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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莲及同时代法国汉学家与旅法华人交往考

2019-12-17李声凤

国际汉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写本汉学家大巴

□ 李声凤

人们在谈到19世纪的法国汉学家时,常常强调的一点是:他们从未离开过欧洲。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他们从未去过东方,尤其是他们所研究的中国”,再进一步说,也就是“他们没有机会与他们所研究的人民直接接触交流,并从中获取信息”。因此,当人们提到这种缺憾时,关注点其实往往不在缺憾本身,而是希望以此来反衬汉学家们在学术上所取得的成就,就像汉学家考狄(一译“高第”,Henri Cordier, 1849—1924)在他的《法国近代汉学巨擘——儒莲》(“Professor Stanislas Julien”)①此文刊于《字林西报》(North China Daily News)1873年4月23日,中文标题为译者马军所拟。中所说:“儒莲虽然从未离开过欧洲,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掌握汉语的难点,并且出色地翻译了孟子的著作。此后他著述甚丰,赢得了一个学者所能享有的最高荣誉,并且与其所涉及的国家同样长久。”②高第著,马军译注:《法国近代汉学巨擘——儒莲》,载阎纯德主编《汉学研究》第八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9页。这类说法流行已久,却似乎很少有人去探究它是否完全符合事实。不过,可能正是因为留意到了这种表述背后的暗示意味及其疏漏,马军在2004年翻译发表考狄的这篇文章时,特地加注说:“儒莲虽从未来过中国,却因翻译《大唐西域记》与中国学者蒋剑人通过信,1870年又曾会晤了旅欧的中国学者王韬。”③《法国近代汉学巨擘——儒莲》注2,第145—146页。从他的附注中可以看到,该说法的依据来自王韬与蒋剑人两人的文集《弢园尺牍》《弢园文录外编》和《骈体文集》。④《法国近代汉学巨擘——儒莲》注1,第145页。这一说法在2009年许光华编撰的《法国汉学史》中被沿用,但编撰者并未做其他补充,可见到当时为止,学界似乎并无更多发现。

虽然中文史料在这方面似有所欠缺,未能提供更多的信息,但法文方面的资料却清晰地表明,儒莲所接触过的中国人远不止王韬和蒋剑人,接触的起始时间也比《大唐西域记》法译本的出版(1857年)要早数十年。2012年,笔者在《道光九年四华人旅法事考》⑤此文最初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编:《清史论丛》,2012年,第283—294页,后作为附录收入《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李声凤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中根据法文资料详细考证过1829年抵达法国的四位中国基督徒的情况,其中有一部分就谈到了他们与法国汉学家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 1788—1832)和儒莲的接触与交往。这四人中天资和受教育程度最高、在文字记载中出现频率也最高的一位叫作李若瑟(Joseph Li)①有时也被写作Joseph Ly。。他的名字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儒莲的著述中。在这篇文章和之后出版的专著《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中,笔者都谈到过儒莲和李若瑟的交往,在这里仅做一个简要的概述。

李若瑟等四人是被遣使会选中的青年基督徒,②此外尚有两人,是后一批次,于1830年抵达法国,后与李若瑟等四人一同被送回中国。原计划在法国的遣使会修会中学习6—7年,然后派回中国担任神职。但他们抵达法国后不久,法国就爆发了“七月革命”。因局势不稳,遣使会担心发生变故,因此于1830年11月23日提前让他们离开巴黎,启程回国。期间,李若瑟等人在巴黎一共待了一年零七个月。由于当时旅法的中国人非常罕见,因此他们甫一抵达,不仅引起了民众的极大好奇,而且迅速吸引了汉学家的注意。他们与当时执法国汉学牛耳的雷慕沙及其学生有过公开的会面和交流,也留下了一些记载。儒莲作为雷慕沙的学生,出现在这次公开会面的媒体报道中。因此,他们两人的初次见面不会晚于1829年5月8日。在李若瑟在巴黎期间和回到中国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来往,这从儒莲的记述中可以清楚地推断出来。因为在出版于1834年的《赵氏孤儿》译本中,儒莲为了强调剧本中唱段翻译的难度,在序言的注解中写道:

我经常有机会去咨询李若瑟先生,也就是1829年来巴黎的四个中国人中最机灵的一个,但我从未能从他那里获得哪怕对一段诗句的解释。③“l’Avant-Propos” in Tchao-Chi-Kou-Eul, ou L’Orphelin de la Chine, drame en prose et en vers, accompagné des pièces historiques qui en ont fourni le sujet, de nouvelles et de poésies chinoises, traduit du chinois par Stanislas Julien.Paris:Moutardier, 1834, p.x, note (1).

