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加斯的形式美与自然观分析
2019-12-16李宗裕
摘 要:关于形式审美规律的研究一直是西方形式美学的核心主题之一,威廉·荷加斯将自然作为出发点来探讨艺术美。在《美的分析》一书中,他提出了形式美的六项规则,在各类线条中突出了波状线和蛇形线的美的意义,同时还借助了一些几何学、解剖学等自然科学方法。他从实际生活中的众多具体实例中来体验美,并总结出了形式美的一般规律,希望以此来指导艺术家的生活和艺术实践。由获得自然物形式的启示到对现实生活的艺术加工,荷加斯对美的分析表现出了他的形式美学观,也反映出他唯物主义经验论的自然观。
关键词:荷加斯;形式美;自然观
作者简介:李宗裕(1996-),女,山东人,江苏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哲学(美学)。
[中图分类号]:B8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2--03
人本来就是自然界中的一部分,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是任何学术研究领域都无法回避的问题。……这就是人类文明和文化史为什么从自然存在物开始的根本原因,也是包括美学史在内的精神发展史为什么从自然开始的根本原因。[1]作为画家和艺术理论家,威廉·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一书中探讨了形式本身的审美规律,总结出六项形式美的基本规则。他结合几何学知识提出了“壳”的观察方法,还探讨了蛇形线对于构图的重要美学意义。荷加斯通过解剖法等一系列自然科学方法研究人体美的形式依据,这是对艺术规律的探索,更是对自然创造的赞美。了解他的形式美理论和《妓女生涯》《浪子生涯》《时髦婚姻》等一系列绘画作品,不难发现荷加斯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和经验主义的方法论。他的美学从客观自然界出发,又着眼于生活经验的总结,希望通过一种类比的方式来发现生活和艺术中所共通的美的规律。通过对《美的分析》中六规则、线条美、解剖法这三个方面的分析,可以理解荷加斯形式美中的某些朴素又深刻的自然观念。
一、六规则
17世纪之后的欧洲,以英国为代表的一些新古典主义艺术家们坚信“艺术摩仿自然”的原则,将自然作为美的出发点,寻找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共性,突出了自然的普遍性与规律性。许多人都希望通过模仿古典作品以实现对自然美的再现,但是他们忽略了一点:只有直接对自然本身进行研究的艺术家才能在自己的作品中达到高度的技巧。古典作品就算再完美,也与真实的自然有很大距离。在《美的分析》序言中,荷加斯首先试着从一个鉴赏者的角度出发,讨论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关系。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新古典主义者的问题所在:“一些爱好研究绘画作品的绅士们……他们很少花时间、甚至根本不花时间去提高自己对自然对象本身的理解……归根到底。他们也就完全忽视了大自然的创造,而这仅仅是因为大自然的创造不符合他们先入为主的偏见。”[2]而相较于鉴赏家需要理解自然以提高修养抛开偏见,艺术家需要的是达到对自然的再现,因为自然界本身才是美的基础和标准。由于艺术家用眼睛发现事物形象的某些规律,荷加斯提出了“壳”这种观察方法,他主张将一切实物看作由线条组成的类似葱皮的薄壳儿,认为这种观察方法有利于对物体的轮廓获得正确、全面的表象。这是荷加斯通过大量观察自然界和古典艺术作品得出的经验。正因为古典绘画作品抓住了自然中的某些普遍规律,所以应该向古人学习怎样观察自然和处理自然。
从哲学基础上看,英国哲学本就是在自然科学影响之下建立起来的一套经验主义思想体系,受培根、洛克等人哲学和美学思想的影响,荷加斯在艺术创作上也坚持了唯物主义的自然观。他将自然视为永恒不变的客观存在,同时强调人感觉经验的作用。参照自然的创造和艺术作品的诸多实例,荷加斯提出了形式美的六项基本规则:“适应、多样、统一、单纯、复杂和尺寸——所有这一切都参加美的创造,互相补充,有时互相制约。”[3]在论多样性时,荷加斯举了非常多自然界中的例子,比如各种植物、花卉、叶子、蝴蝶翅膀、贝壳等等,荷加斯认为自然界的这些杰作仿佛是专为以多样性来悦人耳目而创造出的,艺术家的创作同样也需要抓住这种特点,避免单调和乏味。但一切技巧都是过犹不及,实际创作中必须掌握一个合适的尺度。概括来说,荷加斯认为形式美的抽象规则在于“多中之一”[4],既多样又统一就是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于尺寸规则的阐述中,荷加斯提到了尺寸大的形体容易吸引注意,也更容易使人产生崇高感,比如自然界中的山峦和大海。但艺术中的崇高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是复杂且不可解释的。康德后来也有关于崇高的表述,但康德美学中的形式主义与荷加斯有很大不同。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说:“我们只能这样说,这对象是适合于表达一个在我们心意里能够具有的崇高性;因为真正的崇高不能含在任何感性的形式里,而只涉及理性的观念……”[5]与康德先验美学的出发点相比,荷加斯的美学观完全是一种经验主义的,这点在他批判洛马佐认为理性断定事物本性的观点时也能看出。荷加斯从事物的形式以及人眼的感知出发来探讨自然和艺术作品的美,在他看来,美的分析归根到底是对自然事物形式规律的分析,美从自然出发,因而艺術美需要吸收借鉴自然美的诸多原则。
