走向现代形态。”①甘阳:《八十年代文化讨论的几个问题》,《文化:中国与世界》第1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翻译的大量西学著作梳理了从古典美学到浪漫主义美学,再到生命哲学和新马克思主义等西方近现代美学的发展谱系,高扬了康德、席勒、里尔克、尼采、叔本华、马尔库塞、萨特等理论家的思想。与传统相比,他们更加丰富了感性的人学主体性与审美自由的学科本体性两个维度,使得中国新时期的美学谱系大致与西方现代美学的传统具有同构性关系。

对西方各种资源的融合并汇入现代化人学启蒙的浪潮,成为当时美学主导的价值取向之一。“美学热”的生成机制来自美学成了使文学与人学沟通的中介,而最终经过知识场域的建构、学科自律的促进以及西方资源的知识学引入、马克思人道主义美学的非政治话语走向了诗化哲学话语。从学科和知识的层面而言,“美学热”塑造了美学学科的新面貌,打破了政治话语统摄学术话语的局面,从而树立了基本的学术规范和论争原则,给美学和文艺美学的学科性场域伦理提供了一席之地,也以人道主义的价值取向生成了新的历史价值观。从文化启蒙的角度而言,承续并衔接了五四的启蒙传统,广大知识分子、文学家和美学家自上而下地对大众进行审美启蒙,逐步走出了从边缘到核心的道路;而美学自身的批判性和反思性也自下而上地呼应着“美学热”的自由,并在“人学”的脉络中持续深化,最终走出了大众文化和后实践美学的广阔景观。从历史的进程到学科的流转,均呈现出重建诗化哲学、人学美学、生活美学以及批判性主体的努力,这不仅仅是现代性时代的变革,更是主体渴求自由与知识分子呼唤启蒙的内在诉求。

新时期“美学热”围绕着一系列美学和文学问题的探讨,促使文学、文论以及美学自身呈现历时性的流变与新的知识谱系,从而得以更好地参与到历史的建构中。在诸如“形象思维讨论”“《手稿》热”等美学论争和理论引进中,也可以清晰地梳理出理论所独有的品质,在不同元素的交融和历时性的渊源关系中发掘出新的学术资源。比如在美学领域中,通过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到“美学热”,再到审美现代性和审美主义的涌现,美学也在历时的流变、新元素的融入和谱系化转型的基础上实现了从古典到现代、从他律到自律、从唯物主义到诗化哲学、从形而上学到生活世界、从一元论到多元论的转型。在此过程中,西方古典美学资源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资源都进行了现代化的整合与拓新,从而建构了真正面向现实和面向主体自身的美学样态。“当代美学——我们这里仅指80年代以来的美学——是美学走出古典,跨向现代的一个重要转折时期……对于现代美学来讲,50,60年代,乃至80年代都是序幕,不同的只是,80年代差不多已经开始跨进它的门槛了。”①阎国忠:《走出古典——中国当代美学论争述评》,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页。

五、结论

反思并重估新时期“美学热”,不难发现,西学资源对建构中国当代美学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今天学界普遍追求的建构中国当代美学话语实际上在当时就已经是一种共识,只是需要走的路还没有迈开。新时期“美学热”逐渐朝美学学科的角度拓展,其中特别关注美学学科的美学史研究,这无疑也是中国当代美学成为正式学科的预演,同时“美学热”吸引和培养了众多的中国当代美学研究者。而美学史的研究也使得中国美学与外国美学的对话成为现实,美学史的学科意识更多源于对西方现代美学史的参照,朱光潜编写的《西方美学史》起到了很好的启发效用。虽然朱光潜的美学史只是纲要性地梳理了西方自古希腊以来的美学简史,但其实际的学术意义与价值却在于开启了中国美学界对西方乃至世界美学的探索与了解,美学成为进一步了解认识西方乃至世界的知识窗口。对马克思《手稿》再阐释也是“美学热”发生的重要理论资源。《手稿》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中有过深入的探讨,涉及的内容包括社会实践即人的生产劳动的论述,关于人依美的规律来建造的思想、关于自然的人化以及人的感觉的社会化的思想,关于异化劳动与美的思想等,而这些主题在80年代纷纷引起中国美学界研究者们的兴趣。

新时期“美学热”应承社会迫切呼唤思想启蒙的时代要求。而彼时也正是新的思想、新的力量进入中国思想界的重要历史时期。其中“美学译文丛书”的出版就是这个时期美学观念演变的一个重要因素。在它的带动下,大量的外国美学著作被翻译引进,这对于拓展中国美学研究的视野起到了重要作用。随着西方理论的进入,美学研究也在寻求新的发展。之后“美学热”的迅速降温引起国内学界对美学研究危机状态的思考,在危机困顿的焦虑之后,新一代学者们逐渐开始把视线转移到正在发生着剧烈变化的社会文化现实中。西方马克思主义为代表的文化批判理论成为学者们的新武器。美学研究的重点从本质论转向了文化研究。美学研究向文化批评的转向并非仅仅是一种学术新潮,而且意味着学术思维从单一的二元对立模式转向了多元化。这种转向并非纯粹的学术思维,而是存在着社会文化背景问题。此外,哈贝马斯所论述的“未完成的现代性”议题在新时期“美学热”及其之后的中国依然是一种艰难的理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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