而在1867年一份关于中国语言文学研究的总结报告中,他再度提到了这件事,对两人的交往也给出了更清晰的陈述:

1829年,有几个中国基督徒来到巴黎,儒莲先生④因这是一份机构性的研究成果报告,故儒莲在写到自己时,用第三人称表述。和他们中之一建立了长久的联系。他名叫李若瑟,受过比他的同伴们更多的教育,而且能流利地说拉丁文。儒莲起先想和他一同阅读一个中国戏剧,但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读不懂夹杂在对话中的那些唱段,并得知在他家乡,只有一两个读书人能理解中国诗歌。⑤Stanislas Julien, “Langue et littérature chinoises,” Recueil de rapports sur les progrès des lettres et des sciences en France,sciences historiques et philosophiques, progrès des études relatives à l’Egypte et à l’Orient.Paris: Imprimerie impériale, 1867,pp.177—189.

虽然儒莲在这两段文字中试图强调的只是李若瑟无法解读中国诗歌,但能看出,李若瑟在巴黎期间与儒莲交往甚多。而且资料表明,李若瑟天资较高,能用拉丁文和法文顺畅地与法国人交流,⑥关于李若瑟的语言能力,可参阅笔者所写《道光九年四华人旅法事考》一文。而他们的交流在李若瑟回国之后也并未中断,因为儒莲在出版于1856年的《景德镇陶录》法译本中,还提到他曾先后拜托李若瑟从中国给他寄来三套釉色样本,其中第一套寄于1845年。⑦参阅 Histoire et fabrication de la porcelaine chinoise, traduction française par Stanislas Julien.Paris: Mallet-Bachelieu, 1856, p.215。李若瑟作为儒莲学术生涯中存在时间最长的一个中国人,留下的痕迹应当说是比较清晰的,他对儒莲的影响可能尚需更多的资料加以充实,但他的存在无疑提醒着我们,即便在如儒莲这样“从未离开过欧洲”的汉学家身边,中国也不是一个完全虚无的、书本中的世界,他们身边曾经由于各种机缘而出现过不少中国人,而汉学家与这些中国人的交流与交往,对他们研究汉语、理解中国都曾有所帮助。

虽然除李若瑟之外,儒莲笔下很少出现中国人的名字,①他在1857年的《大唐西域记》译者前言的注释中,曾提到当时在巴黎的中国人王继业,但并未表明他与王继业是否有交往。引文详见后文。但如果考察与他同时期的汉学家,我们就会有更多的发现。

汉学家大巴赞(Antoine-Pierre-Louis Bazin,1799—1863)和德理文(Le Marquis d’Hervey de Saint-Denys, 1822—1892)是儒莲的两位得意门生,与他身处同一个时代。大巴赞于1839年起担任法国东方语言学院汉语讲席教授,德理文不仅曾在儒莲学术生涯晚期在他担任汉语讲席教授的法兰西学院为他代课,更在儒莲逝世后于1874年正式接替儒莲,成为法兰西学院汉语讲席教授。他们的学术和生活圈子都与儒莲有着紧密的关联,我们不妨从他们的记载中,一窥当年儒莲周围更多中国人的身影。

大巴赞在他的著作中曾提到过三位在他看来“非常机智的”中国“先生”,分别是浙江人吴澹人、北京人王继业、广东人卓项岚(音)。②三人的中文姓名,卓项岚为笔者根据法文读音音译,其余两人则见于大巴赞的文本。“先生”(Sien-seng)一词,最初是来华西人对他们的汉语老师的称呼,大巴赞用这个词来称呼他曾结识过的这三个中国人,说明这些人并非仆人、杂役一流,至少是受过一定教育,具备一定文化修养的,而他们也都对大巴赞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帮助。