二、线条美
哲学家和数学家启示了艺术家去研究和利用线条,他们试图用线条的组合和变化来创造美。或许早在毕达哥拉斯时期,西方美学就与自然物及其抽象而成的符号建立起了深刻联系。但荷加斯与一般的哲学家不同,他通过寻找自然中的大量实例,企图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从个别上升到一般来进行理论总结。荷加斯认为:“大自然给我们提供了无限的机会,使我们可以选择象蚌壳、花卉等等优美的范本。”[6]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中多次提到了自然界中的形式美,比如,他发现大自然在发挥自己是想象时更经常采用奇数。某些叶子的线条可以说是“大自然的游戏”,就连雕塑家也无法在铜版上刻出一样的来……这是荷加斯对自然美的肯定。荷加斯提出的“壳”把对象的表面看成是由大量紧密相连的线条组成的密集结构,以此说明线条对于构图的重大意义,它们的组合变化使无限多样的形式得以产生。绘画和雕塑等艺术作品的基本构成就是线条,人脑无法想象从未见过的东西,因而艺术家利用线条时,必须要从自然界事物的形式当中寻找灵感。
然而,在荷加斯看来,只有一种波状线是美的线条,也只有蛇形线称得上富有吸引力。荷加斯甚至认为,“古人最初也许就是从山羊角上为自己的丰绕角充分借鉴了优美的形式。”[7]这无疑是一种通过对自然物象的细致观察和深刻体验中得到的经验。相较于单纯的直线或曲线,波状线之中包含着对立整体又很和谐,因而更美也更生动,但过于隆起和太直的波状线反而会违反原来的美;蛇形线朝着不同方向绕转,能使眼睛得到满足,但也只有一种蛇形线最有魅力。在日常生活体验中,荷加斯发现迂回曲折的林间小径、曲折蜿蜒的河流是波状线和蛇形线是能带给人眼满足感的自然来源,因为它们能够使我们眼睛爱动的那种天性得到解放,并去追逐他们的样子。以此类推,在绘画中如果用线条来模仿自然物的形式,艺术美就有可能达到媲美自然美的境界。
荷加斯同样也重视对古希腊建筑、雕塑群、绘画构图等古希腊艺术传统的研究,这给他的线条理论打下了坚实的历史文化基础,他在众多巨匠的作品中为自己的观点找到了大量例证。莱辛曾经以拉奥孔雕像为例来探讨诗与画的界限,它着眼于拉奥孔的形象塑造,围绕着拉奥孔在雕塑里不哀嚎以说明古代艺术家在表现痛苦中避免丑,而使人的表情也服从艺术美的规律。荷加斯也曾对拉奥孔雕像的比例问题表达过自己的看法。如果仅仅从荷加斯线条美的观点看去,或许拉奥孔雕塑中的线条运用与细节刻画才是引起观赏者美感的最重要原因。绘画和雕塑同属于视觉艺术,因而拉奥孔雕塑中所表现的人体的肌肉和蛇身的曲线,能够给人的眼睛以舒适自然的追逐感。如果说拉奥孔面部表情的哀伤和肢体动作的痛苦使观赏者的感觉由丑转化到崇高,那雕塑中的线条运用则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住了整体的优美。事实上,莱辛在《拉奥孔》中也确实援引过荷加斯的一些观点和材料,并对其表示了赞赏。关于利用各种线条的组合来展现对象的美的形式,在《乞丐歌剧》和《新式婚姻》等荷加斯的一系列艺术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他对线条构图的重视。荷加斯把美的原则进行抽象化,比较系统地提出了美的形式规律,而这恰恰从大量自然形式实例和古典艺术造型中归纳得来的,这对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确立有重要意义,也体现出一个时代的自然观的流行及其对美与艺术的影响。
三、解剖法
荷加斯形式美学中体现的自然观不可避免地受到文艺复兴时期一些哲学家和艺术家思想的影响。英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培根认为:“认识了形式,就认识了极不相同的实体中的自然齐一性;就认识了自然中的恒常、永久和普遍的东西,就为人类力量开辟了广阔的道路,这是人类思想很难理解和预料的。”[8]这类哲学理论促进了形而上学、力学或应用物理学等自然科学的发展。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霍布斯将培根的唯物主义思想系统化,他又是一个热爱数学方法的人,因而他的经验主义哲学也有许多理性主义的特征,他的美学观念也受此影响。荷加斯的自然观虽然是经验主义的,但其另外一个表现是,运用了诸多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形式美的规律。从“壳”的观察方法到结构解剖法,都体现了他的自然科学视角。荷加斯所说的类似葱皮的薄壳儿是一种几何学上的纯形式,他认为只要详细考察帮助我们形成物体表象的线条就能得到对对形体轮廓的正确认识,这种高度抽象化和静态化的纯粹形式方法其实也有局限性。但是,荷加斯通过对人体的研究,包括对人面部、姿态、动作,甚至是采用解剖学方法来对人的骨骼和肌肉的天然形式进行分析,在当时新古典主义艺术家刻意模仿古代艺术的背景下,显示出了一定的合理性和进步意义。