吴澹人(Ou Tan-jin)③大巴赞曾在1845年7月向公共教育部申请经费去英国会见此人,被批准。大巴赞就此事致教育部部长的亲笔书信及相关表格和审批文件等材料现存于法国国家档案馆(Archives nationales F17/ 2937 Dossiers N 5)。以下记述除特别标注外,均来自这份档案。此人姓名中文写法及法文拼法亦来自大巴赞申请经费的亲笔书信。,籍贯浙江。1845年7月随英国传教士美魏茶(William Charles Milne,1815—1863)④英国新教传教士米怜(William Milne, 1785—1822)之子,生于广州到马六甲的客轮上,回国后就读于苏格兰阿伯丁大学,1839年被伦敦会立为牧师,后派到澳门、香港、定海、宁波等地传教。1846年到上海,在墨海书馆与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 1796—1857)等人共事,合译《旧约》。来到利物浦。⑤参阅 Antoine Bazin, “Rapport sur un manuel pratique de la langue chinoise vulgaire, par M.Louis Rochet, membre de la société asiatique, Paris, Benjamin Duprat, 1 vol.in 8”, in Journal Asiatique, No 38, 1846, p.359, note 1。大巴赞得知这一消息后,专门向公共教育部申请了经费,与他的学生及助手史亚实(Arthur Smith,生卒年不详)⑥法国人,语言学家。最早是巴黎大学的图书馆馆员和国家教育部的秘书。1851年为编写《法华词典》来到中国,被法国驻上海领事馆聘为翻译。1854年至1855年任英、美、法三方联合管理海关的第一任法方税务司。参阅郑祖安:《近代上海的第一个外侨公墓》,载《殡葬文化研究》,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一同前往英国与其会面。据大巴赞说,吴澹人是一名进士(docteur),由于参加白莲教而被革去功名。这个说法看上去不太可靠,可能只是吴本人的一种说辞。⑦这一说法可能并不准确,以进士身份而加入白莲教似乎可能性很小,且白莲教主要盛于乾隆后期,至嘉庆九年(1804)已基本被肃清。如吴澹人确曾为白莲教徒,为何至1845年方潜逃至欧洲。但吴看来的确是一位读书人,因为他与大巴赞进行过一番有关汉语演变的交流,一些观点被大巴赞保留在了他的《官话语法》(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 1856)之中。

关于汉语中单音节词与多音节词的使用情况。吴澹人说,单音节的叫作“单字”,多音节的叫作“联字”,在书中,“有一字而包括数言者。史记之类是也。至于说话。 虽则成意。并用单字甚鲜。故于问答之间。亦必联络成言。乃为尽善。”⑧Antoine Bazin, 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Paris: Imprimerie impériale, 1856, p.xv.

关于汉语口语自古以来是否有所演变的问题。吴澹人说:“自古迄今。说话皆同。古之话犹今之话也。”人们在书面语言中发现的变异与改变在口语中从未存在过。又说:“上古之人亦有问答之话。但载之书。不能传后。”⑨这一句的法文译文意思是:但是记载它们(指古代汉语口语)的书籍没有能传下来。口头使用的语言并不是书本中使用的语言。我们发现那些用通俗语言书写的材料在几百年后就消失了。当要保存一部这样的作品时,人们就“去俗成文”,也就是说,用书面化的语言替换了原先的通俗语言。①Antoine Bazin, 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 pp.ix—xi.

关于音韵。他说“汉儒识文字而不识字母”,并认为:自从印度字母引入中国之后,人们才区分了声母和韵母,并找到方法在字典中标注字的读音。唐代时,第一次出版了《广韵》,宋代出版了《集韵》,金元时,人们标注了五声。到明太祖洪武年间,出现了著名的音韵学字典《洪武正韵》。在印度字母引入之前,读书人还不知道如何辨别字音的时候,语言并没有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固定发音。②Antoine Bazin, “Rapport sur un manuel pratique de la langue chinoise vulgaire, par M.Louis Rochet, membre de la société asiatique, Paris, Benjamin Duprat, 1 vol.in 8”, pp.361—362.

大巴赞与吴澹人的对话可能是口译和笔谈相夹杂进行的,因此他在书中对吴观点的陈述也是汉字与法文相互交错的。这之中或许有交流上的偏误,也可能有吴本身观点上的偏差,但他们的这次交流显然对大巴赞的汉语研究产生过一定影响。

第二位中国“先生”王继业(Wang Ki-ye)③王继业的中文姓名见于Bazin, “Recherches sur les institutions administratives et municipales de la Chine”, in Journal Asiatique,1854,p.7。是1852年底随法国驻上海领事馆翻译哥士耆④哥士耆(Alexandre Kleczkowski, 1818—1886),原为波兰公爵,后留居法国。1847年来到中国,被任命为法国驻上海领事馆翻译。来到巴黎的,他在巴黎停留了14个月。据大巴赞记载,王继业籍贯北京,其祖上曾经皈依基督教。大巴赞说他“与此前来过法国的任何中国人都不同,毫不逊色于儒生”,由此看来,王继业并不是一个书生,可能只是受过一定教育而已。他的长处似乎在于见闻广博,因为据大巴赞说,王继业非常乐于深入了解中国社会,他在来欧洲之前,曾经跑过全中国几乎所有省份,包括关外,而且还精研律法。⑤有关王继业的情况参阅Bazin, “Recherches sur les institutions administratives et municipales de la Chine”, pp.5—66; Bazin,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 pp.i—ii。王继业为大巴赞提供过许多关于中国社会、政府组织、风俗习惯等方面的信息,为他进行相关研究提供了帮助;大巴赞还特别注明,他于1856年出版的重要著作《官话语法》中所有的例句都是由王继业帮助校对完成的。⑥参见《官话语法》出版广告。

卓项岚(Tcho Siang-lan)资料相对而言最少,目前只知道他籍贯广东。不过可以推断他到达巴黎的时间不会晚于1856年,因为他同样对汉语的演变发表过一些观点,而这些话也被大巴赞收录在1856年出版的《官话语法》中。例如:

人们今天说的话就和明代、元代、宋代说的话一样⑦此处插有汉字“话当相同”。。《西厢记》中有十分之九都是官话⑧此处插有汉字“官话十九”。,这些对话是宋代对话语言的杰作,但从这些对话也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官话(自宋以来)并没有发生改变。⑨Antoine Bazin, Grammaire mandarine, ou principes généraux de la langue chinoise parlée, p.ix.

综上所述,同样从未来过中国的大巴赞在1845年至1853年间至少接触过三个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中国人,其中在欧洲停留时间最长的王继业在巴黎居住了一年零两个月。这三个中国人都以各自所具备的知识和阅历,为大巴赞的汉学研究提供了帮助。

再来看德理文的情况。法国学者安必诺(Angel Pino)曾以法国东方语言学院的档案材料为依据,指出德理文在1869年至1870年给儒莲代课期间,先后聘用过三个中国助教⑩该学院正式聘用汉语助教始于1894年的刘孝昌,德理文当时是用私人名义出资聘请的。:1869年4月至6月是李洪芳(Ly Hong-Fang),1869年12月至1870年2月是李少白(Li Chao-Pée),1870年5月至6月是丁敦龄(Ting Tun-Ling)。⑪参阅 Angel Pino, “Trois répétiteurs indigènes: Ly Hong-Fang, Ly Chao-Pée et Ting Tun-Ling 1869-1870”, Un siècle d’enseignement du chinois à l’éco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 1840-1945.sous la direction de Marie-Claire Bergère et Angel Pino.Paris: L’Asiathèque, 1995, pp.271—286。安必诺对后两人都提供了一些可考证的信息,唯独对于“李洪芳”,未能找到除姓名和工作起始时间外的任何进一步信息。不过,若用中文资料加以对照,这个问题或许就豁然开朗了。因为李洪芳和李少白其实是同一个人。学者陈亮在《李少白襄助法译〈离骚章句〉》一文中曾提到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中一段有关李少白的记载:

有蜀人李少白来见(名洪芳,大筑[?]人),询知居法十余年,娶法女为妻。有世爵德理文,请其帮同翻译,闻译有《诗经》及《楚辞》诸书……①(清)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4年,第564页。

可见李少白名洪芳,少白应当是他的字。②陈亮根据《伦敦与巴黎日记》中的其他各条记录,认为李少白之名不是“李洪芳”,而应该是“李隆芳”,但与法文资料相对照,“李洪芳”或许才是其本名。安必诺主要依据法文档案资料的记载,因此将李少白和李洪芳误当作两人。