在阐释蛇形线构图时,荷加斯提到:“人体较之于自然创造出来的任何形体具有更多的由蛇形线构成的部分,这就是它比所有其他形体更美的证据,也是它的美产生于这些线条的证据。”[9]在人体结构中确实很难找到一根绝对的直骨,几乎所有骨骼都是有弧度的,而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也一般都由蛇形线状式的纤维组成。解剖学家往往会从这些骨骼和肌肉的形式中得到快感,而指出其中的美,因为相比简单形式它们有着独特的那种复杂精微性。荷加斯进而提出,如果继续解剖研究,我们应该会理解古代雕像四肢中的美和优雅的原则,而且皮肤是最为合适的研究对象,因为它会让本有棱角的肌肉边沿看起来稍显柔和。用解剖学的视角观察事物的形式,可能更容易从一些复杂结构中理解自然创造美的法则。
从荷加斯对解剖法在绘画运用中的分析,不难联想到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达芬奇关于绘画的笔记和论述。达芬奇拥有画家、科学家、医学家、生物学家等多重身份和多种知识背景,除了人体之外,他解剖了牛、猴、熊等动物来比较结构的特点,还具体描绘了脊骨双S形态。相较于达芬奇的绘画论,荷加斯在《美的分析》中对于人体比例和肌肉运动的论述并没有那么系统和科学。但同达芬奇一样,荷加斯的创作也与自然科学密切相关,艺术家需要了解人体的内部构造、肢体活动等,才能够掌握形式美的规律来进行艺术创作。他认为人体是自然界的产物,且比其他任何形体更加符合形式美的法则。以S型曲线为代表,人体的比例和线条就是形式美的一种具体表现,荷加斯正是以科學视角和生活经验对形式美进行归纳和总结。由自然到社会再到人自身,西方形式美学对形式自身审美规律的探讨从未停止。荷加斯把一些形式美的基本规律提炼了出来,这展现出他在自然中发现美、在生活中实践美、在艺术中创造美的美学精神。
结语:
荷加斯作为一个画家和艺术理论家,反对对古典艺术作品进行不求甚解的单纯模仿。他认为艺术家首先需要正确认识事物的形式,才能在创作时达到高度的技巧,并主张从自然出发来研究形式审美规律。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而且人对自然的感知经验也需要进行总结。正因为古人的艺术作品正确反映了自然美的规律,所以能达到艺术美的境界,后来人同样需要研究自然、理解自然、再现自然。《美的分析》中的六规则、线条美和解剖法的背后体现的是荷加斯对于自然的研究和对于现实的关注,他坚信从自然规律的发现中,可以得到艺术美的启示。
注释:
[1]赵宪章主编:《西方形式美学:关于形式的美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页。
[2]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17页。
[3]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22页。
[4]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270页。
[5]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84页。
[6]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51页。
[7]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57页。
[8]梯利:《西方哲学史下册》,葛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1页。
[9]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页。
参考文献:
著作:
[1]荷加斯:《美的分析》,杨成寅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
[2]达芬奇:《芬奇论绘画》,戴勉编译,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79年版。
[3]莱辛:《拉奥孔》,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4]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
[5]鲍桑葵:《美学史》,张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
[6]吉尔伯特、库恩:《美学史》,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
[7]梯利:《西方哲学史下册》,葛力譯,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
[8]赵宪章主编:《西方形式美学:关于形式的美学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9]朱光潜:《西方美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10]范明生:《十七十八世纪美学》,蒋孔阳、朱立元主编,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期刊:
[1][英]弗朗西斯·拉斯丁:《从<浪子回头>到<浪子生涯>——荷加斯创作上的先驱》,马延岳编译,世界美术,1998年,04期。
[2]章辉:威廉·荷加斯的形式美学思想剖析,东南大学学报,2003年,03期。
[3]周卓:以蛇形曲线为例探讨荷加斯形式美学的生命底蕴,大舞台,2012年,10期。