一般情况下,东方语言学院助教们的主要职责是对学生进行口头提问,帮助他们练习对话以及带学生朗读课文等。③Pino, op.cit., p.271.但各种资料显示,汉语助教们似乎还有一项额外的工作,就是帮助讲席教授们抄写汉字,因为19世纪的几位汉学家虽然会用硬笔书写汉字,但都缺乏美观性,更别说用毛笔了。因此,德理文的《离骚》法译本中的汉字、为学生编著的《中华文集全本》(Recueil de textes faciles et gradués en chinois moderne avec un Tableau des 214 clefs chinoises et un Vocabulaire de tous les mots compris dans les exercices publié à l’usage des élèves de l’Ecole spécia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 1869)中的汉字都是由李少白抄写的,这几本著作的内封上也因此留下了“李少白抄书”的字样。而丁敦龄在成为德理文的助教之前,曾经为东方语言学院的日语讲席教授罗尼(Léon de Rosny,1837—1914)④国内学界也有人译作“罗斯奈”。抄录过《和汉字洋译》(Dictionnaire des signes idéographiques de la Chine,avec leur prononciation usitée en Chine et au Japon et leur explication en français, 1864)等书,同样在内封上留下了他的大名。

据陈亮的文章考证,李少白到法国的时间大约在1866—1869年之间,⑤参阅陈亮:《李少白襄助法译〈离骚章句〉》,《文献》2011年第3期,第138—143页。这个时间看起来比较合理,与法文材料也没有冲突。据安必诺考证,李少白在法国的许多年里,与汉学家关系密切,他刚到法国时就住在德理文家中,先后为汉学家德理文和童文献(Paul Perny,1818—1907)做过助教和助手。此外,汉学家考狄对李少白也有所记载,提到李少白还有一些独立的学术身份,是法国和比利时若干学术组织的成员,还曾经发表过关于中国妇女状况的演讲。之后,李少白在清政府派驻法国的使团工作过,与其他使团人员如陈季同等人都有往来。直到1895年他仍然住在巴黎,之后就没有更多关于他的信息了。⑥Pino, op.cit., pp.271—286.

另一位汉语助教丁敦龄更为世人所熟知,因为他曾做过法国女诗人俞第德(Judith Gautier,1845—1917)⑦国内学界也有人译作“朱迪特·戈蒂耶”。的汉语老师,后者正是在他的教导之下,完成了以唐诗翻译为基础的法语诗歌集《玉书》(Le livre de Jade,1867)。据俞第德说,丁敦龄是由一位传教士带到法国的,而他之所以愿意背井离乡,与太平天国有关,⑧Pino, op.cit., pp.271—286.如果这不是一种说辞的话,那丁的情况可能与王韬有些类似。⑨不过俞第德在《玉书》中曾提到,当时也有另一种说法,称丁敦龄是由拿破仑三世召到法国的,目的是为了给儒莲充当助手。

李少白和丁敦龄在巴黎的活动时间大约上起19世纪60年代,下至19世纪90年代。从已知的史料来看,他们都在巴黎居住了多年,与多位汉学家有过密切交往。此外,在1867—1870年间旅欧的王韬,抵达英国后,与儒莲有过一些书信往来,⑩“余耳先生名久矣,至英土后,乃以书札通问讯。承先生奖誉过甚,时以文字相折衷。”见王韬:《法国儒莲传》,载王韬著,李天纲编校《弢园文新编》,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51页。后于同治八年(1869)途经巴黎时,与儒莲会面。①王韬与儒莲见面的时间,可由他文集中的几处记载来推断。《漫游随录》中“汉学家儒莲”条目下说他见儒莲时,儒莲“惟生一女,近以疾殒,年仅十六”。而《法国儒莲传》中写到儒莲之女时则说“同治七年以微疾遽殒,年仅十有六龄。先生哭之,愈年而哀”,可见王韬见到儒莲时,是儒莲丧女一年之后,则应在同治八年。

综上所述,1829年到1845年甚至更晚,儒莲都与李若瑟保持着交流;1845年至1853年间,儒莲周围的圈子里有过大巴赞结识的三个中国“先生”,而19世纪60至90年代,出现在儒莲周围的中国文人至少有担任过德理文助手的李少白、丁敦龄及儒莲结识的王韬三人。这些人,或者与儒莲有明确的接触和交流(李若瑟、王韬),或者在儒莲笔下曾经提及(王继业),②“……他们称之为‘先生’的中国读书人。我们在巴黎就认识一个,王继业先生,是法国驻上海参赞雇来帮自己解释或撰写中文材料的……”(Mémoire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 traduits du sanscrit en chinois, en l’an 648, par Hiouen-Thsang, et du chinois en français par M.Stanislas Julien, tome premier.Paris: Imprimerie impériale, 1857, pp.xi—xiii note 1.)或者被传闻与儒莲有所关联(丁敦龄),③俞第德的回忆录中曾提到两段有关儒莲和丁敦龄的传闻。其余几人也都在儒莲周围的圈子里有较长时间的活动,不排除与儒莲有过不同程度的接触与交流。把这七个有姓名可考的中国人出现在法国(或欧洲)的时段加起来,几乎可以说,从1829年儒莲进行汉学研究的初期,到1873年儒莲去世,他身边的圈子里始终都存在着中国人,他虽然从未到过中国,但他也并未真正远离过中国。

如果说上面所汇总的信息还只能呈现出当年儒莲周围的一种环境和氛围的话,那么笔者在儒莲手稿中发现的两份中文写本则可以更具体切实地证明这种交流的真实存在。就笔者所知,除拙著《中国戏曲在法国的翻译与接受(1789—1870)》中用到过少量儒莲的手稿资料外,学界尚未有人关注过儒莲的手稿,而这两份写本更未有人见过,因此这里有必要对它们做一个基本介绍。

儒莲存世的手稿主要包括他各个时期的译稿,其中很多是残稿或未完成稿,但也包含一些翻译过程中的准备资料,例如为不同译作编写的译名对照表。除此之外,手稿中还保留了一些内容各异的散页。这两份中文写本就是其中的两张散页。它们虽均无标题,但从内容来看,显然是对《大唐西域记》序二的注释。

一份写本是连贯抄写,中间以双行小字夹注(以下称“写本一”)。从“若夫玉毫流照,甘露洒于大千”开始,到“立言不朽,其在兹焉”结束。与常见版本的主要差别是“俯摛睿思”后没有“乃制三藏圣教序,凡七百八十言。今上昔在春闱”,而直接接“述圣记凡,凡五百七十九言”。其他如“泰初日月”后缺了“独耀灵台”,“缅降神藻”缺一“缅”字等,应该都只是疏忽漏写。全文完毕后,有补注曰:“中有数典,诚向渊鉴类涵及庄子等书一核,当更详悉。”

另一份写本是分句断开抄写的,上方写正文,下方以双行小字作注(以下称“写本二”)。第一句缺少“若夫”二字,直接从“玉毫流照,甘露洒于大千”开始,至“立言不朽,其在兹焉”结束。“俯摛睿思”后比第一个写本多了“乃制三藏圣教序”一句,但没有“凡七百八十言。今上昔在春闱”,直接接“凡五百七十九言”。也有一些错字,如“游践之处”误作“游践久处”。全文完毕后,有补注曰:“此其大略耳,约而言之是也,如欲核求每句之典,详载典籍,非片时可得指明也。”

从这份写本的内容和补注的文字来看,很明显,这是儒莲为翻译《大唐西域记》序二而特地请两位中国文人为他写的注释本。纵观全稿,两位注释者对文句大意是理解的,但有些地方的注释只做了整句的大致解读,说明注释者对具体字词的意思有些含糊。例如写本一中,“九皋载音,五府交辟”④写本“交”字误作“六”。后注曰:“声名洋溢”。写本二中,“三恪照于姬载”后注曰:“三恪照于周朝”;“六奇光于汉祀”后注曰:“六奇光于汉朝”。再如“聚沙之年”后注曰:“周岁也”;“兰薰桂馥”后注曰:“如桂如兰”。即便大体不错,但仍偏于简略。而注释者理解比较清晰的地方,解读也比较具体。如写本二在“艺殚坟素”后注曰:“殚,尽也。坟素,书也。尽通诸书。”再如写本一在“甘露洒于大千”后注曰:“泽降人间也。佛言世界不一,故曰大千世界。甘露洒处,是消灾劫。”有个别地方,因注释者对某些典故理解有误,也存在明显的偏差,如写本一在“抗策平道,包九部而吞梦”后注曰:“策,鞭,策道路也。九部,当指九州。梦,即云梦,地属楚,谚有气吞云梦之言。”而今人认为,“九部”应为“佛教按内容及题材对佛经作的九种分类”。①参阅董志翘译注:《大唐西域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4页注释17。写本一的作者应该是对佛教典故不够了解,因此造成解读失误。但相比较而言,虽然有个别明显错误,但写本一的注释更为详尽清晰;而写本二则较为简略,且多含混之语。

从这两份写本的情况来看,两位注释者显然都是读书人,写本一的注释者水平更高一些。但他们在写这份注释的时候,或是因为时间有限,或者由于资料不足,都只是凭借自身的记忆和理解,而未能详细查阅资料。因此,有理由认为,他们都不是常驻法国的中国人,更可能是由于偶然的机会短期旅法。

前文提到过,马军曾指出,儒莲因翻译《大唐西域记》和蒋剑人有过交往。笔者核查王韬的相关文字发现,这里具体涉及的并非《大唐西域记》的正文,而正是《大唐西域记》的序文:“曩知阁下以《西域记》前后序文,请艾君西席丽农山人细加诠释……特序文奥衍,详核为难,或恐不免空疏之诮。”②王韬:《与法国儒莲学士》,载《弢园文新编》,第229页。这表明,笔者所见这两份写本,其中一份很可能就出自“丽农山人”蒋剑人之手。

不过,即便其中一份是蒋剑人应儒莲所托,从中国寄去巴黎的,另一份仍可能是一个曾在巴黎居住过的中国文人所写,因为在儒莲的手稿中,笔者还发现了一份奇怪的写本。它右上方有毛笔竖写的“宇宙官宫”四个字,角落散落着一些零星的汉字。但比较集中的是,左右两侧各有一些铅笔所写的汉字,从笔迹看明显出于两人之手。左侧的数行汉字是横写的,字迹生硬,显然是外国人所写,从上到下分别是:

我欲先生于暇时 为我写“门”字以全字数

以全佩文韵府之字集 于小纸

不必论 只必写顶字

一次 于一小纸

右侧的铅笔字是竖写的,笔画甚是流畅,显然出自中国人之手。内容如下:

有诗韵含英书没有

倘此书不全不……

从上述情况来看,这应当是儒莲和一个中国文人见面时的部分笔谈记录。

19世纪的法国汉学家因为口语水平有所欠缺,往往需要借助文字来和中国人交流。如1829年雷慕沙与李若瑟等人的会面,就是以笔谈的方式进行交流的。③“人们在大厅里事先放了一张黑色的桌子以备写字,雷慕沙首先向这些年轻人写了一句问候……雷慕沙向他们询问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出生在哪里,他们立刻依次给予了答复……”Le Moniteur universel, Paris, 11 mai 1829.而在王韬的记述中,儒莲一般是作笔谈的,但他见儒莲时因为有译者在场,所以就没有采用笔谈的方式。④“儒莲通中国文字,能作笔谈。今有导者代为传言,故无烦管城子为介绍也。”见王韬:《漫游随录》,“汉学家儒莲”条,载《弢园文新编》,第317页。而笔者所见的这张纸上只写有部分不甚连贯的语句汉字,很可能也是因为当时有译者在场,因此一些较为日常的信息就直接通过口译交流完成了,只有一些核心的内容才写在纸上。这些片段文字与前文所述大巴赞书中的引言情况非常类似,再加上前面两份写本的佐证,我们有理由相信,儒莲在1857年,即《大唐西域记》法译本出版之前,曾经与多个中国文人有过来往,而其中应有一两个曾在巴黎停留,并与他有过面对面的交流。

不过,颇有意味的是,儒莲在《大唐西域记》法译本的《译者说明》中,特地对他“缺乏中国助手”这一点进行了强调,再次重申他的学术工作完全靠他个人的努力完成。

在这篇文章中,儒莲说,他很早就有翻译中国人在4至10世纪前往印度的游记的想法,但由于种种原因,他选择了先翻译《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直到较晚时候才开始翻译出版《大唐西域记》,他认为这一做法是有着合理解释的,但这一延迟却被同时代的某些学者视为能力问题,他对此甚为不满。特别是,他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译本中,略去了一些他认为辞藻华丽却缺乏实质内容的段落,但这一做法被视为他理解某些中文内容有困难的证据。他说,为了还击这些说法,他在翻译《大唐西域记》时,特意将一篇高难度的序文翻译了出来,因为这篇文字比他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略去的段落要难得多,以此来证明他完全有能力解读中文典籍中那些艰深的段落。①参阅 Mémoire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 traduits du sanscrit en chinois, en l’an 648, par Hiouen-Thsang, et du chinois en français par M.Stanislas Julien, tome premier, pp.ix—xi。

之后,他特地强调,和那些有幸长期居住在中国的汉学家相比,他的学术研究工作一个很大的劣势在于无法得到“任何”中国人的帮助:

……但是人们往往不知道,那些定居在中国的欧洲或美国的汉学家,通常都为了研究和工作的需要,聘请一个或多个他们称之为“先生”的中国读书人。我们在巴黎就认识一个,王继业先生……这些幸运而熟练地利用了他们所处地位优势的可敬的东方学学者们,在赞扬这些定居在中国的汉学家时,也能发发善心,别往他们的欧洲同行身上丢石头,因为后者并没有这些有利条件,不得不在没有任何中国读书人帮助的条件下靠他们自己来写作。②Mémoire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 traduits du sanscrit en chinois, en l’an 648, par Hiouen-Thsang, et du chinois en français par M.Stanislas Julien, tome premier, pp.xi—xiii note 1.

把这篇文章和他手稿中保留的几份材料放在一起解读,其实是非常有意思的。首先,手稿中的写本证实了他身边中国助手的存在;其次,这份《译者说明》解释了他为什么需要详细解读这篇骈体的序文;再次,两相对照,我们也能更好地理解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刻再次强调没有中国人帮助他。正是因为在当时汉学家的工作常常需要中国人的协助,而在儒莲以及同时代汉学家的圈子里,从来没有真正缺失过中国人,因此他们的学术能力时常会受到旁人的猜疑和诟病,法国国内从学界到民众,对于汉学家能力的质疑其实从未间断过。在这样的背景下,儒莲一方面迫切地希望得到来自中国文人的协助,另一方面又坚决否认身边有中国助手的存在,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作为当时法国汉学的执牛耳者,他需要完全避免由于中国助手的说法使得他所处的环境复杂化。

事实上,我们如果试着比照这两份写本和儒莲在《大唐西域记》法译本中对这篇序文的翻译,就可以看到,儒莲为这篇译文撰写了104个注,长达27页,他的翻译和注释参考了多种中国古籍和当时的汉学研究成果,不论是从理解的准确程度,还是从文献注释的详尽程度来说,该序文的译本和注释水平都胜过了他手稿里保存的这两份写本。因此,尽管种种材料表明,儒莲身边应当有过不止一个中国助手,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否定他汉学研究的价值。我们想说明的是,19世纪汉学家“从未到过中国”背后所隐含的那种“完全不与中国交流沟通,却对中国有了深刻认识”的神话其实是不存在的。在中西交流看似因种种原因而中断的时期内,由于宗教、外交、商贸等渠道的存在,中西间的文化交流仍然在小范围内保持着相对的活跃度。在上文所提到的儒莲周围的多个中国人中,能确定姓名的旅法华人③与李若瑟同时期在法国的虽然有六人,但由于其他人在汉学家笔下无记载,因此只计算李若瑟一人。就有七人,他们属于三个有所区分又相互关联的群体:华人基督徒、口岸知识分子和中国驻外使团。第一个群体是持续存在的。宗教作为中西交流的重要渠道之一,在19世纪,甚至是以往一直被认为交往减少乃至断绝的1840年之前依然活跃。而第二、第三个群体则是随着中外不平等条约的陆续签订而在19世纪后半期出现的新事物。有理由认为,这三个群体的存在和他们对中西文化交流的积极参与,为19世纪法国汉学家得以在遥远的法国开展汉学研究,并取得一系列重要成果提供了重要助力。向他们投注更多的目光,应能使学界对19世纪法国汉学发展的历史形成一些新的理解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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